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早上接到段璇的电话,她说下个月观月山庄将举行周年庆典,作为公关部经理,纳阳如果没办法参与庆典准备工作将注定错失升职的好机会。
这就是我今天心急火燎来找秦澈的原因,没想到最后闹了如此不愉快的结局。秦澈,他到底是怎么了?仅两天没见他怎会变得这么怪异?难不成……
我摇摇头,努力打消内心某种可怕的疑虑,这时,我已走到看守人的房子前,在紧闭的木门上敲了敲。
没人来开门,我有些疑惑,绕到窗前想看看屋里头有没有人,结果我只看到空荡荡的房间,发黄的墙壁上还贴着旧报纸,地上有打扫过的痕迹,里面的人明显是不久前搬走的。
我急忙找了个住在附近的居民打听,这才知道那个看守停车场的老大爷最后还是没被抢救过来,在医院里断了气,儿子儿媳和小孙子带着他的骨灰离开上海回了西部农村,具体是什么地方就无从得知了。
“唉,可怜呐。”眼前这个五十多岁的胖大婶摇摇头叹起气来,“来上海这么多年了没见买过一件新衣服换双新鞋,活着要受儿媳妇的气,这下走了,还不知道回乡有没有个安葬的地儿。”
我沉默了,想起那个少年苍白的脸庞,只希望他的故乡是个没有冷漠的地方。
眼看这唯一一道希望的光就要熄灭,我也只能一筹莫展,眼下的情势,除非秦澈亲自出马,否则不可能把乔纳阳从拘留所里捞出来。
我打开车门,疲惫的坐在驾驶座上,心灰意懒,过了大半天才摸出手机给段璇打电话。
“喂,我能找到的证人已经离开上海了,现在不知道去向。”
“那该怎么办?”段璇在电话那头焦急地问。
我把手机捧在嘴边,闭上眼睛无力地说:“你先别急,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
段璇不语,半分钟后电话里传来“嘟嘟”的忙音。
我把手机随手一放,没有睁开双眼,任由自己滑进梦魇的深渊。
3
残月孤伶伶的挂在夜空,月色迷离。我在惨白的月光下走进黑暗的湖中,湖水很快淹没了我的头顶。
我沉到湖底,赤脚踩在柔软的沙粒上,冰冷的水包裹住我的身体,脚步在水中走得无比沉重。
走,走向尽头,深不可测的地狱之门就在我眼前,一个周身散发洁白光华的男子,守在门的正中央。
我伸手向前,心中是坚决的执念:我要知道他是谁!
他或许就是死神,在看清他的脸的瞬间我的生命注定要终结。
我终于来到他的面前,终于可以揭开黑暗与光明的纠缠,看到他的脸。
我呆住了,他是……
手机铃声像一把巨斧,劈开漫无边际的黑暗,光明硬生生地闯进瞳孔。我拿起手机,缓了几秒钟才看清来电人,冉天恒。
接通,“喂”了一声。
天恒那边似乎挺忙,一阵杂乱的声音在手机听筒里响个不停,天恒大声指挥着“先把啤酒搬进去再来搬可乐”,好不容易抽出空来对我说:“喂,老聂啊,秦澈他刚飞长沙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让我给你说一声,还叫你……哎,你小心点,说你呢,啤酒能这么搬吗!”
秦澈,又去长沙了?在好友纳阳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他竟然躲得远远的,他到底在想什么?
我有些恼怒,天恒这时也找到了空隙,大声说完:“他叫你别打乔纳阳的主意,让他好好呆在拘留所里,我说这是怎么……”
不等他说完我就挂断了电话,怒火让我一拳重重地砸在方向盘上。
“秦澈这个混蛋!”我对着空气怒吼,这小子到底想干什么?什么叫让纳阳好好呆在拘留所里?耽误了纳阳的前途谁负得起这个责任?
