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医师和男孩都没有耐心听完警官的话,径自往前走了。卷发护士经过警官和安多里尼身边时不无讥讽地道:“如果你们的警车有急救设备,我们不介意在警车上继续接受你们的盘问。”
一行人消失在通往玛尔斯广场的拐弯处。中年警官责备地瞪了安多里尼一眼:“别再让你的疑心和自负坏事儿了。”
特警小队继续向广场进发,安多里尼沮丧地跟在最后。
他们耽误了不少时间,维苏威火山的怒意还没有平息,隆隆声犹如喃喃低语,酝酿着一个伴有巨量岩浆和碎石块的大咆哮。
百里停下脚步,停在石道尽头的微光里,杂乱喧闹的声响传进来。不知道外界是哪里,也不知道那儿发生了什么,但至少是有生命的世界,死里逃生者一时间还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眼前的墙上有一个小开口,大小刚好容得下一张脸,外界的光线透过开口上的竖栅,在百里的脸上留下一片川字形的光斑。他放下挂在肩上的特里斯坦博士,双手握住竖栅用力地摇了摇。
看起来“理想国”没有再给能够解开斐波那契密码的智者留下难题,粗糙的竖栅摸着应该是石质的,只需稍一用力,周围的墙壁就松动了。百里又试着推了推挡在身前的石墙,没想到竟然推出一条长长的裂纹。
他没有犹豫,一脚踹在石墙上,哗啦一声,脆弱的墙壁破了个大窟窿。百里又朝墙上踹了几脚,整面墙轰然倒塌。
外界的嘈杂声在墙倒的瞬间调高了音量,低沉的隆隆声、男人的怒喝、女人的尖叫、汽车发动的引擎响、风的呼啸,一齐在耳膜上交织,百里觉得他的耳朵里第一次装下了这么多声音。
不等尘土散尽,百里抱起特里斯坦穿过他开凿的墙洞,来到外面。
一堵更高的巨墙挡在他们面前,百里抬头望去,发现罩在头顶上的半球形穹顶与火山里的祭坛所在的深洞如出一辙。
眼睛适应了光线,他注意到挡在跟前的不是墙,而是一座方形的石碑,碑顶的弧形边缘距离穹顶的圆形底面还有很远,据此可以想象得出穹顶下的空间有多大。
百里绕过石碑,在他眼前是一座巨大空旷的殿堂。暗弱的天光穿过前殿,透过镂空的窗棂,为这里蒙上一层微弱轻软的细纱,使得这座来自遥远时代的古殿保持着它该有的神秘。
百里的脚在地上生了根,惊叹得他移动不了。
四面高墙笼罩在微光之下,围成一个标准的正方体空间。头顶上,正方形平面的四条等边正好是半球穹顶的圆形底面的切线,四个等腰直角三角形完美地填充了圆与方之间剩余的空白。
不像文艺复兴时期的大教堂,这里找不到一幅壁画或一尊雕像,除了地上的几排石椅外也没有别的摆设,在石墙上直接开凿的窗格是普通的几何图案,似乎多加一笔都会令建造者觉得浪费。站在外面看,古殿的建筑结构只不过是一个半球体垒叠在正方体上,简单得足以叫巴洛克主义巴洛克主义:17世纪起源于意大利的一种建筑和装饰风格,崇尚富丽和复杂之美。建筑师嗤之以鼻,可是立身于其中,全身的细胞都能感受到一种苍劲浑厚的美感。剥落的墙壁、残破的地板,甚至布满灰尘的空气都在散发着这种美,仿佛一瓶在创世纪初就开始酿造的葡萄酒,经过亿万年的发酵,这瓶酒最终得以浇洒在这座殿堂之上。
百里深吸了三口气,才告诉自己:在人类社会中,这瓶葡萄酒的名字叫作“数学”。
不管是火山祭坛,还是眼下的殿堂,无一不是建立在坚固的数学根基之上,亘古而来的数学规则在亿万年前是那样,亿万年后还是那样,没有一种文字比数学更适合诠释永恒。
正是这个原因,数学才成为“理想国”最早的信仰源泉。
“理想国”建造了玛尔斯神庙和火山祭坛,用他们的信仰之源当作宣言,正式向全世界宣告:他们回来了。
