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秦澜的例证,百里恍然大悟:毁灭庞贝的是天灾,南京遭遇的却是人祸,与天灾不同,人祸的背后藏着环环相扣的历史锁链。与南京有关联的历史因果链数不胜数,导致南京大屠杀的根源必定不止一个。不,如果循着因果链不停往前追寻,会发现完全不存在什么毁灭之源,“理想国”不会选择这么虚无缥缈的密码来给他们的对手设置迷局。
灾难源头的模式在南京完全是错误的,那么正确的模式又是什么呢?
“你们还记得我们是怎么找到南京的吗?”秦澜又道。
“冥王星,还有荷马的史诗!”笛卡尔急切地说,看得出他不喜欢秦澜总是吊着他的悬念走,他迫切想知道最终的谜底。
“百里,你是怎么想到把冥王星和屠杀联系在一起的?”秦澜的语气仍然是不慌不忙。此时他们的轿车拐下匝道,马上就要接近市区边缘了。
“因为,特里斯坦博士藏在火山里的祭坛上,”百里紧拧的眉头解开了,“对了,祭坛!”
秦澜沉重地一笑:“知道是在哪儿了吧?”
华灯初上,街边鲜艳的霓虹灯将地面上流淌的雨水照得像血。终于,轿车在夜幕雨帘中驶入了这座凝重的古都。
“‘蜈蚣’已就位。”
“‘狼蛛’已就位。”
“‘黄雀’等待出发。”
“‘黑蝎’就位。”
“‘蝮蛇’已就位。”
“灰兔行动”的临时指挥室就设置在猎鹰组集合的会议室隔壁,这时,手持通信对讲机的林卫东站在占满一面墙壁的显示屏前。再过一会儿,这几台大小不一的显示屏将接收到从几架直升机上回传的实时摄像画面。
林卫东听着各个行动单位在最短的时间内落位,嘴角微微一扬。
这会是一场漂亮的狩猎。
由于猎鹰组所负责的任务的特殊性,每个组员的身份都是绝对隐秘的,就连执行同一任务的组员相互之间也不完全知道对方的底细。行动期间,他们一切身份信息就只是一个代号。
代号“狼蛛”的精英警员来到猎鹰组还不到半年,为了进入这支中国警界的传奇队伍,他历经了严酷的筛选,在一千人选一人的残酷竞争中胜出,“灰兔行动”是他加入猎鹰组后执行的第一个任务。当他看到林队肩上的警衔章时,他就对这次高级别的紧急行动雀跃不已。
“灰兔行动”看上去简单,不过是抓捕几个文弱的国际通缉犯,比起那些穷凶恶极的武装毒贩和恐怖分子,这次的任务似乎容易到令人怀疑为什么要大动干戈地出动猎鹰组。不过仔细一想,十个小时之内,要在一座有八百万常住人口的城市里抓捕四个经过易容的人,而每个行动组员仅仅知道目标的伪装容貌、身形和车辆信息,这么看来,“灰兔行动”的难度可一点都不低。
“狼蛛”得知,接到国际刑警的指令后,南京市局的警员已经封锁了所有交通要道,南京现在是一个没有漏缝的水瓮,他们接下来要做的,是用最快的行动捉住瓮中的鳖。
行动开始没多久,发现目标车辆的报告就传到了“狼蛛”的通信耳机里,那辆黑色克莱斯勒正行驶在常熟直通合肥的高速公路上,背朝南京市区往东开去。
生性谨慎的“狼蛛”心里闪过一丝疑虑:来到南京了却不进城,这会不会是调虎离山计呢?
