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澈在身旁换了个姿势睡得更沉,我别过脸看他,他锐利的下颚线像一把利刃,刺入我的胸膛。邪恶的海德先生就潜藏在他那矫健的身体里。
然而,得知了真相并未让我有丝毫轻松感,死亡即将到来也没有让我有半点惧怕,现在我只想知道最终的秘密,两千年前屈原落笔作成的楚辞《天问》里,到底隐藏着什么?
乱成一团的思绪中,我没有注意到一个空姐走过我们座位旁的过道,她瞥见盖在秦澈身上的毯子滑下了一截,礼貌地伸手为他提了提。
出乎意料的事情在此时发生了,秦澈像一只受惊的猛兽,前一秒还紧闭双眼沉在梦中,后一秒就怒目圆睁,右手抬起快如闪电般地抓住空姐的手腕,使劲一扭,“啪”的一声脆响后,年轻的空姐眼角即刻滑下一行眼泪。
“啊!”娇弱的尖叫声响彻整个机舱,乘客们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我们。那空姐捧着脱臼的手腕,低声抽泣起来。
秦澈眼中的凶光散去了,他赶紧站起身,对受伤的空姐连声道歉。
空乘人员和乘客围了过来,两个血气方刚的年轻小伙对着秦澈一脸怒气,如果不是看他有点身手估计早就卷袖子揍他一顿了。
秦澈掏出警官证,不停地解释自己的工作性质,但嘈杂的吵闹中没人听得清他在说什么,坐在后排的一个总是盯着空姐看的猥琐男人起哄喊大家一起给秦澈点颜色瞧瞧。直到乘务长赶到,扯着嗓子吼了几声才让现场的哄闹慢慢平息下来。
乘务长看了看空姐的伤势,回头向秦澈要了相关证件,这位魁梧的中年人脸上燃起一丝怒火,他压制着情绪,要求秦澈跟他们去做个记录。
幸运的是这家航空公司在飞机上分派了医务人员,秦澈因而得以避免更严重的责任,乘务长带着他和其他工作人员到另一间机舱做记录去了,混乱的乘客区恢复了平静,几分钟前还义愤填膺的乘客们现在又陷入昏昏欲睡的状态。
在刚才那场不大不小的风波中,我始终抱着双臂坐在一边冷眼旁观,没有为秦澈说上一句话,因为,我害怕,怕自己一开口就暴露了内心的极度恐慌。
秦澈睁眼扭断空姐手腕的那一瞬,我在他的脸上看到了另外一个人的影子。
那个人我无比熟悉,他就是我自己的脸映在窗户或镜子里的模样!
……
机组广播通知说即将到达长沙黄花机场,十分钟后秦澈回到座位上,面对不出一语的我,他没有提刚才发生的事,只是伸手拿过我放在手边的《化身博士》,若有所思地说:“这是天恒生前读的最后一本书。”
“你怎么知道?”我张口就问。
秦澈长叹一口气,道:“他去东郊陵园前,委托李路交给我的。”
“他为什么会去东郊陵园?”我觉察到秦澈要对我坦白一切了。
“同之前那些死去的朋友一样,有一个他们很信任的人约他们前去。”
“谁?”我的脊背上流过一股寒意。
在这紧张的关头,秦澈却话锋一转,问了我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你知道催眠吗?”
“催眠?”我转头盯住他。
可秦澈却只是直视前方,看也不看我,用闲聊的语气道:“嗯,催眠,你知道吗?”
我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催眠”与我们眼下所遭遇的这场连环凶杀案有些什么联系,可是秦澈的话唤醒了藏在我心底的记忆,一个名叫百里途的催眠师出现在眼前。
“在谈话开始前,我说过不会尝试对你进行催眠,”百里途露出狡黠的笑,“交谈接近尾声,我想我还是把你催眠了。”
我惊讶地站起身,大脑的第一反应是去搜寻关于林鸢的记忆,全都还在,不禁怀疑地问:“刚才我被催眠了吗?我怎么没有感觉到?这两个小时我明明都很清醒啊。”
百里途只是切换下张幻灯片,投影里是一片黑暗,正中间有一个小小的光点。
“最后再来聊聊‘催眠’吧,”他说,“尽管‘催眠’的英文单词hypnosis是取自于希腊神话中睡眠之神Hypnos的名字,但事实上催眠与睡眠完全不是一回事,如果人们真的睡着了,他们就不能对催眠有所反应,所以千万不要以为催眠就是让你睡觉。那么,该怎么定义‘催眠’呢?