百里从思绪中回过神来,他很快反应过来,眼下要紧的是,带昏迷中的特里斯坦找到安全的地方。他转过身,准备绕回石碑后。
不经意的,他抬眼看了看石碑正面。
一个刻在碑上的标记,让百里再次愣住了。
依旧是简单至极的线条,组成一支长矛和一个圆盾,矛与盾上下叠在一起,又组成一个符号:“♂”。
象征雄性的符号,火星的天文学符号,同时也是战神玛尔斯的标记,这么说,百里他们是来到了玛尔斯神庙的正殿。
在飞越大西洋的协和式飞机上,百里就把庞贝古城的地图记在脑子里了。地下的工程居然从维苏威火山里直接通到庞贝古城最远的东南角落,这之间至少有十公里的距离,不过百里没有多余的心绪去惊叹地下工程的浩大,他的注意力全放在了石碑的标记上。
自1885年挖掘出玛尔斯神庙的那一刻起,考古学家和符号学家就试图揭开石碑上的符号之谜。他们想破了脑袋,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同庞贝古城中的朱庇特神庙和阿波罗神庙一样,还处于神话信仰时期的庞贝人建造了这座神庙来祭祀罗马神话中的战神,仅此而已。
历史的答案却远不止于此。百里闭上眼睛,让那座不久前才毁于火山爆发的祭坛回到脑海,祭坛上刻有三头恶犬刻耳柏洛斯的石门也回来了。
他睁开眼,看到火山祭坛里的石门与玛尔斯神庙的石碑合为一体,石门下的门洞与石碑正好契合。
百里恍然大悟,他明白了玛尔斯标记的完整意义。
轰!一声闷响以万钧的力量传来,震颤神庙,这是维苏威火山这次苏醒以来最强劲的咆哮。
穹顶上落下呛人的灰土,百里勉强稳住脚跟才没有跌倒。
维苏威火山的大爆发很快就会把庞贝再次毁灭,要抓紧时间离开这里!百里快速走到特里斯坦身旁,想把他架起来。
可是体力已经完全透支了,特里斯坦沉重的身躯还没有立起来,百里就已撑不住,双腿一软差点儿趴倒。
他把全身快要撕裂的肌肉绷到最紧,勉强半拖起特里斯坦,蹒跚地走向玛尔斯神庙正门。
外界的光线和喧闹一点一点地清晰起来。穿过前殿,百里迈过正门的石槛。
他站在千级阶顶端的宽阔平台上,下意识地眯起双眼,以免太强的天光刺痛瞳孔。带着硫黄和焦炭味的热风猛吹过来,百里身体前倾,与烈风对抗。
光线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强,他慢慢睁开眼睛。
他也慢慢看清了近在眼前的,毁灭。
失却了阳光的天空里充斥着人间不该有的色泽,火山灰、黑烟和岩浆的火光混杂在一起,仿佛在死尸的皮肤上涂抹了浓墨与污血。黯淡的天空下,庞贝古城依旧是两千年前被同一座火山蹂躏后的模样,残旧的城墙围住一片广场,散落在广场中的石柱是一条条伸向天空的枯瘦手臂,向上天乞求垂怜。在广场上,还有万千个绝望的人,他们扯着嗓子尖叫,争相逃离这片死亡领地,为了活下去甚至不惜踩过他人的血肉身躯。周围的丛林里腾起大火,舞动的火焰冷眼盯着这场毁灭的狂欢。
百里的心被这片末日的画面震碎,他全身发软,连特里斯坦从肩膀上滑落也没有察觉。
文明建立的秩序在广场上崩溃,维苏威火山的每一声怒吼,都把人们往混乱的深渊推进一分。
百里刚刚离开依照数学的美妙规则而建的圣殿,突然面对千级阶下的毁灭之城,翻天覆地的反差感像是一把尖刀,捅进了他的身心,他的胃里一阵剧烈翻腾,胃液顺着食道涌上喉咙,他埋下脑袋吐出不少淡黄色的液体。
全身的力气在这一瞬间被抽空了,他在烈风中飘摇几下,晕倒在特里斯坦身旁。
“糟糕!”安多里尼猛地一巴掌拍在额头上,身边的同事讶异地看着他。
“我们被骗了,我们全都被那几只狐狸给骗了。”安多里尼快步绕过队伍走到前头,视线不再受到阻挡,只是在他眼前的石道上早就没了人影。
