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说完头一耷拉,身子还在微微抽着,像是在哽咽。我心里也是百味杂陈,一方面实在很难想象世上竟会发生这样的事,另一方面却忍不住感叹,师兄这家伙,身后究竟还藏了多少故事?!


第30章 陪伴
年关过后一直很忙,不知道为什么,尤其是老年病患来的特别多。师兄曾站在走廊里,看着满满当当的加床感叹过:“爷爷奶奶们攒的劲儿全在过年用完了,现在要重整旗鼓,等到下个春节再发光发热啦!”护士们被逗得哈哈直乐,还要硬板起脸来骂他嘴贱。
听周围的朋友说,医生在大家心目中并不是个很阳光的角色,除了那些败坏医德的害群之马外,正常的也几乎都被讨厌过。我们被骂的最多的大概就是“不耐烦!”是啊,在病人和家属看来,似乎每个医生都或多或少地摆过脸色,大嗓门咋呼的更不新鲜。刚进医院的时候我也客气过一段时间,可到最后还是忍不住了,我可以保证我能专心、爱心地面对每个病人,但是面对那些拿着小本子堵在办公室门口吵着一定要开报销药的人,我真是没有办法再掏出耐心给他了!
我知道每个病人身后都牵着一堆家人,他们有自己生活的标准,可我也只是个凡人,我只能按我的能力去诊断治疗,却没有资格为任何人的全家老小打包票,说实话,在接受大家检阅的同时,我本人也有自己的“最不受欢迎病人家属排行榜”,还曾特意建了个文档保存过,被师兄耻笑了好久。
最新的TOP1便是上个月遇到的那对极品夫妻。其实他们远远算不上大奸大恶,不肖的混账子孙多得是,他们并不是其中出类拔萃的,只是那做派实在让我印象深刻,比起痛恨,更合适的是——厌恶!
他们家老太太是月初时突发脑溢血进的医院,当时情况很危急,虽然主刀医师功夫了得,成功完成了手术,可老太太却陷入了重度昏迷,以她的年龄和身体状况,能醒过来的几率微乎其微。从进手术室到术后恢复,老太太身边一直只有老伴陪着,刚开始,我还以为他们没有其他家人了呢,便经常会去照看下。
直到十几天后的一个夜里,我正在值班室打瞌睡,突然接到通知说三楼有床病人出现了药物反应,急急忙忙跑过去处理,好在只是虚惊一场,安抚了家属以后便转身上了电梯,准备回去再接着会周公。一个人站在电梯里,刚才瞬间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放松了,忽然有种说不上来的虚脱感,浑浑噩噩地竟忘了按楼层键。等反应过来时,电梯居然自动停了,门缓缓打开,我顿时心里一紧——恐怖片里不是都这么演吗?但凡医院里的电梯自动走了,肯定会定格在停尸间门口!
正慌张着呢,只听见外面护士长一声怒叱:“愣什么呢?站着也能睡着啊!”
脸刷一下就红透了,原来是她老人家在外面按的,囧……
刚想接句话缓解一下尴尬,外面有人叫了声:“唉,这就是李医生,今儿他值班,有什么事你们问他吧!”
闻言我赶紧走出电梯,问道:“怎么了?哪床有事?”
只见走道口站着一对夫妻模样的男女,女的怀里还抱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我一看顿时觉得奇怪。因为这两人面生得很,看着不像陪床的家属,但是一般探视的话,怎么会大半夜来?
还没想问话,那女的急着先开口了:“医生您好,我们是27床那老太太的家属,她现在情况怎么样了?稳定了吧?”
她若是讲其他的,我大概还得查查,可27床我太熟了,不就是那脑溢血的老太太吗?这三更半夜的怎么冒出来家属了?!
我一时没敢接她的话,转过身望了望值班的护士,护士倒也干脆,嘴巴一努说道:“嗯……儿子、媳妇、孙子!”
