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高藤卿回神时,已经在自己家中醒来。
原本只是传闻而已,可是听闻此事的人当中,就有人说道:
「倘若是那个篁,这种事可是办得到的!」
宫中曾传出对篁的恶意谗言,百般替篁辩白的,就是高藤卿。
无论是让他观看百鬼夜行,还是在阎罗王殿搭救,这么做正是高藤卿对篁的报恩吧!知道传闻的人都如此说。
根据《三国传记》(译注:日本室町时代的说话集,因及于印度、中国及日本,故称三国)书中记载,曾对篁如此描述:

  「身仕于朝廷,魂通于冥途。」


  小野篁,为文人。
汉诗人。
具有稀世之才,也曾有卖弄自己才华之事。
据《江谈抄》记载,他十二岁时,已在内宴之始书写《翫樱花》之序。
二十四岁所作、题为〈秋云篇示同舍郎首〉之诗,收录于《经国集》中:

  气憀慓具品之秋,客在西而岁欲遒,
登山临水耶楚望,移目寒云远近愁,
初触奉石一片起,盲风吹猎九围浮,
阴连潘岳晋阁上,色映刘王汾水流。
笼山暗湿长年叶,带日高韬短晷晖,
紫府欲迎仙驾养,青天曾助鹏翼飞,
朝为巫岭神姬气,夜作银河织女衣,
富贵人间如不义,华封劝我帝卿意。

  这是一篇充满神仙思想的诗。
嵯峨天皇之时——
帝传呼篁至宫中,欲试其才。
当时,唐诗人白乐天的诗集《白氏文集》业已传入本朝。不过,那还是帝的私藏品,篁自是无缘过目。
帝从文集中找出两句诗:

  闭阁唯闻朝暮鼓,
登楼空望往来船。

  却故意将「空」字写成「遥」字,拿给篁看。
「觉得如何呢?」帝问篁。
篁毫不停顿、语如贯珠地答道:
「当真是极好的佳作!但若能将『遥』字改为『空』字,可就更妙了。」
还有一次——
嵯峨天皇想在宫内立一个牌子,命篁题些什么字。
篁婉拒了,帝却一定要他写。
篁只好提起笔,流利地写下三个字:

  无恶善

  帝无法读出其意。
读不出来直教人冒火,只得命篁退下,改传呼其他人,却也都读不出来。
过了约莫十天,高野山的空海来访。
提起空海,他可是当代最擅长书法的名家,也是文章高手。
他是曾渡海至唐、将真言密宗带回本朝的高僧。
「如何?会读吗?」帝问道。
空海以认真的神情,点头说道:
「是的。」
「读读看!」
「不能读。」
「刚才不是说会读吗?」
「是的。曾经说过。」
「那为什么不读呢?」
「虽然会读,却不能在这里读。」
「不要这样说,读吧!」
嵯峨天皇如小孩撒娇般说道。
「这应该叫小野篁本人来读。我不能在这里读。」
空海说罢,就回高野山了。
嵯峨天皇也是一位饱读诗书的人,又擅长书法。
同时自信满满。
自己读不出来而叫篁来读,实在有伤自尊心。
但终究还是抵不过好奇心。
将篁叫来,苦着脸低声说道:
「关于你前次写的字……」
「怎么了?」
「其实不会读。」帝坦白地说。「你读来听听看吧!」
「不能读。」篁的回答竟和空海一样。
「怎么不能读呢?那不是你写的吗?朕忍着羞耻,告诉你读不出来。即使如此,你还是不肯读吗?」
话已说到这般地步,篁实在讲不出「不」字。
「明白了。」
「读吧!」
「我会读。不过想求您一件事。」
「什么事?」
「我读完之后,您绝对不能生气。」
「你写了这样的事吗?」
「是的。」
「嗯。」
帝一时语塞。
但终究抵不过好奇心。
「知道了。不生气就是了。」
「是的。」
篁将头一点,背一挺,气定神闲地读道:
「无恶(嵯峨)则善。」(译注:原文为SAGANAKUTE YOKARAN)
「什么?!」
只听一次,嵯峨天皇一时不能会意。
「再读一次!」
命令篁再读一遍。
「无恶(嵯峨)则善。」
篁面不改色地又读了一遍。
第二次,帝果然就懂了。
「你,篁——」
帝脸色大变,愤怒地说道:
「你是说朕不在就好吗?」
所谓SAGA(译注:日语中,「性」、「恶」、「嵯峨」皆可读成SAGA),是指天生下来的善恶。《节用集》一书里,有将「恶」读成「SAGA」之例。
因此,写成「无恶」时,可以读成「SAGANASHI」。
总而言之,「恶无」和「嵯峨无」读音相同。
一方面有嵯峨天皇与恶相同之意,另一方面也有嵯峨天皇不在就好了的意思。无怪乎天皇要动怒。
「不是说好不生气吗?」
篁平静地说。帝只能闭上嘴,气得脸红脖子粗。
「罢了!」嵯峨天皇说道。「那么,这个如何呢?你读得出来吗?」
嵯峨天皇命人拿笔来,在纸上写下一行文字:

  「一伏三仰不来待书暗降雨恋简寝」

  篁流畅地读道:
「月夜等不到来人,乌云密布天降雨,纵然心灰意冷,可否入眠呢?」
嵯峨天皇哑口无言。
因为他读得一点也没错。
「『一伏三仰,即为月夜』,有书记载——」
所谓「一伏三仰」,能否解读为「月夜」,是有问题的。不过,依据《十训抄》的内容,说是「わらはべのうつむきさぃ」上有记载。
我们并不清楚那到底是怎样的一本书。帝既然能由此出题,很显然篁也未必没读过吧!连如此罕见的书都读过,篁的学识教养真是深不可测啊!
「那么,这个又如何呢?」
嵯峨天皇再度提起笔,写下这样的一排字:

  「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

  原来连续写了十二个「子」字。
「猫之子、子猫、狮子之子、子狮子。」(译注:日文读音为NEKONOKO KONEKO SHISHINOKO KOSHISHI)
篁依然流畅地读出来。
因为「子」字在日文中的读音有「NE」、「KO」、「SHI」、「NO」四音。
至此,嵯峨天皇也不得不折服。
「篁啊!朕真是不如你!」
被如此赞美,篁的脸上没有丝毫的喜悦。
只是默默地垂着头而已。
小野篁——
纵使爱惜其才,大概也是一个令人退避三舍的人物吧!
然而,才华却不断地从他身上洋溢出来。
嵯峨天皇并非喜爱这个人,而是爱惜他的才华。
承和三年——
担任遣唐副使的篁,七月二日从筑前(译注:约位于现今日本福冈县的西北部)出发渡唐。
却遇上暴风雨而发生船难,渡唐不果。
翌年,也就是承和四年,篁再度搭乘遣唐使船,却又遭遇暴风雨,依然无功而返。
又过一年,篁于承和五年第三度搭乘遣唐使船出使。
总共四艘船。
大使藤原常嗣。
副使小野篁。
然而,当大使乘上第一艘船时,却发现船板有个破洞会漏水。
大使于是改搭原本应是副使乘坐的第二艘船,命篁坐第一艘船。
篁对此深表不服,因而不肯上船。

  以己福利代他害损,
论之人情,
是为逆施。
既无面目,
何以率下?

  篁如此说道,结果仍是未能渡唐。
不仅如此,他还写了一篇〈西道谣〉的文章,讽刺遣唐任务,并故意送交朝廷。
这篇文章并未留存下来,其内容如何只能作推想,恐怕是相当辛辣吧!
《续日本后纪》记载,指这篇文章为:

  「其词牵兴多犯忌讳。」

  嵯峨太上皇大为震怒,将小野篁流放隐岐国(译注:今岛根县外海的隐岐岛)。
承和六年,篁被剥夺正五位下的官位,贬为庶民。
从摄津(译注:今大阪一带)的难波搭船前往隐岐国时,可以从篁的临行歌中读其心情。这首歌收录于《古今和歌集》:

  谨告都城之人,海人之舟,驰向海原八十岛!