通缉犯就在一众警员的眼皮子底下溜走了。
“安多里尼,你小子又怎么了?”队长恼火地问道。
安多里尼没有回答上司的问话,他飞奔起来,当先向玛尔斯广场跑去。
担架上的不是什么病号,是用绷带遮住眼睛的通缉犯,他来自希腊,有一双淡蓝色的眼睛!安多里尼的内心在怒吼,这是他职业生涯里最大的失误。
转过弯,玛尔斯广场就在路口尽头。
安多里尼的脚步慢下来,没希望了。
两万名以上的游客聚集在广场上,要在这么乱的人群中找到三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即使能够动用警方职权逐人排查,身后爆发中的火山也不会让这么多急于逃生的人老老实实地听从安排。
后方的警队赶了过来,现在他们只能在维护人群秩序的过程中试着碰碰运气了。
是的,可以下定论说秦澜的计谋成功了。
在第32号便捷医疗室里,她和笛卡尔换上医师服的时候,绝不敢相信能在二十分钟后顺利通过警方的搜查。
他们正准备离开,门上传来“梆梆”的敲门声。
难道警方这么快就发现他们了?秦澜和笛卡尔紧张地对视一眼。
敲门声很急,秦澜硬着头皮拉开医疗室的门,只见三个逃难的游客站在门前,年龄都不超过十九岁,左边那个全身嘻哈服饰的男孩收回敲门的手。
秦澜一眼就认出他们来了,是路上遇到的那三个走错路的年轻人。
“帮帮我们,”右边黑皮肤的女孩面色焦急地说,她有一头引人注目的金色卷发,戴着棒球帽和茶色眼镜,说一口美国东部口音的英语,“我们误闯进了树林,汤姆的眼睛被林子里的浓烟熏伤了,我们折回来好不容易才找到医疗室。”
秦澜看了看站在后面那个名叫汤姆的男孩,他受伤的眼睛肿得跟核桃一样大。
笛卡尔也来到门口,听了卷发女孩的恳求,面有难色地道:“很抱歉,我们不是……”
“先进来上点药,”秦澜侧过身挡住笛卡尔,打断他的话,“可是要想保住他的眼睛,得把他送到医疗中心去才行。”
三个年轻人快步走进一片狼藉的便捷医疗室,在药柜里找寻缓解眼伤的药。
“你准备干什么?”笛卡尔对秦澜怒目而视,责怪她不该耽搁时间。
“他们能帮助我们躲过警方的追捕。”秦澜眨眨眼睛,转身走到药柜前帮着找药。
“医生,我们的意大利语不算好。”卷发女孩面朝一排药瓶发愁,这些外用药只在统一说明书上才有英文释义。
秦澜弓着腰扫过一瓶瓶药,搭讪似的问道:“你们是第一次来意大利?”
“是的。”女孩随口回答。她捡起一盒腹泻药,吃力地读着包装上的字母。
秦澜从柜子里抽出一小盒药膏,递给女孩:“用这个。”
“谢谢。”女孩接过药膏就走回汤姆身旁,用手指把药膏涂抹在他的眼睛周围。
远处的火山发出一阵阵低吼,医疗室的玻璃被震得嗒嗒响,年轻人们的神色更加慌乱了。在汤姆的眼睛上涂完药后,他们急着赶快离开。
秦澜又取下两盒药膏,递给女孩,说:“多备几份,在医疗中心这玩意儿挺贵的。”
“什么,那地方不会给受灾游客提供免费医疗?”说话的是嘻哈男孩。
“在意大利,医疗福利只向灾难中的本国公民提供,当然啦,如果你们有旅游保险那就不用担心了。”秦澜露出“你们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的表情。
其实,秦澜对意大利的医疗制度并不了解,她只能铤而走险,看能不能唬住这三个初次来意大利的美国孩子,这一步对她的计划至关重要。
三个年轻人来回交换着眼神,最后由女孩嗫嚅地说:“我们是背着学校和家里偷跑出来玩的,我们没有钱买那个什么保险。”
他们站在门前,求助的眼神在秦澜和笛卡尔身上游移。
看样子,他们是相信了。秦澜的心放下一半,她捂着下巴说:“这下就难办了,一千欧元毕竟不是小数目,而且谁知道这么多受伤的人他们会不会涨价呢?”
