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后响起了不易察觉的微型电锯的声音。
第20章 第二十夜 让我拥抱你
“啪!”这是她打我的第六个巴掌。
“请让我拥抱你。”我又重复了一遍。每次我都要重复三遍,每次她都要重重地打我一个巴掌,然后撂下两句“神经病”,挽着她的密友一阵风而去。
这场连续性的事件立刻成为了×大的热门话题,甚至有无聊至极的人把它画成连环画,到处张贴在学校的各个公告栏里,成为大家茶余饭后一道外送的甜点,笑点颇丰。
于是我很难再碰到她了,只要她远远地看见我出现在她的视野里,就会惊扰地立刻绕道而行。
然而,天知道,我没有什么其他的企图,我只是喜欢她,不,应该是深爱。
我只是想要拥抱她,只要一个就足够,感受一下她的体温,然后永久地存在心底。我知道我没有那个权利和能力去给她她想要的,我只是一个先天有腿部残疾的特优生。除了令人咋舌的成绩之外,我一无所有。连脚上一成不变一大一小的鞋子,都是母亲亲手用做衣服剩了的布料缝制鞋面纳底的。鞋子边缘已经磨破了一个洞,脚指头不合时宜地露了出来。
可是不论如何,我还是一个人,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我也有爱一个人的权利,即使对方执意不接受。
我写了情诗贴在胸前,对她说请让我拥抱,我需要那些奢侈的温度来温暖我凉透了的心,需要这些情诗刻在我们彼此的心间。
可是,她始终都不肯给我机会。
在我第九次被拒绝之后,我想到了个一本万利并且绝对有回报的办法。我不能让她爱我,但是我必须拥抱她,因为我爱她,并且,我要告诉她,我不是神经病。
今天天气很好很好,万里无云,周六,学校里走动的人很多,男男女女牵手结伴而行,恋爱的季节里,连昆虫的荷尔蒙都是发骚的。我知道她今天会去图书馆看书。
我把这几天写的新情诗全都贴好在胸前,宿舍的大周又来嘲笑我,他伸出脏手摸摸我的胸:“我们的大情圣又要去表白啊?!”
我并没有理会,只是打开他的手推开门走出去,后面立刻传来他骂骂咧咧的声音:“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狗玩意儿。”我没有回头,继续拖着瘸腿一拐一拐地往前,走向图书馆。
我守候在图书馆的柱子后面,看见她登上图书馆的台阶。
我立刻拐出来:“请让我拥抱你。”
“啪”。毫无悬念。这次我只说了一次,她也没有骂我神经病就直接进了大门,背后的风凉飕飕的。
我一言不发地绕走,来到图书馆后面的安全出口。拖着那条拐腿开始往上走,每走一步脚就磨一次,刚走到三楼的时候鞋子上的洞已经更大了。
我继续往上走。满头都是汗,短袖也湿透了,胸前的情诗变得软软的,如同含蓄的情谊。
终于到了顶层,我用早就准备好的细铁片敲开了天台门上的锁走进天台。
靠在天台的矮围墙上粗重地喘气,我从口袋里拿出来一套前几天在街边买的梳镜套组,对着镜子把头发梳理整齐,然后艰难地翻身坐在围墙上吹风。
额前的汗被丝丝带入风中,我有惬意的满足和微漠的骄傲。
过了三个多小时,我知道,她就要出来了。到了吃午饭的时间,她规律划一的姑娘,不会误了吃饭的固定时间点儿。我探头往下看。
我理了理领子,很好,不歪。鞋子虽然破了,但是昨天刚洗过,还算干净。脸上没有污垢。
我张开双臂,我的心在飞,爱在飞。
身体,在降落。
“吧!”一声闷重的巨响。
“啊!”“啊!!”
