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赫宁·塞勒涅在《催眠论》一书中提出的法则:催眠是催眠师与受试者潜意识之间的直接交流,催眠师只能引导或组织对方潜意识内储存的信息材料。若受试者的潜意识世界不存在某种信息,再高明的催眠师也不能在其中凭空创造出该信息。《催眠论》里列举了一个“大象不可知定理”:有一个从没见过大象的受试者,催眠师可以通过语言描述,引导存在于受试者潜意识的“长鼻”“大耳”“粗腿”等一系列碎片信息,堆砌出大象的粗略形象,把一头模糊的、类似于抽象化的大象放进受试者的潜意识。
但是,纵使催眠师把大象的每个细节都描述得极尽详细,也仅仅是调用了潜意识内已有的材料来组成一个新形象,催眠永远不可能脱离潜意识的基础创造出一座空中花园。试想,没见过大象的受试者如果连“长的”“鼻子”“大的”“耳朵”这些碎片概念都没有,催眠师又怎么能创造出“大象”呢?
在中国,有一句更易懂的古话解释了“大象不可知定理”——百闻不如一见。
回到“镜像催眠”上来,为了降低“催眠冲突现象”的影响,百里想出了反催眠的主意,具体过程是特里斯坦催眠了百里,百里又通过反催眠让特里斯坦进入催眠状态,他们都是催眠师,同时也都是受试者,就像两面相对而立的镜子,两人都映照在对方的镜像空间里。在他们都被催眠后,百里的最后一句暗示起了作用,特里斯坦把自己深埋在潜意识的记忆用语言表述出来,引起百里的潜意识变化,以百里的潜意识碎片信息为材料建构成特里斯坦的回忆情景,催眠状态下的百里站在特里斯坦的人格角度上,“回顾”其三个月来的经历。
一个人的身躯里有了另一个人的人格,是不是很熟悉?
放满恒温箱的钢架前,五个人随意地或立或坐,特里斯坦的双腿带着百里的眼睛向他们走去,近了,可是百里却看不清他们的容貌。
所有人都是一团模糊的黑影,像是被一块毛玻璃挡住了,无法辨别出他们的脸庞和身形。
“好了,莫,让你的霍利休息一下吧。”靠坐在钢架脚的一个人影说。
莫?那人在跟活着的莫先琳说话?可是莫先琳怎么会发出男人的声音?
百里试着通过话语的音色分辨打圆场的人是谁,竟发现他的嗓音很熟悉,不久前自己肯定在哪里听到过。
“好了,大家都到齐了,让我们开始吧。”站在正中间的人影说,声音同莫先琳,还有坐在地上的那个人一模一样。
百里反应过来,记忆里的所有人都用的是特里斯坦的音色说话交流。
看不清身形容貌、分不清嗓音,百里彻底打消了认出他们的念头,现在只能抓紧时间看看他们要干什么。
“我们是在歌珊之地,这才是真正的秘密会议啊!”站在最远处的一个人影赞叹道。
秘密会议?百里心头一紧。
五个人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没动,加上新加入的特里斯坦,六道目光一同转向钢架上的某个恒温箱。
“以魂灵的理性宣誓,我们将守护秘密,直到应该开启之时。逾越即是苦楚。”
神圣誓言的最后一句话引起百里心头的巨震。
“逾越即是苦楚。”
六个人随性的动作和各自的喃喃低语,使他们的宣誓不像一场庄严的仪式。待每个人都说完誓言,立于正中的主持者回过头,不带有丝毫感情地吩咐道:“亚瑟,由你来把基石放在法典下。”
后面的一个人影走上前,双手虔诚地托着一个精致的铁盒,俯身打开恒温箱门,把铁盒压在箱内的一块石板之下。
“奠基完成了,我们已开启法典的坦途,”主持者淡淡地说,“接下来,我们为了理念世界所做的一切都将得到《歌珊法典》的认可。”
“我是第一个。”属于莫先琳的人影站出来说。
“是的,莫。”主持者点点头,回答道。