这下我可是更费解了,讪笑着问道:“你们从外地来的吗?怎么这个时间啊?唉……这大半夜的!你们——”
我还没说完,那男的一脸不耐烦地打断了:“医生,我们时间紧,麻烦您就直接说吧,我妈现在稳定了,是吧!”
虽然他末尾加了个“吧”,可我还真没听出来他说的是疑问句。
没办法,只得跟他们讲道:“现在看来是基本稳定了,要不咱们去病房看看再说?”
男的点了点头,跟我往病房走去,他老婆站那一动不动,嗲着腔跟怀里的孩子说:“宝贝儿,那里脏,细菌好多好多的,咱们不去,咱们在这等爹地!”
我听了一阵恶心,那男的却像是受用得很,回头叉着大嘴笑道:“对啊,还是妈咪想得周到,宝贝儿乖啊!”
我的天爷啊,这一家子究竟是什么人啊?!偷眼看了下护士,她正丝毫不避讳地翻着大白眼。
来到病房一看,我一下子愣住了,老太太好模好样地躺在那里,可老大爷却没有睡下,竟然腰杆直直地坐在她跟前。
“大爷,您怎么不歇着啊?这屋没有加床了吗?我去给您找找!”我急忙问道。
“哎呦,不用不用,我这年纪大了,一睡下怕听不见她有什么动静……”老大爷轻声说道,完了以后还回头瞅了瞅同房的人,仿佛生怕吵到了大家。
可他儿子却豪迈得很,声若洪钟的讲道:“爸,我们公司有活动,早晨六点的飞机去巴黎,你这没什么事吧?要没事我们就走了啊,这一去大概得一个礼拜,你们别往家里打电话了啊,没人!”
老大爷没有正眼看他,只起身给老伴掖了下被角,然后微微点了下头。好像对他这种方式的出现早有了心理准备。可我却是听懵了,妈的,原来弄了半天是为了这个?!怪不得两口子大半夜不睡觉抱着孩子往医院来呢,敢情压根不是担心爹妈,只是为了赶飞机去啊!
或许是熬夜太多上了火吧,我当时真是连抽他的心都有了,可是人家亲爹都没表态,我也只能忍耐……
出了病房,他一路小跑地到了老婆孩子跟前,准备离开了。我心里这火却怎么也压不下去,没事找事地冲了他们喊了一句:“等下!你们留个联系方式,万一要是有什么事情,医院要第一时间找到你们!”
护士冲我撇了撇嘴,她也清楚得很我这是纯粹找茬。
那两人愣了一下,忽然,女的像是想到了什么,特高兴的对他老公说:“亲爱的,把公司号码写上!要是你妈真不行了,电话打去那他们就会直接来送白礼了,也省得咱们还得一一通知!”
我靠,真是彻底败了!护士一伸手把笔扔到他们面前,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第二天把这事跟大伙儿一说,群情激愤,可谁也没辙。
过了两三天,正好是我轮休的时候,正在家里挺着呢,师兄打电话来了,说是27床有突发事件!我心里顿时一空,以为是老太太走了呢,想到那个孤独的老大爷,真是说不出的难受。可师兄接下来的话却让我吃了一惊——
原来,去世的是老大爷!大家每天都见他在老伴病床前坐着,谁也没在意过他究竟身体怎么样,清晨的时候,护士去病房发药,跟他说了几句话他都没理会,心下生疑,便走近拍了他一把,却发现他早已停了呼吸……
“心脏衰竭!怕也是累的……”师兄淡淡地说。
挂了电话我心里憋屈得很,虽然这事不是医院的责任,可我总觉得是自己疏忽了,他已经那么大岁数了,怎么能经起连日里熬夜呢?我早就该招呼着大家多注意他一点的,可惜,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当天晚上上班时,我刻意给自己提了个醒,一定要记着去看看那老太太,也不知现如今还有谁能陪在她身边。
忙完了手里的事,我便想去找那层的护士聊聊,正巧,竟然遇上的是那天眼见着那对夫妻来的女孩。
“嗨,还多亏你让他们留了个号码,不然上哪找亲属去,这老两口可就那一个独生子!他们人还没来过医院呢,说是操办丧事忙不过来,请了个护工白天看着,晚上就剩老太太一个人了!”她气呼呼地说着。
我听得心里很不是滋味,也赌气说道:“哎呦,等下你把号码给我一下,我得打电话过去郑重道歉呢,耽误人家跟法国大铁架子照相了,多缺德啊!”