一片尖叫哗然。
我正面落在了她的身上,血染的情诗动人深刻。我终于,终于,拥抱了她。
第21章 第二十一夜 干净
湘云面无表情地坐在流水线旁。手指灵活地把一丛丛塑料刷毛塞进塑料柄里。然后把粗糙的刷子放上流水线,机器压实,一把很普通很普通的厕刷就做成了。
她今天一天的业绩是128。
突然隔壁座儿的广美捅了捅她:喏,看。
湘云一边鼓捣着刷子一边看过去,满口黄牙的老板正靠着机器,迷迷的小眼睛里淫荡的欲望一览无余。一头猪鬃样的杂毛硬硬地杵在脑油丰盛的脑袋上,他手上那只有着大大发财字样的方戒指反射庸俗的光,他摸摸头,咯咯作响。
湘云咳咳两声,啐出一口痰。
老板终于抓住机会,随即把烟头一扔走过来:“刘湘云,你不知道在车间里要讲究卫生的吗?干净的工作环境都是你们这些土包子污染的!你还吐痰!吐痰有病菌的你知道吗……”末了老板撂下一句话:“今天你要加班把这些都装箱!以示惩戒!”
李湘云撇撇嘴:“龟儿子。”声音小得吞进肚子里。
广美见老板好不容易走了,于是凑过来:“莫生气,他那个鬼样子你又不是不晓得,大不了下班以后我陪你。”
突然老板转过身来大声咆哮:“对了,不准找人帮忙!谁要是帮忙这个月的工资就扣,扣扣扣……”
他那狗一样灵的耳朵就像是一个吸收讯号的雷达。
下班铃刚一打,人呼啦啦拥出去,食堂丝毫没有油水的饭菜散发阵阵令人作呕的气息,但又是那么有诱惑力。
李湘云一个人坐在包装间撕扯着胶带,伸长了脖子往窗外看,对面的食堂里仿佛正发出猪一般吸溜食物的巨大声响,这对她的胃是一个巨大的挑战。她咽了口口水,把胶带卷丢在地上,从兜里翻了半天找出来一节卫生纸走向厕所。
工厂的厕所男女共用,犹如战场,满地的污水如同黄汤一样,有人在地上扔了几块砖头供人们踩踏进入。便池上永远有一层厚厚的黄黑色的污垢,仿佛怎么刷都刷不干净。
李湘云捂着鼻子蹲在里间昏昏欲睡。
忽然砰的一声她这一格的门被踢开了。
老板掂着裤腰站在外面露出大黄牙:“哟。不好意思啊,我以为这里面没人。”
湘云惊慌失措,也不敢站起来提裤子,况且,现在站起来岂不是什么都被看见了,可是已经晚了,老板的眼睛已经停留在她下面那一小丛毛毛上。
她红着脸压低声音:“赶紧滚出去。”
老板脸色一横:“妈的,既然来了老子就上这个了。”
上这个,上哪个?醉狼之意不在厕。
“呸。他妈的一点都不干净。恶心死老子了。”老板一边提裤子一边啐了一口,正好啐在湘云的脑袋上,旋即一脚踢开厕门出去了。
湘云奄奄一息地靠在这一格子的墙壁上,下身撕裂般的疼痛,血滴在浑浊的便池里,像是挥之不去更加阴霾的阴郁。她吸溜了一下鼻子,抹抹眼角提起裤子,裤脚都是脏水,她走到水龙头边稍微冲洗了一下,颤抖着双腿走回车间。
老板站在窗外盯着自己,眼中尽是厌恶和不屑。李湘云看了一眼又低下头,胶带快用完了,可她仍然在撕扯着。强行撕扯着。撕扯着一切不情愿的思维和伤悲。
李湘云没有吃饭就顶着夜色回到了出租屋。一只硕大的老鼠跑来跑去,她一脚踢过去,老鼠吱吱作响。她躺在床板上,盯着天花板,上面有一个很大的蛛网,那上面有很多潮气的水珠,她摸摸眼角,大概那些水珠和我眼尾的一样吧。
她在床板上翻转了几下,终于从口袋里掏出两百块钱买的诺基亚嘣嘣嘣按过去:“呃……嗯……对不起……来玩嘛,我这里蛮好的,嗯,地方在××××××。”
吧嗒,对面挂了电话。
湘云起身开始窸窸窣窣地准备。
没多久门就被人狂躁又粗暴地叩响。湘云身上穿着劣质的银色吊带走过去开门。老板咧着大嘴,露出和便池颜色差不多的牙齿:“就晓得你是个骚猸子。”进来就是朝她屁股上一通乱捏。
李湘云颤抖着嘴角,陪着笑把他让了进来。拉他坐在桌边:“莫急嘛。吃饭了撒?吃些饭才有力气的嘛!”
