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正是在这间光线暗沉的会议室里,道格最后一次见到百里途和那个叫笛卡尔的技术员,当时他还十分确信在心灵会的监视下,百里途就算长出翅膀也逃不出旧金山。怎么能想到,仅仅24个小时之后,百里途和笛卡尔已经跑到了地球另一端,更不幸的是,百里途还死在忽然爆发的维苏威火山里。
死了一个重要的催眠师不说,古代神秘学院的文物史料也失踪了,一想到这里就让道格教士头皮冒汗,等会儿他得开始思量辞呈怎么写了。
“会长,发生了什么事?”有人粗声问,道格的视野里一壮一瘦的两个人影变得清晰。他盯住斋藤浩雄光洁的下巴,想起他们三人坐在会议室里的目的。
“斋藤先生,是你负责赫宁庄园的安保工作吧?”道格没有看发问的安全部部长。
斋藤浩雄目光沉着地点点头,用日本人特有的客套口吻回答:“是的,在下就任保卫司司长已有五年时间。”
“斋藤司长的任期内,庄园没有发生过一起安全事件。”巴蒂斯昂没头没脑地强调了一句。
道格才不管斋藤浩雄是巴蒂斯昂从欧洲还是别的什么地方带到旧金山来的,他现在必须压抑住内心的怒火才能不让自己大声怒吼:“我代表塞勒涅心灵会感谢五年来你的出色工作,从今天起你被解雇了,维尔戈法庭很快就会对你启动审判程序。”
巴蒂斯昂差点儿从椅子上摔下去,他诧异的目光在道格和浩雄之间来回游移。
“可以知道在下犯了什么错吗?”浩雄坐着没动,比他的上司镇定得多。
道格不喜欢这个目光阴鸷的日本探员,好像他已经看穿了一切似的。
“基石殿的一批重要文物失窃了,你得为此负责。”道格简短地说。
浩雄脸上露出不易察觉的笑:“会长说的失窃文物想必是‘理想国’的那批吧?”
这下轮到道格惊慌失措了,他尽量不让自己像巴蒂斯昂那般失态:“哦?看来斋藤先生是知道事情的内幕喽?”
“那批文物是被人借走的。”浩雄不动声色道。他的笑容很奇怪,看上去就是嘴唇周围在笑,脸的其他部分僵硬得像生铁。
“不可能,”道格一挥手,“图坦卡蒙谷地的所有文物都不允许借出,除非‘涅槃’秩序有异常状况,解决手段需要用到文物,并且还要在九大高级教士里获得至少五个人的许可才行。”
“借入者符合条件。”浩雄收起难看的笑容,面无表情地回道。
又是一刻钟后,道格两眼发直地望着桌上的秘密文物借出手续单,黄褐色的羊皮纸上,五个人的签名赫然在目。
莫先琳。
霍利·特里斯坦。
乔治·索多。
多米尼克·约翰逊。
克洛斯·塞勒涅。
借出理由上只有一个英文单词:Return。
巴蒂斯昂想到的意思是“回归”,道格却想到了“物归原主”。
他们谁都没有问浩雄怎么能让他们以如此简单的理由借走重要文物,心灵会中关涉秘密文物的事件必定是高度机密,在填写借出理由上自然不能泄露过多。
“亚瑟·伊恩斯,是谁?”道格颤巍巍的食指放在“借入者”一栏,问。
“心灵会欧洲分会的侦探员,此人的档案在这里。”浩雄从手续单下抽出一张表格,上面详尽地填录了伊恩斯探员的资料。
右上角模糊的黑白色打印照片里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半身像,他平静地望着镜头,神色淡漠。
道格和巴蒂斯昂凝神看去,在认出照片上的男子是什么人时,两人的脸色都变了,四只相对的眼睛里满是惊恐。
“你为什么不阻止他借走‘理想国’的文物?”巴蒂斯昂有气无力地问。
保卫司司长露出不理解的表情:“伊恩斯先生提交的手续完全符合规定,我为什么要阻止。”
道格疲惫地拍拍巴蒂斯昂的肩膀,摇摇头,意思是现在责问他的下属也于事无补了。马林县的天空不知什么时候聚起低压压的阴云,风雨欲来的沉闷空气叫人喘不上气来。
屏幕上的数据在快速跳跃,笛卡尔说虽然“土卫六”的运算速度远远超过普通的工作计算机,但他建立的星盘程序要推演出两千年前的星盘图还是得用上不少时间。
