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点头称是,百里途道:“你看,人的心理系统是由潜意识、前意识和显意识三个领域构成,潜意识处于深层,显意识处于表层,前意识是二者中间的过滤器。这三个领域组成了一个动态结构,它们时时刻刻都处在相互渗透、交流变化之中,注意,我说的是时时刻刻,无论是你清醒着还是在睡眠中。”
他的眼睛似乎在有意无意地暗示我,墙上出现了一个转动的太极图,他又道:“道家的太极哲学给了我们个启示,说世间万物的正常发展都讲究一个阴阳平衡,人类心理系统的发展同样如此,只有潜意识、显意识和前意识处于协调平衡的状态,才是正常的心理结构,如果这种平衡被打乱,那么这样的心理状态就具有变态的性质,如果不矫正而任其发展,则会导致心理疾病,甚至是严重的精神问题。”
我急切地问:“你是说,我的问题是因为心理系统的平衡被打破了?”
百里途:“不用着急,接下来我举几个例子,具体谈谈潜意识的作用。第一个例子,就是人格结构。”
4
开车行驶在繁华的街头,霓虹灯透过雨幕打在我的瞳孔里,不过傍晚六点光景,天已经黑净了。驶上延安高架,我庆幸没遇上堵车,看样子应该能在佘山天文馆闭馆前赶到。
天文馆神话厅已经在几天前对公众开放了,由于丁启祥被害一案的影响,开放时间被延后了一个半月,并且宣传方式极为低调,仅在地方报纸上做了文字广告,我猜想这其中定然有警方对公众安全的顾虑,天文馆神话厅可是最近这三起神秘凶杀案的起点。
而我的第三次天文馆之行,也正是准备从这个起点开始,追寻凶手潜藏的踪迹。
来到佘山山脚停好车,我撑着伞踏上登山的道路。佘山天文馆和天主教堂的黑影默默的伫立在山顶,像两只眼球打量着我这个不速之客。
绵绵细雨在黑夜里飞舞,打湿山道的石板,两旁的路灯发出昏黄的光。前方偶尔会有游人走下来,山脚传来汽车发动远远离去的轰鸣声。
因为要避开参观的高峰时段,所以我特意在闭馆前不久才来天文馆,可能也只有我会选择在这个时间独自上山。
一对夫妻牵着孩子匆忙走过我身边,原本谈笑风生的三口之家走到我身后不远处时突然沉默了,随即传来他们凌乱的脚步声。
回头望去,黑暗早已淹没了三人的背影。冷雨,越下越大。
我摇摇头,转身继续向山上走去。
万物一片死寂,不知名的鸟儿忽而鸣叫两声,惊起人一身鸡皮疙瘩。光秃秃的大树,立在没有尽头的石板山道两旁,一盏年久失修的路灯在前方一闪一闪的,不稳定的电流在死寂的山间吱吱作响。
山道上只有我一人的脚步,踩在雨水里,发出单调的啪啪声。我握着伞柄的手有些发抖,不仅是因为寒冷,还因为,一种莫名的惧怕。
黑暗中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停留在我身上。死神的凝望,在我的背上慢慢聚集。
这阵感觉如此强烈,就像乔纳阳遇害那天夜里,我独自站在天台上感受到的一样——阴鸷的死神一定躲在身后某一个角落,贪婪地凝视我。
我停下脚步,又一次回头。身后一片漆黑,未知的鸟儿又叫了两声。
这时,我听见了,一阵缓慢的脚步声,在我身后,“啪嗒……啪嗒……啪嗒……”。
冷汗,在我的手心里渗出,我竖起耳朵再仔细听,又只剩下一片死寂。闪烁的路灯还在不倦地呻吟,“吱吱吱”的电流声宛如饿兽在吮吸唾液。
天文馆就在前方,明亮的灯光从门窗里透出来,我大步走过去。
天文馆值班的保安很不耐烦,朝我大声嚷嚷:“还有半个小时就闭馆了,怎么不早点来!”