疑虑没有阻滞“狼蛛”的行动力,他果决地执行命令,右脚娴熟地踩下油门,发动停在匝道旁的轿车驶上常合高速公路,同他一起开上公路的是一辆白色的SUV汽车。“狼蛛”知道,驾驶SUV的也是参与“灰兔行动”的队友,代号“黑蝎”。
按照指挥室的命令,“狼蛛”和“黑蝎”驾车在金陵大桥下等待,他们卡住的是禄口机场往东的咽喉要道。此时,他们两人从东端驶上大桥,目标车自西而来,从行车方向和路线上看,“狼蛛”和“黑蝎”将在金陵大桥上截住它。
“目标已驶过三干河大桥,时速接近一百八十码,金航路的警队晚到一步,没有成功拦截。‘黄雀’已做好狙击准备。”
耳机里又传来自直升机追逐组的实时通报,“黄雀”是直升机上狙击手的代号。“狼蛛”紧贴着方向盘的手心皮肤渐渐浸上了一层细汗。
“‘黄雀’等待开枪指令!”是林队的嗓音。对着时速达到一百八十码的汽车开枪,就算没有击中驾驶者,也有车毁人亡的危险。
夜雨不停地下着,在常合高速路发现目标后市局警员立即在高速路各个入口设卡,禁止其他车辆进入,平时拥挤的金陵大桥现在空荡荡的,只有被烈风吹斜的雨点。
“狼蛛”和“黑蝎”驾驶的两辆车停在公路中间,两辆没有任何警用标识的汽车看起来只是普通的私人用车,只有猎鹰组的人才知道,这种穿“便衣”的警车拥有强劲的马力、厚实的防御和不可思议的机动性。这时,两辆车各守着两条对向车道,犹如一黑一白两座堡垒。
机桨的声音从远处传来,“狼蛛”锐利的视线穿过大桥上的灯光,发现一道明亮的锥形光柱朝这边快速移来。
来了!
“‘黑蝎’,准备行动。”“狼蛛”冲着对讲机道,旁边不远处的SUV以轰鸣的引擎声回应了他。
两条闪电在金陵大桥上激射出去。
横跨秦淮河的金陵大桥全长五公里,“狼蛛”和“黑蝎”只用了一分钟就从东端行驶到了大桥中段。此刻,他们能看到不远的前方,一辆黑色轿车在直升机投下的光柱中飞驰而来,轿车后跟随的是红蓝频闪灯组成的灯海。
目标车驶上金陵大桥,看到对向来车后它的速度虽然稍减,但仍然保持在一百四十码以上。
他逃不掉!“狼蛛”在心头喊道。
“狼蛛”行驶的车道与目标车所在的是同一条,如果保持高速度冲上去,不是与目标擦肩而过就是与其直接撞上,高速撞击下两辆车上的人都不可能活命。
必须想办法将目标逼停!
迎面而来的克莱斯勒距离“狼蛛”的车只有三公里的距离,留给猎鹰组的时间不多了。
林卫东在直升机俯拍的摄像画面前屏住呼吸,对讲机紧紧握在他的大手里,他可以下令开枪,让狙击手射击目标车的轮胎,避免目标车抱着同归于尽的目的直接撞上拦截警车,这样做至少能保证猎鹰组成员的安全。
眼下没有办法同时保全目标和猎鹰组的精英,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精英送死!
林卫东把对讲机举到嘴边……
“‘黑蝎’,你减速,然后撞开路中间的隔离栏,开到我这条道上来!”“狼蛛”的大吼声突然在耳塞里响起。
林卫东放下对讲机,惊异的眼睛凑近显示屏。在他身周,所有指挥组成员都紧张地盯着摄像画面。
“黑蝎”听到“狼蛛”的呼吼,他也吃不准那个年轻的组员想干什么。眼下距离撞上目标只有不到两公里了,“黑蝎”咬咬牙,右脚从油门移到刹车踏板上,往侧旁轻打方向盘,勉力控制住SUV撞开脆弱的隔离栏。
三辆车在同一条车道上了,如同三头愤怒的公牛,即将用犄角决出生死。
“‘黑蝎’,坐稳,拉手刹!”“狼蛛”再次大喝道。
“黑蝎”的车刚一过来,“狼蛛”就加大油门冲上前,车身擦在“黑蝎”的车头上,经过刚才的减速撞击隔离栏,“黑蝎”的车速已经降到九十码以下,借“狼蛛”的力,他的SUV车头急转,整辆车都横了过来。
“黑蝎”面色煞白,汗如雨下,他一只手紧紧地拉住手刹,一只手把控住方向盘,爆发出全身的劲儿才让自己的车保持横向平移而不侧翻,固定住的车轮即使在雨水横流的路面上也磨出两条长长的黑色胶痕,刹车的尖叫声几乎穿破耳膜。
“狼蛛”的车也横向倾斜着,同“黑蝎”的车紧挨在一起,他的车尾刮擦着金陵大桥的石沿,火星四溅。