“你们先去睡一会儿,我守着就行。”百里对满眼血丝的笛卡尔和秦澜说。
“早就在等你这句话了。”笛卡尔打着哈欠,做出一套漂亮的计算程序让他稍稍摆脱了“理想国”的困扰,他起身正要朝先前百里睡的铁床走去。
“让我睡这里吧。”秦澜拦住了笛卡尔,红着脸说。
笛卡尔一愣,看了看端坐在计算机前的百里,又看了看身前绞着双手的秦澜,最后露出一抹坏笑,说:“哈,我懂了,你是想对百里先生……”
“你瞎说什么!”秦澜怒道,她狠狠拍了拍笛卡尔的脑袋,右手指向舷窗,一个金头发的脑袋在窗外探头探脑。
笛卡尔这才真正明白过来,阿里斯和渔船上的几个年轻水手自打看到秦澜的第一眼起就没抱好心思,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秦澜当然希望能有一个清醒的人守着自己。
“好了,笛卡尔,要么你就在台子上睡吧。”百里指指放置“土卫六”的矮台。
笛卡尔厌恶地看着台上堆放的鱼筐和水壶:“算了,我去特里斯坦博士那边睡,好歹那儿还有一张躺椅。”
说完,他走出船舱,朝躲在窗外的阿里斯骂了一句脏话。
“那……我就先睡一会儿了。”秦澜站在铁床边吞吞吐吐地说。
尽管秦澜知道有百里在不用担心阿里斯那伙人,但单独和一个男性共处一室难免让她感觉尴尬。她刚要坐到床上,又慢慢站起来,因为发觉百里所坐的位置能用眼角余光看到躺在床上的自己。
百里看也不看她一眼,把“土卫六”往旁边移了移,同时转过身,背对着铁床,淡淡地说:“唔,快睡吧,我就守在这里。”
我就守在这里。无意中说出的简单几个字分外耳熟。
清晨的天光从舱门外照进来,坐在门前的人让暗弱的光线修剪成一圈模糊的轮廓。短短一刹那,秦澜恍惚间心生错觉:她不是在地中海的一条小渔船上,而是回到了遥远的中国南方,那个潮湿多雨的城市;回到了阴森的孤儿院里,哥哥板着稚气未脱的脸,站在上不了锁的房门前,像个男人一样坚毅地告诉她:“安心睡吧,我就守在这里。”
眼眶有些湿润,哥哥的背影与背对铁床而坐的催眠师先是重叠在一起,然后又缓缓分离,一个深藏在记忆中,另一个近在眼前触手可及。这一刻,秦澜有点相信柏拉图说的理念世界了,眼前和脑海中的两个人就是理念世界里的同一个灵魂均匀裂成的两个部分,在不同的身躯中给了她同样的温暖。
“怎么,还不睡吗?”百里侧过脸问愣愣地站在床前的秦澜。
“就睡了。”秦澜仰面躺在铁床上,盖上薄毯,毯子上汗水和泥土混合的味道若有若无。疲惫的秦澜想起孤儿院的夏天,哥哥和那些欺负她的男孩子打完架,带着一身泥泞回到她身边,把她揽在怀里告诉她:“不怕,有我在,没人敢欺负我秦澈的妹妹。”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哥哥从小就立志要做警察,因为在他看来,那是最能保护妹妹的职业。秦澜合上潮湿的眼睛,在微笑中沉沉睡去。
百里当然不知道身后女孩的心中起了多大的波澜,不过,即使知道了也不会改变什么。百里途是守护“涅槃”的苦行者,自从他进入心灵会的那一刻开始,就注定要冰封内心的某些角落。
太阳在东边的海天相接处抹上一道金色的重彩,雨云飘远了,澄澈的天空里有几只海鸥在空中盘旋啼叫,带着海腥味的海风越过甲板吹进房间,吹过百里深锁的眉头。
他只顾盯着快速运算中的星盘程序,全然没有在意这个舒适的海上清晨。
笛卡尔做的模拟程序是以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公布的星体运动数据为基础的,因为航空航天局愿意公开的数据仅仅是以1958年1月1日,也就是他们成立的元年为起点,所以星盘程序最大的问题是不能直接计算出1958年以前某一天的星盘图,而是必须在星体运动的数学模型上往前逆向推演。与1958年相近的日期还好,而要往前逆推将近两千年,计算到庞贝古城毁灭日,就算是有超级计算机也得等上不少时间。