“从18世纪梅斯梅尔医师在他的生理磁流学说中发现催眠的起源到如今,催眠学的发展已经历经两百多年,但是学界内仍然没有一个对‘催眠’的明确定义,每一个催眠师都对‘催眠’有自己的思考。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一个比较权威的说法:催眠是一种显意识注意力被集中缩小的状态,在这种状态下,催眠师发出的暗示可以越过受催眠者的显意识,直接进入潜意识,暗示性也因此被极大的提高了,催眠过程就是催眠师与受催眠者潜意识的一次直接对话。”
黑暗正中的白色光点变大了些,百里途道:“催眠有很多神奇效果,我举几个例子,比如最为著名的‘人桥’实验:通过催眠将人的身体弄得像块钢板,横架在两把椅子中间,让中间悬空,人躺在上面,到了一定时间其腹部可以站上一个成年人。再比如,在人工印记实验中,催眠师先将一块指甲盖大小的湿纸片贴在受催眠者的额头上,在使他进入催眠状态后就发出暗示的指令,让受催眠者集中注意去体验纸片发烫的感觉,过了一会儿,揭开那块纸片,会发现受催眠者的额头上果然已经发红了。如果催眠师用一枚硬币贴在受催眠者的皮肤上,并暗示说硬币是烧红的铁块,此时受催眠者的皮肤很快就会被烫起水泡,与现实中的烫伤别无两样。”
我:“照你的说法,催眠能让心理直接改变生理,这是怎么做到的?”
百里途简短答道:“精神能量的作用。”
我:“催眠还能做什么?”
百里途:“催眠最重要的作用是让受催眠者记起在经历的时空中感知到的一切,欧洲有这样一个案例:一位年轻女士正要走进大型商场,突然一声枪响,现场的人们惊恐的四散奔逃,这位女士反应过来后发现她面前有一位穿黑衣的老先生躺在血泊中。警察赶到时凶手已经逃离现场,作为现场的目击者,女士必须出庭作证,可是她根本说不清楚事情的来由,因为她当时没有把注意力放在凶手身上,案情由此进入僵局,后来法庭找来催眠师帮助破案,催眠师对这位年轻女士进行催眠。
“他说出暗示:‘你从马路那边一直走过来,是想要进商场去买些东西吗?’”
“‘是的,我想要去买衣服。’催眠状态中的女士回答。
“催眠师对她进行回忆重现,‘你现在从马路对面走过来,往商场走去,你已经踏上了商场的台阶,入口处非常拥挤,人很多。’”
“‘人很多,很挤。’女士跟着说。
“‘你看一看你眼前的人,他们都是什么样的人?’”
“女士在催眠中转动脑袋,停留了片刻回答说:‘什么样的人都有,有老人、小孩、年轻的情侣。’”
“‘你看见一位穿黑衣的老先生了吗?’”
“女士摇摇头说:‘我没看见。’”
“‘你肯定能看到的,再仔细找找。’催眠师提示。
“她又向前仔细地观望,好一会儿才回答:‘是的,我看到了,他正从商场里走出来,走得很匆忙,看上去很慌张。’”
“‘后面有人跟踪吗?’”
“她又抬起脖子看了看,说:‘有,一个戴帽子的男人,他的帽檐压的很低。’”
“‘你仔细看,他的脸上有什么特征?’”
“‘圆脸,眼睛下有一道很长的伤疤。’”
“‘之后他做了什么?’”
“‘他走到老先生身边,啊!他开枪了,是他,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手枪,把老人打死了!’”
“‘然后他往哪里跑了?’”
“‘他头也不回的跑进商场里了,快去追!’”