她听了一乐,又接着跟我说了些老太太的情况。跟她嘱咐了几句后,我便轻手轻脚地走到了老太太病床跟前。她依然静静地躺着,仿佛根本不知道身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或许,是真不知道吧!我学着老大爷的样子给她掖上了被角。
以前老大爷坐的那把椅子仍旧搁在她的床边,这倒是让我觉得有些奇怪,现在病人多,家属更多,照以往来看,但凡是没有搁上屁股的板凳,就会立刻被人抢走,这次大伙儿怎么会谦让起来了?
随即,我又为自己有些邪恶的想法自责起来,人都是有同情心的,大概周围的人也知道这老太太着实可怜,想给她留点最后的温存吧……
站在屋里张望了一下,另一床的病人已沉沉睡去,陪床的亲人凑合在小折叠床上,安静地躺在她脚边,看来,这世上还是有幸运的人啊,我在心里感叹了着,准备先去趟厕所,然后在这里多陪一会儿老太太。
出了卫生间,我低头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来擦手,就那么一瞬间,忽然看见老太太病床旁的椅子上静静地坐了一个人——雪白的头发,笔直的腰杆,嘴巴一张一合的,像是在和她聊着什么……
毫不掩饰地说,我当时真是一丝惧意都没有,只是刹那间湿了眼眶,呆呆地看了他们许久,忽然觉得自己很多余,便转身悄悄离去了。


第31章 BMW
我应该算是个很无趣的人,平时也没什么交际,不上班的时候便一个人窝在家里。有天轮休,本来打算回老家的,可是被一台手术耽搁了,走出医院时天已经黑透,这个时间再回去的话,恐怕深夜才能到,只得作罢。
闷闷不乐地回到家,屋子不大,却是空荡荡的,冷清又无聊。外面起风了,窗帘被吹得鼓了起来,我走过去准备关上玻璃窗。
往窗前一站,顺便扫视了一下外面,顿时升起一阵无名怒火。我家楼后是小区的开放式篮球场,不管白天晚上总会有人在这里打球,有时甚至清晨五六点,就会有晨练的大叔大伯带着家里的小孩在这玩耍,虽然略微有些吵闹,但是每天看着大家生机勃勃的样子,也给我的生活平添了许多乐趣,所以并不厌烦。可今天那里却丝毫没有人气,原因很简单——不知哪个没公德心的人竟然堂堂正正地将一辆黑色轿车停在了篮球场正中间!
我定眼一看,靠,BMW了不起啊?!真讨厌!大家也真是太善良了,居然没人去通知物业让他挪走。
恼怒地盯着那辆车,我忽然发现有些不对劲,车下面竟然隐隐约约躺着一个人!
我住在三楼,按理说蛮近的,可是小区不知是为了省电还是为了节能(貌似两者并不矛盾),路灯都是交叉着亮的,所以从我这个角度望去,车子底端几乎是一团阴影,看得很不清晰。
我觉得好奇,便把脑袋探了出去,伸长脖子想看个究竟。仔细瞅了一分钟后,我可以断定那确实是个人了,虽然看不真切,可我直觉那是个男人,毕竟女的能愿意往车下面趟的实在不多。他整个身子都在车底,只有头从右上方的轮胎处伸了出来,姿势颇为扭曲,可是又异常安静。
难怪停在这,大概是想借着这块空地修检车子吧,我心中暗想。便关上窗子回到屋里摆弄自己的晚餐了。
吃饱了以后又给自己沏了杯茶,我跷着腿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不知道为什么,每个台都没意思得很,忽然一下想起了刚才车底下那人,这么长时间了,也没听见车子开走的声音,难道他还在?
