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案大队长陈阳却有不同意见,道:“我倾向于是一个凶手。唐山林案,遮挡监控器的是一把雨伞;黄大磊案,凶手披雨衣,打雨伞。当天没有雨,雨衣的作用是遮身材,雨伞的作用是遮相貌和身材。凶手是用的同一个思路,支持串并案。”
参会侦查员议论起来,一些人支持串并案,另一些人否定串并案。
刘战刚面色凝重,道:“同志们,大家肩上担子非常重啊。如果凶手是一个人,那么这个凶手具有相当强的反侦查能力,能用刀,枪法还好,从某种程度上来看,比石秋阳还难对付。因为石秋阳杀人是有逻辑的,找到这个逻辑,破案就是必然。而这个凶手动机不明确,破案难度很大。如果凶手是两个人,那么在我市就有两个具有反侦查能力的犯罪嫌疑人,压力同样巨大。”
他说到这里,眼光从侦查员们脸上滑过去,停在侯大利脸上。
重案大队都知道刘战刚经常会让“神探”侯大利谈一谈看法,每次神探发了言以后,必然有繁重任务安排下来,累得大家够呛。刘战刚目光定格在侯大利脸上之后,不少参会侦查员下意识皱起眉头。
果然,刘战刚又开口道:“105专案组这些天都在调查走访,你们作为配侦单位,有什么意见?”
朱林道:“侯大利在管案子,由他来讲。”
侯大利从笔记本上抬起头,道:“倒是有些想法,只是不成熟,等散会以后向领导单独汇报。”
此语一出,参会侦查员都瞪大了眼,齐刷刷看向侯大利。在案情分析会上,“不成熟”的想法是可以讲的,侯大利不肯当面讲出“不成熟”的想法,肯定另有隐情,而不能讲的隐情往往和内部人员有关系。
“侯大利到底还是嫩了点,也年轻气盛,此刻最佳的回答是没有线索,而不是下来汇报。下来汇报不能当面说,而是暗自做。”朱林心想着,用犀利的眼光看了侯大利一眼,暗自后悔自己没有叮嘱这个细节。
侯大利更关注案件本身,虽然注意到大家此时神情各异,却没有太在意。
刘战刚脸色如常,眼光从朱林脸上滑过,又转向老谭,询问技术室是否有新的发现。
老谭摇了摇头,道:“暂时没有新线索,刑侦总队的枪弹专家来看了,子弹是六四式警用手枪的子弹,正在从手枪这条线追查。”
案情分析会结束以后,朱林和侯大利留了下来,一起前往市局的刘战刚办公室。
在越野车上,朱林毫不客气地批评道:“侯大利,你脑袋平时很灵光,今天怎么乱说话?你这种说法,很容易引起大家猜疑,极不妥当。你直接回答没有意见,下来单独找领导汇报,一切OK。”
“朱支,我没有考虑太多。”
朱林毫不客气,道:“你为什么不肯在领导面前说出没有意见?这是虚荣心,大家称你为神探,你真以为自己就是神探,说不出新意见,有辱神探面子。”
侯大利在开车,最初对于朱林的批评是不以为意,听到后面几句,脸颊开始发烫。虽然他回答领导问话时并没有刻意想着虚荣心问题,可是究其本质,自己确实产生了虚荣心。自己表面上不在意别人的看法,事实上还是在意的,只不过是用另一种方式反映出来。
“话已经出口,无法更改了。幸好你还动了脑壳,没有当面说出黄卫、秦力这些事。这是教训,以后别把自己当成神探,小尾巴夹起来。”
“嗯,下次我一定注意。”
“说话做事要考虑全局,有些话不能贸然出口。现在你是基层侦查员,职能有限,但是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你换位思考,站在指挥员角度,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你会想明白很多事情。”
朱林借此事对侯大利进行敲打,免得这个极具天赋的年轻人骄傲自满。在刑侦战线上工作了二十多年,他深知一个人的能力终究是有局限的,个人天赋在案侦工作中肯定有突出作用,但是起决定作用的还是系统作战。个人英雄主义是浪漫的,在现代刑侦工作中却行不通。他之所以不愿意为朱凯的事情找侯大利开后门,原因也在于此。若是真让侯大利开了后门,他面对侯大利时很难做到现在这样公平公正,没有私心。
老姜之所以愿意帮助朱凯,则是因为退休多年,对人生有了另一层感悟,对世事看得更通透,再加上帮的是老战友的儿子,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刘战刚是分管副局长,办公室宽大,有一个小型会客室,是特意用来开比较机密的小范围会议的。诸人坐下后,刘战刚道:“小侯,有什么话,在这里可以直说。”
“专案组前些天进行了系列调查走访,有些想法,但是没有证据支撑,所以没有在会上说。我可不可以用白板?”
