到一家合法的投注店,仔细研究灵菲尔德公园1的投注表。他注意到某些奇怪的巧合:“风琴手”

的赔率是二赔三,而“可怜的老哈里”是一赔四。

他很少受到姓名的过多影响,但是他过分依靠投注表,回想起了自己的潦倒人生。他怀疑如果自己更加成功,“可怜的老哈里”的赔率也应该更高。赛马投注的时候,“风琴手”一直都是大家的首选之一,而“可怜的老哈里”甚至没有被提及。约瑟夫斯走过投注店墙上钉着的一系列日报:好几份报纸都提到了“风琴手”;好像没有一份支持“可怜的老哈里”。约瑟夫斯凄凉地笑了笑:两匹马可能都不会率先撞线,但是…为什么不?

冒一次险吧,哈里!他在方形的白色投注单上写了几笔,然后和投注金一起推到柜台对面:1 灵菲尔德公园(LingfieldPark),位于萨里郡灵菲尔德村,是一处大型赛马场。

灵菲尔德公园:下午四点两英镑获胜:可怜的老哈里大约两年前,他有一次去超市买了两罐烤豆,明明递上了一张五英镑钞票,收银员却以为他只付了一英镑,所以找错了钱。他当时的抗议最终换来一次彻底的点账,以及半小时紧张的等待,直到最后证明他是对的;从那时开始,他就更加小心,每次支付五英镑纸币都会记住最后三位数字。现在他还是这样做,等待找零的时候,默念三位数字:五四六…五四六…五四六…上午十一点二十分,蒙蒙细雨基本停了,他沿着伍德斯托克路缓缓踱步。二十五分钟之后,他站在拉德克利夫医院的某个私人停车场面前,一眼就认出了自家的车。他从密集的车丛中挤过,站在轿车旁边,透过副驾驶位置的窗户向里望去。里程表上的数字是二五六二二。数字吻合:她离开家之前的尾数是六一九。如果她遵循所有正常人的路线,从这里走到牛津市中心,那么她到家的时候,里程表应该显示六二五——最多六二六。他在一棵枯萎榆树的后面找了个合适的观察地点,看了看表,然后等待着。

十二点二分,耳鼻喉科门诊部的塑料门帘被掀开,布伦达·约瑟夫斯从里面出来,轻快地走向汽车。他可以非常清楚地看到她。她打开车门,坐了几秒钟,然后身体前倾,对着后视镜打量自己,接着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小瓶香水,轻轻喷在脖子上,首先是右边,然后是左边。她没有系安全带,笨手笨脚地从狭小的空间中把车倒出来,然后亮起右转方向灯,从停车场驶上伍德斯托克路;然后亮起左转方向灯(左转!),汇入向北的车流,朝着远离市中心的方向驶去。

约瑟夫斯知道她要去哪里。开到北环路的环岛,穿过五英里车道,然后开上基德灵顿路。他也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电话亭里没有人,虽然电话号码本早已被窃,但是他知道号码,于是拨了出去。

“喂?”(一位女士的声音。)“我是基德灵顿的罗哲·培根学校。请问有什么事?”

“请问默里斯先生——保罗·默里斯先生——可以接电话吗?我想他是你们学校的音乐老师。”

“是的,他是。请稍等。我要查一下课表,看看…请稍等…没有。他现在有空。我要看看他在不在办公室。请问您怎么称呼?”

“呃,琼斯先生。”

不到半分钟,她回到电话旁边。“恐怕他现在不在学校里,琼斯先生。需要留个口信吗?”

“不用,没关系。您能告诉我午餐时间他会在学校里吗?”

“请等一下。”(约瑟夫斯听到翻纸的沙沙声。

当然,她不需要这样麻烦,他知道。)“不,他不在今天的午餐名单上。他通常都在,但是…”

“没关系。很抱歉打扰您了。”

他又拨了另一个号码——另一个基德灵顿的号码,他感到心怦怦直跳。他要让这对坏男女吓一跳!要是他能开车的话!电话响了很久,他开始怀疑…这时候,有人接了电话。

“您好?”(只有这句话。别的没有。声音有些紧张?)“默里斯先生?”(他轻易地换成少年时代的约克郡口音。)“是——是的?”

“这里是供电局,先生。我们可以过去一下吗,先生?我们…”

“今天,您是说?”

“是的。午饭时间,先生。”

“呃——呃——不行,恐怕不行。我刚到家,要拿——呃——拿本书。刚好接到您的电话。但是我该回学校了——呃——马上就回。有什么问题吗?”