就这样,整条车道都被两辆横向前行的车给拦住了,这道移动的铁壁与克莱斯勒的距离迅速缩减到半公里,猎鹰组的目标已然没有空间撞到旁边的车道上去了,以克莱斯勒的行驶速度,只要驾驶者急打方向盘,车身立马就会变成一块翻滚的方铁。
那位驾驶者显然做出了理智的选择,克莱斯勒的车速迅速减缓,雨水浸湿的路面令刹车的效果不理想。最后,克莱斯勒的车头与“狼蛛”的车门还是重重地撞在一起。
“狼蛛”推开贴在脸前的安全气囊,一步跳下车,安然无恙的“黑蝎”也从SUV上跳下来,他们俩平举手枪,警惕地踱到克莱斯勒的车门前。
他们半蹲着,紧贴车身落位,形成相互掩护之势。
克莱斯勒的车门开了,“狼蛛”凝起目光往驾驶座看去。
“很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了。”驾驶座上坐着一位年长的男人,鼓起的气囊弄乱了他的银发,他一边推开气囊,一边费劲地摸索安全带的锁扣。
“你们谁能帮我把安全带解开吗?非常感谢。”罗尔·叶彬彬有礼地请求道。
雪佛兰驶下灯火通明的江东快速路,沿着行人寥寥的街道往前直行,那座庄严的建筑立在前方。还隔着两个路口,百里就看到屹立在广场上的大十字架的黑影。
天空中雨云低垂,仲夏夜的雨不大不小地下着,灰白色的雾气弥漫在人间的每一个角落,刺骨的森寒犹如吸血虫般紧附在皮肤上。早就等候在此的冥王抬起他苍白的脸庞,用嘲弄的微笑迎接这三个终于解开了冥王密码的拯救者。
南京大屠杀没有毁灭之源,百里他们只有找寻新的线索。莫先琳的凶杀现场指向了火星,他们由此在庞贝找到了特里斯坦博士,隐藏特里斯坦的庞贝又指向冥王星,在盲眼诗人的帮助下,他们来到了南京。
先知设局的规律已然明了,就是上一个失踪者的藏身地暗示着下一个失踪者的所在,要在一座巨大的荒城里找到藏匿失踪者的具体地点,也得用上这个规律。
莫先琳死在引发大地震的断层的起始处,也就是毁灭的原点,特里斯坦便藏在毁灭庞贝的火山里。而百里是在一座祭坛上发现特里斯坦的,那么南京的祭坛,必定就是第三个失踪者的藏身地。
在南京,与大屠杀联系最为密切的祭坛,就是眼前那座以棺椁为外形的建筑物了。
笛卡尔把车停在空旷的停车场,他们三人走下车,当地时间接近21点,路上看不见几个行人,连过路的车都没有几辆,近处的高楼灯火稀疏,身周只有雨点落地的滴答声,他们仿佛来到一个劫后无生的死寂城市。
1937年12月13日开始的四十天内,染指南京的日本军人将三十四万平民和战俘赶尽杀绝,他们的疯狂屠杀让南京的大地上遍是尸体,残忍的军人不会为死人的后事费神,他们只是把尸体潦草地集中到一处,浇上燃油点上一把火,或者索性就任由堆积成山的尸体腐烂成一堆堆白骨,人们把尸骨的堆积地称为“万人坑”。
触目惊心的万人坑,是那场灭绝人性的灾难留给后世的血痕。
冥王之城萦绕着三十四万无处可归的亡魂。半个世纪后,中国人决定为在大屠杀中遇难的同胞建造一座纪念馆,出色的建筑设计师将纪念馆的遗骨陈列室设计成棺椁的形状,用这样的方式安葬那三十四万人的骸骨,让流离的亡魂有个归处。
在中国,无论是皇族还是百姓,祭祀仪式普遍是在埋葬先人的陵墓附近进行,要祭祀惨遭屠杀的亡者,祭坛最有可能设在安葬亡者的棺椁周围。
百里站在南京大屠杀纪念馆的悼念广场上,肃穆的风卷过他的衣角,没有温度的雨水从他的发根淌下,滑过脸庞,沿着他的下颌滴进飘在身周的雾气里。
“失踪者藏在这里?”笛卡尔半仰着头,注视着纪念馆的黑色外墙,大理石墙壁上,“遇难者300000”这行醒目的方字反射着惨白的灯光。
秦澜从静立的两人身边走过,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向万人坑遗址,面无表情的百里跟在她身后。
他们沿途经过一座高大的深色石雕,那是一位衣衫褴褛的母亲,垂在腹前的双手轻托着婴孩的尸体,仰天长哭。石雕旁的探灯照亮了底座的铭文——“被杀害的儿子永不再生,被活埋的丈夫永不再生,悲苦都留给了被恶魔强暴了的妻子,苍天啊!”


