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路上的行人,都加快脚步赶回家中,人迹愈来愈少了。
——怎么会跟着这个人走呢?
长谷雄后悔不已。
不久前——
长谷雄同意下双六时,
「那就走吧!」男子立刻起身说道。
「去哪里?」
「去我的住处。」
「你的住处?」
「我的住处已准备好双六。」
「我家也有双六啊!」
「不行。到我的住处,用我的双六。」
男子拉起长谷雄的手,要他站起来。
「走吧!」
男子牵着长谷雄的手,大摇大摆地走出去。
长谷雄害怕得想高声大叫,喉咙却干渴得叫不出声来。
「出去一下。」
对犯疑的家丁如此说道,又派下人到宫内。当时何以不大声呼叫求救,或是逃走呢?
一方面被男子抓住了手,无法脱逃。一方面也怕高声叫喊,引起骚动时自己就被吃掉。
此外,也怕这名男子是故意装鬼来骗自己。
方才男子的嘴里长出獠牙,说不定是自己的错觉,也许那男子根本就是人。至少现在并没有看见那两颗獠牙,跟一般人没什么两样。若是引起骚动,结果才发现那男子根本是普通人,比起上次的白狗事件,一定会被三善清行修理得更厉害。
正在考虑种种结果时,已经被带到这里来了。
「到了。」
男子停住脚步,四周已看不到任何人影。
夜幕低垂。
仰头一看,上方星光点点的夜空中黑黑地耸立着的,正是朱雀门。
「这里不是朱雀门吗?」长谷雄问道。
「对呀!这就是我的住处。」男子答道。「进来吧!」
男子拉着长谷雄的手,爬上朱雀门。
长谷雄已经没有活着的感觉。
「喂!你在发抖呀!」
男子握着长谷雄的手说道。
不能发抖吗——
很想如此大叫,但长谷雄的口里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九
自古以来,传说道路和道路交叉的十字路口,是灵界的接点,也是妖魔和百鬼夜行出没的场所。
屋子的二楼和门的上方,既是前往灵界的通路,也是魑魅魍魉的住处。
从前面几则轶闻看来,住在朱雀门上的鬼,非常喜好艺术。
且说——
长谷雄被男子抓住手,一脚踏入灵界。
登上门往上方一看,那里点着两盏灯,双六棋盘已摆设妥当。
长谷雄坐在棋盘前,面对着男子。
帅气的男子眼眸中闪着光,对长谷雄说道:
「输赢该如何下赌注呢?」
「下赌注?」
「这是当然的啊!这可是双六,不下赌注哪能叫双六呢?」
被如此要求,一时间却想不出该赌什么才好。
「那你又赌什么?」长谷雄反问道。
「我吗?我赌女人。」男子答道。
「女人?」
「等同全世界的美丽女人。」
他以断然的语气说道。
「你要赌什么呢?」男子再次问道。
「我、我——」
长谷雄为之语塞。
「你呀,你就赌你的全部吧!」
「全部——」
「对。身为诗人的你,名声、府邸、财产,还有你所拥有的全部。」
真是毫无道理!