约瑟夫斯慢慢挂上电话。这可以让这个混蛋好好想想!

两点五十分,布伦达回到家里,他正在一丝不苟地修剪着女贞篱笆。

“嗨,亲爱的。今天好吗?”

“哦。老样子,你知道。不过我买了一些好吃的茶点。”

“太好了。”

“吃过午饭了吗?”

“一口面包和奶酪。”

她知道他在说谎,因为家里没有奶酪。当然,除非他又出门了…她突然感到一丝不安,然后拎着购物袋匆匆走进家门。

约瑟夫斯继续细心修剪,邻居家和他家就隔着这道高大的篱笆。他并不着急,等到他刚好站到汽车副驾驶窗前的时候,才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仪表盘。里程表的读数是二五六三三。

同往常一样,晚餐之后他来清洗餐具,但是过一会儿他还需要做个小小的调查。因为他知道得清清楚楚,他的妻子肯定会找理由提前上床睡觉。不过,似乎有些奇怪,他几乎感到满意:现在是他在掌控所有事情。(或者,至少这是他的想法。)她正当其时,没错——就在英国广播公司一台的新闻提要之后,“我想去洗个澡,然后早点睡觉了。哈里——我感到有点累。”

他点头表示理解:

“要我给你倒杯阿华田吗?”

“不用,谢谢。我肯定倒头就睡。但还是谢谢。”

她把手放在他肩上,轻轻捏了一下,脸上的一丝自责和悔恨稍纵即逝。

浴室传来哗哗的水花声,约瑟夫斯回到厨房,向垃圾桶里看去。那里有四个挤压成小球状的白色纸袋塞在垃圾底下。真粗心,布伦达!真粗心!

他今天早晨检查过垃圾桶,现在里面多了四样东西,四个白色纸袋,都来自基德灵顿的优质超市。

第二天早晨,布伦达离开之后,他给自己倒了杯咖啡,烤了几片面包,坐下来翻看《每日快报》。

灵菲尔德公园下了一夜大雨,很多热门赛马都失利了,专栏里面没有任何恭维那些非常不可靠的赛马预测的陈词滥调。他看到“风琴手”在八匹赛马中排名第七的时候,不怀好意地笑了;而“可怜的老哈里”,居然赢了!赔率是一赔十六!哇!

这到底不是乏味的一天。

3这个星期的最后一节课很算得上令人满意的结尾。普通教育证书的音乐课上只有五个女生,她们相当努力地学习,而且盼望取得好成绩。她们坐在那里,身体前倾,笨拙而谦恭,《第九十号钢琴奏鸣曲》的乐谱放在膝盖上面,保罗·默里斯模糊地记得吉列尔斯演奏的贝多芬如何美妙。

但是这种美感在脑海中一闪而过,过去几个星期以来,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怀疑自己是否真的适合做教师。无疑,这些学生肯定都能在普通教育证书的考试中取得好成绩,因为他已经让她们牢牢记住了这些作品——作品的主题、发展和再现。

但是他知道,无论是他自己对作品的展现,还是这些学生对作品的欣赏,里面都没有什么真正的共鸣;令人沮丧的是,最近还有的强烈热情现在只剩下了轻松的背景听音。从音乐到缪扎克1——短短三个月之内。

默里斯开始从事这份教师工作(差不多三年之前)主要是为了尝试忘掉那可怕的一天,那位年轻警官告诉他,他的妻子在车祸中不幸遇难;他去小学接彼得的时候,看到儿子的眼睛里涌出沉默而悲伤的泪水;他只能用无奈、困惑的愤怒与带走妻子的扭曲而残酷的命运搏斗——经过几个茫然和绝望的星期之后,这种愤怒终于变成了坚定的决心,无论何时何地,都要不惜一切代价来保护自己的独子。儿子是他在世界上唯一的依1 缪扎克(Muzac),一种通过线路向机场、商场、餐馆等播放的背景音乐。

靠。默里斯逐渐相信自己应当离开,而搬家的决心——无论搬到哪里——变得愈加强烈,每星期《泰晤士教育增刊》的空缺岗位专栏都在提醒他尝试新的街道、新的同事、新的学校——甚至新的生活。他最后决定去牛津郊区的罗哲·培根综合学校,轻松的面试仅仅持续了十五分钟,他立刻租到了一幢安静的半独立别墅,周围的邻居都很友善——但是他的生活和以前差不多。至少,在他遇到布伦达·约瑟夫斯以前是这样。