  承和七年,篁获得赦免,重返都城,恢复正五位下的官位。
官位遭夺,在当时的宫廷里如同被宣叛死刑。篁却认为当庶民只是一时,反而趁此机会随心所欲地到处游玩。
这件奇怪的复位案背后,也许有什么看不见的力量使然吧!
关于篁入唐之事,出发三次,三次都因故而未能顺利成行,难不成也是背后有什么力量所造成的吗?


  高藤卿辞出宫后,乘坐牛车从二条大路返回自家宅邸的途中,看见一个貌似小野篁的人。
在傍晚时分。
太阳即将落入西山之时——
由于车内昏暗,高藤卿打算让外头的光线照进来而掀起帘子时,不经意瞧见了那身影。
正当经过神泉苑前的时候。
一名穿着白色狩衣的男子从北门进入神泉苑,那背影和篁一模一样。
「喂——」
高藤卿命随从停住牛车。
步下牛车。
「在这里稍待片刻。」
吩咐了仆从后,打算向前走去。
「您要去哪里呢?」其中一名随从问道。
「神泉苑。」
「只有一个人吗?」
「嗯。」
「这样太危险了。」随从出言阻止。「听说一入夜,妖怪就会现身,也曾出现百鬼夜行。」
神泉苑的确是这样的一个地方。
这里原是模仿唐长安城东南角的兴庆宫而建,空海等高僧曾多次在此祈雨,亦屡屡发生不可思议的现象。
不少人夜里来此,都曾见过灵异现象,有人因此生病,更有人一命呜呼。
「知道。」高藤卿说道。
自己曾经看过百鬼夜行,而且还是方才进入神泉苑的小野篁带他去看的。
只要跟小野篁在一起,百鬼夜行也不觉得可怕。
然而,这些话是不能说出去的。
「我陪同您一道去吧!」一名随从说道。
「不必杞人忧天。」
高藤卿决定独自前往。
如果那人是小野篁,会不高兴其他人跟着来吧!
可是,若真只有自己孤身一人——
高藤卿如此思索。
若在晚上,自己也不致说出这般毫无道理的话吧!但太阳才刚落下,外头还亮着呢!
再过半刻,不点灯就难以行动了。
问题在于方才见到的背影是否就是小野篁呢?没错!那确实是篁。
自己还认得,那看起来宛如女人肩膀般的优美曲线。
「您到底为了什么事而去呢?」
即使随从追问,高藤卿也不回答。
「在这里稍等一下——」
只丢下这一句话,便往神泉苑走去。
从门进去往里一看,却不见篁的身影。
该不会走到了池子那边吧?再跨步一看,里头非常宽广,有如森林般林木繁茂。
可能长时间未修剪吧?散落的树叶一层层堆积于地,踏上去有种柔软的感觉。
已是青叶时节。
头顶上枫树和樱花树的叶子,随风沙沙作响。四周静悄悄地,万籁俱寂中,耳边只听得见树叶的摩挲声。
高藤已经开始后悔了。
周围渐渐有些昏暗。
神泉苑里头可能比外面更暗吧!
跟着独自一人的篁来到此处,并非有什么要事。
为何要跑进来呢?
纵使找到了篁,究竟打算做什么呢?只因看到他的背影,便不假思索地追到这儿,也许篁并不喜欢自己跟着前来。
嗯,应该是不喜欢吧!
冷静一想,只能说是有什么奇妙的力量驱使自己前来。
绕着池子走了半圈,高藤卿停下脚步。
决定打道回府。
正当——
高藤卿转回方才的来时路,却发现对面昏暗中有一个白色的影子。
那是篁。
篁大人——
他正想呼叫,随即闭上已张开的嘴巴。
因为他看到篁的身旁,站着另一个人。
而且是个身穿唐衣的女子。
何以此处会有个穿着唐衣的女子呢?
仔细一瞧,她的模样并不像是随从。
方才进入神泉苑的,明明只有篁一人呀!
或许他和这女子相约在这儿见面吧!女方先来此处,独自等待篁的到来。这么一想,似乎可以说明女子之所以在这儿的原因。不过,她到底是怎么来的呢?
不像有牛车停在某处的样子,门外也没见到牛车。
难道篁和那女子都是徒步前来吗?
女子肌肤白皙。
年纪约十五、六岁。
女子好像跟篁正在谈些什么。
高藤卿所在之处,听不见两人的谈话声。
虽然不知道他们谈些什么,仍可看见女子似乎哭着向篁诉说什么怨恨般,篁则是温柔地倾听着。
原来如此,看来是在树下互诉相思与柔情蜜意吧!
还是赶紧离开比较好吧!——心中这么想,高藤卿的脚却没移动。
已经错过招呼的时机,高藤卿只能站在树荫下远眺两人。
不久,两人的交谈好像结束了。
