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半晌,克拉克强调:“我绝不会手下留情。”
“我明白。”同样年轻的罪犯笑道,“就像我也绝对不会去坐牢——我知道我们讲电话的工夫你已经基本锁定了我的位置,你部署得很周密,这次我逃不掉的,我发现是你的时候就知道
了,但我有办法可以让我不坐牢,同时让你完成任务。”
“迪兰,你少异想天开。”
“我很认真,你以后就会知道。”迪兰的声音稍稍一顿,微笑说,“我要挂了。”
“喂——”
罪犯打断了他。
“啊,对了,我的上衣口袋里有一件东西,”他仍旧笑着说,“如果你找到了我,它就归你。留着呐,那是我给你的遗物。”
结尾是尖利的一声呼唤:“不,迪兰——”
带子到这里,嘟的一声,一片空白,应该是有一方先挂了电话。
汉克整整一分钟没有动,接着翻开档案的资料,双手冰冷。
获罪人一栏里写着,迪兰达尔,在澳大利亚曾用化名:瑞恩纳特,现行银行劫匪。涉案金额:三百万。
下面敲着红章,证明死亡。
备注里写着:洋流期驾车冲入北大西洋,社会影响过大,一切资料不对公众宣布。
他拿着这薄薄的一张纸,忽然哑口无言。
笔迹仍旧属于死去的搭档。
他想起来抢劫犯迪兰那辆黑色的轿车被打捞起来的时候,克拉克就站在一旁,微红着眼眶一个个对他们说辛苦了。
罪犯死了并不久,身体还没有肿胀,也没有变形,只是显得有些苍白,看上去仍旧如生前一样英俊。
克拉克仔细检查了尸体,将衣服抚平,好像从口袋里拿出一样什么东西,然后紧紧攥在手里。
那时他以为搭档只是觉得累了。
原来并不是。
他当时也许就是坐在办公室里,写完了这份报告,然后去巡夜。
也许他是真的苦闷,于是他说他想点一支烟,结果从天桥上摔了下来,临死前手里还紧紧地攥着那只打火机。
录音带里,嘈杂声已经停止。
汉克以为带子已经完结,要取出来的时候,沉寂了很久的声音却又响起。
依旧是迪兰的声音,优雅低沉。
“喂?能否接通斯诺先生。”
“我就是。”
“抱歉,”罪犯笑着说,“我是瑞恩,我们上次有交谈过。”
“是的,您考虑得怎么样了?”
“啊,我想,预定的钻石得取消了。”
“瑞恩先生,如果是价钱的问题——”
“不是价钱的问题,”罪犯说,“只是行程上出了点小问题。”
“嗯?”
“我可能没有办法再过去。”他笑,“不过那么好的钻石,一定会有人来买的。”
“您真的不考虑了?它的收藏价值我想您一定明白。”
“不了,谢谢,”他说,“我想小孩子长大了,喜欢什么也一定希望自己买吧。”
“抱歉,您刚才说什么?”
“没什么,只是很多年没有去海滨度假,看到海会有点兴奋。”他语声模糊,开始有点答非所问。
“那么,再见了。”
整卷带子至此完全结束。
汉克想,真是讽刺。
七年前,迪兰把车头笔直向北,以为可以离瑞恩所在的位置近一点。七年后,瑞恩却把车子开进了南极海。
傍晚的时候,汉克走出来还带子,看着文员把那个资料夹放回去。
紧紧贴着的一本资料上,写着瑞恩纳特的名字。
迪兰达尔,瑞恩纳特。
紧挨着下面签名的地方,则写着克拉克希尔。
隔着一个文件袋,三个名字并排列在那里。
也许他们这辈子最接近的时候,就是现在。
2014,墨尔本。
过了两个星期,萨拉终于睁开眼。
她睡过去的时候是春天,醒来,却已经是初夏。
汉克远远站在外面,做了一个手势,意思应该是,对不起。
她摇了摇头,露出一个微笑,想要坐起身来。
汉克和医生打了个招呼,推门进去,坐在病床旁边。
“我想你还不知道,你从前的那个男朋友,瑞恩,他的本名叫做迪兰达尔,而你现在所见到的迪兰,其实是迪兰被人收养的弟弟,本名是瑞恩纳特。不知道是不是巧合,他们遇见你的时
候,用的正是对方的名字。”
萨拉闭上眼睛,大概在努力回忆那两个截然不同的男人,过了一会儿,才小声说:“我想是因为他们都很明白有生之年很难再见了吧——每个人思念别人的方法都不同,每天能听到身边
的人叫着那个名字,多多少少也能感觉到那个人的存在,不是吗?”
