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瞬间,我有些莫名的恐惧,即便结果已经如此明白的摆在我面前,可我居然会产生一丝侥幸,希望躺在前头的不幸的死者,不是我熟识的朋友。
“走吧。”李路拍拍我的肩,我迈出沉重的步子,只不过十来步的距离,我宛如走了一个世纪。
早已没了气息的死者直挺挺的躺在这丛林深处,我最先看清楚的,是一双赤裸的脚,十根脚趾的皮肤全都黑透了。
那是一种血液里透出来的黑。我的双腿开始发软,险些跌倒。再往前走,我看见冉天恒瘦小的身体,看见冉天恒布满黑色斑点的脸庞,和他死不瞑目的双眼。
而最可怕的是,在他的右手上,紧握着一支白色的秋菊,几瓣花瓣散落在泥水里,像是一种神圣的祭奠。
“今天早上七点接到守陵人的报案,我们一个小时前赶过来的。我查看过了,死因的确是慢性砷中毒,死亡时间是今天早晨五点左右。这条路上有被害人的脚印,可以说明这是第一现场,排除抛尸的可能。”老王必是猜到死者就是我的朋友,便直接告诉我他们得到的线索,“现在最大的疑点在于你朋友为什么会在这个时间来到东郊陵园这里,他为什么会在雨夜里赤着双脚行走,他手上的白菊又代表了什么?”
我很想告诉他,这一切早就被凶手安排好了,或者说,两千多年前屈原早已经写在了他的《天问》之中。
靡荓九衢,枲华安居?灵蛇吞象,厥大何如?
黑水玄趾,三危安在?延年不死,寿何所止?
树林,便是靡萍伸展枝叶的地点;白菊,是枲麻绽放的奇花;把雄黄在盒子里摆成一条蜿蜒的蛇状,毒死体积比它大很多倍的一个人,取“灵蛇吞象”之意;因砷中毒而发黑的赤裸双脚,现出被黑水染黑的脚趾;东郊陵园,无数亡灵的居所,而已经死去的人,才能真正的延年不死。
等一等,少了什么!
三危安在?这一次,凶手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三危山在何处?难道凶手弄错了吗?
“我们还在被害人的衣兜里找到了这个。”老王又道,拿出一只证物袋,里面是半页纸,十六开的大小,纸上的横格线看上去有些眼熟。纸的一边平滑,另一边参差不齐,显然是胡乱从某个笔记本上撕下来的。
寒流窜进脑海,我慌忙接过来,在纸张的一面上看到潦草的四个字:三危在此。
我丧气地垂下手臂,原本以为抓到了凶手的破绽,没想到每一个环节都依然如此无懈可击。
“另一面还有东西。”老王漫不经心地提醒道。
听他这么一说,我又举起纸,看到在“三危在此”的背后,还写了四个字:海德先生。
这是冉天恒的字迹,但是写得歪歪扭扭,看得出写字的时候他的内心正处于极度恐慌的状态中。
我在脑海里做了个自动拼接,把手里这半页纸拼接到昨天夜里发现的笔记本的最后半页上,得到一句话。
“死神是,海德先生。”
一阵刺耳的电话铃声打断了我的思考,李路小跑过来,凑在老王耳边低声说了些话,把手机交到他手里。
老王举起手机,听了五秒钟后他严峻的脸上露出一丝释然的表情,然后没说一个字就挂断了电话,扭头对我道:“秦澈警官今天上午回到上海了。”
14
2月6日,除夕夜,窗外细雨纷纷。
我没有回老家,犹豫了很久才打了个电话回家报平安,骗父母说今年春运实在太紧张,想尽办法也没弄到回家的票。放下听筒,我差一点哭出来,或许,我将再也见不到他们二老了。
我想起乔叔,那个在上海火车站捧着儿子的骨灰泪流满面的老人,我不敢去想象在不久以后那个痛哭的人会变成我的父母。
可是死神依然冷漠的蛰伏在暗影里,绝不会因为人间的温情而动容半分,当死亡的时刻来到,他会毫无迟疑的猎杀每个人的生命,就如同在去年十月底开始的这场死亡游戏中,六个被他带走的出局者。