眼角余光扫到了手机屏幕上,看见一条短信躺在角落里。
“下午两点,外滩12号见。”发信人是段璇。
现在是早上十点,我迫不及待的想知道段璇这么突然的约我有什么事,回电话过去她的手机却已是关机状态。
愤怒和困惑像一团烈火,在我的心头熊熊燃烧,眼前没有一丝光亮的迷茫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驱车返回市区,回到家里蒙头大睡。
电子闹钟把我叫醒的时候已是下午一点半了,我揉着惺忪睡眼,差点没想起来和段璇约好见面的事。
外滩12号是上海一家有名的咖啡馆,坐在这里的露天看台上可以远眺黄浦江对岸的陆家嘴,不过由于是冬天的缘故,寒冷的海风呼呼吹过,没有多少人有兴致在这样的天气里观摩大城市的繁华。我把手捧在嘴边,不停地哈气,走到12号咖啡馆门口,透过玻璃橱窗看到段璇和一个我从没见过的男人已经等在里头了。
我在他们两人面前坐下,点了杯蓝山。
原本以为纳阳被蒙冤拘留了,他的女朋友一定会为此寝食难安,没想到在段璇脸上看不到丝毫憔悴之色。她画了简单的眼影妆,脸部皮肤也保养得很好,比起以前不失半分靓丽。
我微微皱了眉,没有说话,坐在段璇旁边的陌生男人也不好意思先开口,一时有些冷场。
“哎,我来介绍。”段璇佯装亲切地打破了僵硬的气氛,“聂尚,这位是我的好朋友,著名话剧演员徐博,在最近挺有份量的一出舞台剧里出演男二号呢。”
“幸会。”我向这个穿扮时尚的奶油小生伸出手,他也满脸笑容地伸出手来和我握了握。
“徐博,聂尚是大学讲师,教中国文学的,对了,就是上次你去表演的那所大学,想起来没?”
徐博表情夸张的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我不禁怀疑他的面部肌肉是不是过于兴奋。
我抬起杯子抿了一口咖啡,先对段璇道歉:“对不起,没能找到那孩子,现在没办法让纳阳出来。”
段璇摇摇头,紧张地揉着手臂说:“这就是今天我找你来的原因。”
“哦?”我盯着她,满眼不解。
“嗯,是这样。”段璇向身旁的徐博靠了靠,“只要纳阳有不在场证明,就能让人相信他不是凶手,对不对?”
我回答道:“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现在没有人能为他作证。”
“那我们就找个人为他作证。”段璇朝徐博偏了偏脑袋,我明白了她的意思。
“你是想让徐博,去表演一个证人?”
段璇点头,眼里发出坚定的光,“是的,让徐博自称是观月山庄的酒保,对警方说纳阳那天晚上一直在他那儿喝酒,这样就能证明纳阳没杀人了,山庄那边我已经交代好了,不会露馅的。”
“你想得太天真了,你以为那些警员看不出来吗?”我连连否定道。
“我找徐博,就是因为相信他的演技能骗过那些人。”
这不失是个帮纳阳出狱的好办法,我有些动摇了。
段璇又说:“但现在我不知道该怎样让徐博成为证人,你和秦警官关系最好,所以我需要你的帮助。”
“可是你知道作伪证会导致更严重的法律后果吗?弄不好是会坐牢的……”
段璇厉声打断我,“下个月观月山庄举行的周年庆非常重要,这个庆典原本就该由纳阳组织策划,领导层把这个任务交给他目的就是对他做一次升职前的考核,这对他和我都很关键,所以必须先把他弄出来!”
