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秦澈那里,你想起了什么?”百里途俯下身才能听清。
“冉天恒……诅咒……诅咒……”聂尚很用力地闭住双眼,如同僧人在诵经。
这是,潜意识沼泽!
所谓潜意识沼泽,又叫催眠沼泽,是一种进行催眠时应当极力避免的危险状态。通常来说,被催眠后受试者把意识主导权完全交给了催眠师,可是在催眠里受试者遇上某种无法说明的特别状况,与潜意识内固有的认知体系相悖,令其产生异常的困惑或怀疑,自我思考能力就会因潜意识的作用占了上风,自行对此状况苦思冥想,引发受试者自己给自己发出催眠暗示,也就是自我催眠的情况,造成催眠中的再度催眠,若不尽快采取截断自我催眠的措施,最后会因为受试者的反复循环冥想而彻底排除催眠师的诱导,深陷于二度催眠难以苏醒。1898年,奥地利催眠师,塞勒涅心灵会创始人赫宁·塞勒涅教授在他的著作《催眠论》中首次提出这种现象,并命名为“沼泽(Marsh)”。
不能再拖了,必须在聂尚还没有深陷潜意识沼泽前让他恢复意识!百里途当即发出引导指令:“你已经忘记那句话,前方有一扇门,你走过去把门打开。”
“我忘记……诅咒……开门……”
“打开门,你就会清醒过来。”
“开门……醒来……”
百里途忐忑的等待,手心里全是冷汗。
聂尚并没有睁开眼睛,只是呢喃道:“门……锁了……打不开……”
百里途心底大呼不妙,看来聂尚已经步入沼泽了,他又在不停地念诵“诅咒……诅咒……”
为了在保存记忆的同时把聂尚从沼泽边缘拉回来,只能加固他内心反对诅咒的观念,趁他还能接收催眠指示时给他一个答案。百里途几乎是一口气说完:“不存在任何诅咒的说法,你的想法都是对的,不要再想了!”
“不存在……诅咒……”
“还是那扇门,去打开它,醒过来。”
“开门……醒……”
一颗汗珠从百里途的额角滑落,聂尚缓缓睁开眼睛。
这次百里途没有等待受试者自行恢复,唤醒程序结束后两分钟他就主动说道:“你提到了诅咒。”
聂尚垂着脑袋,疲惫地道:“不知道怎么回事,方武的案子让我最后想到了冉天恒,那个对神秘主义很狂热的朋友。”
“历史上很多灾祸都被说成是诅咒的后果,比如希望蓝钻和法老。”百里途眯起眼睛,“但你不是一个会用神秘主义来解释问题的人。”
聂尚:“你说得对,我向来不大相信这些讲不明白的东西。”
百里途:“对诅咒的联想甚至让你在催眠中把自己带入自我催眠。”
聂尚一脸惊讶,“我被你催眠了,又自我催眠?”
百里途翻开催眠笔录,在七个死者名字上方标注“诅咒”一词,说:“催眠内再次催眠,这种二度催眠的现象称为潜意识沼泽,也说明诅咒这个想法值得深挖,说说看,是什么让你想到了诅咒?”
聂尚:“很明显,是前两起命案中那些诡异的疑点,无法用正常逻辑来推理,我就会往诅咒方面想。”
百里途:“这么说两起案件中存在某种共同性,能让你想到诅咒的共同性。”
聂尚抬起头,“凶手那些解释不清的行为不就是吗?”
百里途:“再想想,还有什么?”
聂尚沉思道:“与诅咒有关的共同性,最可能就是凶手那些奇怪的作案行为,除了行为之外……地点!案发地点!”
百里途:“继续。”
聂尚:“一个死在天文馆的神话厅,尸体摆在盘古壁画脚下,一个从溪和崖上摔死……我原来一定想到过这之间的联系,现在我需要催眠的帮助!”
百里途:“很好,我建议下次催眠就顺着这个思路进行。”
聂尚:“等一下,你不打算谈谈我在镜子里看到的脸吗?”
