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卡尔照做了,之前已经从1952年往前逆推演算了两千年,现在只需要调出一个完成运算的结果,再加上庞贝和奥斯维辛两座城市的地理位置相差不远,运算量大不了多少。没过多大一会儿,一幅星盘图就出现在“土卫六”的屏幕上。
百里只看太阳、地球和冥王星的符号位置,三者分列在三个星座宫内,显然不是冥王星冲日的星象。
秦澜理解了百里的思路:冥王星绕太阳公转一圈的周期是248个地球年,站在地球上以地球为参照物来看,冥王星每年都会有一个时间点与地球和太阳形成冲日之势。庞贝古城毁灭当天正好是冥王星冲日,由此推理出先知留下的“冥王之城”密码,既然“冥王之城”象征着发生过屠杀惨案的城市,那么现在就以那些震撼世人的屠城事件的起始时间来做出星盘图,如果屠城开始时在那座城市观测到的星象也是冥王星冲日,先知的“冥王之城”就找到了。
“第二个,是卢旺达首都,基加利。”秦澜接着说。
卢旺达位于非洲中东部,其主要民族是胡图族和图西族,两个民族间冲突不断。1994年4月6日,当时的卢旺达总统,胡图族人哈比亚利马纳乘坐的飞机在基加利机场附近被击落,胡图族执意认定这是图西族所为,从而引起他们对图西族的疯狂报复。从7日开始,一百天内卢旺达全境有近一百万名图西族平民以及不愿参与报复行动的胡图族人被杀死。卢旺达大屠杀是世界历史上杀人速度最快的种族灭绝事件,在首都基加利,平均每五分钟就有一人死在屠刀或枪口下。
“一百天杀一百万人,”笛卡尔两眼发直,“就是平均一天杀一万人,上帝啊!”
他不知道用什么言语来评价残酷的人类,他不知道当屠杀者挥下屠刀时有没有想过那个喷溅出鲜血的躯体是自己的同类;他也不知道上帝按照自己的模样造出了人,又为什么要把魔鬼的触角放进人的灵魂里。
“计算1994年4月7日的星盘图吧。”百里嗓音粗哑地说。
笛卡尔的手指放在键盘上,这一次他的动作失去了先前的灵敏。过了几分钟,又一张星盘图出现了。
百里只看了一眼就摇摇头,同时心里一沉,在没找到冲日的冥王星之前就意味着他们还要面对更多鲜血淋漓的历史。
“说说耶路撒冷。”百里转脸看向秦澜。
“耶路撒冷大屠杀发生在11世纪,死亡人数达到十五万。”秦澜机械地说,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不受讲述内容的影响。
作为《圣经》里记载的耶稣受难地,耶路撒冷历来都是罗马天主教的圣地。公元7世纪,伊斯兰教在阿拉伯半岛兴起,快速壮大的穆斯林侵占了耶路撒冷。为了夺回圣地,罗马天主教组织起军队向东进发,军队里的士兵都佩戴了十字徽章,所以他们被称为“十字军”。公元1099年7月15日,第一支攻破耶路撒冷的十字军在圣城里大开杀戒,无论是平民还是军人,只要他们认为是异教徒的都难逃一死,破城的第一天就有七千多人死去。
这次笛卡尔不需要百里提醒,秦澜还没讲完他就把1099年7月15日输入程序,百里的目光转过来,计算机屏幕上已经停着当天耶路撒冷的星盘了。
“圣城也不是我们要找的地方。”笛卡尔望着与太阳形成锐角的冥王星符号说。
“那么,只剩下最后一座了。”百里和笛卡尔一同看向秦澜。
秦澜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这一次她停顿得更久,似乎不愿提及那座城市历经的血光之灾。
“说吧。”百里轻声道,漆黑深邃的瞳孔里都是柔和的目光。
“在斯坦福,有一段时间我一直没去上战争史课,一整天都窝在工作室里,不是病了,而是那段时间教授们在讲南京大屠杀,我不愿也不敢去听课,尤其是在课堂上听着别人用研究报告式的语气去讲一桩我的祖国遭遇的惨案。”秦澜说这番话时能听见她拼命抑制的悲怆。