我愣愣地看着她,很诧异。
思考周密,态度坚决,像个顶着风险注资的女老板,这样的段璇我还是头一次见识,让我完全无法相信这是以前那个只会依赖纳阳的小女人,或许只能说这是爱情带给她的蜕变。
不管怎样,她说的都没错。乔纳阳——我最好的兄弟,他的前途就押在我们这一举上了。
我喝了一大口咖啡,像喝下壮胆烈酒,深呼一口气道:“好,就按你说的做,我尽量找关系打通警方的关节,但是,这件事千万不能让秦澈知道。”
“嗯。”段璇脸上露出孩子似的欢喜笑颜,和徐博相视一笑。
不对,我觉察到他们看向彼此的眼神中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那是一种,藏在眼瞳深处的,莫名暧昧。
或许是我想多了,段璇如此煞费苦心,足以看出她对纳阳的爱意。她是不会做对不起纳阳的事的。
一个星期后,我们顶着寒风,等在拘留所门口。天色阴沉,愁云密布,不时降下丝丝冰雨。
冉天恒和段璇在一旁开着不痛不痒的玩笑,我沉默不语,独自凝视铅灰色的高墙,本该是个愉悦的时刻,但我心中始终摆脱不了一层忧虑。
这个星期我找了不少关系,几乎把自己的人际圈扫描了一遍,终于顺利确立了徐博的证人身份,徐博出色的演技骗过不少警员的眼睛,他一口咬定乔纳阳在方武出事当晚在他那儿喝酒,一定是凶手偷了纳阳的车钥匙,驾驶他的车去接方武,想通过这一手段把罪行嫁祸给纳阳。
既然有人为纳阳出具不在场证明,警方不得不放人。今天我们约好了一起来接纳阳,可是一路上我无论如何都开心不起来。
帮纳阳从拘留所里出来,我不知道这样做是对是错。早上我忐忑的给秦澈打了个电话,想告诉他纳阳今天出狱,然而电话里的提示始终是“您拨打的用户不在服务区”,这更加剧了我心中的不安。
铁门“咣当”打开的声响打断我的思绪,乔纳阳从门里迈出来,看到不远处的我们,脸上露出开朗笑容。
蓬乱的头发,邋遢的衣服,满脸胡茬,这样的纳阳让人差点认不出来。段璇揉着眼泪早已扑到他怀里,我和冉天恒走到这对拥抱在一起的情侣身前。
“你想死人家了。”段璇在他怀里撒娇,纳阳一手抱着她,另一只手握成拳和我撞了撞。
“谢了,兄弟。”他的脸上写满倦意,看得出拘留所里的这十天并不好过。
“不说这些。”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先回去休息一下吧,晚上一起吃饭。”
“别腻歪了,快快快,走啦。”天恒兴奋地催促,段璇依偎在纳阳身侧,向我的车走去,一路上还止不住的掉泪。
跟在他们身后,不知为何我又停下脚步,回头向乌云下阴晦的高墙看去。
我的内心深处,有一个细小的声音在低语:或许真如秦澈所说,让纳阳呆在里头,比他去哪儿都好。
4
水,还是水,身周已是一个水的世界。
我的身体竟然异常享受这冰冷刺骨的水,如钩残月在头顶飘荡,漆黑的湖水逐渐把月色吞没。
我知道即将在死亡道路尽头看见一个守护的男子,此刻我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想要去看清他的面容。
一步,一驻足,近了,仅距咫尺。我向前伸出手,他抬起低垂的头颅。
他是……他真的是……
我清醒过来,双眼却紧紧闭着,竭力在脑海深处找寻梦的痕迹,可是说什么都找寻不到。
心中有一个越来越清晰的直觉:梦中的那个人,也许在不久以后就要离开我们,离开这个世界。
睁开眼,看见东方的天空已经露出灰蒙蒙的光,我坐起身,放在枕边的一本书吸住了我的视线。
《梦的解析》,弗洛伊德著。
“梦的源头实际上是潜意识。”我想起弗洛伊德写在书中的定论,按照这个理论,我的潜意识里究竟有什么,才会让我做这些怪梦?
翻开书,目录上有很多释梦的方法,我试着翻阅了几页,那些心理学概念让我一头雾水,我丧气的把书放到一边,仰面躺倒。
“梦的源头是潜意识,反之,可以从梦中流露出的些许痕迹窥探自己内心的潜意识世界。”一个遥远的声音在记忆深处回响,我想起上次阅读《梦的解析》时,我做过类似的笔记。
潜意识,究竟是什么呢?
“让我带你来了解你的心灵吧!”