已经上了年纪的警察笑了:“我的老搭档克拉克和他们曾经是朋友,这也是我为什么执意盯着你的原因,不过现在已经不重要了,他们都已经死了……你看上去一点儿也不恨他们,啊,
对了,还有我。”
萨拉慧黠地笑了笑:“为什么要恨呢?起码我现在还好好地活着呀。”
老汉克沉默了一会儿。
“其实我一直挺纳闷,”他说,“迪兰或许是因为自己时日无多,想要给弟弟留下点钱才铤而走险的,那么瑞恩又是为了什么呢?”
萨拉回想起那时“迪兰”看着自己D字枪套时候的表情。
他在一个陌生女人的身上看到了熟悉的枪套,又听到了自己的故事,不知道会怎么想呢?
她几乎可以想象出那平静的深蓝色眼睛里深藏着的所有暗涌。
她想告诉他,那三百万并不是要给她的,而是给瑞恩自己的。
但是已经没有这个机会了。
老汉克还在等她的答案。
她叹了口气,轻声说:“我也不知道。”
的确,有些事情,我们已经永远没有机会再知道。
就像珠宝业日趋发达,市价一日三涨,有人永远不会知道二〇〇四年,pumpkin diamond净价三百万,因而也不会知道自己才是那个最重要的人。
就像有人为了另一个人,放弃了自己的事业,离开了母亲和妹妹,选择了一条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死在异国他乡,但到最后,也没能让那人知道。
就像有人听多了雨声,只觉得惬意、好听,却始终不明含义。
人生有时候,就是差了那么一点点。
汉克走的时候,留了个小袋子给萨拉。
她打开来看,里面是她坠车的时候身上的衣服和一些随身物品。
她百无聊赖地翻动,看到熟悉的D字枪套,停住。
里面居然不再是空的,多了一把小小的仿真枪。
旁边还有那人的手机,不知道什么时候一起被塞到枪套里,皮革柔软,手机居然没有摔坏。
她开机,一切完好,里面没有任何短信。
她犹豫一下,打开录音记录。
录音标签整齐排列。
她低头,按下了播放键。
雨声慢慢响起,有时候很轻,有时候落地稍重,有时候清晰,有时候略有杂音,有时候夹杂着浅浅的呼吸声。
她忽然想起来一些事情。
2012年,萨墨赛特,她记忆的空白段里,真正的迪兰带她兜遍全城,都无法找到逃亡的路口。
最后,他把腰间的枪套给她带上,推她下车,一个人顶下所有的罪名,驶入了大海中。
而七年后,迪兰的弟弟瑞恩,用同样的方法保护了她。
2014年,萨拉在疗养院的最后一天,听着雨声入睡。
因为太过用力,所以声音沙哑。
今天下雨,你听到了吗?
天空之城 程可
01
“最后,这青山会记住我们的温暖,东风会在春天的时候送到我们的思念。希望松本翔太君,在那个我们未知的地方,能够开心地活着。”穿着黑色大衣的牧师念完这一段,合上了手里
几乎没有用到的《圣经》,他吸着冻得通红的鼻子,缩着身子跑向停在山路边的小型休旅车。
“谢谢大家今天来,现在请大家跟着车子下山,午餐已经准备好了。”一个高中生模样的男生朝大家招了招手,大声喊着,声音在时而吹起的强风里变得有些恍惚。
人群熙熙攘攘,散得更开,他们各自朝自己的车走去,原本肃静的气氛变得热闹起来。
那男生说完,自己也踏着雪快步走下了山坡。他走到一个穿着深灰色大衣的女人面前,缓缓开了口,语气柔软:“您不下去用午餐吗?”