我没跟他多费口舌,闷声不响地走进馆里,直奔最深处的神话大厅而去。
馆里已经没有人了,空荡荡的展厅和走廊上只有脚步声在回荡,扭曲变形的影子斜斜的映在墙壁上,犹如缠住我不放的阴灵,开普勒和霍金的肖像画落在身后,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悄悄地眨了眨眼睛。我的心悬到了嗓子眼。
眼前就是神话厅了,这时我又听到门口保安的抱怨声,远远的传过来,“你们怎么……”
他的话断在空气中,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一般再发不出声响,死寂又一次覆盖了天文馆,这里已是一座末世之城。
我的心抽紧了,停住脚步,回过头屏息聆听。门口一阵窸窣的谈话声传来,“老罗,刚才好像有个人走进去,你注意到没?”
“是啊,我晃到一眼,怎么一下子就没影了呢?”
“见鬼了?”
“听说这馆里头前不久才死过人,难道是……”
气氛变得诡异了,这巨大的空间里分明还有另一个人的气息,我握紧拳头,指甲都陷到肉里。咬了咬牙,我终于还是向前迈出沉重的步子,带着满脸惊惶走进神话厅。
天花板上投下的灯光无力的照在满厅的壁画上,无数双奇形怪状的眼睛对我怒目而视,这是我第二次来到这座被视为镇馆之宝的神话大厅,可是已经感觉不到初次来访的那种赞叹和雀跃,这个时候,充盈在我心间的,只有恐惧。
我来到墙角,丁启祥遇害后,他的尸体就倚坐在此处,无声的坐了一夜。
心里浮起一个画面:已经没了呼吸的丁启祥握着把自己勒死的皮尺,瘫软无力的坐在墙角,身周是满厅的眼睛,或哀怜或悲悯或愤怒地注视他。
他的身后,是开天辟地的创世之神,盘古。
想象让我不寒而栗,可是竟无法移动脚步。我只能竭力抛开恐惧,动用所有脑细胞来思考。
我蹲下来,地板上的油彩已经有些斑驳了,但凶杀现场的痕迹还依稀可辨,尤其是把丁启祥的尸体拖过来的划痕。
“凶手似乎想要借杀人向外界传达某种信息。”秦澈的话在脑中出现。
丁启祥遇害一案,最可疑的地方是什么?是勒死他又握在他手里的皮尺,是他死后倚在墙边的怪异姿势,那么多神话壁画,为什么偏偏要坐在盘古脚下?是不经意,还是刻意?
盘古,开天之神,万物之源。
我猛地站起身,瞪圆双眼看向墙壁上盘古的巨幅壁画。
在混沌初开时顶天立地的巨人,筋肉虬结,长鬓飘飞,创造了日月星辰和九重天宫,是时间与空间,现实与神话的起点。
一阕辞句,在我的脑海里恍然出现。
“圜则九重,孰营度之?惟兹何功?孰初作之?”
这是两天前发现的,林鸢在《天问》一辞中框下的辞句,翻译成现代汉语,这阕辞的意思是:圆形的天体有层叠九重,谁人才能把它环绕测量?这样的天体有什么功用?谁人最初把它制作而成?
我的心脏狂跳起来,视线紧紧固定在身前的壁画上。
九重天宫,日月光辉,点点星辰,盘古……思绪渐渐清晰,疑云慢慢散去。
壁画中盘古身后的九重天宫,寓意了层叠九重的天体,据三国时期学者徐整在《三五历纪》中的记载,日月和星辰分别是由盘古的双眼和毛发所化,也就是说,是盘古将这样的天体制作而成。
凶手把丁启祥的尸体置放于盘古的壁画之下,并将作案凶器皮尺放在他手里……皮尺!是用来测量长度的工具!
我惊呆了,原来杀死丁启祥的凶手,是在用作案工具和凶杀现场,来谱写屈原的名篇,《天问》!
那么接下来,方武和乔纳阳的死,凶手那些无法解释的行为,一定也都能在《天问》中找到根源,死亡密码,原来就藏在《天问》之中!
突然,我听见一阵急促的呼吸声,在神话厅的门口。
猛然回头看去,我看见他了!
死神!