瘦削的身影,深邃的瞳孔,催眠师百里途又一次出现在记忆里,我回到了一年前,坐在圆形房间里和他面对面交谈。
“时间有限,今天我们就聊聊心理学发展中的一个里程碑式的人物,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和他的一些学说,希望你能收获一些启发。”说话间百里途放出第一张幻灯片,我看见投影屏幕上是一个高鼻梁深眼眶的西方人,坐在一张宽大的扶手椅上,与躺在身前的病人交谈。
“这是斯特凡.鲁达斯博士,奥地利著名精神分析师,我选择他作为这次聊天的开篇,是因为他曾经在为《弗洛伊德传》写的序言中这样说道:‘弗洛伊德通过揭示人类潜意识的影响力,证明了人对自己行为的控制力并不像人们一直认为并且愿意认为的那样强,这同哥白尼认为地球并不是宇宙的中心,达尔文提出人和动物是生物学上的近亲一样,是对当时的社会主流观念的一次严重冒犯。’”
我抱着找茬的心理问道:“为什么会说是冒犯?”
百里途向前倾身道:“不止是冒犯,我更愿意用‘颠覆’这个词,在弗洛伊德以前,绝大多数人都不敢相信在自己的显意识之下,还隐藏着另一个神秘而巨大的意识层,在悄悄的控制人类的行为与思想。固有认知被一套更有力的理论完全颠覆,没有多少人能坦然接受认知体系坍塌的事实,比如说,几十年来你对眼前世界的真实性从未怀疑,你的五感时时刻刻都在告诉你这个世界就该是这样,直到某一天有人证明了包括你的感官在内的一切都是虚无的,只是你做的一场幻梦,试着想象一下,当你得知真相时,会有什么感觉?”
我顺着他给的提示去思考,最后缓缓吐出两个字:“害怕。”
百里途目光里有敬畏之色,“恐惧来源于未知,但有时候真相比未知更可怕,一直以来我都坚信这个世界对人类隐瞒了无数真相,永恒的未解之谜必定是人类自身的心理世界,而弗洛伊德,是在这片黑暗领域中走得最远最深的先驱者。”
他切换了一张幻灯片,弗洛伊德左手夹着雪茄的照片出现了,他深不见底的双眼同我对面这位年轻催眠师如出一辙。
“记住这位前辈,记住这位名叫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的犹太人,他同另两位伟大的犹太人一起,没有发动任何一场武力战争,没有推翻任何一个国家政权,仅仅用他们的头脑就彻底改变了人类的历史进程。”百里途眼里的敬畏渐深,“另两位犹太人,一个叫卡尔.马克思,一个叫阿尔伯特.爱因斯坦。”
我暗暗惊叹,感受到了这些话的份量之重。
“同马克思在哲学界,爱因斯坦在物理学界一样,在现代心理学界,每一个后世的研究者都无法绕开弗洛伊德这座大山,无论他们进行哪一方面的探究,包括精神医疗实践方面的理论和方法,都能够在他们的求索之路上发现弗洛伊德的踪影,可以说,他是每一个现代心理学者的导师。”
“每一个心理学研究领域?”我重复道,一个人引导后世的一整个学科,这在科学史上并不多见。
“没错,每一个。”百里途清清嗓子道,“弗洛伊德之所以拥有如此重要的历史地位,很大程度上是缘于他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创立的精神分析学说,这套学说虽是在精神病的治疗实践中起源和发展起来的思想体系,但它的影响早已不仅局限于临床心理学领域,对于整个心理科学乃至人类文明的各个领域,都有非常深远的影响,另外,晚年弗洛伊德还把精神分析的理论和方法与社会科学的各个领域相结合,形成一种包罗万象的哲学观与世界观,构成现代西方的一个主要哲学学派。
“可以跟你透露一些关于我在美国工作的事。”他压低了声音,用一种神秘的口吻对我道,“我说过,我是在一个国际研究学会工作,这个学会主要的研究项目之一就是以精神分析哲学体系探索人类文明,具体事项就涉及国际机密了,在这里我不便多说,不过可以稍微提一下的是,我就职的理论部已经发现,人类历史长河中的许多经典哲学问题,如老子提出的‘道’、佛家的‘如来藏’思想、康德主张的‘物自体’和黑格尔的‘绝对精神’思考,都与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哲学存在惊人的契合点。”
既然涉及机密我便没有往下问,但心里很好奇他所说的研究学会。