莫先琳走到特里斯坦面前,即使靠得如此近也看不清她的脸,躲在特里斯坦身体里的百里感到侧脸上传来一阵温热。
“我会想念你的。”莫先琳轻声说。
“弗兰克实验室为你感到骄傲。”特里斯坦望着他的女友,却只能看到一团乌黑的浓雾,百里能想象两人对视的深情目光。
莫先琳发出轻不可闻的笑声,离开钢架之间的过道走远了,被唤作亚瑟的人影跟在她身后,像黑夜里驱之不散的幽灵。
“如果没有莫和她的弗兰克实验室,我们永远找不到释放知识的钥匙。”主持者定在原地,静如死水的语气终于有了些波澜。
话说完,眼前腾起白色的薄雾,周围的场景迅速淡退,但是最初的黑暗虚空并没有浮出来,等身周的空间重新组合成形,百里意识到是特里斯坦的记忆切换了。
他们在一架私人飞机上,从圆形舷窗看出去,只见银色的机翼掠过厚重的云层,炫目的日光偶尔会穿过云层照进机舱,落在圆桌对面那个黑影上。
那是一个没有身躯和脸庞的灵魂,用特里斯坦的嗓音说话:“你的论证很精彩,博士。”
在特里斯坦的身躯里,百里也感到一丝渗入心底的悲苦,他说:“整个弗兰克实验室用了半个世纪的时间证明这个理论,我们确信那就是开启理念世界的钥匙。”
黑影从小牛皮沙发上站起来,缓步踱到舷窗前,有一道阳光穿透云层,笼罩在黑影身上,在他身后投下巨大的影子。
“这次实验会告诉我们的一切,早晨,即将来临。”
“是的,”特里斯坦低下头,“人类文明早该迎来一个新的早晨了。”
白雾弥漫,机舱也消失了,第三次出现的记忆场景是一个半球形的洞窟内部,湿冷的空气包裹住全身,冷得刺骨,岩壁上爬满发出冷暗荧光的藻类,正方形的地面上有一座圆形石台,风格古怪的石门立在圆台正中。
在火山爆发中毁灭的祭坛,百里熟悉这个差点要了他的命的地方。
把死亡的祭品放在象征冥界的石门前真是再合适不过,特里斯坦想道。
他盘腿坐在石门下,赤裸的上身因寒气的侵袭而布满鸡皮疙瘩。没有食物、没有饮水,人在这样的环境中不可能活着撑过三十六个小时。
我是第二个,那个催眠师很快就会来,前提是我们没有高估他。特里斯坦平静地想。
他冻僵了,却执意不肯往火山口方向走几十分钟的路,去让滚热的空气烘烤一下身体。
在催眠师赶到之前,他得参悟藏在石门中的秘密,只有破解秘密得到的答案才能确保他们活下来。
柏拉图的神秘学院习惯了隐瞒一切,即使是对学院门徒也不会什么都坦白。
“知识深藏于心,逾越即是苦楚。”特里斯坦微微睁眼,望着空无一物的石门说。
怀里忽然感到一阵震动感。
特里斯坦摸出放在胸口的黑色金属方盒,长条形小屏上显示着一串代码,不用心灵会的那三台便携超算机他也知道是谁打来的。
“我在。”特里斯坦按下接听键。
“在石门内已安置好火药,”听筒里传出特里斯坦的说话声,“石门机械地自毁系统也已开启,引爆器是您的‘黑火柴盒’,请您按住拨号键盘上的确认钮,一旦确认钮感应不到压力,自毁系统就会立刻启动。”
“好。”特里斯坦回道。自己和自己打电话,藏在他身体内的百里感到一丝异样。
“依先知的意思,即使他们没有准时赶到,毁灭最终还是会降临,”特里斯坦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又说,“希望您明白。”
“我明白,我是祭品。”特里斯坦坦然地说。
“祝您好运,博士。”对方说完就收了线。
特里斯坦放下手中的机密电话,小屏幕上的代码在挂断电话时就变成一个飞快倒数的秒表,他按住确认钮,秒表才回到正常的速度。
“精巧的设计,先知为你感到骄傲,亚瑟。”特里斯坦随手拿起一块碎裂的大理石板压住“黑火柴盒”。
他又抬眼看向屹立在面前的石门,冥王阴森的眼睛在石门后面回望着他。