刘战刚道:“废话,当然可以。”
侯大利多次到刘战刚办公室,熟悉其设备,将小白板推了过来,在上面用大号签字笔写下了黄大磊、吴开军、杜强、秦涛、唐山林、秦力、黄卫七个名字,关系如下:黄大磊、吴开军、杜强和秦涛喝过血酒,秦涛和秦力是亲兄弟,吴开军和唐山林是一个团伙,黄卫和秦力是搭档,黄卫千里押解过吴开军。
当前现状:黄大磊中枪,吴开军进看守所,杜强失踪,秦涛在银行工作,唐山林遇害,秦力辞职做生意,黄卫牺牲。
画出关系图,写下诸人现状,侯大利放下笔,道:“里面涉及一个牺牲的警察,一个离职警察,所以在会上我没有谈及此事。关系图和诸人现状摆在这里,很蹊跷。我没有线索破解为什么如此蹊跷,但是,事反常态必有妖。”
支队政委洪金明道:“通过DNA比对,已经排除了黄大磊、吴开军、杜强、秦涛、唐山林在丁丽案中作案的可能性。”
“这些人或许与丁丽案无关,却肯定有问题,只是我现在说不出问题在哪里。但是我觉得有几处不对劲,黄大队押解吴开军回江州,一路上严控消息,为什么刚刚回家就遭遇袭击?唐山林同样如此,刚刚潜逃回来,就在家中遇袭。这两件事情,都与吴开军有关联,但是,吴开军如今在看守所,被严加看管,不可能遥控指挥。”
侯大利说完心中疑虑,放下签字笔,回到座位上。
几人都看着白板,脑袋里各自的算盘启动,打得啪啪作响。
刘战刚最先说话,道:“老洪,我记得当年你和田跃进、黄卫和秦力都是重案大队第二组的吧?田跃进和秦力当年是什么情况,为什么先后辞职?”
洪金明摸了摸圆脑袋,道:“秦力和田跃进都是二组骨干,秦力是拼命三郎,田跃进是智多星,后来还当过二组组长。两个主力前后辞职,搞得我很没面子。姜局在开会时骂我带兵能力不行,完全是痛骂,骂得我恨不得地上有条缝好钻进去。”
刘战刚道:“为什么辞职,你真不知道?”
“田跃进辞职,他当时说要考律师资格证,然后当律师,后来果然成为江州最有名的律师。秦力则是说经济困难,家里还有个弟弟要养。秦力爸妈都在车祸中过世,弟弟其实是他带大的,长兄如父,我也理解。”洪金明指着白板,道,“秦涛如今在银行工作,生活还算不错,秦力功不可没。”
刘战刚道:“你的意思,他们辞职有正常原因,没有什么异常?”