要运用统一的哲学观对极其繁杂的人类文明进行一个系统的研究,这该需要多么庞大的机构才有可能做到,可是我从没听说国际上有这样的学会存在。
百里途继续道:“这些比较深奥的东西今天就不多做介绍了。刚刚我们谈完弗洛伊德的历史地位,现在我们开始用他的理论来剖析我们的内心。首先,我来提出一个概念。”墙上的投影出现三个大字:潜意识。
“我在美国就注意到,现在有很多人在谈论‘潜意识’,人们似乎越来越关注潜意识的力量,然而,并没有多少人能够讲清楚潜意识到底是什么,它与显意识的关系究竟如何,它是怎样在我们的心理和行为上发生作用的,这些问题得不到解答,我们就无法深入自己的内心。”百里途注视我道,“现在,我先带你来认识潜意识,这是走进心理世界的第一步。”
5
2008年的一月出奇的冷,每天都能在电视新闻里看到南方地区凝冻灾害的报道。上海也不例外,元旦假期过后气温骤降,每天出门上班我都要把自己裹得像个粽子。
教员办公室里空调开得很足,热风吹在我的脸上,让我的嘴唇发干。还有两个小时就要下班了,应乔纳阳的邀请,晚上我要去参加观月山庄的周年庆典。
纳阳出狱后就全身心的投入了这场庆典的策划筹备工作,仅用了不到一个月时间就把这么一场大型活动打理妥当,想必山庄领导层对他的能力一定是大为赞许,升职不过只是时间问题。
我原本还担心秦澈回来识破了做伪证一事,又把纳阳抓回去,没想到他去了长沙就音讯全无,手机一直处于不在服务区状态,因为这事我还特意跑去警局询问,得到的答复是“秦警官被暂时调往湖南方面执行一个不便于透露的任务。”
我自然不会相信这种敷衍了事的官话,可是我没办法联系上秦澈,除了祈祷他平安我什么都做不了。
另一个从我们身边消失的好友,是沈紫冰。
方武出事后她就辞掉了杂志编辑的工作,离开上海回了重庆老家,换了手机号码停用网络聊天工具,同秦澈一样与我们再没有联系。
想起我们一伙死党坐在冉老板的酒吧里,嘻嘻哈哈的玩杀人游戏,这一幕好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当时谁能想到,仅仅两月后,与我们一起哄闹的两个人已经离开了人世,两个人失去了踪影,杳无音讯。
“他们两人会不会也不在人世了?”让人毛骨悚然的念头蹦进我的心里,我的脊背冒出阵阵凉意。
谁都不知道凶手的目的是什么,谁都不知道他会不会停止杀人,谁都不知道会不会在几天后,昔日的好友已然变成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死亡犹如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我们头顶,没人知道它什么时候落下,落在谁的头上。
我的手心渗出一层冷汗,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天空的阴云,想平息一下内心的焦虑。这时,在办公室的另一边传来一个女孩不高兴的抱怨声:“这种题好难啊,怎么做嘛老爸。”
不用看我也知道,那是我同事老李的女儿,李菲菲。
教古汉语的老李对他这个女儿甚是严格,每天都要她放学后马上来自己的办公室写作业,完成学校的作业晚上还得去上各种辅导班,很多时候我都禁不住可怜这孩子,大好青春眼看就要葬送在写不完的作业里了。
老李上课去了,菲菲见老爸没在,厌烦的把笔丢在一边,嘟着嘴趴在桌子上赌气。
办公室里只有我在,我想了想,还是走到她身边坐下,努力用很亲切的语气说:“哪道题不会做,叔叔教你吧。”
菲菲看也不看我,把一张卷纸推到我面前,一道计算题上画了个问号。
这是一道并不难的高中地理题,计算地球赤道上某一点在地球自转一周的时间内走过的路程。
“这不难嘛,我都会做。”我假装出嘲笑的口吻说。
“我们都还没学地球自转运动呢。”菲菲不服气地辩解。
肯定又是老李对女儿进行的超前教育。我拿过笔,按照题目上给出的参数,在稿纸上写下解答过程,边写边讲解道:“已知地球赤道上的自转线速度是每秒465米,地球自转一周需要23小时56分4秒,换算单位,套上公式,路程等于速度乘时间,把两个数据相乘就可以了。”
算出最后答案,40066.26公里。
“谢谢。”菲菲开心地接过稿纸,埋头到一边去抄写去了。
我却愣着没动,没有回答,在菲菲手边的稿纸上,我亲手算出的那行数字,怎么会有些眼熟?究竟是在哪里见到过呢?