“游览结束了,是时候醒来了。”冥王以特里斯坦的嗓音低语道,“盲眼诗人亲眼见过我的冥府,去找他吧,他会带你回到这里。”
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忽然从一墙之隔的舱房里传来,整条渔船上的人都被吓住了。
笛卡尔紧张地与秦澜对视一眼,两人脸上写满惶恐。
他们都听得出来,那是百里的声音。
船上的水手纷纷往舱房门口聚来,房间里的惨叫仍在持续,像是有谁在里面忍受酷刑的折磨。
笛卡尔率先冲出去,秦澜跟在后头。隔壁的舱房门前已经聚了不少人,笛卡尔大声喊着“借过”,费劲地拨开人群。
终于闯到门前,他猛地往下扳动把手,房门纹丝不动。
门锁上了。
秦澜来到笛卡尔身旁,从门上的小窗往里探视,看到一个人影蜷缩在地板上,捂着脑袋止不住地抽搐。
笛卡尔两手使劲地摇晃着门把,坚固的房门没有给他想要的回应。“快,把钥匙找来。”他回头朝身周的人群呼喝道。
那些水手面面相觑,无奈地摇摇头,他们没一个人是钥匙保管员。这条老旧的渔船上没有井然有序的管理制度,谁也不知道钥匙放在哪儿,被哪个喝醉的机械维护工随手扔到海里了也说不定。
“啊——”又是一声凄厉的喊叫,穿透门板刺到人们耳朵里,痛苦的声音能把每个人的耳膜都撕碎。
“让开!你们这些蠢货!”人群后响起怒火冲天的叫骂声,一个强壮的身影扛着一把太平斧快步走上前,堵在门口的水手见他来了,自动往两边退开,让出一条道。
扛着斧头的男人身形像一座巨塔,他走到锁死的舱房门前,眼角鄙夷地瞥了笛卡尔一眼,高举起太平斧砸掉门锁,一脚踹开房门。
门敞开了,百里的惨叫更加震慑人心,急得满头热汗的笛卡尔当先冲进去,秦澜回头向前来帮助他们开门的强壮男人恳求道:“拜托,请把船上的医生找来好吗?”
“都给老子滚回你们的位置上去,”男人在门口拦住想进去看热闹的水手,又朝拼命想往秦澜身边挤的阿里斯吼道,“听到这小妞说的了吗?去找考夫曼过来。”
“好的,福克船长,我这就去。”阿里斯一边回头对秦澜傻笑,一边跑向底层的船舱,医生的房间就在那边。
在船长的威慑下,众人恋恋不舍地散了。秦澜转身走进门,就看见笛卡尔背靠铁床坐在地板上,百里的脑袋枕在他的臂弯里。
“他怎么样?”秦澜在百里身边蹲下来,才意识到她刚刚问了一个傻问题。
不用笛卡尔回答,长眼睛的人都能看出百里的情况很糟,糟透了。
他的嘴唇呈恐怖的紫色,从头到脚都在发抖,冷汗像泉水一样从头皮上流下来,浸湿了苍白的脸庞,双眼微微撑开一条小缝,其中看不见瞳孔,全是布满血丝的眼白。
“怎么办?怎么办?”秦澜求助地看向笛卡尔,她很少会让自己处于惊慌失措的境地,这绝对是最煎熬的一次。
向来都是问别人怎么办的笛卡尔这时反而表现得异常镇定,身为心灵会会长的学生,他看出百里的精神深陷在危险的催眠世界里,有人在其中对他做了致命的暗示,如果不快点把他唤醒,他们就只能带着一具能呼吸的尸体回旧金山了。
“听着,你去守在门口,不能让别人进来,我试着把百里从催眠里拽出来。”笛卡尔吩咐秦澜道,他固定不住百里的双手,脸上又挨了几下打。
“你一个人可以吗?”秦澜并不明白笛卡尔提到的催眠是怎么回事,她蹲着没动,“有人已经去叫船上的医生了。”
“医生搞不定这事儿,百里需要的是催眠师。”笛卡尔索性张开双臂,把百里箍在怀里。
笛卡尔是催眠师?秦澜带着一肚子的疑问退出房间,就碰上阿里斯跑回来,考夫曼医生拎着医药箱跟在后面。
满身酒气的黑胡子老头搓着手,胆怯地向舱房里张望,躺在地上的那个人身上没见有什么伤口,可他痛苦的叫喊一直没停过,像是有一把隐形的剔骨刀在刮他的头盖骨。考夫曼不算短的职业生涯里还没见过如此怪异的患者。