「怎可如此不讲道理……」
「我赌的可是你前所未见、不似人世间的美丽女人哪!我不是告诉你『等同全世界的女人』吗?所以你呀,你就赌你的全部。」
「不要。」
「赌吧!不赌的话,我就在这里吃掉你。」
话一说完,男子嘴里喷出熊熊的青绿色火焰。
已经毫无可疑。
对方根本不是人。
是鬼。
「赌吧!」
「知、知道了。」
长谷雄以颤抖的声音答应道。
「那么,就开始吧!」
男子仿佛很开心地说道。
十
关于住在朱雀门的鬼,有几种说法。
其中最有名的说法,就是皇宫清凉殿「鬼间」(译注:清凉殿西边的一室)里鬼王的化身。
滋野井公丽(译注:一七三三~一七八一,江户时代中期的公卿,号五松亭)在《禁秘御抄阶梯》中的〈鬼间〉曾如此记载:
「关于在所谓『鬼间』内的画作,谁也不曾见过。几年前,我曾向『绘所』的官署询问此事,却被断然回绝,最后对方才说没有这样的画作,我又能如何呢?为长说:自古以来流传于世间的所谓『鬼间』,是否真有这样的屋子呢?真假不明。
(中略)我如此回答:鬼王有三张脸和三只眼睛,还长着一根角。其色为赤。听说在『鬼间』的东北角绘有它的样子。这个鬼被画成在逃命的模样,而且还一面逃,一面回头望着要来消灭自己的勇士。此时,为长又说道:朱雀门的鬼,就是画在『鬼间』的那个鬼王所现形的吧!只是朱雀门的鬼为青色。根据《长谷雄卿记》一书记载:『鬼间』的鬼王为赤色,朱雀门的鬼为青色。关于颜色相异的说法,何者为确,容后再厘清吧!」
这个鬼有三张脸、三只眼睛,长着一只角。
至于颜色,有说是红色,也有说是绿色。
和长谷雄对坐下双六的,正是这个鬼。
翻开筒子内的骰子,依开出的点数移动棋子。
看来长谷雄这方占优势。
男子居于劣势。
随着胜负的进展,男子发出痛苦的呻吟声。
「呜呜嗯。」
「呣呣呣。」
每呻吟一次,就看见这帅气男子嘴里吐出不相称的獠牙,火红巨大的舌头正在跃动。
接着鼻子遢陷,整个眼球露出来,额头上也开始长出角来。
脸庞的两边,现出两个青面鬼脸,咬牙切齿的声音嘎嘎作响。
「你、你……」
自言自语的恐怖模样,在两盏灯的照射下,从黑暗中浮现出来。
长谷雄汗流浃背,尽量不去看那张脸,只盯着棋盘看。然而,鬼的可怕模样还是不时地映入眼帘。
「这是老鼠啦!这是老鼠啦!……」
每当鬼的模样投入眼中时,长谷雄便强迫自己转换念头,一边在心中努力祈求,一边全神贯注地摇动筒子,掷出骰子。
然后——
哎呀!最后长谷雄打败了鬼。
「你,长谷雄小子。你是什么东西?连双六也打败我啊!」
对方以凄厉的声音叫嚷着。
那已经不是人的形体。
全身已化为鬼。
「不……不是约定好吗?不会吃掉我。」
「不吃。」鬼嘟囔道。
「虽然很想吃掉你,但因为有约在先,所以不会吃。」
又是一阵咬牙切齿声。
「女人也给你!」
鬼一说完,黑暗中放出朦胧的蓝光,好像有什么东西站在那里。
然后,静悄悄地靠过来。
原来是一位身着樱袭色裳唐衣(译注:平安时代贵族女性的正式礼服)的女子。
「多么——」
一见到这女子,长谷雄已把身旁的鬼抛到九霄云外,忍不住叫出声来。
果真如鬼所言。
「多么美啊……」
那是长谷雄从所未见的美——以后只怕再也不可能见到这样的美女,他心想。
她的美,让人觉得不属于这个人世间。
乌亮的长发——
白腻的肌肤。
朦胧夜色中也看得见的红唇。
鬼的三只眼睛流下眼泪。
「啊!我到底在做什么呀?怎会将这女人拿来当作赌注呢——」
鬼一边说,一边哭。
「这个女人可是我的全部,我该怎么说才好呢——」
鬼斜眼注视着长谷雄,说道:
「好吧!依照约定把这女人给你。但是有一个条件。听好了,从现在起百日之内,不可以抱这个女人。听好!务必要遵守约定喔!」
「为什么?为什么呢?」
「若是你在百日之内抱这女人,你将会失去她。」
「——」
「听好!务必记得我现在所说的话,千万别忘记……」
说话声愈来愈细。随着声音的消逝,灯火和鬼也从这儿消失了。
十一
长谷雄把女子带回府邸。
问她叫什么名字,答说不知道,长谷雄便为她取名露虫。
长谷雄虽和女子一同在府邸生活,却听从鬼的话,百日之期未到之前,连手指都不敢去碰她一下。
如果露虫只是个普通女子,长谷雄对鬼的话根本会充耳不闻,可能十日不到就出手了。
不过,这女子长得实在太美了。
万一如鬼所言,这女子从自己手中消失的话——
长谷雄认为自己将会活不下去。
等同全世界——
鬼说的丝毫不假。
对长谷雄而言,失去露虫,等同失去了全部的世界。
万一失去这女子——
无论如何贵重的物品,无论何等美丽的女人,恐怕都无法慰藉自己吧!