百里抬起手腕,看了一眼以加州时间计时的手表,上面显示着18点06分,日期栏上是5月22日。
第二天就要结束了,先知给的七天时限还剩下五天。
他放下手表,十指交叉在一起,支撑着下巴,继续盯住计算机屏幕上每半分钟变换一次的简图。
意想不到的状况在突然间发生。
航行中的渔船如同受惊的幼兽,猛地打了个抖,船舱里的震动使得矮台上的杂物有不少掉落到地板上,幸好百里反应迅速,双手稳住“土卫六”的机身。舱门外的甲板上跑过几个惊慌失措的年轻水手,他们一边往船首跑,一边发出恐惧的呼吼。
船身大幅度地颤动持续了至少有一分钟,一些年长的有经验的水手也按捺不住,聚在船舷边向海里张望。
“怎么了?”惊醒的秦澜从铁床上坐起来,沉重的睡眼带着询问看向门外。
百里稳住工作中的“土卫六”,冲她摆摆手,没有说话。
顷刻间,突如其来的事故撞开了百里内心的一扇门,一条黏腻的触手从门后的世界里悄悄地伸出来。
“土卫六”屏幕里的星盘图又变换了三四次,渔船才渐渐趋于平静,围在船舷边的水手们收回脑袋,相互取笑,原来不过是遇到了漩涡群,没出过几次海的小水手把气氛弄得跟撞上了暗礁,即将船毁人亡似的。
一场风波散得跟发生得一样快,全部水手都回到自己的位置忙各自的活儿去了,只有一个人除外。
百里的双手从计算机上收回来,捧住脑袋,两眼紧紧地锁着,嘴巴大张,想吸入更多的空气,也想发出一声吼叫来打断脑子里不断闪现的幻觉。
他做不到,也叫不出声,毁灭的幻觉主宰了他的意识世界。
门后的触手把整扇门都推开了,百里没有看见触手的主人,他只看见一片崩溃中的世界。不,确切地说,他身处一个正在灭亡的末世之城。
依旧在颤动的不是木质甲板,而是裂开的大地,船舱的天花板破了道大口子,透过燃烧的裂口往外望去,漫天火球从布满血红色火焰的天空坠落,远方的城市高楼在腾空而起的烟尘里崩塌,四处奔逃的人们发出绝望的尖叫,不知逃往何处,死神冷漠的眼睛在云层间静静地打量着毁灭中的人世,倾听濒死万物的哀号,无力的呼号听起来同刚才那几个年轻水手的声音很像。
百里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在遥远的地方呼唤自己的名字,他想往声音传来的方向逃,但虚弱的双腿却不听使唤,他无能为力,只能定在原地等待死亡降临。
一股寒流骤然从头顶淋下来,像一把利剑划破眼里的画面,百里又回到渔船上的窄小舱室了,身前是东倒西歪的杂物和快速运算的计算机。
秦澜站在身侧,手里拿了一个空杯子,歉意而焦灼地看着百里。
“对不起,我一直叫你,你却醒不过来。”秦澜放下杯子,原来装在杯里的冷水这会儿顺着百里的下巴滴落在他的裤子上。
“谢谢。”百里抹了一把脸,呼吸还不顺畅,“谢谢你把我弄醒。”
“你是做噩梦了吗?”秦澜蹲下来,流露出关切的眼神。
“我说不清。”百里摇摇头,几滴水甩到秦澜脸上。她没有躲开,仍是直视百里煞白的脸。
“从看到摆在断层线上的尸体时就开始了,”百里双手用力揉着额角,断断续续地说,“时不时就有幻觉出现,全是世界毁灭的场景。”
“你需要休息,你太累了。”秦澜不是心理学家,她不知道这种症状该怎么办,她只是伸出手,覆盖在百里冰凉的手背上。
“嘿,伙计们,你们怎么……”门外传来笛卡尔的声音,随后一个健壮的身影挡在舱门前。
“噢,对不起,我只是路过,嗯,我是要去洗手间。”笛卡尔看到了房内的一幕,闪身要往回走。
“笛卡尔,百里先生他很糟糕。”秦澜没有急着解释什么,站起身平静地说,“你扶他躺下,我来守着计算机吧。”
百里放下揉弄额角的手,想说他还能坚持,却没有一丝说话的力气。
“原来是这样,”笛卡尔慢吞吞地走回来,“我还以为……”
他伸手去扶百里,眼睛不经意间扫过“土卫六”的屏幕,看到一幅静止的星盘图,“咦?运算结果不是都出来了吗?”