通过彼得,他和圣弗里德斯维德教堂建立了联系。彼得的一个朋友是唱诗班的积极分子,没过多久彼得自己也加入了。年老的唱诗班指挥快要退休的时候,大家都知道彼得的父亲是位风琴手,他也毫不犹豫地接受了教堂让他接班的邀请。

下课铃声响起,本星期的学习结束,吉列尔斯正在轻轻弹奏最后几节音符。一位长腿、大骨架、黑头发的女孩留了下来,问默里斯这个周末能否把唱片借给她。她比默里斯稍高,他凝视着她乌黑发亮、慵懒多情的眼睛,内心再次荡起一股涟漪,几个月前他还怀疑自己不会再对任何女人动心。

他从唱片机转盘上小心取下唱片,平稳地插进唱片套里。

“谢谢您。”她轻轻地说。

“周末愉快,卡罗尔。”

“您也是,先生。”

他看着她从讲台走下楼梯,然后穿过大厅,高跟鞋发出蹬蹬的响声。多愁善感的卡罗尔会怎么过周末?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过?他也不知道。

布伦达的事情发生在三个月之前。他以前当然见过她很多次,因为她在星期日早晨的祷告之后总要留下来等丈夫一起回家。但是那个早晨不同寻常。她没有像往常那样坐在教堂的后排,而是直接坐在他身后唱诗班的座位上,他演奏的时候,透过风琴架上的镜子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她,她的头微微偏向一侧,脸上带着有些惆怅又有些满足的微笑。最后的长音消逝在空荡荡的教堂里的时候,他转过身来面对着她。

“您喜欢吗?”

她静静地点了点头,抬起眼睛看着他。

“您想听我再弹一遍吗?”

“您有时间吗?”

“为了您,当然。”他们四目相接,那一刻,世界上好像只有他们两个人。

“谢谢。”她轻声说道。

回想起来,第一次的短暂相处现在还是默里斯心潮澎湃的源泉。她站在他身边替他翻乐谱,不止一次,两个人的手臂轻轻碰擦…这就是如何开始的,而且默里斯告诉自己,这一切必须结束。但是他做不到。那个星期日的晚上,她的面庞一直在他的梦里浮现,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每天晚上她都会让他魂牵梦绕。那个星期的星期五,他给她的医院打了电话。大胆、无法改变的决定。很简单,他问她能否和自己见面——就是这样;她只是简单答道“是的,当然可以”——这几个字就像六翼天使欢乐的颂歌那样一直在他的头脑里回荡。

随后的几个星期里,他逐渐明白了一个可怕的真相:为了拥有这个女人,他几乎会做任何事情。

不是因为他对哈里·约瑟夫斯有任何恶意。他怎么会呢?只是疯狂而毫无理智的嫉妒,无论布伦达说什么,无论她如何可怜兮兮地请求他,都完全无法缓和。他希望约瑟夫斯退出——他当然希望!但是直到最近,他清醒的头脑才接受了自己面临的残酷现实。他不仅希望哈里退出:他非常乐意看到他死去。

“您还要再待一会儿吗,先生?”

说话的是勤杂工,默里斯并不想解释什么。

现在已经四点一刻了,彼得已经回家了。

星期五的晚餐通常是炸鱼和薯条,随便倒上一点醋,再抹上厚厚的番茄酱,饭后,他们一起站在厨房的水池旁边,父亲洗盘子,儿子擦干。

虽然默里斯一直在认真思考自己要说的事情,真正开口却并不容易。以前他从来没有机会和儿子谈论性方面的问题,但是有件事情相当确定:现在他必须这么做。他极为清楚地记得(当时他只有八岁),警察找过隔壁的两个男孩,随后本地一个牧师被带上法庭,被判有罪,接着锒铛入狱。

他想起那些当时学会的新词,他的同学也都学会了那些词,然后在厕所的角落里为那些词大笑:恶心的词汇总是在他年轻的头脑里浮现,就像从满是爬虫的肮脏水塘里捞出来的一样。

“我想我们过几个月就可以给你买那辆公路赛自行车了。”

“真的,爸爸?”

“你要答应我爱惜它…”

但彼得没有在听。他的头脑像比赛时的自行车那样飞速转动,脸上闪耀着喜悦的光芒…“什么,爸爸?”

“我说,你期待明天的郊游吗?”