对方抬起头,那是一张意外年轻的面容。微翘的丹凤眼下是小巧的鼻子,柔亮的黑发直到腰际。她几次张嘴准备回应,却又像没考虑好一样缩回了声音。
“您怎么了?”男生稍稍低头,仔细观察她。
“其实我是想去松本君的家里看看。我知道这是个很无理的要求,但是我实在很想去看一看。”她一口气说完,语气急促,然后深深弯下了腰。
“哎?”男生挠了挠头,然后笑得有些无奈,“可是怎么办,我要先去店里一趟,然后才回家。除了我,大家都要在下面的餐馆用餐。”
“店?”
“啊,是翔太哥留下的音像店,他去世之后,就由我接手了。”
“我和你一起去,”女生听到“翔太”两个字,原本黯淡的双眼突然亮了起来,立刻接上了话,“请带我一起去,我可以帮忙整理。”
车子在颠簸的山路上前行,因为没有打开音乐,此刻就连轮胎碾过碎石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你是松本的弟弟吗?”女生看着他正在开车的侧面,觉得他们长得并不像。松本翔太比面前这位男生更瘦一些,她还记得他棱角分明的脸,却带着少许阴柔之气,女生手撑着车窗回想
起来。
“对,我是他弟弟松本赖,”男生稍稍点头,然后礼貌式地回问,“那要怎么称呼您呢?您是哥哥之前的同学吧。”
雪又开始下了。时间迈入十二月下旬以来,札幌连着下了几天的大雪,密集的雪花聚集在一起,像是一个柔软的巨大怪兽一样,吞噬了五色繁杂的人间。
松本赖伸手擦了擦车窗上的雾气,一个红绿灯过后,地势逐渐变缓,进入了城市。坐在他身旁的女生,隔着雾蒙蒙的车窗望了好一会儿风景,此时才回应了他的提问:“我姓温,叫温一
柔,不是你哥哥的同学。”她故意把自己的名字说得很慢,怕松本赖听不清。
赖模仿着她的音调重复了一遍,然后惊奇地说:“你不是日本人吗?”
“嗯,”女生见车子停了下来,抬头望去,眼前是一家看起来有些陈旧的音像店,“我是中国人,前阵子才从北京过来的。”她边说边下了车。
店里的灯光很昏暗,有时想要看清碟片上的字,还要靠近仔细辨认。货架整齐密集地排列着,反倒很像是一家图书馆。赖煮好了茶,和温一柔并排坐着,他们也不说话,就这么静静沉浸
在松本翔太曾经存在过的空间里。
一杯茶喝完,赖开始整理进货单,温一柔靠着店内的沙发休息,暖气烘得她差点睡着。等她再清醒时,眼前的赖正在鼓捣一台笔记本电脑。
“这是松本君的吧,”温一柔直起身子盯着黑漆漆的屏幕,她意识到这么说有歧义,于是又补上一句,“我是说,这该是你哥哥的吧。”
“你知道得还真清楚啊,我都没听哥哥说过,有个中国的朋友。”赖依旧埋头敲着键盘,之后又反过身去,重新插紧了电源插头,屏幕顺利亮了起来。
“这是哥哥的遗物,拖到现在才来处理,”他又噼里啪啦地来回敲着键盘,嘴里一直小声念叨着步骤,最后脸上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貌似连网络都还可以用。”
温一柔微微弯腰凑近,眼睛盯着屏幕。上面显示出“是否恢复之前非正常关闭页面”的信息,一旁的赖想也没想就顺手按下了“是”。绿色的等待条被填满后,跳出的是搜索页面,而那