“在催眠状态中这位年轻女士回忆起了当时的所见所闻,提供了凶犯的相貌特征,警察根据她提供的线索很快就抓获了凶手。”
百里途停了停,沉默的我却对催眠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好像心底最深处隐藏的秘密即将被眼前这位催眠师翻出来。
屏幕上的光点变得更大更亮,那是一条隧道,光点处是隧道的出口。
“任何具备心理活动功能的人都能够被催眠。”百里途接着道,“催眠,实质上是催眠师诱导受催眠者精神能量的过程。我们每个人都曾多次进入过催眠状态,只是你未曾意识到而已。其实在你专心致志地看电影或阅读一本悬疑小说的时候,你就已经进入极浅度的催眠状态了,电影导演和小说的作者,就是给你催眠暗示的催眠师,所以我和你交谈,你被我发出的暗示吸引,就是让你进入了一场催眠。”
我哑口无言,这两个小时的谈话颠覆了不少已有认知,一时半会难以走出来。这时百里途出其不意地问道:“两年前,你的妻子死了,她主持的最后一期节目是主讲楚辞《天问》,对吗?”
我看了眼墙脚的档案薄,道:“不是说好只给我上心理学课,不谈我的问题吗?”
百里途的黑眼球静静的盯着我,似乎在翻找我深埋于内心的秘密。
我在他的注视下如实回答:“是,那期节目播出时林鸢就自杀了。”
百里途:“至今你都没弄明白她为什么要死。”
我:“两年了都没找到答案。”
百里途:“近段时间来你手上只要有锋利的工具,你就会去割自己的手腕,对吗?”
我抬起双手,“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如果手里有刀、玻璃片什么的,只要稍不注意我的手就会拿着去割手腕,这双手像是被另一个人控制,不属于我了。”
百里途:“你的妻子是割腕自尽的?”
我点了点头。
百里途静了几秒,又问:“另外,这两年来你一直能听见亡妻在耳边对你说话,她在说什么?”
我不顾手腕的剧痛,用力捂住双耳,“是的,只要安静下来我就能听见,林鸢在我耳边反复说她生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她在说:晨,是白昼的开始……我等你……晨是白昼的开始……晨……”
百里途拨起牛顿撞球,清脆的碰撞声让我放下手。他说:“还记得我最开始提到的精神能量吗?”
我:“力比多,一切精神现象的内驱力。”
百里途点头,“你的悲伤情绪、不受意识控制的行为、幻听,这些都是异化的精神现象,你不用忘记妻子,只需要截断造成这些现象的精神能量,没有能量的支援,精神现象也就失去了发生的原动力。”
我:“怎么做呢?”
百里途:“本我是精神能量的根源,本我的欲望得不到满足就会释放精神能量来加剧各种负面情绪,过于严重的话本我还会使用大量的精神能量打破人格结构和心理系统之间的平衡,导致精神问题。所以你要做的是自我催眠,由自己对自己发出暗示,构造梦一般的假象欺骗性的满足本我。”
我颓丧地低下头,“我都试过,我一直在告诉自己她已经死了,不会再回来了。”
百里途:“你这样做反而会让本我更加不满。”
“难道去骗本我,对自己说她没有死?”我满怀希望地问。
百里途:“本我也不是那么容易骗的,它对既定事实的记忆即使用自我催眠也不可能改变。”
我沮丧地问:“那到底该怎么办?”
“既然要做自己的催眠师,就该用最常用的催眠暗示方式,”百里途镇定道,“你应该对你的本我发问。”
“问,本我?”