第26章 悔罪灵殿
穿过悼念广场,从大屠杀纪念馆的正门走进万人坑遗址,经过悬于白骨丛林旁边的参观长廊,就能直通亡魂的安葬地——以棺椁为形的遗骨陈列室。
紧挨在纪念馆正门旁的是一间安保室,负责保卫两个展区的安全。这会儿快要到闭馆的时间了,值勤的管理员满脸倦容,他已不是正值壮年的年轻人,虽然进入纪念馆都是免费的,不用花费力气对付逃票者,但连续两天不间断的工作还是很让他吃不消。眼下见游人都散得差不多了,他右手支着腮,在监控屏前打起瞌睡。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管理员抬起沉重的脑袋往窗外打量,悼念广场上昏暗的路灯让他看不清游客的脸,只能隐约看到三个快速晃过的人影。
“马上闭馆了!”管理员扯起嗓子大声喊了一句。
没有人回他的话,三重脚步声叠在一起,消失在安保室旁边的场馆正大门。
到了闭馆时间再进去,把他们清出来。这么想着,管理员的意识又回去抗争不断侵扰大脑的困意了。
秦澜走在最前,在光线暗淡的前厅里只能看见她一个模糊的背影。百里跟随秦澜的脚步,他没有去留意挂在前厅墙壁上的历史照片,视线只放在通入万人坑遗址的玻璃门上。走在最后的笛卡尔不经意间瞟到身侧的一张照片,在泛黄的图像里,他看到一排整齐列在颓垣断壁上的人头,放在最边上的人头属于一个不大的孩子,他脸上眼睛半闭,惨白的嘴唇微微张着,似乎隔着凝固的历史也能听到他在临死前发出的惨叫。
笛卡尔收回目光,不愿再往下看。前厅的棚顶隐没在不见底的黑暗里,仿佛有亡魂悬于其上,俯瞰着三个夜访游客。
前厅的面积不大,从正门走到万人坑遗址展馆也不过是几十步的距离,百里很小心地走完这短短的几十步,不让自己的视线接触到任何记录了大屠杀的史料。
“走过这里,前面就是遗骨陈列室了。”秦澜停下脚步说,来到大屠杀纪念馆以后这是她第一次开口说话。
笛卡尔举目望了望参观长廊的尽头,遗骨陈列室的灯光要比前厅强一些。“第三个失踪者真的在那里吗?”笛卡尔不确定地道,“我是说,先知要真把一个大活人放在陈列室里,这座纪念馆的管理者不应该早就发现了吗?”
他的疑惑不无道理,百里回道:“我们去陈列室看看再说。”
这时,他的眼角瞥见一条飞速闪过的阴影。
就要闭馆了,从悼念广场一路走来他们没见到一个游人,万人坑遗址展馆里除了他们三个以外更是空无一人,那个阴影是……
“怎么了?”在长廊上走出几步的秦澜回头问,笛卡尔定在她身边,目露关切的眼神。
“没,没事。”百里用力晃了晃脑袋,抬起腿要往前走。
他竟然迈不开步子了,双腿被无形的力量束缚在地板上。
百里低头看去,一双枯败的手紧紧抱着他的脚,令他不得动弹,而在他身后,是一个衣衫不整的女人趴在地上,她满是泪水的脸从乱糟糟的头发间透出来,张着嘴嘶喊:“求求你,放过我的孩子。”
忽然出现的女人真实得令人分不清她是幻象还是现实,错愕的百里紧咬着牙,才没发出惊惧的叫声。
“你还好吗?”秦澜和笛卡尔小跑回来。他们看不见地上的女人,而百里脸上明明白白的惊恐让他们怔住了。
百里抬头看向同伴,在秦澜身后,他看到一个军官模样的男人,穿着整齐的军衣,光洁的脸上挂着狰狞的笑容,他抬起手,闪现寒光的长刀猛地挥下,划出“呼”的一声风响。
“小心!”百里伸出手去拉秦澜。
军官没有伤害到秦澜,在他的利刃下却多出一具身首异处的尸体,横倒在秦澜的脚边,脖颈的断口不停地涌出鲜血,染红秦澜的鞋子,空气中的血腥气味刺激着百里的嗅觉。
远处传来一阵哀号,那是一群被铁丝绑住手脚的平民,其中能看到佝偻的老人和幼小的孩童,他们有的痛哭着、有的沉默着,几挺锃亮的机枪转过枪口正对着他们,火舌喷出,人群在横飞的血肉中齐齐倒下。
地上女人的手松开了,她闭上眼睛,生命的神采从她的眼睛里逝去。百里在她身前弯下腰,试着去触碰她脸上的皮肤。
百里希望自己的手穿过女人的侧脸,这样就能证明他看到的一切只是虚幻的假象。
可是他真的摸到了那个女人,那张落满泪痕的脸还存有微弱的温度,温热的触觉穿透百里的指尖,在神经元的密集丛林里狂奔,最后传进他战栗的大脑。
百里直起身,瞪圆的双眼盯住自己的手指,上面还留着在女人脸上蹭到的泪滴,他甚至能感觉到泪水的冰凉。
幻觉!