百里途坦诚道:“出现那样的幻觉不是现在能解释得清的,我的直觉告诉我,接下来在催眠里你会不止一次的看到那张脸,跟你的噩梦一样,或许要到最后才能弄明白。”
聂尚向后靠去,“听你的,下次催眠就到第三起杀人案吧。”
“准备好了?现在充分想象我说的话……”
“你的身体失去力量,闭上眼皮……继续想象……”
第4章 第四次催眠:梦与潜意识
1
天空中铺了薄薄一层云彩,太阳躲在云后,只留下一道毛绒绒的轮廓,由于连续几个晴天的缘故,今天的温度不是太低,对于冬日外出远游比较理想。
我翻出在衣柜里压了很久的运动装,找出只穿过一次的登山鞋,把午餐和饮用水都塞进背包里,又检查了指北针和运动手表。待一切都收拾妥当,我抓起车钥匙,走出门去。
我今天向学校请了一天假,打算亲自走一通摔死方武的凶手在行凶当晚走过的路线,看看能不能挖掘出他这一怪异行为的目的。
先开车来到徐汇区的宏汇国际广场,没花多少时间就找到了方武工作的火阳证券交易所。
上海有不少这种规模不大的证交所,是当年那个全民炒股的火热时代留给后人的历史遗迹。我在门前徘徊,不知道该找谁问问方武失踪当晚的情况。
“喂喂喂,看啥呢?说你呢,看啥?”证交所门口,站在值班室窗前的一个中年保安大叔朝我大声嚷嚷,一口河南口音惹来门前路过的几个上海大龄妇女的白眼。
我向保安大叔走过去,递上一支烟,搭讪道:“大哥,还不能进去吗?”
保安大叔倒也淳朴,接了我的烟,欢笑着露出一口烟熏牙,“还没开班呢,俺不能放你进去。”
我想他说的是“开盘”。
“老弟,俺怎么没见过你,刚来玩股票吧,哎呀,俺得劝劝你,说良心话,股票这玩意儿啊,俺老百姓……”保安大叔打开了话匣子,眼看就要越扯越远了。
“不是不是,我是来找个朋友的。”我急忙把话题拉回来。
“哦,不是来炒股啊。”大叔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问道,“老弟你找谁?”
“一个叫方武的朋友,是在这儿上班吧?”
我才说出“方武”这两个字,保安大叔的脸上就露出了警觉的神色,他左右看了看,确认了周围没人注意,才压低声音对我说:“方武,失踪好久了。”
“啊?”我佯装吃惊。
“老弟啊,你是不知道,几天前方武一个人在里头忙活到晚上十一点多,出来上了辆别克车就再也没有回来过。我是最后一个见到他的人,为这个警察还找我询问了半天。”保安大叔说着说着竟有些自豪起来。
原来他就是看到方武上车的目击证人,看来我今天的运气不坏。
热心的大叔又找到了话头,止也止不住,“方武这人儿吧不坏,就是有些傲,看不上俺们这些外地来的,不过人家上海本地人,有底子傲。这次失踪,人们都在传他被富婆包养,被带到国外去了,交易所里的领导还不让俺们谈论这事儿,说是对所里的名誉影响不太好。”
我心里暗暗发笑,心想当局对这起凶杀案的消息封锁做的倒是很到位。我又问道:“接走方武的车,你还记得什么样吗?”
原本以为大叔会指手画脚的对我描述那车多长多高什么形状,没想到他张口就答:“银灰色的,别克昂科雷。”
还真是和乔纳阳的车是同一颜色,同一车型。可是昂科雷是美国通用公司今年才发布的新一款SUV,只有一些狂热追车族才有可能一眼就认出这款车型,眼前这个普普通通的保安怎么会……
我一时懵了,不知该怎么说,小心翼翼的让自己不带任何瞧不起的语气,问:“大哥,你是怎么知道那车就是,这个型号。”
“俺懂,俺懂。”保安大叔乐呵呵地说,“你是觉着俺个大老粗看一眼就知道那车是个什么型号,心里头很奇怪,中不中?”