即使能创作出多么华丽璀璨的诗句,也无法交换这女子。
只要有露虫在身边,已经不需要诗句。
比起过去到现在所作的一切诗句,比起未来到永远所作的任何诗句,对长谷雄来说,只有露虫才是最重要的。
因此,长谷雄不敢对露虫出手。
连她的手都不敢去碰——
对长谷雄来说,这是比任何严刑拷打都还要痛苦的处罚。
八月十五日,美丽的月夜。
长谷雄点起灯火,翻开卷子。
旁边有座黑色漆器的二层书架,摆放好些卷子与典籍。
长谷雄的眼睛扫过卷子好几回,但里面的内容丝毫进不到脑海里。
内心挂念的尽是坐在外廊地板上,隔着屋檐仰望月亮而叹气的露虫。
现在好想立刻跑到露虫身边,从她身后紧紧搂住,吸吮她的嘴唇,以自己的手抚摸她的肌肤。但是,他压抑住了。愈是压抑,自身的肉体愈是积压,连吐出气息的温度也节节上升。自己的肉体和肌肤,因这股热量而变得更炽热、更燃烧。
还剩最后三天——
鬼所说的百日,还剩最后三天。
再忍耐三天,就可以随心所欲地享受露虫的身体。
「长谷雄大人……」
听到露虫的呼叫声。
长谷雄抬起头来。
方才还背对着自己的露虫,已经转身背向庭院,注视着自己。
「长谷雄,长谷雄……」
露虫反复地呼喊着长谷雄的名字。
每次被她一叫,长谷雄就觉得有些惊愕,心脏怦怦地跳。
因为这有两层含意。
一者,露虫在呼叫自己的名字。
另者,和自己的名字有关。
平安时代,有关男性性器的俗称。
其中之一称为「OHASE」。
「OHASE」即为阴茎,汉字可写成破势、破前等。
《本朝文粹》之〈铁槌传〉中记载:
「为人勇猛精悍,能战胜权势之朱门。
天下号之破势。」
朱门和玉门同义,即女性的阴部。
这个「OHASE」,和他自己的名字「HASEO」(译注:长谷雄三字的日文读音)读音有些相似,长谷雄不会没意识到。恐怕三善清行也会利用这种类似音,作为揶揄长谷雄的笑柄之一吧!
连着两次呼叫长谷雄、长谷雄(HASE-OHASE-O),其中也包含「OHASE」的发音。
长谷雄抑制住自己的表情,以嘶哑的声音问道:
「什么事呢?露虫……」
他觉得喉咙非常干渴。
「长谷雄大人,为何不让我成为你的人呢?」
「——」
「您不喜欢露虫吗?」
「哎呀!露虫,露虫,快别那样说。我爱你爱得快受不了,就像我经常对你说的那样啊!」
「那么,让露虫成为长谷雄大人的人吧!」
「可是还有三天,我不可以碰你的身体。」
「怎么又说这种话呢?事实上,您该不会是讨厌我吧?」
「不!依照约定,倘若我碰触你的身体,你就会消失。」
「没有的事。为什么被您碰触,露虫就会消失呢?身体如此热呼呼的我,为什么会消失呢?若是被长谷雄大人搂抱而消失,露虫也愿意,总比就此焦躁而死得好……」
露虫一边说,一边迅速巧妙地当场脱掉了身上的衣物。
露虫白嫩的肌肤完全展露出来。
屋檐撒下来的月光,从她两肩后方照过来,灯火则映照着她的正面。
美丽而浑圆的乳房。
还有乳头。
细细的柳腰,全都展示在长谷雄眼前。
露虫走到长谷雄跟前坐下,拉起长谷雄的手。卷子从长谷雄手中掉落。
她将他的手拉往自己胸部,按在乳房上。
手上有种柔软滑润的触感。长谷雄心想,世上怎会有这般令人心荡神驰的触感呢?