裹住全身的长长黑袍,连脑袋都完全隐在黑衣里,不算高大的身材,却从周身上下的每一个地方散发出来自地狱的死亡气息。
他一声不响的站在门口,虽然看不见他的脸但我知道他一定是在盯着我,就像在山道上,那种藏在我背后的,冰冷贪婪的凝视。
终于,他终于迈出脚步,准备向我走来。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手足无措,任死神一步步靠近。
就在此刻,神话厅内的广播设施里传来一个毫无感情的女声:“本馆即将关闭,请还滞留在馆内的游客快速离馆,谢谢。”
“闭馆了!闭馆了!”门外也同时传来保安的大声催促,想必他们等着交班已经等了很久。
我再转头看去,门口的黑影已经不见了,仿佛凭空蒸发在空气中。
狂跳的心过了许久都无法平静,我怀疑这一切又是一场梦,这一趟佘山之行仅仅存在于我的梦中。我把手指放到齿间,用力咬下,痛感立时钻到心里去。
5
眼前是一片混乱的世界,明暗交织,什么都看不清晰。
我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是否还存在,或许此时我已是一粒尘埃,炼狱的烈火烧起来了,我感到无比的灼热,痛苦快要把我撕裂。
迷茫幻境的尽头忽然闪现一道火光,看上去遥不可及,我不问为什么,只是用尽全身力气,向那处光点走去——如果我还有双腿的话。
燃烧的火焰随着步履越来越旺盛,我快要爆炸了!咬紧牙关,我来到幻境的尽头,就要看见摇曳的火光后,是什么?
我醒了,从幻境中清醒。没有烈火,没有火光,我也没有梦游,坐在书房里,写字灯在我的左手边发出柔和的白光,一本书页泛黄的薄书在我眼前摊开,似乎想要对我倾述什么惊天秘密。
从天文馆回来我就一头扎进书房,在这本《天问今解》上花了三个多小时,终于支撑不住趴在书桌上睡着了,做了一个最近频频出现的梦。
我心里非常清楚:这个诡异的梦境频繁出现,意味着即将有一条生命逝去。
今天傍晚在天文馆中我已找到这场死亡迷局的蛛丝马迹,我必须要抓紧时间,破解死神留下的死亡密码,即使他已经出现在我面前,不再像以往一样只是躲在暗处。
我想起那个站在神话厅门口的黑影,或许他的下一个猎物,就是我。
驱散疑云的光,一定就藏在屈原在两千多年前创作的《天问》之中!我盯着林鸢在《天问今解》上框下的辞句,“圜则九重,孰营度之?惟兹何功?孰初作之?”
这仿佛是一句诅咒,那么接下来,方武和乔纳阳的死,应该藏在哪一段辞中呢?
林鸢没有再给我任何提示。
等等,她仅仅是没在这本书里给我留下线索,那她是不是还有其他遗物呢?会是什么呢?
我猛然惊醒:林鸢主持的最后一期《中华诗话》节目,讲解的就是楚辞《天问》!我还记得当时台里是希望林鸢主持一期主讲纳兰性德的节目,林鸢却坚持选择讲受众并不广,解析难度更大的《天问》,为此还和台里领导闹了不大不小的矛盾。
剧跳的心脏把一股热血冲进大脑,我恐惧的想:难道,林鸢在自杀前,用这种方式预言了这场两年后降临的连环血案,并把死亡密码,留在她生命中最后一期节目里?
……
两天后,傍晚,细雨飘零一如往日。
从广播大厦走出来,我手里多了一盘录音带,是林鸢两年前录下的,讲解《天问》的原带,我跑了不少关系才拿到。
林鸢出事后,电台里为了保住《中华诗话》这档金牌节目的收听率和投放广告的商家数,不动神色的找了一个和林鸢音色相差无几的女主持,节目播出时仍是用“林鸢”这个名字,为此还付给我一笔补偿金,算是买下了“林鸢”的姓名使用权。但是音色语调语速都可以相似,唯独林鸢那种超然的气质和对古典诗词独到的领悟能力是任何人都学不来的,很快就有许多听众反映节目质量大不如前,紧接着便是听众群的流失,广告投放的骤降,原来的金牌节目现在已变成一档食之无味的鸡肋,也因为如此,我花了很大功夫才拿到这盘录制了林鸢亲自主持的节目录音带。
捧着录音带,我的手指仿佛触碰到爱妻的温度,心里又泛出一阵苦水。
现在棘手的是,我找不到什么设备来播放这盘带子,这种电台使用的老式录音带不同于普通的磁带或光盘,需要有专业的播放器才能读取其中的内容,刚才我在台里也问过了,由于电台的电子设备在去年全部更新换代,要弄到匹配的播放器只能去邻市找,这得花费两三个星期的时间,我当然等不了。
我掏出手机,翻了翻通讯录,想看看有谁能帮我想想办法。
一个名字,跳入我的眼睛:冉天恒。
已经很久没跟天恒联系了,也不知道现在他是否平安无恙。我赶紧拨通天恒的号码,心想开酒吧社交面甚广的冉老板或许能帮上忙。
一首叫不出名字的老歌在听筒里响了半天,我的眉头随着这首恼人的彩铃越拧越紧。
天恒他不会已经……
无人接听,我又拨了一次。
“喂。”终于有一个沙哑的声音接通了电话,“聂尚吗?”
