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敢提算命的事?你也真是欠抽!”妈妈说着卷起袖子按住了我。
“我算命到底怎么啦?明明是你们瞒了我这么些年的,凭什么反过来怪我啊?!”
“傻小子!”姥姥将我拉到跟前,“早知道你这么不听话,当初就一五一十地全告诉你了,也省了这么多麻烦!”
“那当初干吗不跟我说?”我这人一着急就爱瞪眼,又被妈妈扇了一巴掌。
“还不是怕吓到你呗!”姥姥挥手制止了妈妈继续动粗,“你确实是二胎,可你上头那个孩子,不是你妈的!”
她这么一说我可彻底糊涂了,什么叫不是我妈的?
“怎么可能不是我妈的?不是我爸的吧?”虽然有点恶寒,可我还是问出来了,但一看到我妈又扛着巴掌扑了上来,立刻后悔。
“混小子,说什么呢!”姥姥也怒了,“你再这样嬉皮笑脸的,我就不告诉你了!”
“我错了我错了……”噼里啪啦挨了好几下,我赶紧求饶。
“你妈妈小产后,那孩子被我连着胎衣埋在了老家的后山上,可过后,我却迷迷糊糊地老看见你妈管我要孩子,回头问你妈,她只是在安心休养,并没有因为这个闹心过。几次之后,我觉得很奇怪,更没想到的是,大柜子里你妈她们小时候穿过的衣裳,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翻了出来,这两件事搁在一起,我顿时想明白了——是她回来了!她是你妈的同胞姐妹,两人年龄接近,从小就长得相像,难怪来求着我要孩子的时候一直是跪着的,她是站不起来啊……”
说到这,姥姥显得很累了,闭着眼靠在了沙发上,妈妈接口道:
“当时说给我听的时候,我也不相信,可始终觉得不论是夭折的小妹还是小产的孩子,都太可怜了,若是真能让他们有个陪伴,也肯定不是坏事!所以,我们就请人做了些法事,把那孩子过继给了她……也许是心有所想吧,从那以后,我也经常能梦到一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抱着孩子来跟我打招呼!可这种过继,毕竟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早年间也有人做过这个,俗名就叫‘偷亲’,也算是逆天行事了,当年操办这事的人就曾叮嘱过,千万不能泄露!你这一去算命,一下子把这点家底抖了出去,也不知道会不会……”
见妈妈说着已是满面愁容,姥姥便强打起精神劝慰她:“算了,别想太多了!好在给小元算命那人在外地,跟咱们非亲非故的,也未必能知道这层玄机……更何况跟人无冤无仇的,大概也不会刻意来添乱的!过几天我回老家,再和人打听打听,看看有没有什么补救的办法。”
事情说到这里算是真相大白,既让我五味杂陈,却也解开了另一个多年的心结。
小时候,我对妈妈一直有些说不上来的距离感,别的小孩在街上迎面遇见母亲一定会亲切地扑上去,可我不同,夹在人群中的妈妈我始终不敢认,冥冥中总觉得会弄错!记得有次在姥姥家玩耍,我竟翻箱倒柜地扒出了一瓶毒鼠强,以为是什么美味便拧开盖子喝了起来(由此可见贪吃是天性),舅舅发现时吓了一跳,急忙夺下瓶子,却发现瓶里干干的,什么也没有,于是便猜测应该是个早已用完的空瓶,否则我便是全国最小的自杀者了!至今,他还常常拿这事取笑我,可我却深深记得,被我抱在怀里的瓶子,里面明明装满了水,是妈妈跑过来抢去了,然后猛然间消失,接着,舅舅就出现了……
难道,我看见的也是她?所以在心里才会觉得妈妈经常莫名其妙,时而熟悉,时而陌生。长大后这种感觉便消失了,只是童年里那段记忆有些荒诞可笑,因而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一直以来,我都不相信真有所谓的阴间,隐约觉得那些逝去的亲人其实就生活在我们身边一个平行的世界里,愿他们安好!