可能是无聊吧,我突然变得鸡婆起来,捧着茶杯又走到了窗前,打开窗户往下看去。真是有些诡异了,他竟然还在,而且仍旧是那个姿势一动不动地躺着!
我不由得觉得奇怪起来,想要给物业值班室打电话,让他们派几名保安过来看看,可又怕是自己弄错了,若真是我大惊小怪地找来了人,结果发现只是人家车主在修车,那该多丢人啊!反正是闲着没事,于是我打定主意在这看着他,万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就立刻报告!
我索性搬来了椅子,就坐在窗户底下,一边看着电视一边望着他。
说来可笑,这心里一旦有了挂念,时间就过得飞快了,转眼间已经将近12点了,那人依旧强硬地保持着刚开始时的造型。这下我心里有些悬了,莫非是出了什么意外不成?
也顾不得多想了,立马拨通了物业电话,那头的人态度很客气,听我说完便表示马上会派人过来查看。挂了电话,等了约莫三分钟的样子,就远远看见有人过来,还拿着大手电。看见他们我也安心了,回身上了趟厕所,刚出来,电话就响了。
我接起一听,是物业保安打来的,他说他们就在车子跟前,没发现有人。我赶紧走到窗前,车子旁确实站着两个穿着制服的保安,看见我还招了招手。
“哦,那奇怪了,刚才明明有人啊!不好意思麻烦你们了……”我赶紧道歉。
“没事儿!最近治安不好,有点警惕性是应该的,要真是有人藏在这里,大概也没安什么好心,您自个儿注意一点,睡觉的时候门窗锁好,要是有什么事就直接打电话,我们夜里有值班的!”保安年纪轻轻,可是说话让人很舒服,我连连道谢,然后客气地挂了线。
洗漱完毕,我仔细地反锁了所有门窗,便上床休息了。
天刚微亮,突然被楼下的一阵吵杂声吵醒,披上衣服下床一看,外面竟停着一辆警车。顿时心里一惊,难道夜里真出事了?
急急忙忙下楼想要打听一下,正巧,楼道口站着一位保安,看身形应该就是昨夜和我通话的那个。
“您好,请问出什么事了吗?怎么有警车啊?”我走上前去问道。
“哦……您是302室吧?昨天就是您打的电话对吧?”他好像一夜没睡,眼睛都红肿的,声音也有些嘶哑,“昨天您说的那车,真有问题!”
“怎么了?有人偷了?是藏在下面的人吗?”我立刻来了精神。
“嗨,不是的!您说的那人我们倒是真没找着——不过,是那车子本身就有猫腻!”他看来很是健谈,虽然有些疲倦了,可见我一直追问,便一股脑儿全倒给我听了。
原来,昨天晚上他们来检查以后虽然一无所获,可是觉得车子停在篮球场实在不应该,便打算去联系车主让他挪走,可查了小区车辆登记单后,却发现按牌照记录的应该是辆银色的轿车,顿时觉得奇怪,又转回去仔细检查了一下车子。就在他们围着车子看时,对面楼上突然冲下了一个男人急急忙忙地往外跑,行迹十分可疑,他们追上去想要问个明白,那人却疯了一般开始扭打着反抗起来。
保安都是退伍兵出身,又年轻力壮,三五下便制服了他送去了派出所。一见到警察,他立马瘫了,哆哆嗦嗦地吵着要自首。随后便坦白了自己犯下的罪过——前几天他一个人开车从外地回来,路上撞了个人,本来想要下车救治的,可一见四下无人,顿时生了歹念,头也不回地逃之夭夭了。回城后找了亲戚开的修车厂,把车子整顿了一遍,又换了颜色,本以为天衣无缝的,可半夜里突然看见有人在查车,心虚得很,一时之间乱了阵脚,便想着先跑再说,没想到竟然就栽在这了……
保安说到这,又着实把我夸了一顿,据他讲,被撞的人估计是个流浪汉,根本没人过问,甚至压根就没人报过警,要不是那人不打自招了,恐怕这桩命案要注定石沉大海了!