百里一听到笛卡尔的话,急忙抬起头,仿佛幻觉带来的不适都消失了,他聚起目光凑近那副凝固了庞贝末日的星盘。
屏幕里,十一个天体符号分散在黄道十二宫中,似乎与亿万年来的任何一天都没多大差别。受上次的影响,笛卡尔惯性地去找火星符号,然而在星盘中只见火星独自落在双鱼宫,它附近没有别的天体符号,不仅如此,金星所在的室女宫内也没有第二颗行星。
看来还要再花些时间破解隐藏在星盘图里的密码了,笛卡尔的目光转向身旁,刚想说点什么,就看到秦澜十分肯定地点着下巴。
“你看出什么来了?”笛卡尔期待地问。百里的注意力也离开屏幕,抬头看向秦澜。
“有一颗星冲日,”秦澜三言两语就解释清楚了,“你们看,这颗星与地球同处于一个黄道宫内,而它和太阳之间的夹角是180°,没有别的结论,这就是冲日的星象图。”
地球、地球公转轨道外侧的某颗行星、太阳三颗星体刚好能连成一条直线,且地球位于太阳和那颗行星之间,这样的天文现象称为“冲日”。
庞贝古城毁灭日是哪颗行星处在冲日的位置呢?百里和笛卡尔一同看向秦澜所指的行星,看到一个像是字母“P”和“L”相结合的符号——“?”
“普鲁托(Pluto),冥王星。”秦澜没等笛卡尔发问就先给出了回答,“下一座荒城,是‘冥王的毁灭之城’。”


第17章 屠刀
古希腊神话里没有天堂和地狱之分,冥界是死者唯一的归属,万物的灵魂在肉体死亡后都将进入冥界,三头恶犬刻耳柏洛斯镇守在冥界门前,森然的目光盯着这片黑暗大地上的万千亡灵,除非是身怀异能的勇士,没人能从冥界里逃出来。据古希腊诗人赫西俄德赫西俄德(Hesiod):公元前8世纪的古希腊诗人,被后世文学家誉为“希腊训谕诗之父”。在《神谱》中的记载,持续了十年的提坦大战结束后,获得胜利的三兄弟用抽签的方式决定他们统治的领域,宙斯抽到了天界,波塞冬抽到海界,哈迪斯抽到冥界,成为管理亡灵的幽冥之王。古罗马神话中哈迪斯又叫普鲁托(Pluto)。1930年,位于美国亚利桑那州的罗威尔天文台以“普鲁托”来命名他们发现的第九大行星。76年后,国际天文学会又把位于太阳系外围边界的“普鲁托”从行星的行列里除去。
“跟维纳斯(Venus)、玛尔斯(Mars)又叫作金星和火星一样,亚洲文化圈更喜欢管‘普鲁托’叫‘冥王星’。”秦澜说完冥王星的神话典故,发现百里走到船舱外,迎着海风停在船舷边。
“百里?”笛卡尔转身要跟上去,秦澜拉住了他。
“让他一个人想想吧。”秦澜说。
双重密匙给出了结果,天文密匙指向“冥王星”,地理密匙得出“与祭坛有关的荒城”。毫无疑问,下一座城市的指路牌上写的是“冥王的毁灭之城”,祭坛和冥王星背后的意义都是“死亡”,他们要找一座象征死亡的荒城,可是从看到符号“”的那一秒开始,秦澜就知道这不是一处容易找到的地方。
一座城市无论是什么原因而被毁灭,都必将伴随着千万条生命的殒灭,人类文明史上每一座遭遇灭顶之灾的城市都可以被称为死亡之城,藏匿着下一个学者的荒城究竟是哪一座呢?