彼得老实地点点头,但是没有太大热情。“恐怕回来的路上我会有点厌烦,就像去年那样。”

“我要你向我保证一件事情。”

又是保证?听到父亲严肃的语调,儿子疑惑地皱起眉头,毫无必要地用抹布一遍遍擦着盘子,等待某些成人的信息,保密,而且可能不中听。

“你知道,你还是个小孩子。可能你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但是你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你明白,你在生活里遇到的某些人可能很好,而另一些不好。他们可能看上去很好,但是——但是,他们其实完全不是好人。”这些话听起来没有什么信心。

“你是指骗子吗?”

“没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是骗子,但是我指的是那些坏到底的人。他们喜欢用——那些很奇怪的事情来满足自己。他们不正常,和大多数人不一样。”他深吸了一口气,“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其实更小一些的时候…”

彼得漠不关心地听着这个小故事。“你是说他是个怪人吗,爸爸?”

“他是个同性恋。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吧。”

“当然知道。”

“听着,彼得,如果有个男人做任何那种事情——任何事情!——你都不能理他。明白吗?

而且,还有,你一定要告诉我。好吗?”

彼得尽力去理解,但是警告似乎很遥远,同他有限的生活经验没有关系。

“你知道,彼得,不仅是人的问题——抚摸,”

(那个恶心的词让人战栗)“或者那种事情。还有人们开始谈论的事情,或者——或者那种照片——”

彼得张大了嘴,布满雀斑的脸颊里的血液仿佛凝固。那就是父亲说的事情。上次是两个星期之前,他们三个少年俱乐部的朋友去牧师家里,坐在乌黑发亮的长沙发上,有点新奇和兴奋。那里就有那些照片——幅面很大的黑白照片,表面光洁,栩栩如生。但是那些不只是男人的照片,劳森先生谈论这些照片——相当自然地谈论。不管怎样,他经常在报刊亭的架子上看到类似的图片。他站在水池旁边,手里抓着抹布,感到越发迷惑。然后他听到父亲的声音,嘶哑而难听,然后感到父亲在拍他的肩膀,生气地晃着他。

“你听见了吗?快说给我听!”

但是彼得什么也没有告诉父亲。他就是做不到。到底有什么要说的呢?

4豪华长途汽车定于上午七点三十分离开谷物市场1,默里斯和其他瞎操心的父母一样,反复检查午餐袋、游泳装备和零花钱。彼得已经和两个1 谷物市场(Cornmarket),牛津市中心的主要商业街。

兴奋异常的朋友一起舒服地坐在后排座位上,劳森再次清点人数,确定参加远足的人全部到达,终于可以出发。司机一圈圈地转着硕大的方向盘,慢慢操纵着庞大的汽车驶上博蒙特路,默里斯最后看见哈里·约瑟夫斯和布伦达·约瑟夫斯夫妇并肩坐在前排座位上,一言不发,劳森叠起自己的塑料雨衣,放在头顶的行李架上,彼得正在开心地聊天,同大多数男孩一样,不屑于或者忘记了挥手告别。全体出发前往伯恩茅斯。

圣弗里德斯维德教堂南面的大钟指向七点四十五分,默里斯走向卡尔法克斯,穿过王后路,走到圣埃博街区的尽头,站在一幢细长的三层楼房面前。楼房的外墙刷着水泥,明黄色的栏杆把它和街道隔开。高大的木门守卫着通往前门的小径,门上钉着薄薄的通告牌,上面写着“圣弗里德斯维德教堂和牛津教区”几个字,大写的字母已经退色。大门半开着;默里斯忐忑不安、犹豫不决地站在空荡的街道上,送报男孩吹着口哨,骑着自行车从他身旁经过,把一份《泰晤士报》塞进前门。里面没有人取报纸,默里斯从门口慢慢地走开,然后又慢慢地走了回来。顶楼昏黄色的霓虹灯表明有人在里面,他小心地走到前门口,轻轻敲响了丑陋的黑色门环。里面没有动静,他又敲了两下,声音稍微响些。杂乱陈旧的牧师住宅里肯定有人。可能是顶楼的学生?可能是管家?