“可是我们没有那么多。”嘻哈男孩把裤兜全掏出来,他手里只有几十块钱的现钞。
“这样吧,帮我们个忙,我们会付给你们三千欧元。”秦澜转向笛卡尔,“把你的银行卡给我。”
笛卡尔猜不透秦澜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还是不情愿地把银行卡掏出来递给她。
“你得还我。”笛卡尔小声嘀咕。
“谢谢,我会让‘亲爱的老途’给你报账的。”秦澜白了他一眼,接过银行卡,在年轻人们的眼前晃了晃。
“等一等,不会是要我们做什么违法的事情吧?”卷发女孩警惕地说。
“我们只是需要你们替我俩打个掩护,”秦澜指指笛卡尔和自己,“没遇上警察,三千欧元就当白送给你们,如果遇上了,你们就得想办法把我们带出去。”
“你们是通缉犯?”女孩朝门外后退两步,脑袋里冒出《沉默的羔羊》里的情节。她在想眼前这两人会不会很危险,该怎么向警方举报这里藏着罪犯。
“我们是……”秦澜一时语塞,她不知道怎么说动这三个孩子,如果选择道出实情,光是解释的时间就足够维苏威火山把这里夷平了。
“我们是FBI特工,在欧洲执行秘密任务,”这时,笛卡尔站了出来,他编造了一个在秦澜看来几乎是天方夜谭的可笑谎言,“因为遭到陷害,现在全欧洲的警方都在抓捕我们,所以我们得想办法回到美国。”
听了这话,就连快要睁不开眼的汤姆都抽搐着嘴角做出轻蔑的表情,直到他们看清了笛卡尔拿在手里的黑色封皮证件,笛卡尔的脸在证件照里对他们微笑。
“你们知道的,我们不能向你们透露更多信息了。”笛卡尔把证件收回怀里,诚恳地道,“但我们真的需要帮助。”
年轻人们的脸上立即露出兴奋的表情,他们想不到有朝一日能在现实中碰上《伯恩的身份》里才会有的情节,嘻哈男孩最先靠过来:“告诉我们,该怎么做?”
笛卡尔转过头,拍拍秦澜的肩膀。她回过神,对笛卡尔投去的目光像是在打量一个从来不认识的陌生人。
“你怎么会有特工的证件?”三个年轻人在换装,秦澜给笛卡尔的头上缠绷带时,小声地问。
“我干的工作你又不是不知道。”笛卡尔淡淡地回答,“准备些特别的证件总有用处。”
秦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那么,你为什么确定这三个毛孩子能帮我们?”笛卡尔回问道。
“他们是南加大电影艺术学院南加州大学电影艺术学院(SCA):美国最好的电影学院之一,培养出了乔治·卢卡斯、斯蒂芬·斯皮尔伯格等众多电影大师。的大学生。”秦澜说着低头看了看刚换好的衣服前襟上那枚钢质徽章,上面的SCA三个大写字母映照出头顶上布满烟尘的天空。她忘了笛卡尔的眼睛被绷带遮住,看不到这枚校徽。
第14章 黄金分割
无边的夜色,空灵的海涛声。
夜色中的海面上下起伏,一朵朵泛着白沫的微浪把视线的焦距打乱。百里面朝海底,他看见在深海中,那个男人苍白的身躯渐渐下沉,直至被黑暗的海水淹没。
以往这个梦到这里就会结束,可是这一次,潜意识没有叫醒百里,他好像知道这个梦增加了后续的内容。
百里继续被束缚在噩梦里,他眼睁睁地看着男人消失的地方,不知梦里的时间过了多久。
骤然间,海下的黑暗出现了一条裂缝,犹如圣安地列斯断层一样延伸,裂缝中间又透出一缕缕红光,黑暗的帷幕被揭开了。
这场梦是一出荒诞剧,海水里莫名其妙地出现了正在爆发中的维苏威火山,火山脚下的庞贝古城已是一片火海……
比恒星还沉重的眼皮终于睁开了,模糊的视野中能看见锈迹斑斑的天花板,中间有一盏昏暗的顶灯;耳朵里也有了细微的声响,远处的海浪声不比梦里的清晰,隐约中还有雨点敲打在铁皮上的滴答声。两个人在旁边低声交谈,说的都是英语,听音色其中肯定有一个嗓音低哑的女性。