有些带血的历史并不只是封存在博物馆里供人研究回顾的文物史料,而是永远横在一个民族心口上的伤痕,不容忘记,也不容用冰凉的指尖去触碰。
1937年12月13日,侵华日军攻破南京,从当天开始往后的四十天内,他们烧杀抢掠无所不为,至少有三十四万来不及撤走的南京平民及战俘遭到残暴的屠杀。其间,丧失人性的日军想出各种花样来杀人,日本军官甚至举办“杀人比赛”,比拼谁能杀死更多手无寸铁的平民,日本的官方报纸《东京日日新闻》居然对比赛获胜者进行夸赞性的报道。
“当我的教授平静地说那两个日本军官在不到两个小时内就杀了超过四百个南京平民时,我当即丢下书本离开教室,从此再没去上过南京大屠杀的课,”秦澜的声音低哑,双肩控制不住地颤抖,“我从来不敢去看南京大屠杀的历史照片,那些泛黄的照片里死去的都是我的同胞,他们的皮肤、眼眸、头发和我都是一样的,可是那些屠杀者却能提着他们的头颅大笑着拍照。说真的,我从没后悔过选择灾难史作为研究课题,但南京大屠杀却让我动摇了。”
秦澜埋下脑袋,温热的泪水滴在手背上。笛卡尔想靠过去,最终还是止住了,他自知体会不到秦澜的哀楚,任何安慰都苍白无力。
百里没有说话,只是绕到笛卡尔身后,弓身俯在计算机前,伴着敲击键盘的“嗒嗒”声把“1937年12月13日”输入星盘程序里,按下确认键。
运算程序跳跃起来,南京与前面几座城市在空间位置上相隔较远,等待结果的时间也被拉长了。
秦澜等眼眶里不再涌出泪水才抬起头,看向站在计算机前沉默的催眠师。
那三十四万死在南京大屠杀里的不幸者也是他的同胞啊,为什么他没有丝毫触动呢?
百里能觉察定在背后的目光,他却没有回头,没有要做出解释或慰藉的意思。
出色的催眠师往往是冰冷的机器,他们不容许外界的事物过多地左右内心的悲喜,在意识的战场上,过大的情绪波动有可能直接导致他们功亏一篑。曾经的惨痛经历让百里学会了无论何时都要把心理情绪的绝对控制权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
跳动的程序停住了,“土卫六”现出它的结果。船舱里三双眼睛同时定格在那张昭示着“冥王之城”的星盘图上。
“什么都没有……”笛卡尔适时地发出一声轻叹。
1937年12月13日,以南京为观测地点的星盘上,冥王星与地球处于不同的星座宫内,加上太阳,在三颗星体之间连上虚线就形成了一个钝角三角形。
什么都没有,在大屠杀开始的黑暗日子,阴森的冥王星避开了地球,直直地瞪着太阳。先知设下的路标,依然隐藏在迷雾深处。


第18章 反催眠
加州时间5月22日20点52分(当地时间是次日早晨6点52分),一条名为“福克号”的渔船停在克里特岛附近。
沉默的气氛笼罩在渔船上的一间窄小船舱里。
四座发生过大规模屠杀事件的城市都不是答案,百里的推理在此时看起来就像一个可笑的错误,先知设下如此完美的密码链,怎么可能仅仅找到相同的星象就能轻易破解冥王密码呢?
百里目光黯淡,紧盯着“土卫六”屏幕上的四张星盘图,笛卡尔和秦澜交换了一个不知所措的眼神。
人类亲手犯下的屠杀罪孽绝对不是冥冥之中注定会发生的灾难,我却把屠杀开始之日的星象跟两千年前的一场天灾发生日的星象联系起来,真是太蠢了,白白浪费这么多时间。百里自责地揉了揉前额。
不过,这次失败的尝试并不是一无所获,至少能够肯定:“冥王的毁灭之城”指向的一定是一座发生过大屠杀的城市。
“秦澜,请你再想一想,”百里抬起头,道,“庞贝古城毁灭以后,只在一座城市里发生的,死亡人数在十万人以上的屠杀事件,就只有你刚才说的这四起吗?”