他把耳朵贴在门上,还是听不到任何响动,他推门的时候感到自己的心怦怦直跳。门上了锁。

房子后面是八九英尺高的围墙,大门上用白漆潦草地涂着“禁止停车”的字样,表明这里通向某个地方,默里斯扭动金属门环,发现门没有锁。

他走了进去。修剪得有些潦草的草坪旁边有一条小径,紧贴着高大的石墙,默里斯轻轻关上身后的门,走到后门前面,怯生生地敲了两下。没有人应门,也没有声响。他扭动门把手。门并没有锁。他打开门走了进去。有几秒钟,他站在宽敞的走廊里一动不动,像短吻鳄那样直视前方。客厅对面的前门投信孔里斜插着那份《泰晤士报》,就像横眉竖目的怪兽喷水嘴的舌头,整座房子死一般沉寂。他强迫自己更为自然地呼吸,然后环视四周。左侧的门虚掩着,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向里面张望。“有人在吗?”这几个字说得很轻,但是给他带来一种奇怪的自信,因为如果有人在里面,那么他显然在试图引起这个人的注意。里面肯定有过人,或者不久之前还有人。塑料薄板贴面的餐桌上放着一把餐刀,上面涂满油腻腻的黄油和果酱,孤零零的盘子上面剩下一些面包屑,还有一个大茶杯,里面是凉透的茶渣。这些剩下的东西无疑是劳森的早餐。但是默里斯看到电炉还开着,上面的烤烧架耀眼地闪烁着橙红色的光芒,这时候,他的后背又感到一阵战栗的恐惧。

周围还是一片诡异的沉寂,厨房挂钟的滴答声更加衬托出死寂的气息。

他回到客厅,悄悄登上宽阔的楼梯,尽量轻手轻脚地走到梯台上。只有一扇门开着,但一扇就够了。黑色的皮革沙发摆放在房间一侧,地上铺着地毯。他轻轻地走到窗边的卷盖式书桌前面。

书桌上了锁,但是钥匙就在桌面上。里面放着两页字迹工整的书写纸——他在上面读到下次布道的经文和注释——下面有一把裁纸刀,刀把奇妙地做成了耶稣受难像的形状,刀口在默里斯看来邪恶般地锋利——而且似乎没必要这样。他试了试左边第一个抽屉——所有抽屉都可以顺利打开,而且显然都有清白正当的用途;右边上面的三个抽屉情况相同。但是最底下的抽屉上了锁,而且到处都找不到钥匙。

默里斯是个有远见的窃贼,早已料到锁闩不会听话,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把小凿子,用了十多分钟的时间,终于打开了最底下的抽屉,不过周围的长方形框架也被凿削到不可修复的程度。抽屉里面是个旧巧克力盒,默里斯解开了十字形橡皮筋。突然,一阵轻微的响动让他起身查看,圆睁的双眼里充满恐惧。

站在门口的是个满脸肥皂沫的男人,右手抓着一把剃须刀,左手攥着脖子上一条肮脏的粉色毛巾。有一秒钟,默里斯感到震惊几乎压倒了恐惧,因为他的第一印象是这个人就是劳森本人。

但是他马上意识到自己弄错了,原本快要崩溃的逻辑很快恢复了正常。这个人的身高和体形同劳森相仿,没错。但是脸形清瘦一些,头发更加灰白;最后说话的时候,他的声音也和劳森相去甚远,他的声音和用词好像要掩盖一种高雅之言和粗俗之语的奇怪组合:“请问,你到底在这儿搞什么,哥们儿?”

默里斯当即认出了他。他是那些经常在波恩广场或者布拉斯诺斯巷聚集的辍学者之一。其实劳森曾经带他到教堂来过几次,有些流言说他们两人是亲戚。有人甚至怀疑这个人就是劳森的兄弟。

伯恩茅斯天空晴朗,阳光明媚,但是寒风还在嗖嗖地吹着,布伦达·约瑟夫斯坐在打开的帆布躺椅上,羡慕其他度假者可以温暖而舒适地坐在条纹挡风罩后面。她感到很冷,百无聊赖——因为哈里在车上说的那句话而感到非常烦躁:“真遗憾默里斯不能来。”就是这句。就是这些…精力过剩的男孩在四周上蹿下跳:玩沙滩足球(哈里的安排),跑到海里嬉戏,在岩石上爬上爬下,大口灌着可乐,大口吞下三明治,嘎嘣嘎嘣地嚼着薯片,然后跑回海里。但是对她来说——空洞而无趣的一天!她的正式身份是聚会的“护士”,因为总有人会感到不舒服或者磕伤膝盖。但是她本来可以整天都和保罗在一起。整天!而且没有危险。上帝啊!她根本无法想下去…远处的海面在阳光的照耀下波光粼粼,但是沿着海岸,翻滚的浪花溅起了很多泡沫。今天不适合划独木舟,不过那些不知疲倦的戏浪的孩子们可以尽情享受,劳森和他们一起开心嬉闹,水花四溅,他的皮肤就像鱼腹一样白皙。布伦达觉得这一切都显得纯正无邪,她真的无法相信教堂里的那些闲言碎语。不是因为她很喜欢劳森,不过她也不讨厌他。其实她曾经多次想到,劳森肯定怀疑自己和保罗之间有点什么,但是他什么也没说——迄今为止。