大脑与四肢的连接逐渐启动,缠着绷带的手指上有了知觉,百里摸了摸胸口,感觉到有一层布料粗糙的薄毯盖在身上。
然而没到十秒钟,他就有点责怪自己干吗要醒过来——全身上下的每一块肌肉都疼得像是在燃烧,左膝盖上更是传来阵阵尖锐的痛楚。百里想摸摸膝盖骨有没有碎,可是他再挪动一根手指都难。
到了这时,他才反应过来自己曾经居然是用伤了一条腿的身体,架住一个比自己重了足足三十磅的成年男人逃离一座暴跳如雷的火山的,每个人都会把这称为“成就”。百里真该感谢平时的游泳和攀岩训练,让他的身体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羸弱。
他吃力地侧过脑袋,眼睛的焦点放在窗边的两个人影上,他们正在小声争执着什么。
“谁知道他什么时候能醒来,”一个男声在说,“如果七天时限过去了,他还没有醒,那剩下的三个学者怎么办?”
“你需要冷静,笛卡尔,没有百里先生告诉我们他在火山里的经历,我们什么都做不了。”低哑的女声说。
男声却不退让:“我相信所有线索都集中在莫先琳凶杀案上。”
一声冷笑后,那个女性做了个摊开双手的动作:“好吧,你还能从那起案件上推导出什么来?”
男声停顿了一下,然后从鼻子里重重地出了一口气。
“秦澜说得对。”百里极力从干涩的嗓子里挤出几个字。
窗户旁的秦澜和笛卡尔惊讶地看向床头,百里偏着脑袋,费力地对他们微笑。
“嘿!伙计,你居然这么快就醒了。”笛卡尔笑着冲到床边,低头凑近百里的眼睛,似乎还不确定他是不是真的恢复了神志。
百里用软绵绵的手臂支起上半身,目光在狭小的房间里环顾一周,他看到地板与墙壁都跟天花板一样是铁皮面的,布满锈迹,一张破渔网和几只水桶堆放在角落。除此之外,就是固定在地板上,既能当桌子又能当长凳的矮台,以及百里躺着的小铁床。
“我们在爱琴海上的一条渔船里,”秦澜走过来,她读出了百里目光中的疑问,“是弗兰姆他们的船,现在停在克里特岛克里特岛:希腊最大的岛屿,位于爱琴海南部。附近。”
百里想咽下一口唾沫,却发觉嘴里干得难受,秦澜递来一杯温开水,百里接过来把半杯水浇洒在快要着火的嗓子上,不顾粘在水杯底的鱼鳞。
“百里,你在火山里发现了……”笛卡尔不等他喝完水就抢着问。
百里慢慢抬起一只手示意他停止,要告诉笛卡尔和秦澜的东西太多太复杂,不如先让他们解答自己的一些小小的问题,比如说——
“现在是什么时候?”百里的手表还在秦澜那里。
“加州时间是5月22号14点46分。”秦澜把手表从口袋里拿出来,交给百里。
“希腊时间已经到了零点46分,要命的时差,我都快昏头了,这不该是睡觉的时间吗?”笛卡尔接着说,他也想到待会儿百里要说的信息不会少,便按捺住急切的心情。
加州还是5月22号,看来距他们从庞贝古城死里逃生没过多久。百里暗暗吁了一口气,他生怕在玛尔斯神庙前一昏就昏睡一个月,那样的话一切都晚了。
“特里斯坦博士呢?”百里又问。
“在旁边的舱房,我们雇了船上的水手照顾他。”笛卡尔向身后指了指,“我们把你俩从医院折腾到这里来,他都没醒过哪怕一秒钟,我有点怀疑他是不是脑死亡了。”
“不会的,他只是被冻晕了。”百里摇摇头说。在祭坛上可是特里斯坦提醒他逃生暗道的入口所在的,所以百里并不担心他的脑子。
“在火山里,被冻晕了?”笛卡尔认为这个说法有些莫名其妙。
“我们是怎么从庞贝转移到这里来的?”百里不答反问,他还不知道他们被意大利警方围追堵截的情况。