第16章 小脚老太
早晨六点不到我便被领导的电话叫醒,说是八点准时出发,要去农村开会!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慌忙洗漱完毕后我便赶去集合。原本以为应该是会诊之类的经验交流,没想到一到地方连医院门都没进就被拉到了镇政府,领导们像摆在盒子里的鸡蛋一样,被码得整整齐齐地搁在主席台上,紧接着便开始击鼓传花般的发言了。坐那听了足足一上午,除了学会几句当地骂娘的方言外,我什么也没弄明白,尿憋得实在受不了了,正想偷偷溜出去时,猛然听见一句“散会!”激动的险些漏水。
回去的路上还是浑浑噩噩的,想跟同事们打听下这会开的究竟是什么意思,可是同行的三个人中两个已经睡了,一个正在努力去睡,所以吭哧了半天也没敢打扰。正无聊着,手机突然响了,三个同事异口同声地感叹道:“靠!”
我赶紧接起来,电话那头就是今天的主人公肖云,这小子闲着没事学人晨跑,刚出门便被一辆电瓶车给撞了,现在包扎好了正在我们医院吊点滴,等着我去慰问呢!
肖云是我儿时的邻居,当年我们都住在一个家属大院,他家就在刚进院门的一排平房里。那时候我年纪小,还不懂得房子也有阶级性,一直觉得肖云他们家的平房很牛X,一开门就能看见整个大院子,比起来,挤在小楼里的我家,实在是寒酸得可怜!
人都是天生地向往神秘,那会儿,肖云家便是我最想要探险的宝地——矮矮的屋檐,窄窄的窗户,昏暗的灯泡……每当看见肖云那没心没肺的笑脸,我总是又嫉妒又可惜,觉得他实在是太没气质,白白糟蹋了我一厢情愿的幻想!
其实肖云家最让我折服的就是他太奶奶,那个老太太住在他家旁边的小屋里,每当天气好了,便能看见她坐在一把小藤椅上待在门口晒太阳。
记得以前听人说过,男人最难以忘怀的就是初恋,照这个逻辑,我的初恋便是这位太奶奶了,因为,即使已经过去这么多年,只要一有人谈起难忘的女人,我脑中第一个浮现出的就是她的身影!这倒不是说我有什么怪癖,换成您肯定也和我一样,在我们这个时代,还有几个人曾亲眼见过小脚女人?肖家太奶奶是我见过的第一个,恐怕也是最后一个了……
我和肖云总在院子里的大树下玩耍,偶尔能看见她坐在那里,我们从未上前和她说过话,她也没招呼过我们,只是远远地看着。可能还是含笑的,可是她真的太老了,老得眼睛小小的,像两颗黑豆,嘴巴深陷,牙齿全没了,整张脸皱得仿佛被水泡过,年幼的我实在无法从那里判断出表情。但是在心里,我却是一直觉得她很和善亲切,感觉到她的目光在背后,即使碰到有闯进院子的陌生人也不会害怕!
我也曾对她产生过好奇,还偷偷问过肖云她的年纪,可他小时候真的有些蠢,揉着脑袋想了半天也说不清楚,只是含含糊糊地讲道:“我爸说我的生日和太奶奶是一天,我出世的时候她差不多九十了吧?真厉害!”类似的东西还有很多——他不知道为什么太奶奶一直是自己住在放杂物的小屋里,他不知道为什么太奶奶从不和他们家人一起吃饭,他更不知道小屋漏雨时太奶奶究竟待在哪里……总而言之,那段时间我对他是相当鄙视!