秦澜暗自以为百里对他的推理还不死心,想再试试别的城市。她认真地思考了好一会儿,坚决地回道:“是的,我可以肯定。”
百里点点头,目光移回到面前的四张图上,再次陷入沉思。
不可能把这四座城市都搜索一遍,只有用最快的速度破解先知的密码,找到“冥王之城”,第三个失踪学者才有生还的希望。可是,通往答案的关键线索在哪儿呢?究竟漏掉了什么呢?百里的眉头紧紧地锁住了。
这时,船舱外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阿里斯从外面急匆匆地跑进来,大声叫道:“你们带上船的那个男的,那个什么博士,他醒了。”
特里斯坦博士仰躺在窄小的铁床上,无神的双眼直盯着锈迹斑斑的船舱顶,许久都不眨一下。百里坐在床边,和博士一起保持沉默。
秦澜和笛卡尔留在隔壁舱房,他们听到特里斯坦醒来的消息时也急着要过来,亲耳听听学者们离开旧金山之后都发生了什么,百里不留余地地拦住了他们。
“听着,”百里挡在门口说,“他的精神还很脆弱,我们三个一起去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你们俩留在这儿。”
“刚才我就睡在他旁边的躺椅上,没见他有多糟啊!”笛卡尔往前推搡着,想突破百里的阻拦,后者有力的手臂把他挡了回去。
“我保证,你们会一字不落地知道特里斯坦博士告诉我的任何东西。”经百里这么一说,笛卡尔才安静下来。
他悻悻地坐回到“土卫六”前,咕哝道:“我可记着你的保证。”
稳住了两个同伴,百里才走向特里斯坦的房间,他轻手轻脚地推开门,就看到床上的人半睁着眼睛,表情呆滞。百里走到床边,在躺椅上坐下。
面对刚从沉睡中醒来的精神分析学大师,百里反倒不急于去弄清楚他和其他学者失踪后的遭遇。从铁床对面的舷窗看出去,透过脏得发黄的玻璃能看到一条快艇飞速掠过平静的海面。百里的思绪又习惯性地转到别处,他想到了冥王密码的难题,又看了看躺在眼前萎靡不振的学者,心里忽然腾起一丝希望:或许,特里斯坦博士知道些什么。
思绪绕回来,特里斯坦还是直挺挺地躺着,如果不是因为呼吸而起伏的胸口,几乎就要让人以为这是一具没闭上眼的尸体了。
就像横在圣安地列斯断层线上的莫先琳一样。
心脏微微地抽了一下,肺里的空气蹿上百里的喉咙,又缓慢地穿过鼻腔,留下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
特里斯坦捕捉到了这一声微弱的声响,脑袋在靠枕上动了动,僵硬的瞳孔移向声响的源头。
“她死了,是吗?”嘶哑的嗓音,不像是人类的声带发出来的。
他说的“她”是谁,不言自明。
百里点点头:“是的,临死前她给我留下了线索,引导我和我的同伴找到了你。”
特里斯坦艰难地别过脸去,对着脏舷窗重重地抽了抽鼻子,再转过脸来时他恢复了刚才那张僵如岩石的脸,除了眼眶里多出几道红血丝。
“她是第一个离开的,我是第二个。”特里斯坦没来由地说。
“离开?”百里没有掩饰自己的惊异,也没有往下追问,只是等待着特里斯坦把话说完。
没想到特里斯坦用与他的眼神一样枯干的语气反问道:“你还想知道什么?”
既然说破了最难以接受的噩耗,也就到了开门见山的时候,百里一口气抛出三个问题:“你和其他的学者在中国发生了什么?是谁劫持了你们?是谁杀了她,又把你丢到了维苏威火山里?”