“我来告诉你一个糟糕的消息。”一直在沉默中的秦澜说,“我们被ICPOICPO:International Criminal Police Organization,国际刑警组织。列为全球通缉犯了,你们那个什么心灵会真是神通广大,能让向来保持中立的国际刑警组织把我们提到全球通缉的等级。”
接着,她把庞贝古城里的遭遇简略地对百里说了说。
在三个学电影的大学生的掩护下,他们顺利摆脱了难缠的意大利警察,急匆匆地赶到玛尔斯广场,能听见安全门的外侧传来油气切割机的声响,不得已的意大利警方只能调用切割机来开门。三个大学生急着兑取该付给他们的报酬,拿到银行卡和密码后,他们就跑开了。
“那张卡里可不止三千欧元。”笛卡尔抢着说。
秦澜没有理他,继续说:“我们混在人群里,警方很难找到我们,后来,维护秩序的警员多了起来。为了避开他们,我们转移到玛尔斯神庙前的千级阶附近,那儿的人最多,我也是在那儿注意到千级阶顶上有人昏倒,从远处看身形、相貌都很像你。”
“很像我?”百里笑了一下,“你们先前是不是认为我已经死在火山里了?”
秦澜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所以看到你又出现在千级阶上,我们都不敢确定。笛卡尔当时很想上去看看,我把他拉住了。”
一大批警员都在广场上守着,笛卡尔走上石阶无疑会把自己暴露在他们眼下。百里赞同秦澜的做法。
“最后终于打开了安全门,人群全都向古城外拥去,那些警员没空顾及别的事,我们就趁这个时候爬到千级阶顶上。看到你还活着,我和笛卡尔高兴得差点儿叫出来。”说到这里,秦澜的黑眼珠里还透出喜悦的光彩。
“我才不像你那么沉不住气呢,我早就知道百里先生不会死的。”笛卡尔在一旁耸着肩膀,让自己显得稳重些。
百里很感激这两个同伴,他又问道:“那时候我和特里斯坦博士不省人事,你俩是怎么带着我们逃出来的?”
笛卡尔露出得意的表情,他往身后的矮台一指,上面放了两件挂满污渍的衣服,是白色的医师服。“游客大多往外走,医疗中心的救援人员根本进不来,最后他们只能做出一直不愿做的决定——破坏古迹,就是把一截古城墙撞塌来打开一条救援通道。他们很快就找到了我们,那两件医师服让他们以为我们是困在古城里救人的同事,所以你和博士是最早被搬上救护车的伤员,下午4点你们就躺在那不勒斯的医疗中心里了。”
“我们去了医疗中心?”百里不无诧异地疑问道,“那又是怎么找到弗兰姆的?”
笛卡尔低头推了推秦澜的肩,脸上挂着暧昧的笑意。
秦澜长叹口气,说:“那个阿里斯,你记得吗?在鲨鱼号飞机上老是来烦我的那个,昨晚在飞机上,他趁我睡着时往我的衣兜里塞了张纸条,上面写有他的电话号码。”
“还有西尔维娅西尔维娅·戴:美国著名情色小说作家。的情诗。”笛卡尔嬉笑着补了一句。
秦澜给了笛卡尔一拳,急着把话题从情诗上绕开,说:“通过那个电话,我们找到了送我们到意大利的那伙人。医疗中心里乱糟糟的,全是在火山爆发中受伤的病号,把你们偷偷转移出来并不难。”
听到“火山爆发”,百里眼前闪过一道黑光,他又看到死尸般的天空,濒临毁灭的庞贝古城,人群在城中尖叫,死伤者遍地。
“维苏威火山那边怎么样了?”百里问道。
刚刚才稍微轻松起来的气氛再次凝重下去,秦澜和笛卡尔又交换了一个不安的眼神,两人都沉默不语。雨点敲打在甲板上的脆响与起起伏伏的海浪声像是某一场悲剧的旁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