接下来又会如何呢?他正瞪大了眼睛想看,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女子的身形竟然变单薄了。
就在高藤卿盯着看时,女子的身形逐渐变薄,竟然薄到能透过身体看到后面的风景。
喔——
正当高藤卿吞下这一声时,女子突然消失了。
那女子,难道是幽魂吗——
然而,对于女子的消失,篁并不特别惊讶。
高藤卿不敢吭声地望着,只见篁将右手衣袖拉到眼角,似乎在擦拭泪水的样子。
看到不该看的事——高藤卿忍不住把视线移开,仰天叹息。
怎么会看到小野篁在偷偷哭泣呢?
霎时间感到非常惶恐。
不知何以如此,可能是因为自己偷窥到篁的秘密吧!
抬头望去,青叶妖娆摆动,沙沙作响。
高藤卿调整呼吸,移回视线。
然而,篁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高藤卿每天都过着心神不宁的日子。
因为在神泉苑偷窥到小野篁和女子幽会。
那一天——
站在那里好一阵子都不敢移动。
总觉得一移动,就会撞见篁。
高藤卿好不容易走出来时,几乎已是夜里。
一走到外面,拿着火把的随从赶紧跑上前来。
「总算平安无事——」
虽说稍待片刻,但高藤卿进去得实在太久,随从正打算要进入搜索。
「不必担心。」高藤卿说道。「更重要的是,有没有看见谁从神泉苑出来?」
站在高藤卿面前的所有随从都摇摇头。
「没有。除了主人以外,没见到任何人出来。」
那么,篁还在神泉苑内吗?——高藤卿心里想,却没说出口。
竟然有这样的事。
为何走进神泉苑?在那儿看到了什么?高藤卿至今未向任何人提起。
然而,他却很在意。
原来篁的身边一直有个年轻女子的传闻,是事实。
而且——
「不是活人。」
高藤卿好不容易才忍住,不让这句话从自己嘴里溜出。
在那之后,在宫中和篁碰面过好几次。
一如往常般打招呼。
和之前一样。
哪里都没变。
但是——
高藤卿心想:
篁恐怕知道那件事吧!
自己在神泉苑看到的事。
毫无疑问,他必然知道。
那么——
「为何要跟去看呢?」
篁为什么不这么问呢?
宁可被篁如此质问,感觉还来得轻松些。
还是,篁根本没发觉呢?
不!不会有那种事。
自己曾看过篁和群鬼打招呼,往生时也看到篁。小野篁是个可以在阴阳两界自由来去的人。
那个篁,没理由不发现我。
之所以什么都不说,用意是要自己依然故我就行了吗?
虽然这么想,但经常和一如既往的篁碰面、一如既往地相互打招呼,心里却觉得很不是滋味。
高藤卿终于忍耐不住。
有一次,逮到机会悄悄地叫住篁,只剩两人相对时,高藤卿低头说道:
「对不住。」
「为何道歉呢?」篁平静地说。
「其实我全看见了。」
「什么事呢?」
「在神泉苑的事。」
高藤卿愧疚地告诉篁,如何看见他而追到神泉苑的事。
「我知道您在场。」篁说道。
「好吗?」高藤卿问道。
「什么?」
「我看到的事情。」高藤卿坦诚以告。
「好也罢,坏也罢,都已经是看见的事。没必要道歉。」
「但是——」
「我知道您的口风很紧。」
篁的声调毫无改变。
但是——那时您不是在哭吗?想这么问的高藤卿赶紧煞住。
不能说得这般露骨。
「我能不能帮上一点忙呢?」
高藤卿换成这种说法。
「帮上忙?」
「不!并不是我比您有什么过人之处——」
想找更适当的措词,却结巴地说:
「总之……」
觉得很为难,先闭上了口。
「我受您许多照顾!」又说道。
篁默默无语,只注视着高藤卿。
高藤卿红着脸说道:
「我是想,如果有什么地方我可以尽绵薄之力……」
篁的脸上浮起浅浅的微笑。
仿佛微亮灯火般的笑容。
「高藤卿……」
篁的笑容消失了。
「您是一个好人。」
就像小石头从嘴唇迸出来般的说话方式,表达了篁的感动之情。
「有一个故事,您愿意听吗?」
「故事?」
「小小的故事。」
「当然,愿闻其详。」高藤卿答道。
篁注视着高藤卿,深呼吸一次,又再深呼吸一次,好似要从心底搜索那故事般地沉默着。
不久——
从不曾有过地,篁将视线从高藤卿的脸上移开。
「这是……」
仿佛并非对任何人说话般地张开嘴唇。
「很久以前,住在某地的一位小姐的故事。」
于是,篁开始述说那个故事。