现在,局里还剩下两个人,我和秦澈,死亡规则还剩下两条,《天问》的最后两个部分。
快到零点了,央视春晚倒计时的响声从邻居家的电视机里传来,我听到那几个主持人带着全国观众一起倒数的呼喊,再过几秒,又是一个新的起点。
我走到书房的窗前,凝望这万家灯火的城市,无数支礼花在城市每个角落蓄势待发。
“三,二,一……”主持人之后说了些什么我已经听不见了,耳朵被满天烟火绽放的巨响填满,整片天空瞬间变成色彩的海洋,我的脸上映满缤纷斑斓的光。
我幸运的活到了新年,可在这之前,短短四天时间里我就接连经历了三个好友的死亡。法医老王的话在我耳边响起:凶手已经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但是由于凶手杀人作案的不规律性,没有办法推测出他下一次杀人的可能时间。
当时我很想告诉他,一旦我的梦变得很强烈,就预兆着死亡即将到来,但我知道老王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如此荒谬的事实。
烟火的势头小了些,我从窗前退回,坐到书房的宽大座椅上,拿起书桌上的记事本,其中有一页详细记录了冉天恒命案的全部信息。
据老王所说,每一次加热糖盒中的雄黄所得到的砒霜并不是很多,要用这点剂量的毒物毒死一个人至少需要两个月的时间,且必须保证冉天恒每天都从咖啡中饮入砒霜。后一个条件不是问题,冉天恒已经到了拿甜咖啡当水喝的地步,因此可以说,时间是这起凶案的最大疑点。
准确的说,这场凶杀从两个月前就开始实施了,凶手必定是在两个月以前就对冉天恒的糖盒做了手脚。
两个月前,那差不多是方武刚被摔死在溪和崖下,所有矛头都指向乔纳阳的时候,当时发生了什么?当时还活着的人都有些什么变化?
段璇和徐博在想尽办法让乔纳阳暴露在凶手的眼皮底下,沈紫冰怀着孩子回了老家,冉天恒没有一反常态的拒绝与我见面,秦澈……秦澈!
秦澈恰好在那时去了湖南,去执行一个至今仍不得知的秘密任务。
他真的是去执行任务吗?
冰冷的血液涌进我的大脑,头发一根根竖立起来。如果这种怀疑不幸成真,那么《天问》中剩下的两条死亡规则,一条无疑是属于我的,另一条呢?难道是真凶留给自己的?
我摸出两张纸条,在上面抄写了最后两条规则,在抄录时我又发现了一个问题:在以往的规则中,除了第一条关于丁启祥的,其他都包括了预言和叙述两阕,可是此时在最后的规则里只有一阕,我完全不知道这是预言还是叙述,更不可能从中分析出杀人的地点和手段将会是什么。
最后一朵烟火在天空中燃放殆尽,最后一缕光在我的眼角消失。无意间,我看到手机上已经收到十余条短信,不用看我也知道那是同事和亲戚们发来的祝福短信。我没有心思去挨个细读这些千篇一律的祝福语,拿起手机随手往后翻了翻。
直到一条信息让我停下手指,是秦澈发来的信息,短短几个字一个叹号:明天来我这里,有要事!
五天前,秦澈回到上海,这期间他就没联系过我,更别说见我了,打他电话一直是关机或正在通话中,我还亲自去他的住所和警局找过,都没能与他说上一句话。我感觉他是在故意躲着我,昨天在警局门口,透过玻璃门我远远地看见他眉头紧皱的向门外走来,满脸倦容,在目光与我相碰的一刻他竟然扭头走了回去,等到天黑都没见他再出来。
他的态度让我想起了已死的冉天恒,我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自己做了什么让他们态度大变。就在看到秦澈短信的前一分钟,我还打算明天大年初一再去找他一趟。
我把摆在桌上的两张纸条塞到钱包里。明天,秦澈会告诉我什么呢?