我跟着呵呵干笑两声,算是默认了。
“哎呀,这人呢,走到哪儿都得看书。”话语间,大叔转过身拿出一本过期的《青年文摘》,页脚都被翻得起卷了,他翻到中间一页,说,“就是这辆嘛,俺是不会看错的。”
我接过杂志一看,那是别克昂科雷的大幅广告,在广告右下角的“56.78万起”上画了一个圈,旁边用圆珠笔歪歪扭扭的写了两个字,“杨宇”。
“杨宇是俺儿子,俺要让他好好读书,进大学,将来总有一天他能买上一辆昂科雷。”保安大叔满脸兴奋,像个充满期待的孩子。
我没有说话,只是和他一起笑了。在这座钢筋水泥的森林中,正是与这样一些质朴而美好的人相遇,才终于拥有了沐浴在阳光里的些许温热。
2
开车从火阳证交所出发,我朝西南方向驶入闵行区,我已经事先把路线输入到车载GPS导航仪中,现在正按照导航屏幕上的指示前行。
闵行区是上海市的一个重要交通枢纽和工业基地,区内有很多国有或外资企业,还有包括上海交大、华东师范在内的高等院校,以及七宝古镇、锦江公园之类的游玩胜地,但凶手并没有到过这些比较有代表性的地方。我沿着凶手驾车驶过的路线,一路上经过的只是些普通的住宅区,正在建设中的工业园,还有一个不大的生活广场,每个地方我都停下来看了看,可是没有任何值得一提的发现,先前准备了一个方便携带的黑色记事本,打算把沿途注意到的可疑场所一一记下,然而都已驶出了闵行区,进入松江区,本子上还是空白一片,什么都没有。
难道凶手只是带着他的目标在兜风吗?
时间到了下午,我疲惫得都快握不紧方向盘了。把车停在大同山下简陋的停车场里,我靠在座位上,准备稍稍休息一下再上山。
我盯住导航仪的屏幕,在脑海里回忆是不是遗漏了什么重要的环节,但除了工地里呛人的灰尘和广场上游走的老人,我什么都想不起来。
从包里翻出矿泉水,喝了半口,一行数字在这时跳入我的眼中,是导航仪记录的行车里程,40.818公里。
我拿起记事本,记下这串数字,尽管自己也说不清楚这有什么用。
下了车,我先走到停车场边缘的小平房,跟住在里头的停车场看守人搭上了话,他是个年过六十的老大爷,穿一身洗得发白的工作服,说话瓮声瓮气。
“这些天警察都不来问了。”老人喝了一口浓得发黑的茶水,“附近的人都被这件事情吓得不轻,特别是我小孙子,不停地说见到鬼了,管也管不住。”
“叔,尸体是你发现的吗?”
“是我小孙子发现的。”老大爷向屋里看去,顺着他的目光,我看到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身体在椅子上蜷缩成一团,心不在焉地看电视。
天气不算冷,少年却紧紧抱着肩膀,颤抖不已,像一头受惊的小鹿。老大爷招呼了一声,少年转过脸来,看向我。
同一时刻,我也看向他。
我注意到他脸上毫无血色,如同贫血症患者一样苍白,更突显出一双熊猫眼似的黑眼圈。他还拥有孩童特有的纯真眼神,只是他的眼睛里满是掩藏不住的惊恐之色。
我正要走进去向少年打听些细节,不料他却站起身来,很不礼貌的把里屋的门关上。
“几天了,都是这样,像是中了邪,不敢跟外人讲话。”老大爷摇了摇头,口气里满是担忧,“对不住了小伙子,没帮到你。”
“没关系的。”我回道,心里满是疑惑:究竟是什么,能把一个孩子吓成这样。
眼看无法再打探到有用的消息,我便告辞了停车场看守,向大同山走去。
大同山是上海郊外最高的一座山,海拔达到百米以上,但因为地段偏僻,景致普通,所以没有得到地产开发商的青睐,于是这里还保持着原生的面貌,平日里有不少人从市区驾车过来游玩。
我在山脚找到上山的路,是一条青石板铺就的石阶小道,顺着走可直接到达山顶。初冬时分,小道两旁草木枯黄,光秃秃的树枝在头顶纵横交错,把天空切割成奇怪的形状。
一路走来,并未遇到几个游人,在这大同山上见到的也都是些平淡无奇的地方。麻雀在我的头顶啾叽,阳光从西边的云层里照射下来,把我的影子渐渐拉长。
我琢磨着“溪和崖”这个很好听的名字,迷蒙中想起了什么。
溪和崖,溪和?溪和!