他感到手掌中露虫的乳头变硬了。
「不是热呼呼的吗?」
确实是热呼呼。
连血的温度、心脏的鼓动都可以感觉得到。
「怎么会消失呢?」露虫说道。「这个身体怎么会消失呢?」
露虫的手,抓起长谷雄放在乳房上的手掌,一边在肌肤上游走,一边往下滑。
「想不想吸我的嘴唇呢?」
「嗯,很想。很想吸你的嘴唇。」
露虫润泽饱满的红唇,往长谷雄的嘴唇贴过来。
长谷雄不假思索,立即闪开。
「等、等一下。」
「已经无法再等了。」
嘴唇又贴过来。
被强力吸住。柔软的舌头直钻入长谷雄的嘴里,他的舌头被紧紧缠绕。
手掌还在往下的途中。
「想不想用您的手搓揉我的乳房呢?」露虫说道。
「嗯,很想。」长谷雄答道。
长谷雄的另一只手,已经抓住和方才不一样的另一个乳房。
啊!看到洁白的贝齿间,宣泄出露虫热呼呼的气息。
「想不想吸吮乳房呢?」
「很想吸。」
被用力握住的乳房,乳头坚挺往外凸起,长谷雄一把含在嘴里,用力吸住。
长谷雄的手指,已经摸到露虫那热切、湿润而暖烫的地方。
露虫发出低低的喘息呻吟声。
露虫的手伸进长谷雄的束带内,纤细的手指握住那东西。
「变得好大啊!」
露虫带着喘息声说道。
「变得又硬、又烫啊!」
长谷雄以宛如女人的声音轻声道。
「我要比长谷雄大人所认识的任何人,用嘴巴使它更舒服。」
果真如她所说的去做。
「露虫!」
长谷雄轻声呼唤,将露虫的头仰起,紧紧搂住她。
「忍不住了。」
已经无法再忍耐了。
压抑又压抑的欲望,就像溃堤的水坝一般,从体内不断不断地涌出来,长谷雄的意志力已不知被冲到何处去了。
无法忍耐。
长谷雄推倒露虫,用力吸吮,自己的身体也扑过去。
「露虫!」
「长谷雄大人,请将OHASE……」
方才被手指触摸过的地方,这回露虫以手指引导长谷雄进入。
就在这时……
「哎呀……」
细细低低的声音,从露虫的嘴里泄出。一瞬间,某种冰冷之物把长谷雄的身体沾湿了。
露虫消失得无影无踪!