初二那年大院拆迁,我们都搬了家,以后见面次数变得稀少,我也再没见过他家的太奶奶,只是时不时会想起,还曾当作光辉史和身旁的朋友炫耀过,他们可都浅薄得很,从没见过小脚的老太太,我也因此在朋友圈里得意了好久。
肖云伤得很轻,伤口消毒包扎好了,只需要挂三天吊水消炎即可,我赶到的时候,他已经快吊完了。
“你可真不够意思,好不容易兄弟挂彩了,你竟然躲得不见人影!”他一见我就开损了。
“我不来是怕伤你自尊!大老爷们的,居然让个脚踏车给撞成这样,丢人哪……”
“放屁!撞老子的是电瓶车!电瓶车你见过吗?好家伙,时速280——”他一时兴奋,也不顾右手上还插着针头,就开始手舞足蹈起来。
没见面之前,我还担心会有疏离感而冷场,没想到,一打开话匣子却怎么也关不住了,我们聊着聊着便说到了太奶奶。
“我太奶奶可了不得得很,你还记得有次你装了一口袋的饼干,结果路过我家门前的时候掉了两个吗?”他兴致勃勃地说。
“哦……我想起来了!那可是我爸出差带回来的呢,老子心疼了半天,还回头找了好久,被你捡着啦?”
“嘿嘿,是太奶奶捡着的!当场就塞在我嘴里了,酥酥甜甜,真香哪……”他说着还砸吧起了嘴,我冲了肩膀给了他一拳,想到那个不言不语的老太太竟也做过这么狡黠的事,不禁笑出了声。
还想要细聊,可他的药水挂完了,护士过来给拔了针头,他便起身告辞,说是单位催着去上班,有急事,我也不好强留,只是反复说着以后一定要抽时间多叙叙。
送他出了医院,我独自往回走着,被勾起的回忆一点一点往上浮,怎么也打消不去。好在这段记忆是单纯而美好的,只是,朦胧间,老是觉得似乎有些蹊跷,可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清晰地捕捉出来。
身边有个老太太牵着小孩走过,我侧身让路,猛然一下子想到了奇怪的地方——肖云说他出生的时候太奶奶是九十岁,那么,在我们初二那年搬家的时候,她岂不是已经一百一十多岁了?!如此长寿的老人,怎么说也是个劲爆话题,为何从未听周围的邻居提起过?就连一向爱扯家长里短的妈妈也没说过这事,实在是不对劲!
想到这里,我被自己惊得全身发麻,等不及要找人求证,匆忙跑回办公室拨通了妈妈的电话:“妈,你还记得以前住我们大院的肖云吗?他家是有个小脚老太太吧?”来不及寒暄,我直奔主题。
妈妈没想到我会问这个,愣了半天才答道:“嗯……是吧?我也记得好像是有!哦,对了——是有个老祖宗,还裹小脚的呢!哎呦,那个老太太可是有福气啊,一直活到九十岁,看见重孙子出世才闭眼的!那时候邻里邻居都在说,这可是真正的含笑九泉哪……”
妈妈还在继续絮叨着,我却已经手脚冰凉,什么都听不进了,她是牵挂着重孙子,想亲眼见他长大才会一直在我们身边流连的吧?怪不得,除了我和肖云,再没有旁人关注过她。
不知道她现在究竟在哪里,是否已经离去……
曾经以为那么深刻地记住过一个人,原来,竟素未平生!


第17章 鞋子
前几天和大家说过姑姑经历了一场有惊无险的意外,今儿我休息,便想去探望她一下,顺便蹭顿午饭。
进了门才知道姑姑外出了,只有堂妹一个人在家伸着脖子等外卖呢!没办法,身为哥哥就是要在这种时候发光发热的,所以,我就摆出谱来特豪迈地提出要带她出门吃大餐,原以为她会高兴得蹦起来呢,哪知道她竟然一点都没兴趣,淡淡地拒绝道:“算了,我叫两份套饭,我们就在家里凑合着吃吧!”
看她着实有些异常,我也就收了嬉笑,认真地问道:“甜甜,怎么了?”
“哥,我爸死了……”她说着,便开始哽咽起来。
我一听吓了一跳,这么大的事,姑姑竟然从没和家里人说过!