“是我,冉老板,你……”
“你最近,还好吧?”天恒打断我的话,他的嗓音干涩,像将死之人一样虚弱无力。
“什么?”我一头雾水。
电话那头没了声响,片刻后,天恒才用一种极其疲惫的声音道:“没事,你有什么事情吗?”
我觉得现在很有必要见他一面,看看他到底是怎么了,便问道:“你在哪儿?我来找你。”
没想到天恒突然急了,大声喝道:“不,你不要来找我,我不会见你的!”
我的心一阵冰凉,难道是接二连三的死亡事件把天恒逼疯了?
天恒变得更激动了,几乎是在歇斯底里地大吼:“不要来找我!不要来找我!”
“好好好。”我连声应和,稳住他的情绪,“那你告诉我,哪儿能弄到可以播放电台录音带的播放器?”
时间不多了,再不找出凶手,结束这场死亡游戏,活着的人迟早会被这柄悬在脑袋上不知何时落下的利剑给折磨致死。这一刻,所有血案的根源,必然都藏在我手里这盘录音带中!
“我记得,乔纳阳以前搞过一个录音棚,他那儿说不定……”天恒稍稍平息下来,战战兢兢地回答,话都说不完整。
“乔纳阳?可是他已经……”
“死了”两个字还在我嘴边没有说出,天恒已经挂了电话。
我没有再打过去,而是发动汽车,加大马力向纳阳和段璇租住的公寓驶去。现在,是在和未知的死神争抢时间,下一分下一秒,或许我就将听到某一个朋友的死讯。
大学还没毕业纳阳就和段璇同居了,他们住在房租低廉,专供大学生和城市蚁族租住的滨江小区,直到几个月前纳阳才在一个高档楼盘买下一套房子,谁能想到房子的装修工程还未结束,纳阳就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每每想到这些我就心痛如刀绞,段璇也一定跟我一样吧。
纳阳出事后段璇就拜托过我们帮她搬家,她说曾和纳阳同住的房子里有太多关于他的回忆,她想离开这处伤心地,我们对此都很理解,可是后来因为诸多事情,搬家的事不了了之,此时开车来到位于市郊的滨江小区,我才恍然想起来。
锁好车门,我几乎是飞奔向纳阳曾经的家,现在我只想尽快拿到录音带播放器,晚一分钟凶手就会多一分钟做杀人的准备。
绕了几个弯,来到一幢公寓楼下,刚要上楼,这时我听见一阵欢笑声。纳阳和段璇的房子就在二楼,所以我绝不会听错,那阵欢笑,是段璇的声音。
我满腹狐疑,放慢了脚步,悄声向上走去,楼道里溢满鱼香肉丝的香味,纳阳家的房门虚掩,没有关紧,欢声笑语从房里传出来。
一男一女的声音,女的无疑是段璇,男人的声音听起来分外耳熟。
难道,纳阳回来了?不可能!
“亲爱的,红酒摆好了吗?”