“我不知道。”特里斯坦低声说。
百里紧盯住他的目光,他也不逃避,停滞在眼眶正中的瞳孔没有半分神采。忽然,百里看到有两条枯藤从他无神的瞳孔里爬出来,沿着地板蔓到自己脚边,又顺着小腿、腰背、脖颈,爬上脑袋,缠住它们能抓到的每一块血肉。出于求生的本能,慌乱的百里试着抬起双手捂住脖子,可是他动弹不得。全身的氧气都快要被越缠越紧的枯藤挤出来,下一刻他就要窒息而亡。
“我不知道,”特里斯坦闭上眼,重复他的回答,说话的语气里带了些人类的温度,“确切地说,是我没有那一段的记忆。”
幻觉里的干枯藤蔓消失了,百里的呼吸顺畅了一点。
“你看起来不太舒服。”关切的暖光从特里斯坦的眼睛里透出来,全然不像刚才那双可怕的枯藤窝。
“我没事。”百里深吸了几口气平复狂跳的心脏,半晌才找回说话的力气。那些突如其来的幻觉他并不陌生,昨天在斯坦福大学的校园里第一次见到秦澜时,他也曾坠入死亡的虚影。
见百里苍白的脸恢复了些血色,特里斯坦才说:“我应该感谢你救了我,百里途先生,没让我死在那可怕的地方。”
百里无力地摆摆手,撑着不省人事的特里斯坦逃离维苏威火山都没让他像现在这么难受。
“看来你比我更需要休息。”特里斯坦说着就要从床上坐起来,百里伸手按住他的肩膀。
“我真的需要你的记忆,我必须知道你进入维苏威火山之前的经历。”还在喘气的百里半垂着脸,漆黑的双眸里是不可动摇的坚毅。
就连身为心灵会高级教士的特里斯坦都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退缩了,他躺回铁床上,诚恳地回道:“请相信我,我真的失去了那一段你认为很重要的记忆。”
是潜抑吗?百里在心里问,嘴上没说出来。以特里斯坦这样的潜意识学大师,不会没有考虑到潜抑这一层,他既然一直声称自己是“失去记忆”,那就一定有其他因素等待百里去发掘。
“如果可以,我想试试催眠。”百里亮出最后的底牌。
特里斯坦眼角的皮肤跳了一下,像是听说了一件难以置信的事儿,显然是没想到百里会提出催眠。
研究精神分析学的特里斯坦博士本身也是个技艺高超的催眠师,百里不会不知道,要对催眠师进行催眠可比催眠普通人困难得多——从业多年的催眠师常常作为他人意识的主导者,从自己的角度出发去引导受试者的意识几乎已是他们的本能行为,在轮到他们成为受试者,把自己的意识引导权交到别人手里时,必然会受到来自他们潜意识的强硬抵抗。由于催眠是与潜意识的直接交流,所以无论受试者的显意识多么想顺从催眠指令都没用,甚至在催眠过程中,习惯了催眠师角色的潜意识还会驱使他们反客为主,对当前的催眠师发出反催眠暗示,把他带进自己控制的梦行梦行:详见《催眠师1:楚辞密码》。轨道里。可以说,让一个催眠师进入催眠状态更像是跟他来一场激烈的较量,比拼的是自我信念的强度、控制意识的能力和催眠技术,胜利者才能赢得对方的潜意识世界。
“你知道‘催眠冲突现象’吧?”特里斯坦想确认百里的计划。
“我知道,”百里没有丝毫犹疑,“我们俩都是催眠师,想找回你失去的记忆,还得看我能不能战胜你的潜意识。”
“百里途,整个心灵会都知道你的潜意识状态非常脆弱……”特里斯坦的话故意只说一半。
“这我也知道,”百里不以为意地说,“不过就算我的潜意识很不稳定,我也有办法找回你的记忆。”
“好,”特里斯坦受到百里那股倔劲儿的感染,不再多说什么,他鼓足力气撑起上半身,靠坐在床头,“你准备好,就可以开始了。”
“进入催眠状态会耗费很多精神能量,你能坚持住吗?”百里担心地看向虚弱的受试者。