个松本翔太去世前曾经键入的关键词是:
——“东京 北京 机票。”
松本赖感到身边的女生在发抖,他转过脸去。发现对方用双手紧紧地捂住脸,长长的黑发从指缝间漏出来,她声音发紧,好像拼命忍住快要爆发的情绪:“我以为他从没想过去找我,我
以为他都忘记了。”
赖收回了目光,他看见温一柔的眼泪,顺着手腕滴落下来。
02
两年前。春。
成田机场总是那样忙碌。温一柔坐在冰冷的休息椅上,低头看着自己面前不断变换的步伐。高跟鞋、皮鞋、球鞋。丝袜女郎细长的腿、滑板少年穿着的嘻哈裤、小孩子好似带着笑容的欢
快脚步。它们都掌握着各自的节奏,融入这嘈杂的气氛里。温一柔突然觉得,这偌大的机场就像一颗寂寞的星球,她拖着行李到出口处拦了计程车,春天明烈的阳光令她眯起眼。
距离上次来日本,过去了整整十年的时间。而那次小学的记忆,已经碎得不成影像,依稀只有几个画面。温一柔找到那家青年旅社,是在一个美术学院的后面,门牌隐藏在高大的铁树下
,神似凤尾的碧绿树叶,遮挡了大部分阳光,映得地上满是斑驳。
房间里很干净,还摆着吉他和手工制作的笔记本,时光好像都慢了一拍。温一柔归置好行李,煮了一壶热水,倒进保温杯里冲泡花茶。等到一切都忙完,太阳已经重重地沉了下去,那橙
黄的光芒好像吸收了所有喧嚣和重量,压在地平线上。温一柔出了旅店,到街道转角的便利商店去买晚餐。
塑料袋里装着便当和杯面,还有咖喱饭等一些方便食品,实在有些沉。她预备留两个星期,需要采购的东西不算少。天色已经暗到没有丝毫蓝色了,温一柔辨认着眼前的路,不料脚下却
是一小截台阶,她一脚踩空重心不稳,死死抓住了前面的人。
“实在抱歉,我不小心踩空了。”她先弯腰道歉,然后低头收拾落在地上的东西,声音很是窘迫。
对方不说话,温一柔蹲在地上,好像都感到有种不满的气息朝自己逼过来。但是只一会儿,他也蹲下身帮忙收拾起来。温一柔观察起面前的人,棒球帽下是一张清秀的脸,大概和自己的
年龄也差不多。他手指修长,很快把东西都理进了袋子里,之后迅速站起身,压低了帽檐准备离开。
“请等一下,”温一柔没有站起来,她感到自己的心脏“扑通扑通”地狂跳,声音在喉咙口微微发颤,“你是MAY的主唱阿弘吗?”
声音传到前面那人的耳朵里,他顿住了脚步:“你认错了。”
MAY是温一柔当初学日文时最先接触的乐队。她实在很喜欢他们的歌,喜欢他们创作的一字一句,喜欢他们演奏时流汗的样子。每每从梦里惊醒,主唱阿弘的声音还在温一柔的耳里流转,
她就觉得好安心,黑暗中整个人被干净的音乐填充起来,好像能够就这么慢慢飘浮起来,离开这颗寂寞的星球。
温一柔确信自己没认错,但她知道的那支MAY乐队,是与歌迷像朋友般相处的。他们从不怕被认出来,他们会礼貌地感谢,温一柔不知今天是怎么了,她觉得有些尴尬,于是头又埋得更低
了些。就在此时,她发现了自己红蓝格子的布包,被拉开了一个大口子。
“我的包,”她慌慌张张地放下手里的东西,伸手进去翻找起来,“骗人的吧,怎么可能?!”
温一柔意识到自己遭到了小偷,她把包里的东西都倒了出来,嘴里不断重复着“怎么可能”,手上翻找的动作越发夸张起来:“钱包、我的护照,怎么办!”