在我脑中闪现一个词,是与“溪和”谐音的,“羲和”。
研究中国文学史的我不会不知道:羲和是中国古代神话中的太阳女神,是太阳的母亲。《山海经.大荒南经》有记载:“东南海之外,甘水之间,有女子名曰羲和,方浴日于甘渊。羲和者,帝俊之妻,生十日。”
这段文献大意是说:在东南海外的甘水之渊,有一个名叫羲和的女子,她是东殷民族祖先帝俊的妻子,诞下了十个太阳,每天都会在甘渊里为这十个太阳沐浴。
在楚辞名篇《离骚》中也有记:“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东汉文学家王逸对此句作注:羲和,日御也。北宋学士洪兴祖补注:日乘车驾以六龙,羲和御之。意思是:太阳乘坐在六条龙拉的车里,每天由羲和驾驭着从天空中走过。
难道在溪和崖摔死方武,就是想借“溪和”表达“羲和”之意吗?
羲和最终没有管住自己的孩子——太阳,使得十个太阳一起跑到天空中,把大地晒得寸草不生,直到上古英雄大羿的出现,把九个太阳射下,才换来人世太平。
我想起那个梦,九个我被一个太阳晒死的梦。又想起丁启祥的死,他的尸体被放置在盘古壁画的脚下,盘古,中国古代神话里的开天辟地之神。
一道惊雷,在我脑中炸响——神话!丁启祥和方武两起凶杀案之间的联系,是古老的中国神话!
让我想到诅咒的共同性,不正是这中国神话吗?
阳光透过冰冷的空气,带来太阳的温度,再加上登山,让我的额头渗出薄薄一层汗。此时我已拐下石阶山路,在山林的荒草中向溪和崖走去,没用多少时间我已来到崖上。
溪和崖的顶部是一块篮球场大小的山间平地,这里怪石嶙峋,寸草不生,只在边缘处才长了些低矮灌木。平地尽头便是一面极高极陡的悬崖绝壁,一片广袤的平原从悬崖脚漫延到天边,相信过不了几年,那里将被高楼大厦或工业基地无情占领。
站在崖边,冷冽的风吹来让我一阵眩晕,我急忙盘腿坐下,喝了几口水。坐在崖边向下看去,陡峭的崖壁令人胆寒,像是远古之神的巨斧在大地上直直地劈了一道,在沧海桑田的变迁后,斧痕的一端大地早已沉陷,另一端的悬崖拔地而起,独自记录着亘古而来的怒火。
几天前,凶手就在这个地方把方武推下悬崖,崖脚是铺满鹅卵石的河滩,从这样的高度摔下去必死无疑。
脑子里不由得联想到方武失踪那天早上,我在镜子里看到的陌生的脸,为什么当天会出现这样的幻觉呢?我把一正一反两个“脸”字写在记事本的第二页,这或许是一个不容忽略的异象。
已近傍晚,太阳落在我的身后,我这才感觉到胃中强烈的饥饿感。
放在背包里的午餐都忘了吃,我伸手到包里摸出一袋压缩饼干,手指不小心把一个圆形的物件从包里带了出来。
躺在我眼前的是一个指北针,早上出门的时候我怕登山迷路,随手带了来,不过完全用不上。我嚼着饼干,拾起指北针捧在手心里,通过指北针,我注意到溪和崖直面东南方向,可是我不知道这能说明什么,只好苦笑一声,把它又放回包里。
天色渐渐暗了,我起身准备返回,正想按原路走回去,一截异样的圆柱吸引了我的注意。
在溪和崖顶平地的最深处,在斑驳的树影里,有一座古罗马风格的圆柱,刚才因怪石遮挡了视线我才没有发现。
我朝那里走去,心跳随着前进的步子开始加快。那个梦,又一次闯入我的脑海:眼前的八根柱子上,都束缚着一个我。
拨开最后一丛灌木,我来到另一片空地之内,眼前所见让我傻了眼。