“你都不怕,我还怕什么?”特里斯坦笑着说,“事实上,如果有充沛的精神能量,你就更难对付我了。”
百里回以波澜不惊的微笑,拖着躺椅往前移近铁床:“那好,我们开始吧。”
在前辈面前,百里选择了他拿手的“凝视催眠”。得益于天生的漆黑深邃的瞳孔,百里把这套由赫宁·塞勒涅首创的催眠法驾驭得炉火纯青。
“请看着我的眼睛,”百里低沉地说,“把你的注意力集中到我的眼睛里来。”
“我早就想领教催眠师百里途的‘宇宙之眼’了。”特里斯坦放松地说,转过眼与百里对视。
百里没有要求受试者配合催眠,他深知特里斯坦博士自我意识控制力很强,其显意识是不会那么容易退让的。
为了降低催眠冲突现象的干扰,成功完成催眠,百里不得不下一步险棋。
“望着我的眼睛,催眠师特里斯坦,请让我进入催眠状态。”百里发出轻柔的指令,两只瞳孔时而深远迷蒙,时而清晰明亮。
微仰着头的特里斯坦一愣,当即明白过来。
既然特里斯坦控制意识的能力要强得多,而百里自己的潜意识状态又极易受到暗示信息的影响,因而,百里便反过来把催眠师的身份交到特里斯坦手里,让后者亲自把握催眠过程。重新成为催眠师以后,特里斯坦的潜意识对自我的保护会放松许多,这时百里的反催眠指令才有攻入特里斯坦内心的可乘之机。
以退为进的木马计,关键在于百里能不能让自己的一部分显意识保持清醒,用以发出反催眠暗示,如果他的全部显意识都在特里斯坦的催眠下沉没,催眠计划也将以失败告终。
领悟了百里的意图后,作为配合的一方,特里斯坦立即说出催眠语:“现在我是你的催眠师,由我来带你主导你的意识,让你进入催眠。”
百里接收到特里斯坦的暗示信号,呼吸开始放缓,做好接受催眠的准备。
“你感觉非常困倦……非常疲惫……”特里斯坦用缓慢沉厚的声音诱导百里。
百里深邃的双眸坚持与特里斯坦对视,同时原封不动地重复他的催眠指令:“你感觉非常困倦……非常疲惫……”
语调更加低沉,像一瓶高纯度的白兰地直接灌进意识深处,特里斯坦觉得眼前仿佛起了一层朦胧的白雾。
他仍盯着百里的瞳孔,继续说:“闭上眼……放松身体的同时放空你的意识。”
“闭上眼……放松身体的同时放空你的意识。”百里什么也不做,只是把特里斯坦的话返还回去。他的眼睑慢慢地闭合,又慢慢地睁开。
在特里斯坦眼里,百里的眼睛成了两颗以极慢的速度闪动的恒星,缓闭缓开的眼睑后那一双瞳孔依然深不可测,遥远无边的黑暗恍如没有星光的宇宙,正在侵蚀自己的大脑。
“你即将进入催眠状态……听我数到三……”特里斯坦含糊不清地说,他的显意识已经走到百里的瞳孔边缘,再往前踏一步就要坠落其中了。
“你即将进入催眠状态……听我数到三……”百里跟着说,眼睑不再闭合,漆黑的瞳孔是未知的黑洞。
“一。”黑洞的巨大引力聚集在特里斯坦的眼眶处,让他的眼睑难以抬起。
“一……”
“二。”特里斯坦快要睁不开眼,声音低如呢喃。
“二……”
“三。”终于到了这一步,特里斯坦心里满是解脱的轻松感,他准备在黑洞里一睡不醒。
“三……”百里跟着说出最后一个字。
“你睡着了……来到内心的世界。”说完,特里斯坦掉入等待已久的黑洞,他的显意识消散在浩瀚的宇宙荒漠里。
进入催眠的不只是被反催眠的催眠师,作为受试者的百里在步入梦态梦态:详见《催眠师1:楚辞密码》。之前用最后一丝清醒的显意识发出他自己的暗示:“你来到内心的世界,在这里,你记得三个月以来的所有经历……都说出来……都告诉我。”
强撑了很久的双眼终于闭上,受试者百里途的显意识与催眠师特里斯坦的同时退去,他们在意识的大海里越潜越深,隐藏在海面下的潜意识冰山在他们眼前现出巨大的山体。