百里途凝视我的双眼道,“没错,就是问‘她真的死了吗?她还会回来吗?’在自我催眠中把问题抛给本我,它会给自己一个满意的答复,让本我自己满足自己,从而截断精神能量的根源,这就是我说的构造假象欺骗本我。”
我细想这个方法,秦澈的车在外面鸣笛提醒我他回来了。百里途的视线离开我的眼睛,最后道:“好了,很高兴能一起度过精彩的两个小时,如果有机会,我们还会再次相遇。”
墙上投影里的光占满整面墙,发出刺眼的光晕,耳旁顿时响起一阵尖锐声,耳鸣过后我什么都听不见。记忆在这里变得混乱,后来我坚持用自问的方式催眠自己,两周后精神好了很多,一个月后双手恢复正常,耳朵也很少再听见幻听。
突然头晕目眩,我又回到圆形房间外黑暗的长走廊,在那里艰难前行,耀眼的光越来越近,我走到了尽头。
我看见一个人,他是秦澈,他坐在我身旁双眼看着我,用不带一点波澜的口气对我说:“长沙,到了。”
3
长沙的天空不比上海明媚,走出黄花机场,丝丝细雨如飞舞的小虫,在眼前乱窜,我和秦澈裹紧衣服站在冷清的机场前门广场边,没多大一会儿头发就全湿透了。
天色渐晚,半个小时后我们才等来一辆出租车。
“去哪里哟?”司机操着一口长沙味很浓的普通话问我们。
“离这儿最近的客车站。”秦澈回答,昏暗的光线下,他的脸上像是蒙着乌云。
出租车掉了个头,驶上机场高速。凄风冷雨把长沙这座陌生的城市涂抹得极其阴暗,还未黑尽的天空撒下惨淡的天光,有一层尖锐的寒冷附在皮肤上,寻找缝隙钻入骨髓。我愣愣地望着车窗外飞速闪过的荒郊野岭,玻璃上映出我的脸。
“我们要去汨罗市。”沉默的气氛被秦澈打破。
我的头皮一紧,汨罗市,那是两千年前屈原投江自尽的地方。
秦澈猜到了我心中所想,接着说下去:“战国时期的乱世,因为与楚怀王及楚顷襄王政见不和,又被秦人张仪所害,屈原一生被流放过三次,最后一次被流放到了今天湖南汨罗市附近的玉笥山,在那里他创作了许多极具文学价值的楚辞名篇,其中有一篇,名叫《天问》。”
一声闷雷,在愁云密集的天空中响起,雨势大了很多。前排司机的眼睛从后视镜上移开,踩下油门疾驰在雨中。秦澈低头,从背包里拿出他的工作笔记本,举到我眼前。
“之前发生的事,与这篇楚辞有关。”他说。
我伸手挡开他手上的本子,竭力保持镇定地回道:“这一切,我都知道了。”
“这样更好。”秦澈对我的回答没有表现出讶异,他收回笔记本,翻开第一页,我眼角余光瞥见他的本子上写满蝇头小字,与冉天恒的灵异笔记颇有几分相似。
“你是怎么知道这篇楚辞的?”我忍不住问道,“你的工作与文学研究好像不太搭边吧?”
秦澈淡淡一笑,说:“2005年,你的妻子自杀前主持的最后一期广播节目,不就是主讲的《天问》吗?”
我一激灵,转过眼,目光凝固在秦澈的侧脸上。
“抱歉,我私底下调查了林鸢的自杀案。”他仍是不紧不慢地说,“我在她死后注意到了《天问》中的玄机。两年后,也就是去年,从丁启祥命案开始的这场连环凶杀案,就是用死亡来再现《天问》。”
怒火把我的理智燃烧殆尽,我顾不上此时此刻我们身在何处,翻身一把抓住秦澈的领口,差不多把鼻尖贴在了他毫无神色的脸上,用尽全身之力对他咆哮:“你还知道些什么?”
没等秦澈说话,出租车司机猛地一踩刹车,我和秦澈狠狠地撞在前排座位的靠背上。
司机摆出凶神恶煞的表情,对我们吼道:“要打架下车去打!”