咸湿的海风吹得眼睛难受,百里闭上眼,他想把思路向“冥王之城”上引导,却还是忍不住偏往别的方向。
他又看见屹立在火山祭坛正中的石门了,门梁上刻耳柏洛斯的三颗犬头活了过来,朝他发出嘶哑的咆哮。
那是通往幽冥的石门,维苏威火山里的祭坛是祭祀死亡的圣地,在冥王星冲日的时候火山爆发,毁灭了他们称之为“火的毁灭之城”的庞贝,而下一座荒城,指向的是“冥王的毁灭之城”。
依然是无懈可击的密码链,百里禁不住责怪自己怎么早没想到应该关注象征死亡的冥王星。
秦澜坐在铁床上,空洞的目光投向百里的背影;笛卡尔摆弄着“土卫六”,不时抱怨这鬼地方没有网络,不然还可以借助互联网的海量信息。
在一条与世隔绝的渔船上,图书馆和网络是遥不可及的存在,他们能依靠的只有自己的大脑,习惯了在书本和信息数据中寻求答案的同伴一时间手足无措。无奈的百里把眼睛闭得更紧,东方天际线上冒出半个脑袋的太阳的光照在他拧成一团的眉头上,思考的焦点还是难以往“冥王之城”上靠近。
刻耳柏洛斯的三张血盆大口在百里眼前肆意撕咬着企图逃离冥界的亡灵。
脑袋像针扎似的疼起来,百里强忍着不睁眼,只让意识往更加幽深的黑暗里坠落。
火山祭坛里刻有三颗犬头的石门,冥王哈迪斯阴冷的目光藏在门后,等待祭坛下顶礼膜拜的信徒为他献上祭品。
在那个奴隶时代,祭品不是牲畜,而是活生生的人。他们是精壮的少年和婀娜的少女,是从万千个奴隶中挑选出来的极品,能成为献给冥王的祭品是他们毕生的荣耀,仿佛他们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来到人间的。
冷汗滚下百里的额头,他双手紧握住船舷,指节因为大力而泛白。
沦为死亡之城的原因,是破解下一座荒城的重要节点。他就要看到了,真相隐藏在历史的血河之下。
被鲜血染成暗红色的大理石祭坛上,献给冥王的祭品在石门前走到生命的尽头,锐利的骨刀刺进他们的心脏,砍下他们的脑袋,割开他们的喉咙,或是把剧毒物灌进他们的血管,让烈火在他们的身躯上熊熊燃烧……只要能进入冥界怎样都行。
站在冥界与人间的分界线上,往冥界看,脱离肉体的灵魂回到了他们的归宿;往人间看,灵魂的容器一个接一个地倒在屠戮之刃下。
天灾可以令一座城市成为死亡之城,而人祸同样可以。屠杀,是城市文明毁灭的另一个原因。
百里缓缓睁开眼,朝霞在蔷薇色的天空中妩媚地飘舞,像是“冥王的毁灭之城”里那些血染的废墟。
“秦澜,说到大屠杀,你会想到什么?”百里站在门前问道。坐在床边的秦澜抬起头,逆着光看不清百里的脸。
“你说的是哪一起屠杀事件?”虽然不明所以,秦澜也没多问,她相信百里会做出解释。
“发生在庞贝毁灭日以后的每一起。”百里从船舱外走进来,房间里立时亮堂了许多。
“大屠杀往往是战争犯罪和种族灭绝的黑影,可以说,只要有战争,差不多都会发生屠杀事件,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屠城。”研究灾难史的秦澜可以细数出人类史上每一起死亡人数在十万以上的屠城惨案,只是要一一细说的话花费的时间不会少。
百里打了个冷战,不是因为急迫的时限,而是人类残酷的天性让他感觉像是跌入无底深渊般恐惧。
百里不是坚定的有神论者,但有些时候,他还是会把自然看作一位仁慈的神:在宇宙这座巨大的森林里,自然之神无处不在,它拟定了“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的无上法则,脆弱的生命会因为跟不上它的脚步而遭到法则的淘汰,沦为地层里僵硬的化石。对于最终存留下来的强者,自然之神会把经千万年进化成形的宝贵基因镶嵌在他们的每一个细胞里,让他们顽强而高贵地延续下去。
如果能隔着时空同柏拉图对话,百里一定会告诉他:“来自理念世界的灵魂是高贵的,装载灵魂的容器又何曾不是呢?”