老板诡笑着看过去,一桌子的川菜,还有粤汤。啧了两下嘴捡起筷子就开始往嘴里塞。湘云只是慢吞吞地吃着米,一边不住地欲拒还迎,轻轻打掉老板放在自己胸上的手。
看着歪在椅子上口吐白沫的禽兽,湘云攥紧了拳头朝他的下体打过去,可是他已经没有反应了,歪歪地斜在那里,肮脏的鼻孔中伸出来一两根同样肮脏的鼻毛。她用手捂住干呕的喉咙,强迫自己压抑下去。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把他拖进卫生间。扒拉掉他身上的假名牌,一身的肥肉像是突然被释放了一样流出来,她用手摁了摁,那肉渐渐开始丧失活体的弹性。
她瞅准了髀骨和以下的位置,开始着手分拆,时不时用手抹抹头上的汗,却弄得一脑袋都是红红的。末了揭了他的头皮,他躺在那里看上去就像是一个红红的肉球。
几日后。
下班以后广美跟着湘云来她的出租屋一块儿看电视,一路走一路嘀咕:“老板今天也没来,咱们该不是要换老板吧。”
湘云拎着一袋子的菜撇撇嘴:“别换个跟他一样的就行。”
湘云正在厨房做菜,广美突然拎着一个东西冲进来:“唉唉唉,你这个刷子哪儿买的。”她低头看了一眼:“你个败家东西,没见我正做饭呢吗。臭得要人命了,出去撒。”
那个骨白色手柄的刷子握在广美的手里,黑黑的刷毛比平常的要软一些,广美哧哧地笑着挠了挠头:“给我也弄个呗。”
湘云关火:“没得问题,不过你得请我吃麻辣烫嘛。跟你说哦,这个刷子我自己做的,外面没得卖的,毛软,刷便池里那些个犄角旮旯的蛮干净的说。”
“哎哟喂,你个娃子还怪聪明的撒。这样的刷子咋做的教教我嘛。”
“你真想学?”
“嗯啊。”
“没得问题。”
连着三个晚上,除了仇慕名一直在讲故事,两人再无一句多余的对话。
故事讲完了,床头灯还没有关掉,仇慕名依旧哗啦啦翻动着书页,拿着笔到处点点这里点点那。像一个认真守规矩的孩子在做读书笔记。
邱暧暧有被冷落的不甘,翻过身一把抢下他的笔:“都这么晚了。不睡觉你还瞎写什么?让我看看!”说着伸手去扒他的本子。
仇慕名一个打滚把书死死地压在身子下面:“没什么,一些感悟。拙钝得很。无法见人。”
邱暧暧并不死心:“那你说说看。我不笑话你。”她继续晃动着他。
他此刻的背形如同一座寂寞稳固的山,声音从山的那头飘来,瓮瓮的。
“欲望是一笔有偿交易,任何人没有任何理由抱怨,因为已经既得利益,当承担起一部分哪怕是自己觉得不合理的责任。爱的执念是给予幸福的祝愿还是永恒占有,依旧值得讨论。越是在底层挣扎,表面看起来无力反抗的人一旦爆发,是不确定摧毁力无边的火山。”
邱暧暧撇嘴:“什么跟什么,乱七八糟。你写的一定不是这个。拿来我看。”说着手伸向他的腋窝准备出阴招令他就范。
仇慕名利落地又翻了个身,牢牢把书压在背后,双手扣住她的臂膀:“我说的是这三个故事的启示。枉你一向以聪明示人。好好想想。”
邱暧暧一边嬉闹一边问:“你哪来这么多故事?”