洪金明道:“如果不是侯大利弄了一个关系图,我压根儿没有想到秦力和田跃进辞职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当年公安待遇特别低,社会上又是下海潮,离职并不稀奇。”
刘战刚仰头看着屋顶,看了好几分钟,道:“这是一个很重要的思路,我们不能忽视。黄卫案算是破了,但是我们只是打死了凶手,幕后指使者一直没有出来。黄大磊案又涉及被盗窃的六四式手枪,他们之间如果有牵连,那就是惊动省厅甚至公安部的大案啊。”
在座诸人都明白分管副局长的意思,最怕公安内部有人牵涉其中。当初黄卫牺牲,作为黄卫逝世前最后接触的人,侯大利有重大作案嫌疑,省厅直接派了三人小组到江州市局,判断出侯大利没有作案嫌疑以后,三人小组就撤回了省厅。如果这几个案子背后真有公安人员参加,性质就变得极其恶劣。
刘战刚又凝神想了一会儿,道:“你们几个在我这里坐一坐,我到关局办公室去一趟。”
半个小时后,刘战刚回到办公室,道:“我和关局商量了,105专案组深入挖一挖黄大磊、吴开军、杜强、秦涛、唐山林、秦力、黄卫之间的关系,现在不预设立场,顺着线索往下挖,如果有民警涉及其中,必须拔除脓疮。田跃进是因为其他案子进监狱,这几年都在里面。他除了曾经与秦涛和黄卫是同事之外,没有其他纠葛,至少表面如此,所以侯大利不必回避。挖这七人关系的真正原因只能局限于屋内几人,支队只能是宫支和洪政委两个知道,专案组只能是朱支和侯大利知道。朱支为人正派,破了很多大案要案,组织上是绝对相信。侯大利是新民警,与以前的事没有瓜葛,组织上也相信你。”
刘战刚环顾所有人,道:“我强调一遍,今天在这里谈的事情要绝对保密,不能外传。专案组继续深挖线索,宫支和洪政委在支持和配合的同时,要目光向内,注意掌握侦查员的动态。但是,在没有线索的情况下,宫支和洪政委这边不要有明显行动,免得引起不必要的麻烦,造成不利影响。支队和专案组有任何发现,必须随时向市局报告。”
这是一个特殊任务,朱林和侯大利都感觉到巨大的压力。
离开刘战刚办公室,上了越野车,朱林告诫道:“希望与内部人员没有任何关系。我干了三十年刑侦,组织上信得过。你是刚毕业的侦查员,与老侦查员没有纠葛,又是谁都不理的公子哥脾气,反而赢得组织信任。我和你都不能辜负了组织上的信任,一定要把这事办好。”
侯大利苦笑道:“我没有对谁都不理,只是天天想案子,对其他事情想得不多。朱支,我想调查秦力在唐山林被杀以及黄大磊被枪击那天的行踪,先去调取秦力住家附近的监控视频。”
朱林道:“为什么要调查秦力?仅仅因为他是秦涛的哥哥?”
侯大利谈了在黄卫家里看到的秦力持双刀的相片以及唐山林左手臂的奇怪刀伤。
朱林道:“你负责案侦工作,有什么想法就去办,查到了有用线索就继续追,查否了也是进步。调查的时候程序要合法,提前办好手续,拿给我签字。”
回到刑警老楼,侯大利将调取视频之事交给了葛向东和樊勇。葛、樊离开不久,他接到丁晨光打来的电话。
丁晨光声音低沉,道:“从道理上,我应该主动拜访你。你是小辈,就动个步,到厂里来,我们叔侄聊一聊。”
侯大利有着杨帆遇害的经历,对丁晨光充满了同情,给田甜通话以后,直奔丁工集团。
阿蛮早就等在大门口,看到侯大利的越野车以后,坐上越野车副驾驶,这才一路顺畅经过保卫严密的二道大门。