不久前我开车重蹈凶手在摔死方武前行车走过的路线,从宏汇国际广场出发,绕闵行区到达大同山,车载导航仪最后记录的行驶里程数是多少来着?
我蓦地站起身,大步走到我的公文包前,找出记事本,翻开,空白的第一页上只记录了一个数字,“40.818公里”。
若把小数点往右移三位,得到40818公里,这与地球赤道上的一点在自转一周内走过的里程,40066.26公里,很接近。
我不可能毫厘不差的按照凶手的行车路线行驶,再加上仪器统计误差,由此两个数字必然会存在一定的偏差,那么,凶手当晚走的路程,与40066.26这个数字,会不会有什么关系呢?
这也许就是凶手开车绕一圈的原因!
我自嘲地笑了,这种解释未免也太牵强了吧,把凶手莫名其妙的行为和一个地理数据联系起来,连我都觉得自己神经过敏了。
我把记事本收好,顺便把刚刚成形的无聊想法抛之脑后。
6
从湖上刮来的冷风灌进胸膛,潮湿的空气在月色下让我的毛孔聚成细密的疙瘩。站在一幢豪华建筑的露天平台上,倚着栏杆,俯瞰不远处波涛阵阵的湖面,一弯峨眉月在薄纱似的云层后露出朦胧的影子,亦幻亦真的月光下,山中湖景犹如梦境。
这是梦吗?
不,这不是梦,却与一个困扰我许多天的梦极其相似。
在我的身后,灯火通明的大厅里传出阵阵古典交响舞曲,夹带着贵妇人优雅的笑声和花花公子侃侃而谈的话语。
上海观月山庄,2008年1月11日,农历腊月初三,新月如钩。
周年庆典如期举行,乔纳阳出色的完成了策划任务。刚才揭幕致辞时山庄领导在台上紧握着他的手,在全场来宾前滔滔不绝地赞赏这个能干的年轻人,看来不几天后,我们就得改口叫纳阳“乔总“了。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站在冷冽的湖风中,我一点都高兴不起来,我举起手中的高脚杯,抿了一口暗红的葡萄酒。
从法国进口的波尔多红葡萄酒口感很正,却在滚过我的舌头时往我的心头蒙上一层苦涩。
这是死亡的味道。
一阵清晰的幻觉涌进我的脑海,击起汹涌的巨浪——我的梦告诉我,死神将在今晚再次降临。
他就在我的身后,他冷酷的眼睛牢牢盯住我的后背。
我猛地转过身。空旷的平台上没有人,只有惨白的月色在地上凝固成霜。
“聂尚,你跑哪儿去了,快过来,有事找你呢。”乔纳阳在大厅门口对我喊道。
我应了一声,走到他身边,纳阳搂住我的肩,推着我向前走,一脸坏笑地说:“介绍个人给你认识认识。”
这个庆典实质上就是一场上流人士的交际晚会,金碧辉煌的大厅里都是春风满面的名流富豪,人们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碰着酒杯谈论生意,谈论股票,谈论政局,谈论家族联姻。穿行在热闹的人群里,死神的注视仍然藏在身后,寸步不离。
“我来介绍一下吧。”纳阳把我推到一个衣着华贵的年轻女孩面前,拍着我的肩对那女孩说,“这位就是我跟你提到过的帅气痴情的大学讲师,聂尚,传说中暗恋他的女学生可以挤满两栋金贸大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