一棵五人合抱的参天古树矗立在空地正中,此时早已掉光了叶子,只剩干枯的树杈和枝干。八根足有三层楼高的人造砂岩柱立在古树四周,围成一个大圈,如同索尔兹伯里的巨石阵一般,向世人述说着难解的谜。
走近了看,距离地面一人多高的树干上有一片人形血迹,似乎有人曾被悬挂在这里。周围这些圆柱表面都已不再光滑,很多地方的砂岩已经斑驳脱落,想必是经历了数年的风吹雨打才变成这般沧桑模样。圆柱和圈中古树,把一种历史的巨大压迫感带到误闯幽境者的深心。
虽然我能肯定这些高大圆柱是近十年内的人工产物,但不知为何,一个人站在这里,从柱子围成的圆阵中能感受到一股古老的气息,这气息来自远古不可知的神秘时代,带着蛮荒的血腥味,从柱中奔涌而来,杀入我的胸膛,霎时间我竟然有些窒息。
梦里,我的四周,就是这样八根擎天之柱,将八个我挂在烈日的暴晒之下。我惊恐地看向四周,八根砂岩柱上,仿佛有八个人在惨叫,八双眼睛在挣扎中渗出血来。
我逃也似的离去,在缓缓落下的夜幕中下山,奔到停车场,哆嗦着打开车门,惊魂未定的坐到驾驶座上,大口喘着粗气。
喝了些水,一股冰凉感从口腔顺着食道滚进胃里,我这才稍稍平静。直到此刻,我仍然无法说清楚我到底在害怕什么,害怕一个莫名其妙的梦吗?
不,我在害怕未知,害怕现实与梦境中那未知的巧合,也是可怕的、夺走两条生命的巧合。
我想起了停车场看守的小孙子,那个满眼恐惧的少年。他在害怕什么呢?那双童真尚存的眼睛里,为何闪着恐惧的光?
那双眼睛……
我看到了那双眼睛!就在我的眼前!与我相距咫尺!
少年,青涩苍白的脸上满是血迹,绝望地趴在我的车门上,两手拍打车窗,他在呼喊:“救命……救命……”
3
松江区人民医院,手术室上的红灯亮着,“手术中”三个让人提心吊胆的字映在少年的瞳孔里,泪痕挂在他的脸上,斑驳的血迹布满他的衣裤。
“喏。”我把一袋麦当劳塞在他手里,在他身旁坐下,“吃点吧。”
少年捧着麦当劳,眼睛里闪出饥饿的光,他从纸袋里掏出汉堡,大口地吃了起来。
毕竟还是个孩子。
两个小时前,大同山下的停车场,一个缺德司机为了逃付五块钱的停车费,在停车场里发动车子,加速向外头冲去,少年的爷爷,那个六十多岁的看守老人,跟在车屁股后头一瘸一拐地追上高速路,就在他对着远去的车子唉声叹气的时候,一辆大卡车从他身后呼啸而来,疲劳驾驶的卡车司机注意到路上有人时已经来不及踩刹车了,老人被撞飞到十米开外,昏死在血泊中。
卡车司机见四下无人,夜幕很好的遮掩了他的罪行,他索性把油门踩到底,一溜烟地跑没了影,只留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在夜晚的寒风中哭喊救命,有几辆车经过车祸现场,但人性的冷漠让车上的人对这个少年视若不见。荒郊野岭,又没有电话,无法联络家人,少年只好趴在爷爷的身体上,想用自己弱小的身体为爷爷挡风,流淌在人世间的冷血冻结了他幼小的心灵,他不知道是该憎恨还是该悲伤,直到他注意到停车场里的最后一辆车,我的车。
说老实话,当时坐在车里的我真的被少年的模样吓个半死。下车跟着他跑到路边,看到公路上奄奄一息的老人时我才回过神来。事态严重,我急忙和少年一起把他爷爷抱上车,送到最近的医院,先垫付了所有医疗费用,并联系了老人在市里打零工的儿子儿媳,确定他们已在赶来医院的路上,这才歇息下来。