听他这么一讲,我倒是有点头皮发麻了,昨夜,我在车底下见到的那个,究竟是什么?!


第32章 祖孙
略微了解医院人事的朋友应该都知道,平时忙忙碌碌的小护士其实分本专科两种,在我们看来虽没什么太大区别,可到了转正定级或者职称评比的时候,学历往往很关键,就连平时的薪水,专科生也少了一截。
开始我是不知道这些事的,因为和自己没什么关系,所以从来没关心过,直到前些天医院举行赈灾联欢会时(就是职工表演些小节目,然后大家捐款,最后统计在一起以医院的名义捐到地震灾区,以领导的话说这既团结了我们又支援了别人,所以是双赢。不知道其他地方有没有这个规矩,反正我们这边办了好几次了,大家也都很支持)。那时我才惊讶的发现,护士们表演的歌舞节目竟然泾渭分明地划作了两批——本科部与专科部。
“切,女人啊,就是能折腾!”师兄一边吃着橘子一边嘲笑。
我把那些小护士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真是神了,平常和我们相处愉快的都是专科MM,而那些莫名其妙趾高气昂的全是本科小姐!可能是我有些愤青吧,老觉得这么区分很不公平,至少在我的工作范畴里,本科那些确实没有帮过什么了不起的忙,窝囊气倒是给了不少……
“哎——就是她!”我指了站在最后一排第二位的那圆脸护士跟师兄告状,“上回进手术室我都消毒好了,手里捧着东西呢,结果帽子低了压眼,让她帮我往上扶一下,人全当没听见,扭扭地就走了……你跟她排过一班吗?”
“嗨,你惹她干吗?我见她从来都是先躲为上的,以前刚分来的时候,跟她讲了两句客气话,结果她特得瑟,直接去护士长那告我骚扰!想象力忒丰富啊——”师兄一脸苦大仇深的表情。
这么说来我们俩还真是难兄难弟啊,我正想再补充几句,忽然看见圆脸旁边站的居然是小姚。看过《陪伴》的朋友应该还记得那个性格直率的护士,她就是小姚,自从那件事以后我们渐渐熟稔起来,有时还会凑在一起聊天,真没想到她是本科批的,从来没听她说起。这下,我不敢再说什么重话去讽刺本科群体了,毕竟小姚从工作能力到品行确实都是一等一的。
师兄也看见小姚了,却丝毫没有嘴下留情,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后。末了加了一句“真是可惜了咱们小姚,跟那群妖孽挤在一起!”我晕,也就是看不顺眼而已,至于到“妖孽”这么严重吗?
东扯葫芦西扯瓢地胡侃了一大通,联欢结束了,我们顺着人群走出来,刚到门口,就看见小姚一个人在外面站着呢。
“怎么了,等人啊?”我过去搭腔。
“不是,有些累了,站着透透气!”她回道,不知为何情绪显得很低落。
“小姚同志啊,以你这条件,怎么也得弄个独唱呀,扎在人堆里忽悠我们可太不厚道了啊?”师兄油腔滑调地想逗她开心,我见势也跟着一唱一和起来。
她是个特聪明的姑娘,见我们这样也明白了,紧绷的脸终于露出了笑意。三人一起往住院部走去,路上,师兄被人招呼走了,就剩我俩,她四处看了一下,有些犹豫地问道:“说实话啊,你觉得我称职吗?”
“当然了,怎么突然没自信了啊?”我有些奇怪她会说这个。
“唉……今天遇见了个事,心里很不舒服,能跟你说说吗?”她语气变得拘谨起来,我急忙连连点头:“当然可以啦!要保密吗?”