秦澈向前挥挥手指,语气平和得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继续走吧,赶紧带我们去客车站。”
在司机喋喋不休的抱怨中,出租车重新发动了,我整好衣服,抱着手臂怒视窗外闪过的车灯。
秦澈的眼睛盯住我,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所有人的死,都与《天问》有关,包括林鸢,包括,屈原。”
窗外冷雨,在低沉的雷声中越下越大。
4
清脆的钥匙声,在我的手边响起,我颤抖不已的手捏着这把冰凉的铁块,模糊的意识不知道如何开启眼前的这道门。
嘴上喷着热气,停不下来的喘息让我的肺快要炸裂。
门开了。
溢满房间的血腥气息找到一个出口,奔流而出,汹涌的淹没了我。
浴室,玻璃门紧锁,“咣当”一声,我手上的榔头敲碎了门,翻腾的雾气后,是一张冷艳的脸。
白衣素裹的林鸢,舒展的躺在满地血泊中,衣裙完美的勾勒出她迷人的身姿,可是这仅仅是一具曼妙的尸体。
我有一种冲动,想去亲吻亡妻的双唇。在升腾的雾气和暗红的血液中,我弯下腰,靠近林鸢的脸。
就在此时,她紧闭的双眼睁开了,血丝如网,蒙在她的眼眸四周。
林鸢可怖的双眼一眨不眨,与我的脸相距不到五公分,她在冷酷地看着我。
冷汗渗渗而下,我回到了现实,梦中的雾气好像还弥漫在这逼仄拥挤的长途客车里。
雨点敲打在车窗上,不知藏在哪里的缝隙让冷风灌进来,吹干了铺满我额头的汗水,寒冷如芒刺,我的头又开始出现锐利的痛楚。
空气中漂浮着脚臭味,有两个人在角落里小声说着话,一阵阵鼾声在车里此起彼伏,我看了一眼手表,现在是夜里十一点。客车在雨幕中穿行,窗外一片漆黑。
我和秦澈是十点左右上的这班开往汨罗市的长途车,出了长沙就在高速上遇到堵车,滞留了一个小时才重新上路。司机说大概再有十来分钟就能到达目的地。
我摸出包里的矿泉水,贴在我的太阳穴上,想借此让脑袋的痛楚缓和一些。
一阵“咔咔咔”的咬牙声,在我身旁骤然响起。这声响让人毛骨悚然,犹如一个人在咀嚼坟墓中干枯的骨头。
我扭过头,看向发出声音的秦澈。
天啦!我看到了什么?
秦澈紧紧闭着双眼,他的脸已经扭曲了,狰狞的表情如同恶魔。豆大的冷汗渗出皮肤,一滴一滴的沿着他的脸庞轮廓淌下,衣服的领口湿了一圈。我看见他的嘴唇在颤动,他拼命咬住牙齿,嘴角已经挂上了几缕血丝。
一辆大型拖车与我们这辆长途车擦肩而过,发出尖啸一般的鸣笛声,夜色里这一记巨响足以震碎我的心脏。
秦澈终于支撑不住,他被惊醒了。我在这一瞬间看清他的双眼,瞳孔缩到一点,四周血丝遍布,盛满凶戾的光。这是噩梦中林鸢的眼睛!
这是谁?这是死神!
他张开血淋淋的双唇,露出惨白的牙齿,作势要向我扑来。
“汨罗到了,汨罗到了啊!”司机大声吆喝着把整车熟睡的乘客都叫醒了。
“到了吗?”耳边响起一个沉静粗哑的嗓音,我再回头时,只见秦澈正拿着一张纸巾,有些慌乱地擦掉嘴唇上的血。
他的眼睛里那兽一般的残酷凶光慢慢消失了,公路边一道微弱的灯光照进来,照在他苍白如纸的脸上。
十分钟后,我们站在汨罗市客运站的出口大厅里,深夜的雨让这里格外阴冷,几个躲雨的流浪汉裹着肮脏的棉被,蜷缩在角落里。
秦澈无声的站在身旁,我下意识的想要离他远一点。刚才发生的异变,已经让我不再敢把他当作一个正常的人类了。
“小刘,这边。”秦澈忽然向车站门口打了个招呼。
一个身材矮小的年轻人从门外走进来,二十七八岁的样子,皮肤黝黑。他快步走到秦澈面前,毕恭毕敬地道:“秦警官,父亲让我来接你。”