丁晨光陷在柔软的皮沙发里,除了眼珠以外,身体其他部位都一动不动。当阿蛮带着侯大利进屋以后,他张开嘴巴,如干涸湖底的鱼一般用力吸气。氧气进入他的身体,慢慢变成了精力。
“大利,到我这里来不要有心理负担,不能说的你可以不说。我想找人聊一聊,你是很好的聊天对象。平时喝茶还是咖啡?茶和咖啡,我都有顶级的。”丁晨光站了起来,最初身形佝偻,慢慢变得挺拔起来。
侯大利跟随丁晨光走到窗前,道:“重案大队大规模采集了血样,遗憾的是没有比对成功。我们找到了凶手的DNA,他迟早会落网,我对这一点很有信心。”
丁晨光将手放在侯大利肩上,道:“从本质上来说,能不能破案,对于丁丽本人来说都没有意义,她短暂的生命已经结束了,以一种非常惨烈的方式。破案,更多的是我的执念,如果不能破案,纵然赚再多的钱,对我来说也没有意义。女儿离开了,我脑中常常涌出‘无常’这两个字,觉得人生很空虚,失去了意义。这和失去女儿的痛苦又不一样,前者是用一把大锯切割身体,一刀两断,痛苦是痛苦,但来得干脆;后者是病毒感染了每个细胞,每个细胞都破裂,在慢慢死去,这是更加无法解脱的悲哀。这两种感受交替出现,我能撑到现在全靠丁工集团。为了对抗‘痛苦’和‘无常’,我把所有精力投入到工作中去,创造了丁工集团的辉煌。我还有过好几个漂亮的年轻女人,给我生了儿子和女儿。但是,想起丁丽生命结束时的状况,我总有一种无常感,感觉一切都没有意义,包括痛苦也没有意义。每次走到阳台,望着楼下,我总是会想,跳下去就可以解脱这一切。人生不过是一场电影,电影开演时,非常华丽,非常热闹;电影结束,一切都消失,之前的画面只是幻影和错觉。”
侯大利完全能理解丁晨光的心理状态,更准确地说,他曾经也有过类似的心理状态。当杨帆逝去时,他的人生就被隔成了两段,这两段有联系,人生方向却彻底改变了。
“丁伯伯,你放心,我们都在全力以赴。有件事不知道你是否知道,当年技术室的主任雷帮国,得知我们发现了衣服上的精斑以后,情绪变化很大,偷偷哭过,晚上喝了酒,结果脑出血,过世了。”
“我知道这事。唉,这人很可恨,非常可恨,恨不得让他判刑。后来听说他出事,我又原谅了他。他用生命来弥补了失误,还有什么不能原谅?”丁晨光拍着窗台,道,“什么是最珍贵的?肯定是生命。有生命,才有一切,没有生命,什么都是空谈。大利,你说会不会真是流窜作案?”
在侦办丁丽案时,有侦查员提出这有可能是一起“流窜作案”,从1994年到目前,这种想法一直没有完全消失。在老谭宣布DNA比对失败之后,侯大利也在短时间想起了以前的争论,道:“如果没有找到凶手的DNA,那么此案还真没有办法侦破,除非凶手因为其他案子被抓,然后主动交代。现在有了凶手的DNA,极有可能在数据库里比对成功,我们现在最需要耐心。”
“那是大海捞针。”丁晨光低下头,声音低沉。
侯大利道:“我一直不倾向于流窜作案的说法。案发是1994年,那时刑侦技术手段比现在落后得多,甚至出现了代差。相应地,那时的犯罪分子的意识和手段都要差些,流窜作案往往是团伙作案,又因为是流窜,所以现场往往都会留下些痕迹。此案的犯罪现场非常干净,没有留下有用的指纹、足迹,也没有毛发和烟头,凶手翻动抽屉时戴了手套,足迹显示鞋底绑了一块从轮胎上剖下来的橡胶,这说明凶手有很强的反侦查经验。我否定是流窜作案。”
丁晨光双手抓住头发,道:“我实在想不出谁会这样狠毒。大利,你们采集DNA,会不会出现遗漏?或者说凶手故意拿了其他人的血液,有没有这种可能性?”