“早摆好了,快把菜端上来,可以开始我们的烛光晚餐啦。”
我铁青着脸,来到门前,轻轻地推开门。
段璇手里捧着一盘菜站在餐桌前,一个男人从身后抱住她,两人正闭着眼睛满脸陶醉地接吻。红酒摆在桌上,烛光下,像两杯鲜血。
相信很多人都会认为这是一对新婚燕尔的小夫妻,如果那个男人是纳阳,我也会这么认为。
可是,纳阳已经死了,代替他的男人,是那个著名话剧演员,徐博。
我想起在外滩12号咖啡厅,他们两人看向彼此的暧昧眼神,想起在观月山庄的庆典上,沈紫冰看向段璇时脸上的鄙夷神色。
我最好的兄弟,居然是戴着一顶绿帽子离开人间的,可悲的是,他对此全然不知。怒火中烧,我的拳头攥得快要碎了。
沉醉在接吻中的段璇微微睁开眼,看到站在门口的我。
“你!”她惊叫一声,手一松,菜盘摔落在地,“啪”的一声碎得四分五裂,菜汤溅得到处都是。
徐博也赶紧松开缠在段璇身上的手臂,两人尴尬地看着我。
“聂尚,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也不打个招呼。”段璇脸上妩媚的笑容此时我看来是无比的恶心。
“是啊,要不一起吃个饭吧。”徐博赶紧附和道。
我深深呼吸,强压下心中的怒火,理智告诉我:现在和他们闹翻只会给凶手可乘之机,眼下最要紧的是马上读取林鸢留下的录音带。
“聂尚,我和小徐他……”
“纳阳这儿是不是有一台专业的录音播放器?”我冷声打断段璇的话,不想听她做任何解释。
“啊,有有有。”段璇像是抓到救命稻草,慌忙走进里屋,抱出一台简易的播放器,低着眼睛交到我手里,不敢与我对视。
我拿到自己要拿的东西,转过身,不愿再看这个我曾以为爱纳阳爱到骨子里去的女人。
但是我没有离开,仅仅是背对他们,一字一顿地抛过去一句问询,“你和他,什么时候开始的?”
没有人回答我,只有沉默,让人窒息的沉默。
我仍然背对他们,与他们无声对峙。半晌,才从身后传来一声低不可闻的回答:“是我,对不起纳阳,我们……”
我没有听下去,大步走进楼外已沉沉落下的夜幕里。
6
燃烧的痛苦,又一次在我身上降临。
看不见尽头的虚空,只有远方的一线光亮,我咬紧牙关,奋力向那里走去。
光亮像火焰一样跳跃不定,不知何时幻灭,我忍受的苦楚已至极限,就要爆炸了,我就要到达火焰的根源。
我看见了!火光照亮了!
书房里柔和的光线撑开眼皮,我回到现实中,梦里是全身血红的段璇,她扭曲痛苦的表情还留在我的脑海里,飘忽不定。
这一次的梦境尤为真切,直到我醒来后很长时间,身上的皮肤都还感觉得到那种挥之不去的滚烫。以往的经历告诉我,我若在看清了梦中人,意味着又一条生命就快要离开人世。
段璇,是死神的第四个猎物。
虽然仍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具备了这项预知死亡的超能力,但另一桩命案的发生已然不远了!
从纳阳家拿来的播放器摆在我面前,电源灯顽强的亮着,林鸢的录音原带就插在里头,只要按下播放键,我就会听到林鸢清澈如水的声音。
到家已经一个多小时了,这段录音我已经听了三遍,什么都没有想,只是静静地听。林鸢的声音,时隔两年后又在我耳边响起,每听一遍都会让我泪流满面。
这一次,我不能再让死神夺走任何人,即便是背叛了纳阳的段璇!
侧身从包里掏出那本薄薄的《天问今解》,翻到林鸢框下辞句的一页,同时按下播放,悠扬的古琴乐响起,第四遍。
“听众朋友们大家好,欢迎在每周一下午两点收听由林鸢带来的《中华诗话》,希望深刻隽永的诗词能带您暂时逃离城市的喧嚣,无论此时您身在何处,无论此时您在做何事,都请让老朋友林鸢来带您走进诗词的境界,给疲惫的心灵充一充电。
“上一周我们已经走进了屈原的心灵,走进了楚辞《天问》的世界,现在,林鸢将带大家再次品味一些回味悠远的辞句,在《天问》中,寻找答案。
“圜则九重,孰营度之?惟兹何功?孰初作之?”
我紧张起来,这是《天问今解》上林鸢框下的句子,接下来她还会告诉我什么?