15
血腥的甜味飘在我的鼻间,我站在家门前,望着冰冷的防盗门,愣愣出神。
掏出钥匙,我心里是莫名的忐忑,突然很害怕见到门后的一切。我明白,该对每扇门保持畏惧,因为我永远不知道门后,是什么。
把钥匙插进锁孔,我都忘了该把钥匙往哪边扭了。
这场景多么熟悉!打开门,新鲜的血腥味扑鼻而来,我顿时成了不受控制的牵绳木偶,提起脚就向浴室走去。
浴室的磨砂玻璃门从里头锁上了,我想也没想,抄起放在门旁的逃生榔头,砸碎了玻璃。
不知何来的氤氲雾气从门上的窟窿涌出,我的心却在这时平复,我知道自己即将在门里看到什么。
林鸢,穿了一身素白的长裙,安静的躺在血泊中,殷红的血色,落在她的裙衣上,化成狰狞而残忍的笑颜。
泪水在睡梦中涌出,每一次从这个梦里清醒过来,我的眼角都留着泪痕。伸手扭亮床头灯,鹅黄色的灯光像薄纱一样铺满眼前,时间还是半夜,夜色最浓的时刻。
我还没有从梦中缓过神。冉天恒出事后这个梦境一直在困扰我,这些天来,无论何时只要我睡着,梦都会像约定好的一样进入我的脑海,林鸢在浴室自杀的画面在梦中清晰得不可思议,有好几次我都怀疑那不是梦,那是时间倒流,我再次经历了2005年6月27日的下午。
我倚着靠枕坐直起身,仰起脑袋靠在冰凉的墙壁上,深深呼吸。过了不知多久,身体终于苏醒过来。
林鸢安详离去的表情,仍然浮在我眼前,若即若离。天空在这时睁开阴沉沉的眼睛,城市迎接灰色黎明。
我下床走进浴室,打开水龙头,捧起冰凉的水淋在脸上,激起一阵阵彻骨的刺痛。撑着盥洗池抬起头,等脸上的水淌干净了我才睁开眼。视线模糊,眨眼眨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清晰。
我又在镜子里看见他了。
见过几次面,我已经不能再说与他是陌生人,这一次,在镜子里的他似乎也在望着一个熟悉的老朋友。
他瘦了很多,高高的颧骨像山峰一样耸立在脸上,看上去整张脸都变得锐利而憔悴,让我想起一种剧毒蛇。
我撮撮鼻子,朝他笑了笑,他做着与我相同的动作,咧开薄如刀削的、苍白的嘴唇,无力地笑了。
我放下最初的惶恐,定下神把脸移向镜面,他的脸也向我移来,我们的眼睛相距不到五公分。
他深不见底的黑色瞳孔死死的定在我脸上,他的双唇在颤动。
不,不是在颤动,他分明是在用唇语对我说话。
我看明白他的意思了,他在反复地说:“不要动,不要动……”
不要动?我一时发懵。浴室里出奇的安静,一滴水落入水池,“当”的一声宛如一记巨响,惊醒了我。
我揉揉眼睛,再看向镜中人,却只看到我自己茫然无措的脸。
16
快步走在通往秦澈家的柏油路上,我的目光放在脚尖前半米远的路面,一排森然的木洋楼立在路边,没有丝毫人气,灰蒙蒙的天空笼罩在头顶,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本该是春暖花开的季节,却像凄凉深秋一样肃杀。
“砰砰砰”,叩响一扇铁门,门把手上铁铸的狮子阴沉地瞪着我。年初一,楼里传出春晚重播的音乐声,秦澈就住在这幢楼的最顶层。
等了好一会儿铁门后的木门才打开,一个面色蜡黄的中年女人探出脑袋。
“你找谁?”她问。
我认出她是秦澈的房东,便直接问她秦澈在吗。
女人放下了警惕,摆出一副懒洋洋的面容对我说:“秦警官今天一早就出去了,有什么事情我可以代你转告。”
我刚要问是否方便让我进去等他,手机在这时不合时宜的响起来。
连连道了几声抱歉,我掏出手机,是秦澈打来的,“喂,你在……”
不等我说完话,秦澈就急匆匆地道:“别去我那儿了,赶紧来虹桥机场。”
“什么?”我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让我去哪儿?”
“虹桥机场,你到了我再给你解释,我们的航班两小时后就要起飞了,快点!”