侯大利摇了摇头,道:“采集过程有严格程序,不可能有人冒充。”
晚餐安排在办公室,丁晨光和侯大利相对而坐。吃饭时,丁晨光没有谈案子,话题转向宗教问题,探讨佛教的生死轮回。


第五章 球场外暗藏杀机
梅山的桀骜少年
葛向东和樊勇调取的监控视频显示,唐山林遇害当天,上午八点左右,秦力和平常一样在小区步行道散步;上午十点开车离开小区,车停在公司停车场;下午四点,开车回到小区,晚六点左右在小区散步。在唐山林小区附近没有见到秦力的车,也没有见到秦力出现。
黄大磊被枪击那天,上午八点左右,秦力和平常一样在小区步行道散步,九点开车到所在公司,车停在公司停车场;中午开车回家,下午两点又开车到公司,六点从公司离开。
与此同时,重案大队二组也对秦力进行了暗中调查,动用了技侦手段,没有发现明显问题。
尽管秦力持双刀的形象给侯大利留下了深刻印象,他还是将秦力从作案嫌疑人中暂时排除了。准确地说,秦力犯罪嫌疑大大减弱。
在分析案情时,专案组内部和刑警支队一样,出现了类似的分歧。
侯大利和樊勇支持唐山林案和黄大磊案有两个凶手,王华和葛向东支持这两案只有一个凶手。
葛向东道:“这一次神探肯定看走了眼,两案的凶手都有反侦查经验,有一个最明显的特点,用雨伞来遮挡监控镜头。凭这一个细节,可以认定就是一个凶手。”
樊勇最喜欢和葛向东抬杠,当即反驳道:“进入唐山林家的凶手使用了单刃刀。我就有个疑问,如果是同一个凶手,他有枪,为何不用枪,还要与唐山林搏斗?”
葛向东针锋相对,道:“在唐家用枪动静太大,凶手觉得一对一,有把握。在金山别墅,凶手要一对二,所以要用枪。”
樊勇道:“老葛擅长文斗,不懂得我们练武人的习惯,用惯了某个方法,改过来很难。比如组座每次打架都要用擒拿,这已经成了他的身体本能,越是关键时刻,本能越要发挥作用。同样,习惯了用枪解决问题,想方设法都会用枪,特别是在杀人的时候。”
王华拍着肚子,道:“我干了二十多年警察,遇到很多没有文化的土贼。江州市出现两个反侦查高手,可能性太小。不管樊傻儿找什么理由,两个案子都用伞,不是一个凶手才有鬼。”
樊勇想了一会儿,又寻了一条理由,道:“唐山林案的凶手是熟人作案。据黄大磊说,他根本不认识凶手。”
葛向东马上回击:“开枪的凶手全身裹得严严实实,黄大磊想认也认不出来。凶手之所以裹得严严实实,还有一个目的就是防止被黄大磊认出来。黄大磊没有认出来,不能说明不是熟人。”
王华道:“老葛的观点是正解,是同一个凶手可能性极大,我支持串并案,就算不串并案,在实际办案时都得将两个案子集中起来考虑。”
樊勇被两人夹攻,有点受不了,道:“组座,你也说句话。”
两种观点都有一定道理,但是在真相没有揭穿前,很难判定谁胜谁负。侯大利本人更倾向于是两个凶手分别作案,可是两个凶手为何惊人一致地使用雨伞来遮挡监控器,着实不好解释。
侯大利道:“我是站在老樊一边。大家把观点表述得很清楚,再争下去没有结果,还得做具体事。我和王大队去梅山,见杜强父母。老葛和老樊再去提审吴开军。”
葛向东道:“DNA不匹配,四个喝血酒兄弟和丁丽案没有关系,我们再去审也没有价值。这一次提审的核心问题是什么?”