第19章 特里斯坦的回忆
百里在低速旋转,像一颗自转的行星。
身周是空茫无际的黑暗空间,没有一丝光亮,一如下潜到几万里深的海底。百里不能以周围的可视物作为参照物来感受自身的运动,只有大脑深处传来的眩晕感使他觉得自己正在以脚跟为轴原地打转。
这是刚进入催眠的正常现象——当潜意识将要主宰整个心理结构时,人类的意识器官还需要一点时间来为迎接它的新主人做好准备;而位于内耳,负责感受空间和维持平衡的三条半规管会对突然出现的空无感到措手不及,它们紧张得发抖,刺激着周围的神经细胞,把紊乱的生物电流传遍大脑的神经网络,旋转感由此而来。
潜意识绝不会主动向接近它的人展示它深藏的秘密,如果引导梦行的外界指令不再传给接受催眠的百里,他虽然会慢慢地静止下来,但是漫无边际的黑暗不会改变,他只能在黑暗里默默地等待着,等待催眠师运用潜意识材料构筑一个有光的世界。
此时,百里面对的催眠师,是同样被催眠的特里斯坦博士,他们是两张站在一起的多米诺骨牌,一张不倒,另一张也会永远静立。
推动特里斯坦那张骨牌的力量,就藏在百里沉睡前的最后一个指令里。
“你来到内心的世界,在这里,你记得三个月以来的所有经历……都说出来……都告诉我。”
半规管安静下来,旋转停止了,百里冻结在浩瀚的黑暗中,极力捕捉某一点预示骨牌倒下的光辉。
过了很久——梦行于潜意识世界的时间感和现实的时间感是不同的,因此更确切的说法是,百里的生物钟感觉过了很久,周遭的无声黑暗没有什么变化,只有收藏了无数秘密的潜意识冷漠地凝视着唐突的闯入者。
百里停留在黑暗的海底,耐心地等待另一个同在梦态意识之中的人吐露他内心的记忆。
眼角捕捉到一缕微光,轻闪在遥不可及的角落,犹如在黑夜里点燃一支蜡烛。百里并没有过于雀跃,他知道这一刻迟早会来。
远在角落的光晕笼罩的范围快速扩大,没过多久,最开始绿豆大小的光点已扩散成一面光墙,不过光并不明亮,而是呈一种极深的暗蓝色,仿佛冬夜的晴朗天空。
转眼间,一只巨手拨开所有黑暗,幽邃的海底直接幻化成深夜的天际。百里悬在夜空中,脑袋又开始发晕,他勉强稳住心神,等待四周的场景出现新的变化。
他没有等多久,仿佛一股清泉稀释了夜空,暗蓝色逐层淡去,催眠引出的潜意识记忆有了实际的内容。
这是一个宽阔的大厅,温度不高,来访者打了个哆嗦。昏暗浑浊的光线从足有三层楼高的天花板上落下来,抬头仔细看,会看到整面天花板就是一块发光的平面。数不清的巨大钢质架子整齐地排列在大厅里,一眼望不到尽头。
百里诧异地发现这个地方很眼熟。
有人声从两排书架间的走道传来,百里顺着声源的方向找去,在一条走道里找到了他们。
五个人聚在一座放满恒温箱的钢架前,百里认得那五十六个价格高昂的恒温箱,那种内部空间恒温恒湿的设备是专门用来保存重要古籍文物的。
“你来晚了两分钟,霍利。”一个男人的声音冲百里嚷道。
“对不起,亲爱的,”回答从百里的嘴里自然而然地钻出来,“去实验室取资料的路上耽搁了。”
我在特里斯坦的身躯里?奇怪的感觉占据百里的内心。
荒城迷局事件结束以后,百里途在第一时间仔细总结了发生在希腊渔船上的这场催眠师与催眠师之间的双向催眠,并把这种能为后世的催眠学家提供不少研究论题的催眠手段命名为“镜像催眠”。
“镜像催眠”纯粹是个误打误撞的发现,百里运用催眠与反催眠,在现实中创造出阿不思·邓布利多的冥想盆冥想盆:“哈利·波特”系列小说中的魔法道具,能在其中看到别人的记忆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