仇慕名的瞳人有些闪烁,泄露一两点不为人知的触动。他才发现,她只是一个普通女人。娇俏如孩童,捧在手心,只要稳当,随时翩翩起舞。
他的双眸暗淡,有心敷衍:“你当我是蒲松龄好了。”
“呸。你要是蒲松龄我就是狐狸精。”邱暧暧大笑。笑得有些底气不足。她思忖,自己一向聪明?如果聪明被人看透那么还是不是聪明,就如同自知的美丽已经不是美丽,那只是一种庸俗的炫耀。
第22章 第二十二夜 浮生记
我是一只水猴。良久在偏远山区的一湾深潭里苟活。按照俗气的惊悚小说中那些鬼里鬼气的说法,像我这类东西是要不断不断寻找替身的,以便有朝一日脱离冰冷的禁锢。
每日每日我都渴望这个偏僻的鬼地方赶紧出现个把人影。好让我逃离这个深渊。远离无边无际的黑暗。我不想再遁入随手可触的逼仄里,压迫得我生不生,死不死。
我就此陷入这样长久的等待中。这里很冷很冷。我的毛发如同裙带草一样和深水植物纠结着。
我每天都努力使自己接近水面。可是从来和我做伴的只有山间来水面栖息的鸟儿,以及万年都无声无息的落叶,它们很枯燥,但很有灵性。它们与我对谈。我与之倾心。可是我依旧不能满足。我需要光明。一扫心底的阴翳。
老天待我不薄。终于让我等到了人。
他们站在岸边争吵。一男一女。由于水光的折射,我不能看清他们的面容。或者是皎洁的吧。但都与我无关联。我只关心他们中是否会有人掉入水里与我交换。
我感受得到他们在推搡。激烈地推搡。
女子的身影摇曳,我无法判断他们的走向。可是突然他们靠近水面了。或许是纠缠的力量使然。女子突然轰然倒入水中。她伸出双手拼命拍打着水面,挣扎,我浮上来紧扣她的肩膀,她惊愕地瞪着我,泪水遁入水里,分不清谁是谁。她终于挣扎不动,吞入大量的冷水渐渐下沉。随我下沉。
生命始终以一种堕落的姿态下沉。别看前面的路有多辉煌,最后灯都会灭。
我又看了一眼岸上,男人蹲下来,颤抖着伸出手,却不跳进来,只是看。纠结地看。他的眼睛惶恐中带上一点点舒缓,仿佛面对了为时已久的纠缠,业已期待这样的时刻许久。
她倒在我的怀里。身体异常柔软。白色的衬衣已经被水浸透,隐约透着里面的内容。作为一只水猴,我竟然脸红了。
她美好而洁净。长发缠绕,发梢还有一枚即将脱落的水晶发卡。她的手指蜷缩,紧紧扣在我的手臂上。
我伸出冰凉的手抚触她的面庞。
我心软了。因为我在这里盘踞多年也没有杀过人。即使我只是一只按照宿命安排,时时寻找替身的水猴。更何况,她如此美妙。美妙得如一个落难天使。不再挣扎的时候是如此安详。脸上带着淡淡遗憾和哀伤。
是杀是放,当机立断吧。我不可以矫情。
我奋力推她出了水面,一并赶出她已经被我握在手里的灵魂。
希望,死里逃生离开水域的她,能有好运气。
作为一只笨水猴,我选择了留下。继续接触黑暗,与之无奈舞蹈。然后寻找。寻找可能永远都不会再次出现的契机。
她再次出现在他的面前,那是在一个高级酒会上。
他端着红酒的手抖了一下。昔日以为已经阴阳相隔的恋人就这样出现,眼神里的惊异无处可逃。
她笑靥丛生,站在人群里熠熠生辉。身姿曼妙,长发飘飘,头顶扎起一束乌发直至脑后,水晶发卡相当闪亮。红唇百媚,娇俏不已。
他的喉头上下干动着。不能向前。
她托着杯子走过来,大方地伸出手来,仿佛一切从不曾发生。
他愣在那里不敢等待原谅。原谅却突然而至。然后得知这个并不是当日被自己推下水的恋人,只是另一个千金。
之后他因为业务转换而在她父亲手下的公司打工。
她有意靠近。他有恐慌。一张一模一样的脸,叫人怎不生疑恐惧。
她挽住他的手:“你不能拒绝。”
他立刻像是被噎回去了一样,只好默然地点头。
两人恋起来,如同所有的情侣一样,相约相伴一生。有俗世的温情和寄托。
一大清早,她就把好不容易休假在被窝困觉的他拉出来。他迷迷糊糊地坐上她开的车。
她说:“我们去一个仙境。”她的声音在没清醒的人耳朵里听起来悠远。
他心里暗笑,人世间哪里来的仙境。
她像是看透了他的想法一样:“有的。仙境就是人去不得的地方,如若我们去了,可以看到异象。”他不管那许多,只管在车上昏昏欲睡。
下车来的时候他的腿霎时软了。
这个场景如此熟悉。两年前。在同一个地方。他们争吵。他们推搡。他们分离。然后他走他的阳关道,她过她的独木桥,不归路上令人颤颤巍巍的独木桥。
她与之十指相扣来到湖边。清晨的湖,澄澈明镜。蓝若宝玉。山间雾气缭绕,果真梦一样的情景。
她回头望他:“美吗?”