没有什么时候比此刻更让百里恐惧了,他抬起眼睛,看向站在身前的两个同伴。
秦澜和笛卡尔不知所措,在他们眼前只是一间空荡荡的展馆,可是面前的百里却定身立在走廊上,不知是什么东西缠住了他的双腿,他大口喘着粗气,双手撑在膝盖上,全身不住地颤抖,眼眶裂到了极限,微微凸出来的瞳孔里全是惧怕的神色。
“他被催眠了吗?”秦澜着急地对笛卡尔道,“你快想想办法让他脱离催眠啊!”
“这……”笛卡尔犯难,他的迟疑看起来是因为他拿不准百里为什么会变成这副骇人的模样。
百里没有陷入催眠的旋涡,确切地说,他还能控制自己的意识。
“我们快走!”他虚弱地抬起手,指向长廊尽头的遗骨陈列室。
秦澜急忙上前扶住百里,多亏了她,百里才得以直起身而没有跌倒。
笛卡尔和秦澜都知道,不论百里遭遇了什么,只有尽快离开这里才能让他脱离可怕的未知状态。
距离遗骨陈列室已经不远了,在百里眼中,周围早已不是一个处于室内的空间,而是在硝烟弥漫的天空下前行,暗淡的天光照着路旁一批接一批死于屠戮的人,脚下的血路直通向一座没有墓碑的坟茔,苍天下,那座从地面隆起的土包遥不可及。
秦澜搀着百里终于走到了血路的终点,这座外部呈棺椁形状的建筑内安葬的是从万人坑里挖出的遗骸,高大的透明玻璃展柜内摆列着武士刀斩断的头骨、子弹打穿的胸骨、烈火烧焦的腿骨。笛卡尔快步穿行在展柜间的走道里,把整座陈列室转了个遍。
“这里没有人!”还没走回来,就听到他大声说。
遗骨陈列室的内部面积不大,不用笛卡尔提醒,透过透明的玻璃展柜能看出这里没有失踪者的影子,况且,正如笛卡尔提到的,把一个大活人明目张胆地放在这里,不用等百里他们来找,纪念馆的管理者早就把他找出来了。
先知一定是将第三位学者藏在了更隐秘的地方。
秦澜急眨着眼睛,没有把握地四处张望,她想不出在这间陈列室的什么地方能藏得住人。
离开万人坑遗址后,在百里的精神面上肆虐的幻觉稍有减弱,可是那座立在苍天下的低矮坟茔却始终停留在他的眼前。他们走进埋葬遗骨的陈列室,在百里的意识里却是走到坟头近前,掘开土层,打开深埋在坟包下的石棺。
百里拉住秦澜的袖口,示意她不要在陈列室里找了。
祭坛不会设在棺椁之中,而是在安葬亡者的陵墓附近,要把人藏在遗骨陈列室附近而且不让无关的人发现,那就只有一个可能的地方。
百里的手指向他们脚下指了指。
祭祀亡魂的圣地,在棺椁之下。
片刻的浅睡没有驱散管理员的疲倦,反而让他的脑袋更加沉重了。不过,他没有忘记职责,安保室外传来的声响稍有异常,他都会警觉地清醒过来,条件反射地看几眼监控终端回传的画面,确定纪念馆内的游客在干什么。
还有一刻钟就要闭馆,场馆里只有最后进去的那三个游客,他们缓慢地走在万人坑的参观走廊上,监控摄像头只能拍到他们的背影。看起来除了其中的一个始终弓着身子外也没有别的异样,管理员决定再闭一会儿眼睛。
警铃声大作的时候,管理员已经有五分钟没睁眼了,监控系统传出的嗡嗡刺耳的铃声把他吓得浑身一震。
只有当游客走进禁止通行的区域时,系统才会自动发出警报,以提醒管理者该去把那些不守规矩的家伙赶出禁区。