“那位先生是不小心听了海妖的歌声吗?我能为他做点什么?”考夫曼支支吾吾地问,心里犹豫着是不是要回去把《圣经》和驱魔用的圣水拿来。
“给我一瓶安定片,帮我在这里守着,别让任何人靠近。”秦澜心急火燎地往周围扫了一圈,想找到船长让他尽快靠岸,把百里送到催眠师的躺椅上去,可是那个肩扛太平斧的大个子却不见了踪影。
“救——救我——”百里的嘶吼吓得考夫曼两腿发软,他把安定片药瓶塞到秦澜手里,喊了句“是恶魔附身,恶魔要从他身体里出来了”,抱着头一瘸一拐地往回跑远了。
恶魔早已出现,它就在百里的意识里。
笛卡尔使出浑身力气才固定住百里的双手,然而百里的脑袋还在他怀里挣扎,因痛苦而扭曲的神色覆盖在那张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
“听着,伙计,你能听见我的话,”笛卡尔在百里的耳边说,极力把诱导指令传进他混乱的潜意识里去,“你眼前有一道门,就在前面,走上前去打开它,去打开门……”
“盲眼诗人亲眼见过我的冥府,去找他吧,他会带你回到这里。”隐藏在石门里的冥王说。
百里从特里斯坦的身躯里剥离出来,以他自己的双脚站立在祭坛上。特里斯坦抬起疲惫的双眼,对百里惨然一笑。
周遭的空气骤然翻涌起来,轰隆声在不远处响起,脚下的祭坛随着半球形洞穴大幅颤动。
石门门梁上的三个犬头出现裂痕,顷刻间,裂痕自上而下遍及整座石门。
灾难的前兆来得太突然,百里没有半点准备。
前兆之后紧跟着就是毁灭的终章。轰!地底传来熟悉的巨响,百里空白的脑袋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糟了!”他的第一反应只有短短两个字。
祭坛上的石门在大地的怒吼中垮塌,犹如撕掉最后的封印,灾难的恶兽推开牢笼的门,露着獠牙,喷着血腥的鼻息降临人间。
发生大地震的同一瞬间,亿万吨高温熔岩从地底喷涌而出,火山祭坛被恶兽撕成碎片,坐在面前的特里斯坦博士在半秒钟内被上千度的高温气化成一缕水汽。
百里以为自己会跟特里斯坦一样死在催眠世界里,可是汹涌的岩浆滚过他的身体,他却安然无恙。
出于求生的本能,百里想逃到远离火山口的地方,就在他转身的刹那,他知道为什么让他的意识存活下来了。
为了让他亲眼看到人间末日。
根本没有什么火山口,岩浆直接从地底喷出来,地球成了一颗悬在烈火中的泥球,高温岩浆在每一寸土地上流淌,每一座城市都在烈焰中毁灭。血红色的天空里有一道触目惊心的裂口,其中的太阳像一颗发光的瞳孔,漠然地注视着苍穹下的临死万物。
这一次,死亡的气息比以往幻觉里的末世之景都要强烈。人类在死神面前只剩下绝望和疯狂,他们困在燃烧的城市里,为了争夺暂时安全的空间自相残杀,尸体铺满街道,血水流过高温的地面很快就蒸发成血雾。
百里想挡住眼睛,不让毁灭的场景再侵蚀自己的神经,然而末日的画卷像是镂刻在瞳孔上,无论是双眼紧闭还是抬手蒙在眼前,他都能看见被烈焰焚毁的城市废墟,还有在废墟中相互屠戮的人群。
撕裂精神比伤害身体要痛苦万倍,此时百里情愿是真的火焰在灼烧他的身躯。
“快醒来,快离开这儿!”他不断给自己传输唤醒指令。
催眠的程度太深,一股无形的能量把百里禁锢在其中,普通的自我唤醒催眠起不了什么作用。现在除了尝试用尖叫唤醒自己,百里别无他法。
潜意识的精神能量眼看要降到危机线以下,如果再不出去,微弱的精神能量就不足以支撑他脱离催眠的束缚,他将成为游荡在潜意识世界里的亡灵。
“快醒来!”百里想怒吼,却吼不出声。
只有集中起剩余的所有精神能量,给自己更强大的唤醒暗示才有逃出去的机会!