侯大利没有解释更深层次的原因,道:“问三件事,一问喝血酒四兄弟为什么互相不联系,二问杜强到哪里去了,三问黄大磊第一桶金是如何赚到的。把他们的社会关系和行为轨迹理清楚,说不定就能有惊喜。吴开军被关在看守所,信息闭塞,这是极有利的条件,正好可以利用。”
朱林见葛向东、樊勇和王华三人对这个决定都有些不理解,用不容置疑的语气,道:“我同意大利的意见,执行吧。”
组长和副组长意见一致,大家也就没有话说,行动起来。
杜强的老家在梅山镇偏僻的大山中,有一条山道相通。侯大利驾驶的越野车性能极佳,沿着货车印迹,马达发出狂吼,一路冲到杜强父母的小院。
停车后,王华双手撑住膝盖,叫苦不迭:“我的个妈,若是开警车,在半山坡就开不上来,整死个人。”
杜强的家很偏僻,风景却是极佳,高大的竹林包围着一座青色小砖房,房前有一个小水塘,水塘四周皆是菜园,绿油油的叶子菜煞是喜人。竹林后面是高大的树木,主要是樟树和楠木。楠木高大挺拔,多数都有十几米高,一个人难以合抱。
院子里散养着十几只鸡,长年在山野乱跑,吃了不少野味,个个昂首阔步,神气活现。两只黄色土狗飞奔而出,前脚趴低,头朝前伸,发出凶狠的威胁之声。
一个肩扛锄头的壮实汉子从竹林处钻了出来,道:“你们找谁?”他说话有着浓浓的梅山口音,短促含混。
山里汉子身材和表情甚是彪悍,侯大利后退半步,出示警官证,等到汉子将锄头放下,这才靠了过去,道:“你是杜强的爸爸杜家德?”
“我是杜家德。”杜家德脸色黝黑,身体强壮,脸带怒气,道,“你们的人前几天来过,还抽了我和老婆的血,今天又是什么事?”
侯大利道:“我们想了解杜强的情况。”
杜家德闷闷不乐地朝屋里走,道:“我都好多年没有见到这个兔崽子了,不知死到哪里去了。”
王华背着手,四处张望,道:“风景不错。”
杜家德道:“住在这里,天天看,啥风景都不好看了。风景有屁用,不能吃不能穿不能卖钱,我还得脸朝黄土背朝天,修地球赚点钱。”
侯大利打量房屋,看屋内陈设并不是土得掉渣,包括墙上贴画都是南方的风光,并非十大元帅或港台美女,道:“你去过不少地方。”
杜家德闷闷地道:“农村人在家里没钱,基本上都得出去打工。修起房子后,老子就不想出去了,离乡背井,受罪哟。”
一个农妇从外面回来,横着眼睛看了屋内一眼,转身到院子里,坐在小木凳上,望着远处的大树。杜家德道:“农村婆娘家没见识,见不得客。”
侯大利道:“你娃儿有多久没有回家了?”
杜家德小声嘀咕道:“都问两回了,你们烦不烦?”
王华扔了一支烟给杜家德,道:“我们从城里跑这么远过来帮你找儿子,我们都没有烦,你烦个什么?你摸着良心说,我们是不是来帮你的?”
杜家德被训斥以后,没有生气,道:“晓得你们是为我好,我是生娃儿的气,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拉扯大,我们真不容易。这个龟儿子不知死在哪里,硬是不回来。”
侯大利道:“杜强最后一次回家时,有没有给你们说什么话?有没有反常的地方?”
杜家德狠狠抽烟,想了一会儿,道:“杜强是野性子,初中没有读完,硬是不读了,在镇里跟黄大磊、吴开军几个人混在一起。他平时不怎么回家,一个月就在家里住几天。我真不晓得他是好久不见的,大约就是1994年底,元旦和春节都没有见到人影。我儿喜欢在外面玩,但是春节没回来就不对了,我到处找,黄大磊、吴开军都说没有见到我儿。我想我儿多半被人整了,要不然肯定还是要回家的。我儿喜欢在外面野,孝心还是不错,在镇里弄点好吃的,他都要给他妈带回来。”
侯大利道:“杜强失踪,报过案没有?”