此刻监控系统急躁地鸣叫着,所有监视屏幕上都看不到三个游客的影子。
管理员的困意一扫而空,他从座位上腾地起来,开始熟练地操作监控系统,画面在正中间的显示屏上跳换,他连续调出几个禁入区的实时拍摄场景。
“人呢?跑哪儿去了?”管理员困扰地自语,手上的动作却更快了。
先进的监控系统发出错误警报的概率低得足以忽略,一定是有人进入了禁区。
抓到你们一定叫你们好看!管理员恨恨地想。显示屏上一个场景从眼前闪过,他停下手,调回不对劲的图像。
引起怀疑的图像对应的摄像头设置在遗骨陈列室的地下室门前。
南京大屠杀纪念馆只有少数几个展区建有地下工事,早些年,从万人坑掘出的骸骨有一部分储存在遗骨陈列室的地下室里,由于地下室与南京市的地底防空洞相连,防空洞废弃后那里就被封锁起来了,除了每年一次的例行检查外,平时不会有人去开启那间地下储藏间。
管理员仔细地盯住监控画面,那道厚重的电子金属门紧紧地封闭着地下的空间,看上去与平常没什么差别。
有一个细节险些就逃过了管理员的眼睛:金属门一侧的电子锁上,本应该是示意关闭状态的红灯,此时闪烁的却是绿光,说明门锁处于开启状态。
“这几个二皮脸!”管理员骂道,操起挂在墙上的对讲机走出门去,监控系统的警铃声在他身后响个不停。
通往地下室的楼梯在遗骨陈列室西侧,接近和平公园区,笛卡尔用“土卫六”下载了大屠杀纪念馆的平面图,很快就找到这个隐蔽的通道。纪念馆给禁入区域装配的智能安全门能够拦住大部分游客或是善于开锁的盗贼,然而在拥有干扰器的超级计算机面前,这种高科技的钢质门还不如一把普通铁锁结实。笛卡尔只用了五分钟就成功破解电子锁的程序,埋藏秘密的地下空间开启了。
防盗门只打开一条细缝,尸骨的气味夹着灰尘,混在一股拂过脸颊的阴风里,深受幻觉折磨的百里感觉像是站在幽深的墓穴入口。
走进地下室,笛卡尔还想花点时间将电子锁恢复原状,秦澜拉了拉他,催促道:“别浪费时间了,门外那个摄像头早就把我们拍进去了,我们赶快找失踪者。”
地下室虽没有灯,但不是一片漆黑,有一层昏黄的淡光飘浮在空气里,仿佛有人在黑暗深处点着了烛火。
有人在这儿!秦澜见到微光,心里一阵欢腾。笛卡尔走在前面,朝着光源走去,她支撑着虚弱的百里跟在后面,她的手臂能觉察到身旁颤抖不已的身躯冒出的冷汗。
地下室并不宽敞,里面只有几排陈旧的置物柜,一些不知装了什么内容的铁箱子放在柜架上。只绕过几条走道,他们就看到了微光的源头。
笛卡尔突然停住脚步,跟在身后的秦澜差点儿撞上他。
“怎么了?”秦澜皱起眉头,笛卡尔高大的身躯挡住了前路的光线。
笛卡尔不作声,动作缓慢地转过来,秦澜和百里这才看清,前方靠近墙根的地板上有一个通入地底的井道,圆形井口窄小,勉强能容下一个成年人通行,原本盖住井口的石井盖被掀开了,扔在一旁,烛火般的淡光就是从地底的空间内照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