方才还压在长谷雄身下,那热呼呼的温度、实实在在的肉体感,全部都消失了。
地板上徒留一摊水,连露虫脱下的衣物也都沾湿了。
「露虫——」
长谷雄低声呼唤,仰头站起身来。
四周不见露虫的身影。
只剩地板上的一摊水。
「露虫——」
长谷雄再次呼唤她的名字。
四处都不见有女人的踪影,也听不见回答声。
正呆然不知所措时——
「呜呜,呜呜……」
庭院里忽然传来不知何人的啼哭声。
长谷雄顺着声音抬头一看,月光下,朱雀门的鬼伫立在庭院中。
「你到底在做什么呀?真可恶!你到底在做什么呀?长谷雄,你这小子……」
鬼哭哭啼啼地说道。
「那女人,是我花了百年功夫打造的。我从各式各样的女尸身上,撷取眼睛、鼻子、嘴巴、头发、乳房、脚、手指、指甲,找出相称的部位才合成的。我把最好的部分收集起来,这才完成……」
鬼恨得牙齿嘎嘎作响。
「那是我一生的杰作,已经无法再重造了。为何不再多等三天呢?只要再过三天,就会是一个完美的女人……」
鬼继续哭哭啼啼地说。
长谷雄对于鬼的一番话,并没有完全听进去。
他只知道,自己失去了一切,而这失去的东西再也无法复得。
长谷雄木然地望着庭院中的鬼。
月光正洒落在那儿。
八月十五夜者
天之秋
月之望也
长谷雄口中轻轻地吟道。
更阑人定
云净月明
「长谷雄,你这小子!这时候还有心情作诗吗?」鬼说道。
十二回中
无胜于此夕之好
千万里外
各争于吾家之光
况复思感于秋
心疑不夜
长谷雄没有回答。
只是从口中滑出了诗句。
长谷雄明白。
他明白这是非常出色的诗句。
但是,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华丽的诗句,仅仅是从自己的口中流泄出来,他对这些已没有任何感动。
宛如行尸走肉在吟诗一般。
澄澄遍照
禁庭之草载霜
皎皎斜沉
御沟之水含玉
「长谷雄!你到底是什么家伙啊?」
鬼在说些什么,长谷雄都已经听不见了。
「长谷雄!长谷雄!……」
鬼的声音渐渐远去。
于时高天早晓
繁漏频移
怜秋夜之可怜
翫清景之可翫
不知不觉间,长谷雄赤脚走下庭院,于月光下吟唱诗句。
已经听不到鬼的声音。
更及杯无算
令叙事大纲
臣不胜恩酌之重
已为醉乡之人
恐对明月之辉
以述暗陋之绪云尔
月光洒落下,长谷雄只是空虚地吟诵着华丽的诗句。
〈篁物语〉
一
小野篁,嵯峨天皇至仁明天皇时期的宫廷人物、官人。
他是早于菅原道真、纪长谷雄时代的文人,其文才在同时代里可说无人可匹敌。
他曾有几次机会搭乘遣唐使船渡唐,却因遭遇暴风雨而未果。
当时唐朝的诗人白乐天闻及小野篁的文才,也说:
「希望能与他会面。」
结果小野篁没能入唐,两位文人未能相会。
小野篁皮肤白皙,眉清目秀,沉默寡言,极少言笑。
必要的时候,只讲必要的话。他给人的观感——与其说不在乎别人如何评价自己,不如说对于俗世的事物不感兴趣。
承和十三年秋,擢升为太政官左中弁。以周围的眼光来看,他是被硬推上去,且硬着头皮完成那职务的。
然而,工作上无可挑剔。
若要挑毛病,就是人与人之间的交往酬酢。
虽然此人不善于交际应酬,也没人说他坏话。因为朝廷中居于上位者,对他尽皆敬而远之。
谣传小野篁和冥界有往来,有个年轻美貌的女子经常依偎在他身边。这个谣言的奇特处,在于二十年来始终不变,身旁的女子一直都是十来岁的年轻姑娘。
值宿宫中时,理应独自一人的小野篁,身旁却坐着个女子,两人不知在聊些什么。看到这景象的,不是只有一两人而已。
乍看小野篁,瞧不出他的年龄。
年轻时,看起来像是历经岁月磨蚀的怪物般。
这个小野篁,在当上左中弁时——
因事参奏的高藤卿,和小野篁一道辞出宫来。
两人同乘八叶牛车,牛拉着座车离宫。
夜里。
西方的天空挂着如猫爪般的细细弦月。
当牛车来到约莫朱雀门附近时——
「且慢——」
小野篁突然对高藤卿说道。
外头的随从叫住牛童,牛车停步。