夜很深,真相很近。
“关于《天问》的探讨我们在本周就进入了尾声,下周我们将进入一个全新的篇章,欢迎准时收听,这里是《中华诗话》,我是你们的老朋友林鸢,听众朋友们,下周再见。”
第四次播放结束,伴着录音带的空转声,我在《天问今解》上画好了最后一个框。
我找出记事本,按照学术界关于《天问》的研究划分惯例,把林鸢在节目中提到的辞句以四句为一阕,两阕为一个部分抄录下来,并翻译成现代汉语,得到以下内容:
1,圜则九重,(圆形的天体有层叠九重)孰营度之?(谁人才能把它环绕测量)惟兹何功?(这样的天体有什么功用)孰初作之?(谁人最初把它制作而成)斡维焉系?(运旋天体的大绳系挂在何处)天极焉加?(绳子的另一端系在哪里)八柱何当?(支撑天空的八根柱子面朝何方)东南何亏?(东南方的大地又为什么缺损不齐)
2,出自汤谷,(太阳早晨从汤谷升起)次于蒙氾,(夜晚降落于蒙汜之地)自明及晦,(从黎明到夜幕)所行几里?(太阳走了多少行程)夜光何德,(夜晚的月亮有什么德能)死则又育?(竟能在缺失之后又重生)厥利维何,(这样会有什么好处)而顾菟在腹?(竟让蟾蜍住在它的的腹中)
3,九州安错?(九州大地是怎样来放置)川谷何洿?(川谷中为什么低洼凹陷)东流不溢,(万水东流入海而不满溢)孰知其故?(有谁知道这是什么原因)东西南北,(大地的东西和南北)其修孰多?(两者的长度是谁更长)南北顺堕,(如果说是南北较为顺长)其衍几何?(究竟又长出多少)
4,日安不到?(太阳之光哪里照射不到)烛龙何照?(烛龙的双目何以照耀一方)羲和之未扬,(日神羲和尚未扬鞭启程)若华何光?(若木之华又何以放射光芒)何所冬暖?(什么地方冬季温暖)何所夏寒?(什么地方夏季寒凉)焉有石林?(什么地方岩石成林)何兽能言?(什么野兽口出人言)
5,焉有虬龙,(哪里有独角的虬龙)负熊以游?(背负着熊仔遨游嬉戏)雄虺九首,(那雄性的九头虺蛇)倏忽焉在?(眨眼间跑到了哪里)靡荓九衢,(靡萍伸展九岔的枝桠)枲华安居?(枲麻在什么地方开花)灵蛇吞象,(一条蟒蛇吞吃了大象)厥大何如?(它的身体该有多么巨大)
6,黑水玄趾,(把足趾染成玄色的黑水)三危安在?(流经的三危山今在何处)延年不死,(那里的人们能够长生不老)寿何所止?(他们的寿命何时才能终止)鲮鱼何所?(那鲮鲤鳄鱼在什么地方)鬿堆焉处?(食人的鬿雀又在哪里)羿焉彃日?(大羿是怎样射中太阳的)乌焉解羽?(金乌又是怎样羽落身亡)
7,白蜺婴茀,(白色的霓虹,彩云的璎珞)胡为此堂?(嫦娥为什么穿上这样的衣裳)安得夫良药,(她的丈夫大羿得到不死良药)不能固臧?(为什么不能隐蔽的收藏)天式从横,(天道是阴阳纵横交错)阳离爰死,(若阳气离散便会死亡)大鸟何鸣,(巨大的神鸟金乌为什么哀鸣)夫焉丧厥体?(它是怎样把身体丧失)
7
现在看起来,丁启祥、方武和乔纳阳的血案,凶手那些无法解释的行为,并不只是秦澈所说的变态心理那么简单。看着面前这几段《天问》的辞句,我想我已经破译了凶手通过死亡密码来传递的信息。
没错,他在写一首,鲜血淋漓的,《天问》!
在丁启祥案中,留在现场的凶器皮尺,尸体倚靠在盘古壁画之下,所表达的正是:圜则九重,孰营度之?惟兹何功?孰初作之?
那么在接下来的方武案中呢?我在笔记本一旁写下方武之死的两个主要疑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