杜家德摇头,道:“我们又不会搬家,只要他还活着,还是要回来。古话说得好,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十几年没回来,多半出事了。唉,人活这一辈子有啥意思?没意思。”
王华到东屋和西屋里转了一圈,走到客房时,道:“刚才你说杜强多半被人整了,那你说说,最有可能被谁整了?冤有头,债有主,总不会无缘无故地整杜强。”
杜家德继续摇头,道:“我和娃儿他妈前些年在外面打工,娃儿是他婆在管。他婆管不住娃儿,那些年娃儿就喜欢在外面打架,到底惹到谁了,我们还真不知道。娃儿不见人影儿,他婆也走了,我和娃儿他妈就不打工了,守在山里。”
王华望着门外山林,道:“我看你家里有冰箱,还装有空调,生活应该不错。”
杜家德抽了一口烟,道:“以前生产队有个苗圃,后来承包给我,这些年城里种树多,树苗卖得还行。”当侯大利和王华进屋时,他一直稳坐不动,抽了王华发的两根烟,这才道:“老婆子,倒点水。眼睛长起来吃屎,一点都盯不到事。”
茶叶是山里大叶茶,经过农家简单炒制,闻起来有股山野味。侯大利见茶缸黑黑的,只是象征性往嘴边送了一下,便将茶缸放下。
王华似乎没有见到茶缸的陈年老垢,喝得津津有味,喝完之后,又塞了一支烟给杜家德,道:“杜强跟黄大磊和吴开军走得近,听说还喝过血酒。你找到他们,他们怎么说?”
杜家德道:“他们没有说啥,都不知道我儿跑哪里去了,还以为是到粤省来找我了。”
王华与杜家德交谈时,侯大利眼光停在墙上相片上,便走上前去。这是农村常用的相框,里面有杜家德父辈的相片,有全家人合照,还有两张杜强单人照,相片都出自梅山镇照相馆。杜强相貌清秀,身形单薄,身姿是那种桀骜少年对抗社会的弯曲姿态,头向左偏,脖子梗着,双手抱在胸前。有一张相片是杜家德扛着一把很长的土猎枪,儿子杜强则手提一只兔子。
侯大利听王华和杜家德“闲聊”,意识到了自己在调查走访时与老警察的差距。王华身体胖胖的,笑起来很和善,容易打消对方的敌意,询问前喜欢先拉家常,然后导入到最想问的问题上去,效果很好。朱支队在黄氏农家乐时也采用类似的方法,先拉家常,再绕到目标问题。而自己与杜家德问话时稍显简单,没有想到先消除对方的抗拒感,而是直奔主题。他一边反思自己的不足之处,一边盯着相片看。
“现在打猎吗?林子这么密,应该有野家伙。”侯大利注意力被猎枪所吸引,忍不住打断了王华和杜家德的“闲聊”。
杜家德道:“打个屁猎!施所长盯得紧,三天两头上来查枪。”
侯大利道:“我想翻拍杜强的相片。”
王华不等杜家德反对,提前用话封住其嘴,道:“早就应该翻拍几张,我们公安联了网,发到公安网上,其他地方的公安都看得到,可以帮你找娃儿。”
杜家德还没有来得及拒绝就被眼前的胖子堵了嘴,点头同意。
侯大利翻拍了杜强的相片,相片不多,一共只有六张。每张相片都是差不多的姿势,有一种少年人特有的别扭劲。
聊了一个多小时,侯大利和王华准备离开。杜家德随口道:“来都来了,就在家里吃午餐,我打了一只野兔子。”王华拍着大腿道:“野兔,好东西啊,老哥弄兔子,我弄酒,中午喝两杯。”王华到越野车里面弄了一瓶酒。这是宁凌特意放在越野车里的洋酒,价格不菲。杜家德喝了口洋酒,再也不肯喝,拿出土酒招待王华。
侯大利要开车,没有喝酒,只是吃红烧野兔。
酒足饭饱,侯大利和王华离开杜家。杜家德装了一袋红薯,非要送给王华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