他僵硬地点点头。手心冒汗,眉头紧锁不展。双腿不能移动。
她蹲下来,用手搅和起岸边的水:“这里很冷呢。”
他回过神:“什么?”
她绕到他的身后,从后面紧拥:“我说这里很冷。水里很冷。”
他松了口气:“哦。”
冷不防正后面的腰间挨上毫无防备的一刀,还没来得及回头,就被轰然推入面前的水中。腰间的疼痛格外撕裂,挣扎间身后一片鲜红。
我嗅到了腥甜的气息,格外兴奋。上方一个黑影渐渐降落,我赶忙迎上去拖拽他的灵魂。他回过头来。那双眼睛如此熟悉。
我朝岸上看去。一头漫长的发漂在水上方,她的笑容清甜。眼神里看不到恐慌。夹杂着的报复情绪像是踌躇已久。那么浓郁。
邱暧暧记得,仇慕名讲完这个故事的时候是有话说的,是关于女人生生不息的报复心,还是男人的蠢钝?
他的声音窸窸窣窣,仿佛吃了过多的喉糖不够清爽。
其实仇慕名说的是:“真正走到极端的男人是不会给女人留下机会的。”
第23章 第二十三夜 谎颜:第一话
这已经是我照顾他的第六十六天,他俨然从两个多月前的那场车祸里恢复得差不多了,作为他的指定护士,我一直尽责尽力,照顾他的起居饮食,负责帮他进行物理治疗。
他没有亲友,据说是在孤儿院长大,后来做了专职在家炒股的经济人。
这是一个优良的男人,英俊挺拔,大概是孤儿院里少有的健康成长起来的孩子,格外懂得珍惜生命,为人谦和有礼,幽默风趣,懂得和医生护士和谐相处,还很听话。
是的,我喜欢他。并在逐渐爱。爱得深厚。
可是,今天晚上他就要出院了,我静默垂泪,帮他把衣服、笔记本电脑、杂志一一收好塞进墨绿色蛇皮纹的拉链包里。
走到病房门口,他转过头来:“韵艾,谢谢你这么久以来无微不至的照顾。谢谢,谢谢。”
这样的客套我不喜欢,我没有做声,只是低着头。
他顿了顿,扭过身准备走出去,我一把从后面抱住他,双手紧扣在他的胸前:“你要记住我。记住这个拥抱的温度。”
他点点头,轻轻拍了拍我的手示意我松开,我放开手,亲吻他的耳根。他微微战栗,跟我告别。
从此,每天下班之前我都会在办公室做完应该交接的工作,然后换好衣服,托着腮帮子等他在楼下按汽车喇叭。兴奋地蹬着高跟鞋笃笃地跑下楼拥抱轻吻,我们按部就班地和所有情人一样吃饭,电影,逛街,亲吻拥抱,做爱。
一年后我怀孕了。没有悬念,奉子成婚。
婚礼按照彼此的心意,举办得极为简单,我穿正红色加宽旗袍,镶银丝滚边,金色丝线钩织成凤,我们站在民政局外郑重其事地等待登记。许多人注目,我靠在他的肩膀,感到幸福切实存在。
晚上,我们和我的父母一起吃饭。
妈妈说:“不要伤害小艾,她很爱你。”
他浅笑,“我知道。”那代表含蓄的深爱诺言。
婚后没几个月,我产下一个男婴,孩子幼时都不怎么好看。红红的,眼凸且眯缝成一条线,鼻梁不明显,厚唇。
然而,孩子愈大他的脸色愈加不好。
有天我在婴儿房喂奶,背后传来个声音:“他不像我。一点都不。”
我没有回头,低头继续喂奶,他冲过来紧紧抓住我的手腕:“说!他到底是谁的!说!”