  都城某座宅邸,住着一位小姐。
「有一位甚得父母宠爱的小姐。」
作者不明的《篁物语》中曾如此记载。
父母宠爱倍至,自小便吟诵诗文,女子该有的教养几乎都已学成。
「接下来该是汉文了。」
说这句话的人,正是她的父亲岑守(译注:小野岑守,七七八~八三〇,平安初期的贵族、文人)。
「即使什么都学,也犯不着学汉文吧——」
母亲和周围的人都反对,岑守却听不进去。
其实,小姐有一个哥哥。
这个哥哥是大学的学生,和小姐是异腹兄妹。所谓异腹,就是同父异母之意。
此时,岑守脑海中浮现的人选,正是这个哥哥。
「让她跟着哥哥学汉文吧!」
这对兄妹挺疏远的。
几乎没见过面,也不知对方是什么样的人。
小姐很排斥哥哥来当自己的老师。
「不如找个完全不相干的人还好些!」
但是父亲心意已定。
这个哥哥,就是小野篁。
篁在对高藤卿叙述时,故意不提自己的名字。
而是以「哥哥」来称呼自己。
中间垂着帘子,还立起围屏,隔着这两样东西,妹妹开始跟着篁学习汉文。
那是夏天——青叶时节的事了。
虽说有帘子和围屏相隔,哥哥还是有机会见到妹妹的容貌。只要往帘子靠近些,多少还是能瞥见彼此的模样。
妹妹的样貌,当真有沉鱼落雁之美!
隔着帘子和围屏的交谈声,也非常文雅!
虽说哥哥是男人,却拥有如女人般纤细的肩膀和白皙的肌肤。
所谓眉清目秀——唇红齿白、文质彬彬,他的样貌在当世者中无人能比。
「生得如此秀美,可能会短命吧!」
从少年时起,就有人在篁的背后议论纷纷,这些话当然也传入妹妹耳中。
一见面,果真名不虚传。——不!比传闻中还要俊俏。
刚开始时,彼此只是教与被教的关系;随着每天的见面,慢慢地也会闲聊几句。
哥哥手持象牙角笔教授妹妹时,拿着角笔的手指,竟比象牙还白、还细。
有一次——
哥哥将阅读汉文必备的句读标点图交给妹妹时,附上了一首和歌。