我没得来及细问要飞去哪儿秦澈就挂了电话。我纳闷地收起手机,向门里的房东女人告别后正要离开,她却打开铁门,叫住了我。
“你是秦警官的朋友吧?”女人问。
我转过身,承认道:“是的,我现在就要去找他。”
“那正好。”女人从门后提出一只白色塑料袋,袋子上印了“野味场”三个卡通字。
“今天早上这家餐馆给秦警官送来一份外卖,他没在,我就代他收下了,这段时间秦警官都没怎么在家,你能帮我把外卖带给他吗?正好可以做你们的午饭。”
野味场是上海的一家很有名的连锁餐厅,专门经营用野生食材烹饪的美味,不过我从来不记得秦澈会吃这类菜品,心里不由得警觉。
一边思索着,我一边接过女人手里的外卖。
在走回停车位的路上,我迫不及待地拨通了王法医的电话。
“王法医,你在什么地方?我手上有一份来历不明的外卖,你能找个地方化验一下吗?”我压低声音说,“这份外卖是有人送给秦警官的,我怀疑有人想下毒害他。”
“好的,我明白了,你在哪儿?我马上过来找你。”老王觉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口气也变得焦灼起来,挂电话前我听到他那边发动汽车的响动。
把野味场的外卖交到老王手里后我瞟了一眼手表,离秦澈给我打电话只过了一刻钟,看样子我能准时赶到虹桥机场。
开车行驶在通畅的机场高速上,我暗骂秦澈这小子又在搞什么鬼,突然莫名其妙的要我同他乘飞机去哪儿,几天前他可是连和我见一面都不肯的。
一股阴风拂过我的侧脸,一只黑乌鸦从车道旁的枯草丛中腾空飞起,笔直地冲向愁云密集的天空。
头皮骤然抽紧,仿佛有人在我耳朵里低声吟诵一阕楚辞。
鲮鱼何所?鬿堆焉处?羿焉彃日?乌焉解羽?
白蜺婴茀,胡为此堂?安得夫良药,不能固臧?
这是《天问》的第七条死亡规则,如果秦澈就是死神的话,如果下一个出局者是我的话……
我眼前一黑,冉天恒的脸出现在车前挡风玻璃上,低如梦呓的话语在耳畔回旋,“死神是,海德先生。”
在以一百二十迈速度前进的轿车里,眼前的幻觉如此强烈,我咬紧牙,死死地握住方向盘,不让自己晕倒。天空的云层翻滚,犹似沸腾。
那一刻,我还不知道,在接下来的旅行中我将获知一个天大的秘密,这个秘密足以毁灭一切!
……
聂尚捂住胸口,仿似刚醒来的溺水者般大口喘着粗气,“他们都死了,就那么死了。”
百里途花了不少功夫帮他安定下来,“我知道那段记忆很痛苦,可是没有办法,那些都是已经发生的事实,现在你必须接受。”
“他杀了紫冰!杀了天恒!杀了所有人!他是谁?他到底想干什么?”聂尚抱住脑袋,嘶声咆哮。
情绪波动很大,这个时候用暗示强行让他静下来只会更糟,但是别忘了,聂尚是个性格坚毅的人,这样的情绪拿捏得好则可导向积极的方向。
百里途的经验让他走近聂尚,俯身贴近受试者的脸,从空间上给自己一个主动引导的位置,用不容置疑的语气道:“别忘了,你要复仇。”
聂尚眼神里的狂躁慢慢消去,脸颊两侧的咬肌绷紧了,牙齿间传出清脆的摩擦声。他的眼睛重新透出坚决的光。
“我要复仇。”聂尚平静后缓缓道,不再有愤恨的情绪,但这种没有任何虚张声势的决定,一定是不会悔改的。
半小时后,百里途道:“现在请先告诉我,在杀死沈紫冰和冉天恒前的仪式。”
聂尚似乎把这一点都忘记了,他直勾勾地看着催眠师,在刚刚找回的记忆里搜寻,半晌才道:“对不起,他们的死亡完全按照《天问》的规则发生,我没有发现多余的仪式。”
百里途的挑起眉头,“不,仪式说不定就藏在规则里,聂尚先生,我知道会很难过,但我需要你再想想。”
聂尚陷入沉思,忽然抬起眼睛道:“蛇这种动物一般是通过吞咽的方式摄食的,对不对?就是说一群蛇不可能像其他肉食动物那样把食物咬成碎片再吃。”
百里途:“你的意思是,你的朋友,对不起,沈紫冰她是被凶手分尸后扔给那群蛇的?”