“你还真是衰。”前面的人回过头来,眉头皱得更深了些,语气里满是不耐烦,“别在这里哭哭啼啼了,现在就算你去报警也找不回来,还是赶快回家为妙。”
“我从来都不知道你是这样的,”温一柔把东西一样一样装回去,她咬紧牙关,声音恨恨的,“什么自己的歌迷由自己保护,果然都是艺人说着玩玩的。”
“都说了我不是什么主唱,而且……”他语气冷漠,却在对上温一柔发红眼眶的那刻,有些不知所措地说不下去了。
钥匙在锁孔里转了两圈,门开了。松本翔太先进去,在门边的鞋柜里找了看起来合适的拖鞋放在地上,他接过温一柔手里的塑料袋,把需要冷藏的食物放进冰箱里。
“真麻烦,我为什么一定要帮哥哥揽这种麻烦事。”翔太拿出一罐冰啤酒,拉开拉环。他将啤酒倒在装了冰块的玻璃杯里,接着咕嘟咕嘟地灌进肚子里。
“不过我都不知道阿弘有个双胞胎弟弟,真是好奇妙的缘分。”温一柔站在门口,干巴巴地笑了几声。
“我可没我哥那种好脾气,”翔太又喝了几口啤酒,捏扁手边空了的易拉罐,“先说好,明天你找到你爸以后,就立刻从这里离开。”
“好,我知道了。”温一柔还是站在门口,她在来的路上,知道了眼前这个叫松本翔太的男生,只是自己喜欢的主唱的双胞胎弟弟。温一柔把自己是中日混血,因为妈妈在北京的医院里
病得很严重,希望找父亲回去的来由说了一遍,翔太答应在温一柔找到父亲前暂时收留她,还带她先去办理了旅店的退住手续。
“阿温你缩在门口做什么,进来啊。”翔太催促她赶快进来,自己则打开柜子,翻找新的被褥。他点了根烟,温一柔却觉得这烟的味道不呛人,有淡淡的草香。
“为什么叫我阿温?”
“因为后两个字太难读,”翔太不耐烦地解释着,把抽出的枕头放在打开的木格窗子上拍了拍灰尘,“等下煮咖喱吃,吃完就快点休息。”
“《天空之城》啊。”温一柔没接话,她站在翔太的床前,床头贴着一幅巨大的海报,那是宫崎骏红极一时的动画《天空之城》,“我也好想去那里看看。”
“不存在的,那种地方。”翔太拿了咖喱和洋葱走进厨房,他挽起袖子,语气不温不火。
温一柔坐在床上,依然盯着那幅图,她轻轻哼着:“总会有那么一天,找到属于我的那座城。”
刀声一顿,翔太停止了手上的动作,洋葱熏得他差点流下泪来:“那是哥哥的歌。”
“是啊,我比较喜欢他们的老歌,这首正好叫《天空之城》。”温一柔伸着脖子,朝厨房喊去。
有规律的刀声重又响起,翔太没有接话。汤汁在锅里翻滚着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此刻也显得有些寂寞。
03
“都是你,地址记得这么模糊,现在太阳都快下山了。”翔太用报纸当扇子,使劲扇动面前的空气。从早晨9点坐山手线到代代木,下车后就一直走到现在,接近傍晚6点,他又累又热,
耐住性子不爆发却也快要憋到极限。
“抱歉啊,”温一柔把包里的汽水递给他,想了想又帮他拧开盖子,“我也没想到会这么久,就是这幢了。”
眼前是一幢三层的组合公寓,外墙的白色油漆大概才重新粉刷过,亮得刺眼。温一柔的父亲住在二楼靠里面那间。
楼道间很干净,每家门口都整齐地摆了一些盆栽,淡紫色的小花被深绿的叶子衬得更明显,花蕊是明快的亮黄色。温一柔蹲在那里看了一小会儿,站起来按响了门铃。
很长时间都没人应门,就在翔太准备放弃等待的时候,里面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门打开了,站在屋内的是一个年近五十的妇人。她穿着华贵的和服,和这小小的屋子看起来有些不搭调,
她的脸上已经布有不少细纹,但看起来依然美丽。
“不好意思,快请进。”她招呼翔太他们进屋,自己去厨房倒了茶,“因为晚上有茶道课,所以穿和服浪费了些时间。”
“给,要不要来些羊羹?”她放下茶和刚切的苹果,又准备站起来去厨房,温一柔慌忙伸手拉住她,“不用麻烦了,我们是来找岩井桑夏先生的。”
“啊,你看我,”那位妇人拍了拍自己的脑袋,露出一脸抱歉的神情,“都忘了问你们为什么到这里来了,是我先生的学生吗?”