“讨厌啊!别贫嘴了,跟你说正经呢!”她叹了口气,轻声讲道:“我刚上大二的时候,进了学生会,当时特想评先进,就参加了学校组织的义工活动,去照顾一些没有住进养老院的孤寡老人。其实那会儿根本不懂事,就觉得这是个作业,完成了就行,压根没有什么责任心,还急功近利得很。
我被分到了一个老街道,那里全是平房,而且时间很久了,房子又矮又暗,墙角都是青苔,刚进巷子的时候我还差点滑了一跤。我要去的是最里面的张奶奶家,她那年将近八十岁了,儿子去世得早,媳妇改嫁了,唯一的孙子也不争气,高中都没念完,净在街上跟人胡混,有次在外面与人发生口角被人失手打死了……
听完街道办事处的介绍后,我也觉得老太太很可怜,却又担心这样的老人会不会脾气很坏,不好相处,可进屋了才发现,张奶奶竟然和蔼得很,家里虽然破旧,但是收拾得很干净,更意外的是,她的眼睛已经几乎看不见了!
和她寒暄了几句后,我提出要帮她做些家事,她有些不好意思接受陌生人的帮助,婉言拒绝了几下,可是拗不过我强求,便说自己正准备洗头,如果我愿意的话可以替她冲水,因为年纪大了,弯腰久了容易头晕。
现在想来,她那样说应该只是故意想给我台阶下,可是我当时不明白,还以为自己捡着便宜了,落到这么轻松的差事。
搬了一个小凳子在卫生间让她坐下,我回头拿了洗发水和梳子,随口和她聊起天来。她口中的孙子和旁人描述的截然不同,在她说来,那孩子只是调皮,心地不点儿也不坏,打小就知道孝敬她,有次她去澡堂洗澡时不小心崴了脚,孙子特心疼,指天顿地地说将来一定会给她买最好的热水器,天天都能洗澡,再不用去外面遭罪了……
她说得很动情,可我心里却有些不以为意,总觉得这是家长的共性——护短!自家孩子怎么也瞧不见缺点。可她孙子毕竟已经不在了,能留下这些回忆也不容易,所以我就没插嘴,任她说着,偶且还附和一下。其实她家里有个热水器,就放在屋顶上,我进来时就看见了。是特老式的那种,好像只能单纯地晒太阳制热,看起来年头很长了,而且,她住的房子又矮,估计现在已经没有用处了。
东西都布置齐了,我提起水瓶想倒些热水,可是手里瓶子竟是空的,心里顿时一凉,想着自己真是太粗心了,居然忘了先烧点热水!正想跟她说呢,她却笑着开口了,告诉我直接开热水器就行,还说里面的水温正好,这些日子一直在用呢!
我开始还不相信,走过去一看,水龙头都已经锈得快断裂了,实在不像是还能用的样子,试着拧了一下,没想到出来的竟然直接就是热水!这简直不可思议嘛,就算是好好的东西,也会先淌出一阵凉水然后慢慢变热的对吧?我忍不住咦了一声,她以为我不会摆弄,摸索着起身走到了我跟前,我赶紧扶着她,还没等说出自己的疑惑呢,她就自顾自地讲了起来,说是自己家里没有啥值钱的玩意,就这热水器用着特别顺手,可能因为是老东西所以质量好,只要天气预报一说是晴天,这里面就准能出来热水,要不是这个东西,冬天可就难过了……
听她这么一讲,我倒是问不出口了,想着反正也就是帮她这么一下而已,用不着较真,于是就搁下了这事,专心替她洗头起来。
上了年纪的人头发又少又软,洗起来很方便,我三两下便弄好了,拿干毛巾给她包上后扶着她走到里屋坐好,自己转身回到卫生间想把地拖干净。弯下身子洗拖把时,我突然愣住了——只见墙角歪歪地挂着一截断了的橡皮管子,空荡荡的那头,正好是热水龙头!起先我以为是刚断的,想要出去告诉张奶奶这个要维修了,可仔细一看又不像,那管子口已经乌黑变形了,一摸全是污垢,无论如何也不是新断的痕迹!