“只能是这样,”聂尚脸上闪过一丝痛苦,“切割身体,不就是割礼吗?”
记载于《旧约.创世记》的“割礼”是上帝的第一道命令,即所有男童都要割下生殖器上的包皮。这种仪式广泛分布于世界各地。
聂尚紧接着说:“冉天恒是赤足而死,伊斯兰教徒进入清真寺必须赤足,这是穆斯林的礼仪。还有段璇,她身上通红的油,让我想起萨满教的血淋仪式,哈萨克斯坦的萨满苦修女会用羊血淋在信徒的身上。你的想法错不了,这些行为是在《天问》的辞意之外的,凶手杀人的同时还在完成某种仪式,我要知道他究竟想干什么!”
“好了,到最后我们会知道答案的,”百里途说,“接下来的玉笥山之行是你完全失去的记忆。”
聂尚没有回答,他的决心会让他十二万分的投入这次催眠。
马上就要到《天问》秘密的中心了,就连百里途也有些许紧张,后颈布满冷汗。躺椅上的聂尚不会更轻松,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这样的状况最好用催眠摆来帮助放松受试者的精神,百里途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只古旧的怀表,垂在聂尚双眼之间,保持在刚好不会发生内斜视的距离。
“看着这只怀表,其他事情渐渐从脑袋里消失……”
怀表开始摆动,受试者的目光自然跟随。
“不要移开视线……你的全身失去力气……”
聂尚闭上眼,呼吸加深。
“记住,在催眠里不管遇到多么匪夷所思的状况,你都不会醒来,直到我把你唤醒……”


第9章 第九次催眠:涅槃
1
“怎么才来?”一个背着大包,身穿卡其布旅行装的男人在机场入口处朝我打了个招呼,口气冷若冰霜。
我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仔细看过他了,可是眼前这个苍老疲惫的路人绝对不是我印象中的秦澈:他的背微驼,头发蓬乱,看得出有梳子胡乱梳过几道的痕迹,黝黑消瘦的脸上多了好几条伤痕,一双浑浊的眼睛里再也没有曾经那种睿智犀利的目光,就连与我对视时都变得躲躲闪闪。
他让我想起今天早晨在镜子中见到的脸,阴森的表情,漠然的视线,几乎要与眼前的秦澈重叠在一起了。我说不出话,秦澈走上前来,想像原来那样在我胸口上擂一拳,却在抬手时疼得咧了一下嘴。
“去换登机牌吧。”他嗓音嘶哑,倒还保持着原有的沉稳,“我们马上飞往长沙。”
“去湖南?我们一起?”我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的,我们一起去湖南。”他平淡地说,“飞机上我再给你解释。”
机场人很多,即使秦澈在我赶到之前已经买好了机票,等我换好登机牌,办理了全部手续后离登机时间也只剩下二十分钟了,过安检时我的手机发出一声轻响,收到一条短信。
是法医老王发来的,“化验结果已出,食物正常,无毒。”
我暗自松了一口气,看来事实是自己想多了。抬头看了看身旁盯着前方目不转睛的秦澈,我放弃了把这件小插曲告诉他的念头。
在我们之间,已经存在了一道前所未有的隔阂,这不是因为我们久未相见,也不是因为前段时间他对我的刻意躲逃,而是因为,死亡。
如果他是死神,那么对于他来说我无疑是下一个猎物,想到将夺走自己生命的人就站在身旁,换了谁也不可能与他轻松交谈。如果他不是,那他会不会怀疑到我就是死神呢?就像此刻我执意的怀疑他一样。
但是现在的我迫切想要知道最后的真相,我的直觉能预感到真相就藏在这一趟湖南之行中,所以无论秦澈是谁,我都必须与他同行!