哈里顺着海滨大道散步去了,她很高兴可以独自待着。她试着去看报纸,但是海风把报纸吹得颠来倒去,她把报纸折好,放回手提袋里,又把手提袋放在咖啡罐、三文鱼三明治和白色比基尼的旁边。是的。这身比基尼真可惜…最近几个月里,她越来越注意自己的身材,她会享受年轻小伙子直愣愣地盯着她看的感觉。她这是怎么了…大约一个小时之后,哈里回来了,他显然喝了酒,但是她什么也没说。作为对英国夏天的妥协,他换上了一条旧短裤——他自称和战友在马来西亚丛林追击恐怖分子时穿的肥大宽松的军裤。

他的双腿变得更加纤细,特别是大腿周围,但是仍然肌肉强健。比保罗的腿结实,但是…她从浮想联翩之中回过神来,掀开包着三明治的锡纸。

当丈夫慢慢咀嚼罐装三文鱼的时候,她把眼神从他身上移开。她到底怎么了?这个可怜的人,现在他吃东西都会让她感到有些反胃。她必须做些什么,她知道。马上就得去做。但是她能做什么呢?

布伦达·约瑟夫斯不是在伯恩茅斯郁郁寡欢的那天——尽管就是在那之后不久——认清了自己头脑中徘徊已久的丑陋现实:她现在非常憎恨自己嫁的这个人。

“你听说有人好像在偷奉献金吗?这只是谣言,但是…”第二天早晨,默里斯第一次听到这种窃窃私语;但是他认为——就像其他很多人认为的那样——天堂高等法院已经掌握了每周一次的盗窃行为的铁证,现在只需要一点尘世的佐证。现在——肯定——只有两个明显的机会,还有两个可能的嫌疑人:祭坛上的劳森和祭衣室里的约瑟夫斯。演奏到圣歌倒数第二段的时候,默里斯把风琴镜稍稍往右挪了一点,调整好高度,这样就能清楚地看到织满锦缎的祭坛布上的巨大镀金十字架;接着他看到劳森高举着奉献盘,然后放下来,身体微微前倾,赐福祈祷,最后把盘子递给教堂管理员。默里斯一直看不清劳森的手,但是他什么都没有拿——默里斯可以发誓。因此肯定是约瑟夫斯这条卑鄙的蛀虫!可能性大得多——独自一人在祭衣室里点钱。是的。但是…但是,如果教堂资金确实被盗,除了他们两人之外,还有没有其他窃贼?那个教会军1旅店的邋遢的男人,那个今天早上又和约瑟夫斯并肩坐在教堂后排座位上的人,那个劳森视为朋友的人——还有1 教会军(ChurchArmy),圣公会的教会组织,由平信徒志愿加入,主要从事社会福利和康复工作。

默里斯前一天早晨在牧师寓所遇到的人。

几分钟之后,他轻轻合上风琴盖,沃尔什-阿特金斯夫人最后站起来的时候,他欢快地对她说了句“早上好”。不过他其实一点也不快乐;他慢慢走向教堂中央的通道,看到布伦达·约瑟夫斯正在圣水池旁边等他,但他心里并不是完全在想她。就像劳森一个星期以前一样,他现在满腹忧愁。

5同一周的星期三,她站在书店的橱窗前,明显放慢脚步,仔细查看一本本厚实的样书,好像并没有人注意她。“只是看看。”她告诉店员。

她当然知道下面会发生什么:他会从伍德斯托克路的公共汽车站顺着南大街(克伦威尔1曾经在那里召集过圆颅党2)走过来,向右走上班布里路,然后走进地毯店对面的合法投注站。他已经这么做了。她也知道,他过一会儿就会出来,因为他要回家吃午饭——和她吃午饭——大约一点钟;不过在此之前,他还要去见一个人,不是吗?

上午十一点二十分,哈里·约瑟夫斯终于出现了,他的妻子悄悄溜到一排垂直堆放的油毡后面窥视着他。他回到南大街,按下过路信号灯的按钮,等待穿过班布里路。就是她想的那样。她愧疚地向店员说了声“谢谢您”,然后离开了书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