“怎么回事?什么时候去世的?”
“上个礼拜,糖尿病并发症——我妈不让说,就我一个人去的!哥,我爸真是太可怜了……”她索性放声大哭起来,我没有劝止,只是将她搂在了怀里,这种时候还是发泄一下比较好。
虽然一直很讨厌甜甜的爸爸,可见她这样伤心,我也不免有些触动,俗话说血浓于水,果然不假啊,尽管那个男人从没有尽过一点做父亲的责任,可在甜甜心里,他仍旧是个独一无二的存在吧?
甜甜的生父叫江正,在他和姑姑离婚后,姑姑就给甜甜改了李姓,以此表明要和他彻底断绝关系。这个时代离婚的人很多,可真正做到像姑姑那样决绝的,却真的不多。大概是确实受伤太深了,不仅感情遭到背叛,更重要的是自尊心也被践踏得支离破碎,以姑姑的骄傲,怎能容忍一个不务正业的舞女抢了丈夫?从此,便再无宽容,直至他咽气也没给过一丝同情。
在他们离婚很多年后,有次我和妈妈上街时,远远见到了江正和他的现任太太,那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分外俗气,却比清高冷淡的姑姑多了些生活气息。我本想视而不见地走过去,可妈妈不依,反而刻意大摇大摆地晃到他们跟前,恶狠狠地丢了个大白眼然后扬长而去,也算是用她一贯的方式给自己的小姑子出了口气,只是人家未必领情。
前一阵子隐约听妈妈说过,甜甜上大学以后和她爸爸接触密集了许多,也渐渐亲了,为此姑姑还很不高兴。到底是人家的私事,我也没多打听,自己猜想可能是江正再婚后并没有孩子,所以年纪大了以后开始慢慢想念子女的好处了,这也是人之常情。
可看着甜甜现在如此难过,我又有些怨恨江正的自私了——没有在女儿成长的过程中付出过应有的爱,反而在生命的最后利用她对父爱的渴望,来给自己的人生画上悲情的句点。
“哥,你们一直都特讨厌我爸对吧?”甜甜一手抹着眼泪,一边问我道。
“嗯……他总归是做了错事。”我不好直面应承。
“其实我也一直很讨厌他!”甜甜并未在意我的回答,自顾自讲着,“只是长大以后再见到他时,突然觉得他有些可怜了!你不知道吧?我爸也算是孤儿了,父母去世得早,又没有兄弟姐妹——在火葬场的时候,我一个人站在炉子外面等,真的好害怕,又什么都不懂,最后,还是一个工作人员帮我收拾的骨灰盒……”
真没想到江正最后竟然这么凄凉,我顿时无语,只静静看着甜甜,等她继续讲下去。
“哥,你相信死了的人会托梦吗?”她话锋猛地一转,一下子把我问住了。
“干嘛突然问这个?”姑姑向来讨厌神神鬼鬼的东西,甜甜受她妈感染,也从未在意过这些,现在突然说起这个,我一时摸不准她的心思,只能敷衍地说着,“你是看见爸爸了吗?在梦里看见去世的亲人是很正常的,就是因为想念和伤心过度!”
“看见他了,还听见他跟我说话也正常吗?”她犹豫了一下问道。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个也可以理解吧……”我还想接着从医学角度说下梦的成因等等,甜甜却突然打断了我的话:“我爸在梦里一直跟我哭,说是脚疼,走不动!”
她说完便面无表情地盯着我,气氛有些阴冷,我觉得这只是一个小姑娘纯粹因为想念爸爸而产生的梦境,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所以就想打个马虎眼糊弄过去,没等我开口,甜甜又发问了:“哥,你还记得上个月我打工挣了第一笔钱,给大家都买了礼物吗?”