身上的血痕都还未干透,不过现在坐在手术室门前,看着身旁狼吞虎咽的饥饿少年,我有些庆幸,至少我没让他失望,至少能让他相信在这个冰冷世界里,还存有一寸人情。
“你叫什么名字?”我摸了摸少年的头,帮他理顺被夜风吹乱的头发。
他吃完汉堡,吮着手指,怯生生地回答:“刘小兵。”
“小兵。”我念叨了一声,注意到他把纸袋封口小心翼翼地折起来,抱在怀里。
我奇怪地问:“怎么不吃了?里面还有炸鸡腿和薯条。”
小兵摇摇头,视线停在手术室入口的磨砂玻璃上,喃喃道:“给爷爷留着,妈妈已经好几天不给他吃肉了。”
我心头一阵酸涩,不知道该说什么,打算去对面的麦当劳再给小兵买两份套餐,正要起身时,小兵抓住了我的手。
他回过头,定在我脸上的一双眼睛里却再也找不到童真的神采了,我知道,今夜他经历的人间喜剧,让他已不再是个孩子。
“叔叔,你是个好人。”小兵脸上有男人般的坚定。
我只是对他笑了笑,接受了他的谢意。他松了手,我转身向医院门口走去。
“叔叔,那晚我看到鬼了,穿黑衣的鬼。”小兵在我身后大声喊。
我定住了,小兵所说的“穿黑衣的鬼”勾起了让我毛骨悚然的回忆。
“叔叔,相信我。”小兵不甘心的再次喊道。
值班护士从病房里探出头,皱起眉头警告:“病人家属请肃静。”
我一边道歉一边退回到小兵身旁,蹲在他面前,真诚地看着他的眼睛,问:“小兵,你刚才说什么?”
恐惧的暗影在小兵瞳孔深处弥漫,他缩了缩脖子,咬咬牙下定了很大的决心,壮了半天胆子才对我说:“那天晚上,我起来小便,看到一个人被穿黑衣服的鬼推上山去,我没有骗人,真的有鬼,鬼的全身都被黑衣服裹住了。”
我背上的汗毛全部立起。
一幅画面,在我眼前出现:一身黑袍的死神,拉开神话厅的大门,走了出来。
小兵全身缩成一团,麦当劳的纸袋被挤压得变了形,他哆嗦着又说:“而且,而且,上山的时候,那个鬼的脸是白的,我躲在屋子里看,等他下山来,他就,他的脸就变成红色的了。”
小兵抱住脑袋,口里不停地重复:“我怕,我怕,鬼的脸,我怕……”
我张开手臂抱住他,也像抱住了自己颤抖的心脏。
“不怕,没事的,没事的。”这是安慰小兵的话,也是安慰我自己的,很遗憾,至少对我来说毫无效用,这一刻,我仿佛感觉到在医院某个未知的角落,有一双裹在黑袍里的眼睛盯着我。
丁启祥和方武,是同一个人杀死的,或者说,是同一个死神。
站在神话厅门口的死神,扯下他雪白的脸,然后,是一脸鲜艳的血色。
吸到肺里的空气结了冰,死神的死亡游戏,还没有结束吗?接下来被他带到另一个世界的,会是谁?
“不好了!”缩在我怀里的小兵突然大叫一声。我还没回过神来,他就推我站起身,拉起我向医院门外走去。
“快走快走。”他费力的朝我喊,“我爸爸妈妈要来了,他们要抢你钱的。”
我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他也只是憋红了脸,把我拉到门外,不停地说:“别让我妈妈看到你,快走快走。”
一直到看我坐上了车,他才回过身快步跑回医院。
当我开车经过医院大门,听到里面传出嘈杂的吵闹声,听到一个怨妇撒泼似的尖声大喊:“撞了我爸的混蛋呢?刚才还给我打电话的呀,他在哪儿?在哪儿?滚出来!老娘要让他赔钱!赔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