柏拉图嘲讽地笑了,回答说:“那么,人类呢?”
“人类”二字,让百里无言以对。
是的,原本只有自然之神和他的法则能够决定一种生命的去留,然而一个叫作“人类”的物种却举起他们的屠刀,指着自然之神张狂地笑道:“哈哈,我才是宇宙里至高无上的神!”
血腥的屠戮轰然而至,人类在自然界所向披靡,数不清的物种接受了自然之神的加冕却在人类的刀下灭亡。当人类终于走上神殿,触摸到自然之神的宝座后,他们不再满足于杀尽其他物种,转而把刀尖朝向彼此。
贪婪、欲望、仇恨,甚至仅仅是为了成全杀戮的快意,人类酿造了一个又一个屠城惨案,就像死亡的信徒在火山祭坛上给冥界之门献祭一般。每一场暴力争端都有万千无辜者死在利刃的寒光下,每一次屠城都会让一座城市变成亡灵游荡的冥界。
曾经的尸山血海,就是百里他们要找的毁灭之城。
人类,是自己的冥王。
听完百里的讲述,秦澜和笛卡尔脸上交织着复杂的神色,说不清那是生而为人的惭愧,还是跟百里一样的恐惧。先知的下一步将让他们直接面对人类文明史上最丑恶的一面。
“好吧,我按死亡人数来把屠杀事件排个序吧。”秦澜竭力让内心里与情感有关的东西放到一旁,只当作要进行一场灾难史探讨会,“第一是蒙古帝国大屠杀,死亡平民达到两亿人以上。”
13世纪的蒙古帝国横行于亚欧大陆,征服了南宋、金、西夏、俄罗斯、中亚和东欧的多个国家,蒙古人的征途中一旦遇到抵抗当即屠城,不知有多少城市在他们的马蹄和屠刀下血流成河。
“请停一下,”百里打断秦澜道,“你还记得之前我告诉笛卡尔怎么选择星盘时间的吧?不管是时间还是史实,先知留给我们的密码都是明确且独一无二的。遭到蒙古帝国屠城的城市太多了,不知道哪座才是我们要找的‘冥王之城’,先知肯定不会以无法确定一座城市的历史事件为线索的。”
“我明白了,你是想要我找出只发生在一座城市里的屠杀史吧?”秦澜回道。
“没错,你试着把范围缩小在这个框架内,”百里又说,“从‘火的毁灭之城’的选择上看,先知更可能把目光放在规模宏大的城市毁灭事件上,所以,我们以死亡人数来做筛选标准,你就只说死亡人数达到十万以上的屠城史实吧。”
“这样倒是过滤掉不少无用信息,”秦澜边想边说,“那么,我想到了奥斯维辛、基加利、耶路撒冷,嗯,还有南京。”
四座城市,对应的是四场惨绝人寰的屠杀血案,百里下意识地屏住呼吸,预感到意识里与毁灭有关的幻觉在此之后必定会多出一层血色。
“在这些地方都发生了什么事呢?”坐在“土卫六”前的笛卡尔问道。
秦澜停顿了一会儿才道:“我从奥斯维辛开始说吧。”
1939年,纳粹德国掀起第二次世界大战,并在第一时间入侵它的邻国波兰。仅一个月,德国就占领了波兰全境。1940年4月27日,希特勒的副手希姆莱下令在波兰南部小城奥斯维辛建造集中营,从那一天开始一直到1945年战争结束,共计一百多万名犹太人在奥斯维辛集中营里惨遭杀害。
“好了,足够了,”百里止住秦澜的叙述,不想再听下去,他转向笛卡尔,“把1940年4月27日输入你的星盘程序,给我们看看当天奥斯维辛的星盘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