城市坍塌的巨响,人们临死前发出的惨叫不断地冲击耳膜、扰乱思绪,是冥想修炼发挥了作用,百里慢慢稳住心神,将所有精神内驱力集中成门形的显像。
一道门,在他身前勾勒出来。
深红色的木门立在火焰里,只要打开它,就能踏上返回现实世界的通道。
百里咬住后槽牙,往下扳动门把,推开门。
没有通道、没有现实,毁灭的画面没有改变,百里的意识仍然停留在催眠状态里,他出不去,那股无处不在的能量不允许他提前离开这场盛大的毁灭演出。
地震、烈火、屠杀……人类文明史上的大灾难,所有箭头都指向一个确凿无疑的靶心。百里可以确定那股束缚他的能量是什么,他在痛苦的精神折磨下再次验证了早就出现在心底的预感。
能量来自人类最阴暗的本能,它是比潜意识沼泽更可怕的心理黑洞。
百里决定做最后一搏。
第20章 盲眼诗人
“那扇木门是深红色的,你看得见,你走上去把门打开。”笛卡尔克制住心里的焦躁,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他没有得到回应。
百里的脸完全皱起来,白得像纸,双手一直企图挣脱笛卡尔的控制。他全身都浸泡在汗水里,身体里的水分还在争先恐后地钻出毛孔,再这样下去,他早晚会因大量脱水而休克。
秦澜拿来一瓶淡水,可是饮水吸管没法放到百里的嘴里,他的上下两排牙齿紧咬在一起,除非用凿子来凿,否则不可能打开他的嘴,秦澜真担心会在百里的牙齿上看到碎裂的痕迹。
“要不要给他注射点盐水什么的?”阿里斯躲在门边问,这诡异的突发症也给了他不小的惊吓。
秦澜摇摇头,百里挣扎得越发激烈,很难把注射器的针头准确地扎进他的血管再完好地拔出来。
只能寄希望于笛卡尔尽快唤醒他,秦澜忧心忡忡地退回到门边。
笛卡尔的状况也好不到哪儿去,他抬起肩膀抹了一把挂在眼角的汗珠,回过头来靠近百里耳边继续做无谓的唤醒催眠。
“深红色的木门就在你身前,走上前去,打开门。”
催眠语言的内容需要保证前后一致,既然选用了“门”来构建返回现实的入口就不能换成别的什么形象,不然会使催眠状态里的受试者感到迷惑。
笛卡尔深谙此原理,他不断地往百里的潜意识里传导“门”的意象,只要穿过那道门,就能回来。
前提是,百里能够战胜那股强大到足以毁灭一切的黑暗能量。
百里坐在地上,火焰带着呼呼的低啸从他的身体里穿过。如同灾难刚降临的瞬间,他没有感到皮肉上的痛楚,所有的苦痛都越过肉体,直达灵魂。
既然闭上眼还是能看到发生大灾难的世界,他索性就凝视着让他不堪忍受的场景。
放空意识、抽空思绪,让所有精神能量都归为虚无,像在冥想中无数次做到的那样。
百里双眼的焦点涣散了,似乎有一层薄雾蒙在他的眼前。
火海仍然在千万座城市上肆虐,焦黑的尸体堆积成山,此起彼伏的惨叫比刚才还要凄厉。
你做得不错,百里自我鼓励道。他盘腿坐在火焰上,脑袋里只剩下一个点。
那是存在于宇宙大爆炸之前的奇点,无限大又无限小的奇点,万物从这个点开始从无到有。
百里感觉到自己轻盈的身体浮在奇点周围,围绕着奇点转动。
他空洞的双眼重新聚起光芒,同一时间,零维的奇点延伸成一维的直线,一维直线又扩展成二维的平面。
那是一个绝对光滑的镜面,其中只映照出百里席地而坐的身躯,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映象,在镜前看去百里像是悬在一片水银汇集成的海面上。