  吉野之水若为浅,吾将越过妹背山,只为与汝相会面。

  这首歌的意思是:如果隔在你我之间的吉野川江水变浅,我就能越过妹背山与你相会。
假如没有帘子,又或者你我不是兄妹,就能够和你更亲近。——这是哥哥想对妹妹说的话。
妹妹回了一首返歌:

  期待吉野水混浊,至妹背山影不可见。

  我希望吉野川的河水混浊到连妹背山的影子都看不见,相会之事太离谱。
对于妹妹的返歌,哥哥又回了一首:

  河水混浊为短暂,流水终究会澄清,吾与汝可相会也。

  河水混浊只是一时而已,水一流动,终究得能澄清,那时我就可以与你相见。
对此,妹妹返歌一首:

  沧海亦可变桑田,世人不知明日事,君何以知我心?

  昨日的沧海变成今日的桑田,世间人也难料明日事,你又怎么知道我的心意呢?——如此一说,哥哥又回歌一首:

  沧海也好,桑田也罢,吾心不知吾身,一意越妹背会汝面。

  管它变成沧海还是桑田,连我都不了解我自己。总之,我只想越过妹背山与你相会而已。
就这样越过帘子互诉心曲,彼此的心灵契合也与日俱深。
不过,两人之间并没发生任何事。
兄与妹的关系,哪一方都无法立即跨过去。
师走(译注:阴历十二月,亦称极月、腊月)之时——
月色皓皓之夜,两人坐在外廊地板上遥望月娘。
在皎洁的月光下,只是望着庭园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着,彼此的心中都悬系着对方。
撤下帘子面对面,原本是男方该有的魄力,不过在此之前,兄与妹——这条血缘的鸿沟,仍在两人之间奔流着。
两人各站在鸿沟的一岸,只能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这般情景不意落入了某人眼底。那人说道:
「眺望师走之月,未免太扫兴!」
兄——篁也不是个被呛却能默不吭声之人。
于是,即兴咏歌一首:

  思及待春冬尽月,别有滋味在心头。

  对此,某人返歌一首:

  经年不厌此月亮,敢是心头藏秘事?

  在《篁物语》一书中,「某人」只写作「人」。所谓某人或人,可能是两人的父亲,亦或是衔其父之命而来,拐弯抹角想要刺探两人情况的使者吧!
父亲岑守已微微察觉到两人之间的情愫。
千万不要做出逾矩之事,快快回房睡觉吧!——这是「某人」的弦外之音。
对此,才华横溢的篁以歌回应:想到这是寒冬将尽的最后之月——所谓的师走之月,令人感触特别深。
面对哥哥——篁的这首歌,「某人」也以歌回应:对于心照不宣的两人来说,赏的是什么样的月亮呢?想必心中特别有感觉吧!
兄和妹是隐藏在最后那首歌中的秘密当事人,若以此来诠释也可以,或以一般情侣来诠释也说得通。
其间的微妙安排,隐隐有规劝两个年轻人之意,真令人玩味不已。
这个「人」离去后,女方说道:
「时间太晚了,恐怕会引人误会。」
于是便回房去。
这句台词,在《篁物语》中有记载:
「女曰勿启人疑窦。」
无论这个「人」是父亲,还是衔命而来之人,总算圆满达成任务。
只留下篁独自一人于月光下。


  开春后的二月——
初午之日,妹妹为了祈福,前往伏见稻荷神社参拜。
随侍的共四人。
女房(译注:天皇或贵族家侍奉主人的女性仆人)两人。
童女两人。
加上篁,总共六人一同前往参拜。
女房穿着自己喜欢的颜色的褂衣,童女童男则一律是柳色褂衣。
妹妹身穿红色单袭。樱花色的薄衣上,套着染花的绫。
比身高还长一尺多的长发垂落下来,分外艳丽动人。虽然是黑色长发,其发色却因观看角度不同而有种种微妙的色彩变化,宛如发丝间宿着一位不可思议的精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