登机口的绿灯亮了,我与神色漠然的秦澈怀揣各自的心事,跟随缓缓前进的队伍,向前走去。黑洞洞的登机走廊吞没了我们,我的太阳穴在黑暗袭来的一瞬狠狠的刺痛起来,我看见一个人,站在飞机的舱门口,披着黑色长袍,抬起埋在兜帽里的脸,扯下雪白的皮肤,露出一张血红的面容。
“您好,先生,您的座位在这头。”训练有素的空姐抬起手臂,向我们提示道。幻觉的画面淡了下去,机舱里明亮的光却让我的脑袋像要裂开似的痛,我连忙扶住一个座位靠背,勉强支住身体。
“先生您有什么不适吗?”空姐盯着我问,她一定在想要我临时下机,没有哪家航空公司愿意冒这种承担乘客出事责任的风险。
“我朋友只是有点低血糖,一会儿拜托你们送杯糖水过来。”秦澈在身后一手扶住我,在我说话之前抢先对狐疑的空姐道。
我瞥了一眼冷静的秦澈,对空姐摆摆手,表示我没事。空姐的目光在我身上停了好一会儿才移开,接过秦澈的登机牌。
“谢谢。”秦澈拿回空姐递来的牌子,撑着我往座位处走去。
双腿犹如灌了铅一样沉重,我差不多是拖着身体走到座位旁。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秦澈贴近我耳边,轻轻说了一句:“你看到海德先生了吗?”
我的瞳孔骤然放大,猛地回头,却只看到秦澈若无其事地放下背包。
等我坐下后,他从包里抽出一本很薄的书放在我手上,淡淡地说:“我先睡一会儿,你看看这本书吧。”
我低头一看,秦澈给我的是英国小说家罗伯特.史蒂文森的经典著作《化身博士》。
搞什么名堂?我在心里暗骂,难道他就没想过要对我解释些什么吗?找一本莫名其妙的小说是给我解闷还是怎么着?
飞机起飞了,一阵眩晕中我的头疼反而好了很多。秦澈盖着空姐送来的薄毯,脑袋耷拉向一边,僵坐在座位上沉沉入睡。
我打开座位旁的阅读灯,调整好位置,没有一点心思地捧起书。淡黄的灯光下,我看到已经起皱的封面上只有一双阴郁的眼睛,深深的瞳孔里隐藏着一股邪恶怒火,默默的与我对视。
封面设计让我紧张起来,手上无意识地翻到书中的一页,这一刹那,四个熟悉的字跳进我的大脑最深处,激起脑海的惊涛骇浪。
“海德先生。”
2
一个小时后我放下书,内心从最初的诧异,到后来的惊恐,再到最终的醒悟,又复归于此时的平静。
《化身博士》讲述的故事不算复杂,大概说来就是主角杰基尔博士,一个家财万贯、名闻遐迩的大善人,因抵挡不了本性中邪恶因子的耸动,私底下配制了一种药剂,可以将平时被压抑在心里的本性毫无保留地展露出来,同时随着人格的转变,身材样貌也会随之改变。于是,原本一个公认的温文儒雅之士,一旦喝下药剂,即转身一变,成为邪恶、毫无人性的猥鄙男子——海德先生,四处行凶作恶。杰基尔博士和海德先生,一个是善的代表,另一个则是恶的化身。最后,杰基尔不堪忍受心灵的谴责,服下剧毒药自杀。
薄薄的一本书,却让我看到了真相的掠影,已然意识到秦澈给我看这本小说的用意。
这一次我无比确信秦澈想告诉我什么——此时的他是杰基尔博士,他在暗示说死神,海德先生,就藏在他的内心中!
我想通了为什么每起凶案发生前他都会神秘消失,而在死亡降临后又重新出现,他根本不是去湖南,而是躲在上海化身为海德先生,一个接一个的杀死我们的朋友,至于让他产生如此可怖变化的药剂,一定是……
是《天问》!是“涅槃”!是这其中隐藏的惊人秘密!
飞机明显的颠簸了一下,阅读灯一暗,又坚强的亮起。我瞪着手上的小说,封面的眼睛也在瞪着我。大脑里的推理凝固了我周身的血液,我和秦澈的这一次同行,会是我生命的终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