他凝起漆黑的瞳孔,在眼眶深处现出一面黑色的镜子,与身前的镜面相向而视。
两块镜面一相对,无限遥远的空间立时出现在两个镜像世界里。
镜子里的瞳孔黑镜有无限大的引力,百里屏住呼吸,全身靠近黑镜。就在他感觉到镜中引力作用于自己的身躯的一瞬间,他化成一束光,直坠入黑镜内的无垠世界。
横行的岩浆、碎裂的大地,天空的裂痕和倾倒的摩天大厦都消失了,“涅槃”空间干净得像一朵雪白的莲花。
一千个人可能有一千把开启“涅槃”的钥匙,屈原的“涅槃”钥匙是《天问》,聂尚和他的妻子,还有秦澈都曾用这把钥匙成功推开了“涅槃”的大门。但是,《天问》对百里途来说作用不大,他有一把独属于自己的钥匙,那就是深度催眠。
同特里斯坦的“镜像催眠”就已经把他推进潜意识的世界里,为了克服那股黑暗能量,唤醒自己,他必须借用隐藏在“涅槃”空间的精神内驱力,因此已经梦行在潜意识之内的他再度自我催眠,以更深一度的催眠来进入“涅槃”。
用文字描述百里途进入“涅槃”的过程跟低维生物描述高维空间一样困难,如果有人亲身经历,他一定会以为自己掉进了一部荒诞的科幻电影。
至于能让百里途不惜代价开启“涅槃”的黑暗能量是什么,那就是放在后面来说的内容了。
纯净的“涅槃”空间在潜意识的最深层,百里曾经来过这里,回到现实的途径对他并不陌生。
从常理上说,唤醒位于“涅槃”的受试者要比唤醒在上层潜意识中的受试者困难得多。可是今天不一样,那股黑暗能量组织起百里的潜意识材料,构建出一颗面临毁灭的地球,他难以从中逃出生天,相较之下,“涅槃”反而是台风圈的平静风眼。
当然,百里也仅仅是在“涅槃”空间的前门玄关,他不能再往里间深入,不然会比禁锢在表现大灾难的上层潜意识更加危险。
一阵喃喃低语,从四个方向传进脑海。
“深红色的木门就在你眼前,走上前,去打开门。”
百里当即领悟,那是从现实空间传来的唤醒指令,他决定接受指令的暗示,让“涅槃”内的精神能量跟随指令的引导。
又一扇深红色的木门出现在他的前方,精致的雕花门饰,银白的门环把手,每一个细节都异常清晰。
百里往前走,来到门前。
门后,是什么在等待揭晓?百里没有迟疑,打开木门。
门后是幽黑漫长的隧道,尽头处有一点微光,让百里想起那条连接维苏威火山和庞贝古城的地下暗道。
他穿过木门,沿着通往现实的隧道走向尽头。
在隧道另一端的现实世界里,看到百里紧皱的脸庞松弛下来,笛卡尔和秦澜高悬到喉咙口的心脏才往回落下一点。
随后,百里的身体也止住了抽搐,紧咬的牙关缓缓松开,眼睑轻微颤抖,似乎还没有足够的力气睁开。
笛卡尔抬手示意门边的秦澜去弄点水,秦澜急匆匆地拿来一瓶盐水。这回吸管刚放进百里的嘴里,他就像一个饥饿的婴儿吮住母亲的乳头,一口气喝干了整瓶水。
眼皮动了动,百里睁开眼睛,黑夜一般的深邃双瞳里只剩下疲惫。
“你终于醒了!”秦澜欣喜地看着百里说。
百里没有回答的力气,只能抬起手,指向铁床的一端。
顺着他的指尖,秦澜和笛卡尔看到僵坐在床头一动不动的特里斯坦博士。
从内心冒出的寒气滚过全身,秦澜脖颈后的汗毛倒竖,她转头看了看笛卡尔,在后者眼里发现了同样的惊惶。
“我去看看。”笛卡尔说着就要放下还枕在他手臂上的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