听到“我先生”三个字的时候,翔太猛地瞪大眼睛,但一旁的温一柔却很镇定。她礼貌地喝了一口茶,不慌不忙地说:“其实我……”
“其实我们的确是来找岩井老师的,”翔太也不管温一柔怎么想,没等她讲完就接过话头,“我们又写了几幅字,想请老师帮忙看看。”翔太看着这屋内贴的都是字画,落笔处写的都是
岩井桑夏,于是暗自推测他是个美术老师。
“那很不巧啊,他今天有研讨会,会很迟回来。明天大概也不确定,你们倒是可以后天来。”她这么说着,从左手边拿过一张便签纸和原子笔,然后停顿一会儿像是在想什么,在纸上写
下一串数字,“有问题可以打来家里。现在老了,连号码都记不清楚了。”说完这位夫人落寞地笑了笑。
电视里不断传出嘈杂的声音,节目主持人互相调侃着。屋内的对话却没有继续,窗外的天色逐渐暗下来,可能是没有开灯的原因,眼睛被内外对比强烈的光线刺激,瞳孔里沉淀下无数明
烈的色块。
“那我们先告辞了,”最后还是翔太先开口,他拉着呆坐在一旁的温一柔,在玄关处穿好了鞋子,“后天我们会来的。”他对岩井桑夏的太太这么说着,又点了点头,帮她关上门。
楼道里的声控灯随着嘭的关门声吱吱啦啦地亮了起来,小黑虫从四周聚集过来,墙壁里渗出一种古老的气息,湿漉漉的味道像刚下过雨。
晚餐选在了不远处的铁板店,温一柔要了和翔太一样的牛肉蔬菜煎饼,他们还要了二十个煎饺、金枪鱼沙拉和一些鸡肉串。这顿翔太请客,他点了大杯的冰啤酒,和温一柔面对面坐着。
“你刚才为什么打断我?”翔太才喝了一口啤酒,温一柔就急急问出口,能听出她语气里的不满。
翔太擦掉嘴边的啤酒泡沫,他盯着温一柔看了一会儿,然后开口回话,声音难得的轻柔:“阿温,刚才那个女人是你爸现在的夫人。”
“我知道,”温一柔咬着吸管,她在还剩半杯的橙汁里吹着泡泡,“妈妈也知道。她叫高岛芳子,是我小学的时候我爸娶的。”
“那位高岛芳子,知道你的存在吗?”翔太拿起筷子,夹了一个煎饺,在面前的碟子里倒了些醋和美奶滋。
温一柔依然咬着吸管,她久久没答话。服务生端了盘子来,上面各装了两份新鲜的牛肉蔬菜煎饼,温一柔用筷子把它分成小小的块状,塞了一些到嘴里:“芳子阿姨不知道,我才出生,
爸爸就因为家里的压力回日本了。我从小只见过爸爸两次,一次是我五岁,爸爸因为工作来了中国,那次我已经记不清楚了。还有一次是小学快结束,妈妈带我去日本找他,那次爸爸带
着我们玩了整整一周。之后按妈妈的说法就是,‘几乎都联系不到他了。’
“那就是了,”翔太放下筷子,他喝光了玻璃杯里的啤酒,把玩着手里的打火机,“今天你爸不在,你要就这么说出你是他的女儿,谁知道会发生什么情况。”
“可是芳子阿姨看起来很亲切,也很有素养的样子。”温一柔不甘心地辩解,她希望可以尽快说明情况,带父亲回北京看看病重的母亲。
翔太干笑了一声,脸上嘲讽的表情不知是在针对谁。他嚼着原本美味无比的金枪鱼,此刻只觉得一阵苦涩:“这个世界上,信任的存在不过是让人受骗罢了。”
温一柔因为他的这句话打了个寒战,她转头看着这个年轻的男人,他的眉眼间是掩不住的悲伤。那种心酸却又淡漠的语气,让温一柔瞬间觉得他是个经历过巨大痛苦的人。她在想,松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