“记得,当然记得!你买了两斤糖炒栗子,给家里每人都分了一把……”见她提起这事,我不禁调笑起来。
“讨厌啊你,多少也算是我的心意,你倒是领了那么多工资了,也没见你孝敬过谁!”她果然和她妈一样,自尊心暴强,一逗就怒了。
“好啦好啦,对不起!你接着说……”
“其实,我的那笔工资也不算少了,有一千多呢!只是,我没敢告诉我妈——”她说着,有些紧张地往门口张望了一下,好像生怕她妈突然回来听见了一样。看她那贼兮兮的样子,我不禁哑然失笑。
“哥,你可得给我保密啊!”她伸出小指,非要跟我勾一下,我只能配合,“领到工资后我看见有一家皮鞋店在打折,还是名牌呢,看着也不错。不知怎么的,我就突然想到我爸了——那时他已经病得很厉害了,每天只能在床上躺着,我想,要是能送他一双新鞋,让他好好养病,以后可以穿着这双鞋再站起来,该多好啊!所以,我就给他买了一双,送去了医院……”
听到这里,我对甜甜是有些刮目相看了,原以为她还是个不懂事的小姑娘,没想到居然可以对亏欠了自己的父亲,仍旧有这份孝心!
“我爸收到我的礼物真的很开心,还跟我说一定会好好治疗,要看着我毕业结婚生孩子呢……可是,那是我见他的最后一面了!后来,是妈妈接到电话说他已经过世,要我去给他守灵,虽然一直明白他真的病得很重,总有一天会走的,但是到了跟前看见他时,我还是忍不住想哭……那个女人好过分,他刚咽气就不管不问了,丧葬公司的人也是敷衍了事,我实在看不下去,便把给他买的那双新皮鞋找出来偷偷给他穿上了!我是他唯一的亲人了,我想让他带着我的心意走——”她说道这里又开始抽泣起来。
“你做得很好,你爸爸肯定会高兴的……”我拍着她的肩膀安慰她。
她听到这话却猛然一抬头,尖着嗓子对我叫道:“骗人!根本没有!”我没料到她竟会有这么大的情绪起伏,怔在那里不知所措。
呆呆过了好久,她才平静下来,“那时候,别人看见了我偷偷给爸爸穿上的鞋,都叫着让我脱掉,就连火葬场的工人也说坚决不可以!我只当他们都是拿了那女人的钱,在故意跟我作对,便铁了心都没理会,坚持要爸爸穿着那双鞋被火化!当晚,我就开始做梦了——爸爸一直在哭,显得好痛苦,不停在跟我说脚疼……哥,你也不懂这些对吧?看来,真的是我做错了!”
说实话,我确实听说过去世的人穿戴有很多顾忌,可具体到什么鞋子不可以,我却是真的不知道!不忍心看着甜甜再遭受这种困扰,我忽然想起或许有一个人能帮助我们:“别着急,我问问我姥姥,她一定有办法!”
话毕,我便拨通了姥姥的电话,跟她详细说明了事情的始末。
“新皮鞋?!还是黑色的吧?”姥姥语气里满是不屑。
我赶紧转身问甜甜,她小鸡啄米般点头。
“切……你们年轻人,就爱瞎胡闹!好心办坏事,他现在就等于是穿着烙铁呢,能不疼吗?”姥姥话一出口,我和甜甜都惊呆了。
“那怎么办?能补救吗?”我急忙问道。
“补救个屁啊!反正他也干过抛弃妻子的缺德事,当是惩罚也不为过,总比报应到下辈子强!跟甜甜说一声,别怕,过几天就消停了,他也闹不了多久……”说完,姥姥就淡定地挂断了电话,留得我和甜甜面面相觑。


第18章 怀表
前几天姥姥一个嫁到外地的老姐妹去世了,妈妈担心她一个人去奔丧不安全,便让我请假陪同。
整个葬礼姥姥一直表现得大方得体,可挽着她的我,却真切地感觉到她浑身都在微微颤抖。虽然已经到了见惯生死的年纪,可看着旧时好友一个个离去,也免不了兔死狐悲!