那时的我真是很愣头,虽然感觉到不对了,可还是不愿相信似的,又过去拧了一下热水龙头,只听哗啦一声,热水像刚才一样源源不断地淌了出来,看着那个孤零零的龙头,我一下子冷汗都下来了,只觉得背后有阵阴飕飕的邪气,吓得赶紧就往外跑,再不敢去碰那水龙头,说来也怪,就在我前脚迈出门的时候,流水声忽然停了,仿佛有人就蹲在它跟前,控制着开关……
我从来没经历过这种事情,尽管一直很不屑那些鬼神之论,可还是怕得要命,连声招呼都没打就逃也似的跑出张奶奶家了!
回去后越想越荒谬,便跟谁也没提起过,直到大三开学时,忽然接到通知说我得了先进干部奖学金,一打听才知道,是张奶奶特意托街道里的人向学校道了谢,说是从来没有人去看过她,所以很感激我,要求学校一定要给我奖励……
当时真的很感动,也有些自责,觉得自己不辞而别太没礼貌,想要再去看她的,可一想起那个莫名其妙的热水龙头就一阵惧意,直到毕业也没能鼓起勇气!
工作了以后,不知不觉地也见识了一些怪事,心态慢慢平静了很多,可平常又实在太忙了,居然渐渐忘了张奶奶这茬儿,直到昨天看见新闻,说是老城区拆迁了,拍的正是张奶奶家那条小巷,我一下子想了起来,今天一大早就跑去那儿,但是那里现在已经是一片废墟了!一直找到辖区派出所才打听到,原来张奶奶半年前就去世了……”
她说完侧过脸去望向旁边,似乎不想让我看见眼角的泪水,我有些窘迫,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而且心里也觉得热水的事情很是怪异,要是师兄在这的话,一定能讲出些门道来,可惜啊,听众偏偏是我这个笨嘴鸭子!
“那个,嗯——”我正绞尽脑汁想编些话出来,她突然又开口了:“其实我自己心里清楚,就算是一直在她老人家身边,也起不到什么大用处,只是最遗憾的是,都怪我太胆小,竟然没有把热水的秘密告诉她——如果她知道的话,一定会特别开心吧,她的孙子真的心肠很好,是个孝顺孩子!”
听到她担心的竟是这个,我突然感到轻松起来,那位张奶奶应该早就知道吧,所以才会那么平静安宁地生活着……


第33章 弃婴
妈妈店铺的那条街上,经常能看见一位叫老黄的环卫工人,听人说他是徐奶奶家的上门女婿,因为徐家的姑娘是先天性痴呆,没办法说亲,所以便招了农村来的老黄入赘,工作也是女方家安排的,只希望他能照顾女儿余生。
老黄是个老实巴交的人,干活很认真,每天风雨无阻地在街上挥动着大扫帚,感觉很不爱说话的样子,即使遇见有人和他打招呼,也只是微微点头示意。
小时候我还一度很怕他,老觉得这个黑黑壮壮的大叔有种说不上来的杀气。
和我年龄差不多的朋友应该都还记得,在我们小时候那会儿,医院几乎都是有太平间的,和现在的停尸房不太一样,里面的尸体会存放很长时间,甚至有的索性就无人认领,到最后要靠民政部门介入处理!
当时我们家那边的人民医院,作风很豪迈,把太平间建在了医院大楼外面,每天上学放学,我都要从那里经过,每每看着那排阴沉沉的房子,总是不寒而栗,老是幻想着会从里面突然钻出来一个青面獠牙的妖怪将我拖进去,忍不住要一路小跑着冲过去。
有天清晨上学时,我看见正对着太平间的街面上围了一堆人,好奇心占了上风,便也凑了过去想瞧瞧热闹。只见人群中间放了块破棉布,里面包着一个小小的婴儿,看起来已经十分没精神了,不哭也不闹,只眯缝着眼在用力吸允嘴唇。那时候我大概有十岁出头了,也常听大人说过有缺德父母扔小孩的事情,一下子便猜到这可能是个弃婴,正诧异着呢,忽然老黄也挤进了人堆,嘟嘟囔囔和周围人说了几句话后,就一弯腰将孩子抱了起来,头也不回地走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