“抱歉让你久等了,路上堵车。”秦澈指着我介绍道,“这位就是我说的那位专家朋友,现在就劳烦你带我们到大原村去。”
小刘的视线停在我脸上,快速地眨了几下眼。
“你不就是……”他欲言又止。
“走吧。”秦澈的眉头拧在一起,拍了拍小刘的肩。
我们坐上停在门口的面包车,驶出车站,飞驰在一条被夜色笼罩的公路上,车前灯很费力地撑开一片浑浊的光明,雨丝纷飞。
“我们到底要去哪儿?”我终于耐不住性子,问道。
“玉笥山。”秦澈板着脸回道,“你应该知道,汨罗江畔的玉笥山,是屈原投江前的居住之处。”
我打了个哆嗦,秦澈说的没错,而更重要的是……
“我说过,屈原的《天问》,就是在这座玉笥山上创作而成。”秦澈说。
“这就是我们此行的目的吗?”我冷笑道。
“呵,”秦澈还给我一个僵硬的笑容,“我在大原村找到了《天问今解》的手稿,学者周庄就是在那儿完成《天问今解》的全部创作过程的。”
“你到底还知道些什么?”我终于按捺不住,再次向秦澈怒吼道。这一次我是真的不想再受他卖关子似的折磨了,他好像已经知晓一切,却不肯将最终的真相对我和盘托出。
秦澈不理会我的失态,自顾自地说:“我调查了林鸢的自杀后发现《天问今解》这条线索,又在拜访古江出版社的褚正观后我得知周庄是在大原村把这本书写作完成,于是我来到这里,结识了当地屈原纪念馆的馆长刘风庭老先生,他与周庄是很好的朋友,周庄在完成《天问今解》后把手稿赠给刘老先生。我想你也去过古江出版社了,你一定也知道现在不可能找得到《天问今解》的全文,所以这份手稿是我们找出真相的唯一线索。”
“你看过手稿了?”我插了一句。
秦澈微微点头,车速在此时慢下来,前方一片漆黑的山谷中出现几点灯光。
“秦警官,我们到了。”小刘回过头道。
“直接去你父亲那里吧。”秦澈说。
小刘“哦”了一声,把面包车开到一座古朴的木楼建筑前。车还没停稳秦澈就拉开门跳下去,我跟在他身后下了车,抬头仰视这座被时光打磨了不知多少年的古楼,一块漆色斑驳的匾挂在正门上方,书写着“屈子堂”三个隶书大字。从大门旁的一扇木窗里透出昏黄的光,照亮纷飞在空气中的冰冷雨丝。
这里一看就知道是秦澈所说的屈原纪念馆。玉笥山是湖南一处有名的人文景观,在附近找这么个有历史背景的祠堂,摆上展柜展览些与文化伟人有关的物品,开个纪念馆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我看着这座不算宏伟但格外凝重的建筑,连连颤栗。
“进来吧。”秦澈站在门里对我道,“刘老在等你。”
我一声不吭地走进门,来到一间古色古香的房间内,四面墙上排满了书,正中烧着热腾腾的铁炉,房里的空气像是着了火一般燥热,突然从阴冷的室外走进来让人一时之间喘不上气。
“坐。”小刘抽出围在铁炉旁的竹椅,招呼我道。
我不大情愿地走上前,还没等我坐下,里屋的门帘被拉开了,一位白发苍苍、目光矍铄的老人捧着一叠厚厚的写满字的稿纸从门里踱出来。他看到我,眼角动了动,脸上露出复杂的表情。
秦澈对他挤挤眼睛,接过老人手里的文稿,恭敬地道:“刘老,感谢您能把老友的手稿交给我。”
“你能保证不再发生那样的状况吗?”老人问了秦澈一个不明不白的问题。
“我能保证!”秦澈回答,我却听不出多少底气。
“那就尽快带他去画岩吧,是时候让他知道他是谁了。”刘风庭老人的目光不时向我扫来,在他的脸上始终保留着那种含义不明的表情。
小刘递来三把伞,问:“爸,要我一起去吗?”
“不了,我和他们一起就好。”刘风庭拿过伞,提起一个黑木匣子,向我走来,“跟我来,我们去画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