「你们暂且躲在门后方,不要出声,也不许吵闹。」
小野篁如此言道,要他们都到对面去。
「有什么事吗?」高藤卿问道。
「何不一起来观看有趣的事?」
篁一说完,便掀起帘子,走出车外。
「请!」
高藤卿被篁牵着,也步下车子。
两人并排站在停于朱雀门前的牛车旁。
「什么有趣的事呢?」
「安静!」篁低声道:「走吧!」
高藤卿顺着篁望出去的视线看去,朱雀大路的对面,只有一盏孤零零的灯。
那盏灯,竟然笔直地往这边靠近。
感觉有不明物,正密密麻麻地往那盏灯周围的黑暗中直逼过来。
愈来愈近了。
仔细一看,那些接近而来的不明物,竟然是一群怪物——鬼群。
最前头的,是一只以两脚行走、双手抱着骷髅的蟾蜍。
骷髅的眼睛里,还闪烁着绿色火焰。
其后为牛头鬼,手里持着一只人的手臂,边走边啃。
还有宛如蛇般的长身躯,无手无足地在地上爬行。
人面马。
长着脚的琵琶。
抱着自己血淋淋的头,无首的武士。
长着手脚的锅、釜。
旗子。
仿佛内脏的东西。
双头狐。
这到底是——
「难不成是百鬼夜行(译注:日本的民间传说,夏夜里各式各样妖怪倾巢而出的大游行,称为百鬼夜行)吗?」
高藤卿把这句话给吞回去。
因为群鬼很快地就要从自己眼前走过。
实在太恐怖,很想大叫一声,逃之夭夭。
「安静!擦身而过的这一群,不会危害我们。」篁说道。
此时的高藤卿,根本不觉得还能活命。
倘若那群怪物笔直前进,一定会遇上两人站立的朱雀门。如此一来,篁与高藤卿就会挡住它们的去路。
该如何是好呢?
且说——
它们从朱雀大路由南往北行,一到两人站着的朱雀门就左转,从二条大路往西继续前进。
但奇怪的是,群鬼中的一只,还是该说一头呢,都一个接着一个,朝篁低头致意后才通过。
过了一会儿,其中一个鬼却不向西行,走到了两人跟前。
那是一个鸡头人身的鬼。鬼向篁深深一鞠躬后,看了高藤卿一眼。
高藤卿咽下一大口口水。
腥臭味扑面而来。
害怕得叫不出声音来。
鬼将高藤卿仔细端详一番后,嘟囔道:
「哦,尊胜陀罗尼在这里。」
说完便往西走去。
群鬼一一通过,全部消失于西边后,高藤卿已然瘫坐在地。他的膝盖直发抖,根本站不起来。
「刚、刚、那、那个鬼说些什么啊——」
高藤卿坐在地上问道。
「你的衣服里,缝着写有尊胜陀罗尼经的纸。」
篁气定神闲地说。
因此群鬼才无法对高藤卿下手。
「篁大人,难不成您一开始就知道此事吗?」
「是呀!」
篁点点头,平静地说道:
「所以才请您观看啊!乘车来到此处,就知道那些东西已经来了。固然可让他们就此通过,不过这机会千载难逢——」
后来一问,才知道尊胜陀罗尼是高藤卿的乳母缝上去的。
此外,有一次高藤卿生重病。
昏睡了三天后,第四天晚上死去。
家人们悲伤嗟叹,岂知一到清晨,高藤卿突然苏醒过来。
全家人欣喜若狂,只听他说道:
「请小野篁大人来。」
篁一到,高藤卿撤下所有人。
只剩两人时,高藤卿对篁鞠躬作揖道:
「感激不尽!」
虽只一句话,看来篁已心知肚明。
「不必言谢,此事不宜随便对他人提起。」
他面不改色地说道。
两人的交谈仅止于此。
关于这件事,不论家人如何询问,高藤卿却什么都不说。
过没多久,宫中便流传一则仿佛真有其事的传闻。
据说死去的高藤卿被阎罗王的鬼差押走,要问生前之罪。
带到了阎罗王殿,拖到阎罗王面前。
高藤卿猛然望去,只见阎罗王的臣子并列两旁,其中站在阎罗王身旁的,不就是小野篁吗?
篁看了高藤卿一眼,便附在阎罗王的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
「你的阳寿本应尽于今日,经篁申述,暂给予缓期。」
阎罗王如此说道。
「速速返回!」
篁对着押来高藤卿的鬼差说道。
鬼差赶紧抓住高藤卿的双臂,退出阎罗王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