操办完整个葬礼天色已晚,那家人请姥姥留宿,她婉言谢绝了,我知道姥姥的习惯,除非万不得已,她是从来不在外面过夜的。
回去的路上,姥姥坐在车里一言不发地闭目养神,我怕她还陷在伤感的情绪里,便找着茬和她说话:“您为什么从不在外面睡觉啊?认床吗?嘿嘿!”
“嗯……认床!人老了都这样,念旧,离了用惯的东西就浑身不舒坦。”姥姥淡淡地回答。
我一门心思想要给她舒散一下心情,回到家,安顿她睡下后,便撒娇着要留下过夜。她笑着应下来,却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侧身躺在床上缓缓地说:“你别担心姥姥,我一个人习惯得很了!虽然你们都看着我整天一个人睡在这里,其实啊,你姥爷还在呢!”说完,她朝枕头下努了努嘴。
我掀起枕头一看,下面搁着一只老式的怀表,珐琅面的,看起来颇有些年头了。姥爷家里成份很高,以前是大地主,当初太婆婆嫁进来的时候还带了两个陪嫁丫头呢!听姨妈们说,家里曾经留下了不少老物件,可缴的缴,丢的丢,如今已不剩下什么了,这块老怀表怕是姥爷随身带着的东西!
姥爷去世的时候我才刚刚记事,对他的印象已经很模糊了。
“这是姥爷留给您的?”我摸着怀表轻轻问着姥姥。
“是啊,我一直把它放在枕头下面。每天晚上夜深了,躺在这,就能听见我自个儿的心跳和这表走动的声音一对一下下地响着,咚、嗒、咚、嗒、咚、嗒……就好像从前老头子还睡在我旁边一样——”姥姥说着说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像是睡着了一般。
我有些诧异她竟能讲出这么煽情的话来,以前一直觉得她只是个倔强好强、有些迷信的老太太,没想到在她心里居然有着这么深刻的眷恋!
我从来不知道所谓天长地久海枯石烂的爱情究竟是个什么模样,但是,看着姥姥的睡脸,忽然很羡慕姥爷起来,在我这一生中,会不会也有这个荣幸,直到化成灰后还会有人仍旧想念着我的心跳?
不敢惊动姥姥,我悄悄起身准备离开,走到门口才想起自己手里还攥着那块怀表,只得又猫着腰进去,想将它重新放好。
轻轻搁在枕头下的那一瞬间,我忽然有些好奇,也很想听听和姥爷相似的心跳,便将表放到了耳边,可是,等了好久,怀表竟未发出一点声音。我有些意外,就随手打开了表盖——表面上的玻璃已经裂成了三块,指针也已锈断!
这块怀表,早已停止走动……


第19章 尊重
昨天快下班时,师兄急急忙忙地来通知汪老病危了,我们整个科室的人都赶紧冲去了加护病房,希望临了能送他老人家一程。
汪老是我们市有名的“一把刀”,不仅技术精医德好,而且为人极其和善亲切。早些年前便已退休,但是当时我们医院急缺指导型的外科大夫压阵,他也就二话不说地接受了反聘,继续围着手术台忙碌着。
连续多年高强度的工作,终于拖垮了这个精瘦干练的老人。年初的时候,汪老感觉身体不适,入院一检查,确诊为胰腺癌。听到这个结果的时候,大家都是既难过又不敢相信,可是汪老却很洒脱,他甚至还微笑着对我们主任说:“早就觉得这地方大概要出事,上个月还把酒停了呢,没想到还是慢了一步啊……”
住院手术以后,汪老的病情却没有得到缓解,因为上了年纪,伤口愈合太慢,又无法像平常人那样顺利进食补充营养,所以日渐消瘦,眼看着已经是非常虚弱了!