我的眼泪簌簌掉下来,用另一只手去掰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我看见自己的手腕殷殷泛红。
我推开他,回过身继续喂奶,声音低迷:“是你的。”
他抓挠着自己的头发:“我要做鉴定,做鉴定,做鉴定!!”
我停下来:“好。”
鉴定所的人像在看一场闹剧,一出家庭悲剧,孩子是无辜的牺牲品。
鉴定结果出来了,没有意外,这孩子不可能是别人的。
可是他依旧不相信,每天每天,只要一有跟我说话的空闲,不管是拐弯抹角抑或是直接,都会问我相同的问题,提出相同的要求:“他真的是我的?换个地方,咱们再做次鉴定吧。”
我决绝地摇头。
日子一直尴尬,直到他那天帮我洗碗的时候,突然砸掉了所有的碗碟,并割伤了自己的双手,我帮他处理伤口,他却一把把我推翻,我双手按在地面的碎片上,鲜红如注。
我缓缓站起身走进书房,打开属于我自己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文件夹。再返回厨房亲自递到他的手上。
他疯狂地翻着那些文件,然后颤抖着撕掉了所有的东西甩在我的脸上:“骗子!骗子!你们全家都是骗子!”
我看得见,他眼中此刻已经不是悲伤。愤怒是一把火,烧着了原本在我心中奉为圣物的爱情。
仇慕名停顿:“爱如灰烬。尽管它曾经炽烈地照亮每个人的那一小段人生。”
第24章 第二十四夜 谎颜:第二话
“骗子……骗子……骗子!!”他跪在地上靠着橱柜,满手鲜血地捂住脸颊,不住地发出呜呜的呜咽声。
那个文件夹……
里面有我四年前全部的整容资料。在那之前,我不仅仅是相貌平平,甚至于丑陋。
二十六岁了也从没谈过恋爱。从开始有记忆的时候,我就被身边的人排斥,只有父母还把我当做天使,孤独的天使,折了翼,然后掉进泥潭成为丑小鸭。
于是我整容了,经历了常人无法容忍的痛苦。吃了两年抗排异的药物。
我走过去,慢慢蹲下去:“你真的很在意长相吗?”
“不!不!我并不在意,我只是……只是不能容忍欺骗。这么久的……欺骗。”他说谎,我认定。
“不!你在意,如果我还是丑八怪,你是不是和其他的男人一样,一样,一样!那么庸俗,那么无知,喜欢那么肤浅的美丽!是不是?!”我左手抓住他的头发咆哮,右手却出其不意地拾起脚边的碎瓷片,毫无预兆地朝他脸上划去,我在他英俊的左右脸上飞速地各划了一个十字,把最后一下从他两眼中央的位置深深滑下去,毁了他的鼻梁!
“啊!”他喊叫着。
我急忙胡乱抓起一把瓷片用力塞进他的嘴里,那鲜红的洞里立刻呼呼往外冒出浓稠的液体。
一时三刻,他只能发出呜呜的低吼。他妄图把手伸进嘴里去取瓷片,我拽住他的手飞快地在筋的位置狠狠划了下去,他用肘子将我顶开,我踉跄着站起来用尽全力朝他的双腿跺了几脚,顺势抄起案板上的菜刀,朝他腿筋的位置狠狠砍了下去。
他终于不能动弹了。我费了很大力气把他拖进屋子,取出家里所有的毛巾为他止血,不够用,我打开衣柜取出备用毛巾被继续止血,然后才去拿药箱,纱布,消毒水,酒精。
他还是呜呜地哭着,眼泪渗进伤口发出剧烈的疼痛,他的浑身都在发抖,头很烫,我把自己的手清理干净,然后跪在他的身边帮他清理身上所有的伤口,上好药,缠上纱布,这才对着镜子绾了一下发髻,出门买更多的药。
当我回来的时候,他已经用尽全身的力气在地板上往前蹭,拖着身后长长的血迹,如同蔓红的地毯。
他终于蹭到了卧室门口,我放下一大兜子的东西,抓住他的腿狠命往回拖,然后拖住他的肩胛硬是把他弄到床上,然后用绳子牢牢固定,他惊恐地瞪大双眼看着我说不出话来,喉咙已破,发出任何一丝微弱的声音都会让他痛苦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