我们医院里现在的工作人员几乎都是汪老的晚辈,大家多多少少蒙他照顾过,因此对他也护理得特别精心。像我们手术室的,更是每天一趟去给他老人家问安。每次去的时候,他就算是在例行吸氧,也会拔掉面罩,认认真真地嘱咐我们几句,从手术要点到病人心情,但凡讲得出的,他从未遗漏过。恭恭敬敬地站在他病床前聆听教诲的我们,总会格外专注,我想,这就是所谓的德高望重吧,真是由不得人不信服!
刚来医院时,我曾有幸给汪老打过下手。那时听见主任分配后真是激动万分,只想着一定要好好表现,紧张之下,消毒时把袖子都弄湿了半截。旁边的师兄见我一直穷哆嗦,便安慰道:“别怕,汪老爷子脾气好着呢,等下看见不懂的你就问,只要别碍事就行!”我一个劲地点头,就是张不开嘴,刚想进手术室,师兄好像猛地想起了什么,又把我挡住,补充了一句:“不过你可千万注意,老爷子有一个忌讳——手术时要完全集中精神,绝对不能想,更不能和人聊不相干的事,明白了吗?”我一听到这个叮嘱,顿时觉得多余得有些可笑,医生做手术时当然要全神贯注了,怎么会有工夫神游呢?
可是,一进入手术室,便深切感觉到师兄那句话的含义了——偌大的空间里,十几个医生护士来来回回地忙碌着,竟没有一人发出多余的声音!我被这严肃的气氛感染着,连大气也不敢出了。
遗憾的是,那次手术并未成功,病患中途内脏出血不止,死在了手术台上。其实这也是预料当中的事情,毕竟这个外伤患者伤得实在太严重了,家属也早做好了心理准备,接受告知时虽然抱头痛哭,可好歹也算是认清了事实。前辈们接踵离开,我理所当然地认为作为一个实习生现在是应该善后了,可没想到,汪老竟然迟迟未走,反而拿起针线认真缝合起来。
“汪老师,我来吧!”我赶紧上前想要接手。
谁知他非但不让,还轻轻地说着:“嘘……小声点!人家还在呢,不要这么没规矩,轮在我手上的事,我就要做完!你以后也得一样——”
这是我第一次和他老人家对话,完全没摸着头脑,只得讪讪退下。
稍后,才听师兄解释了原委——汪老打从主刀的第一天起,便有这个规矩,但凡是在他手上去世的病人,无论如何,都会亲自打理完毕,照他自己的话说,这叫善始善终!但,医院里却流传着另一种说法——大家纷纷传言汪老的眼睛异于常人,可以看见另一个世界,也就是传说中的阴阳眼!所以才会对死在手术台上的病人分外礼遇,因为新死的亡魂正在一旁看着……
这样的谣言在医院里显得分外不协调,可是谁也没反驳过,就连有好事者当笑话转述给汪老听时,他也只是笑笑带过。时间一久,大家竟也当作常事,再没有深究了。
我也曾问过师兄此事究竟是真是假,但他也说不上来,毕竟一切只是大家的猜测,谁也没亲耳听汪老说过什么。直到那天,我有事急着找主任,听说他在汪老病房,便赶了过去,跑到跟前,却看见汪老的老伴和主任正在门外窃窃私语,我走近了想招呼,他们却太过专注,以至于根本未发现我的到来。
“最近真是麻烦你们了,恐怕也没多少时间了,就多包涵些吧!”老太太神情很疲惫。
“瞧您说的,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老师帮我们的,我们一辈子也还不起啊……”很少见到主任这种姿态,我一时踌躇,不知怎样招呼才算得体。
“他当了一辈子医生,可说来好笑,自己最怕的就是打针吃药!这些日子也算是吃苦了——好在,真的拖不了多久了,他自己昨儿就说了,就是这两天,应该要走了!”老太太说着,眼泪便下来了。
主任赶紧安慰:“不会的,师娘您别泄气,我们一定会尽最大的努力把老师治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