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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了,如此体悟在当时并不像现在说起来这么明确直接。存在几种说得通的解释,我们犹豫不决,花了很长时间窃窃私语。最重要的是,我们不可能就此退却,放弃进一步的探索。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个关口,除非能预见到确定无疑的灾难,否则就绝对不会回头。总而言之,我们内心隐约怀疑的事情过于荒谬,谁都不会真的相信。一个正常的世界不可能允许这种事发生。大概是出于纯粹非理性的本能,我们调暗了亮着的那支手电筒。衰败期的邪恶壁雕从两侧墙上投来不怀好意的险恶视线,但已经完全失去了诱惑力。我们小心翼翼地踮起脚尖,穿过遍地狼藉的走廊,翻过成堆的瓦砾碎石。
事实证明,丹弗斯不但鼻子比我好,眼神也一样,因为在穿过通向底层房间和走廊的许多半阻塞的拱门时,依然是他首先注意到了地面碎石的怪异之处。它们不像是荒弃千百万年后应有的样子,我们谨慎地调亮手电筒,发现地面上有一道才出现不久的拖痕。碎石的排列太不规则,我们不可能辨认出任何清晰的痕迹,但在几个比较平整的地方,地上似乎存在拖拽重物留下的印痕。地上的几道痕迹似乎一度彼此平行,好像奔跑留下的脚印。让我们停下的就是这个。
就在停顿中,我们捕捉到了(这次是两人同时)前方飘来的另一种气味。矛盾的是这种气味既不恐怖又格外恐怖——其本身毫无恐怖之处,但出现在如此环境下的这个地点,就变得无比可怕了……除非那是——不用说——吉德尼……因为我们非常熟悉这种气味,它来自最常见的化石燃料——普通汽油。
接下来我们的动机就交给心理学家分析吧。我们知道营地的恐怖事件已经悄无声息地伸出触手,爬进了这座黑暗笼罩、沉寂万古的坟墓,因此再也不能怀疑前方存在着一些无可名状的诡异境况,即便不是此刻还在,也是刚刚过去不久。然而,我们还是不想放弃,鞭策我们前进的或者是熊熊燃烧的好奇心,或者是焦虑,或者是自我催眠,甚至是要为吉德尼报仇的模糊想法。丹弗斯再次低声说起他认为自己在地面废墟的小巷拐角见到了某些印痕,还说没过多久他似乎听见从地下未知的深处传来有音乐性的微弱笛声,那声音虽说很像山间狂风在洞穴入口激起的回声,但雷克的解剖结果赋予了它极为可怕的深层意义。我也低声说起营地遭劫后的景象:那些不翼而飞的物品;一个孤独幸存者的癫狂会驱使他做出什么难以想象的事情,例如翻越巍峨群山、走进未知的远古石城……
但我们都无法说服对方,甚至让自己相信任何确实的事情也办不到。我们停下的时候关闭了所有照明,发现有一丝天光经过层层障碍照进地底深处,因此这里并非完全黑暗。我们身不由己地继续向前走,偶尔点亮手电筒以确定方向。碎石中的印痕变成一个无法摆脱的念头,汽油的气味越发浓烈。越来越多的碎石映入眼帘,妨碍脚步,很快我们就见到前路即将无法通行。从空中瞥见的那条冰隙后的悲观预测竟然是正确的。脚下的隧道是个死胡同,甚至无法抵达深渊入口所在的地下室。
我们站在被堵死的走廊里,用手电筒照亮装饰着奇形怪状雕纹的墙壁,发现了堵塞程度各异的几个出入口,从其中之一飘出来的汽油味格外浓烈,几乎完全掩盖了另一股微弱的气味。经过更仔细的查看后,我们发现那里的碎石之中无疑有一条不久前才留下的模糊拖痕。无论有什么恐怖之物隐藏于此,通向它的直接道路已然出现在了眼前。我猜所有人都不会疑惑我们为什么会在采取下一步行动前踌躇良久。
然而,等到走进那黑黢黢的拱门,首当其冲的感觉居然是失望,因为里面只是又一个遍地碎石、有壁雕装饰的幽深坟墓,正立方体形状的房间各边长约二十英尺,没有任何大得一眼就能看见的近期物体。于是我们本能地在房间里寻找另一个出口,却徒劳无功。没过多久,丹弗斯的锐利视线捕捉到了一个碎石被动过的地方,我们打开两支手电筒并调到最亮。尽管在光线中见到的都是不值一提的简单东西,但出于其中蕴含的意义,我实在不愿说出它们都是什么。那里有一片粗略平整过的碎石,上面随意地散落着几件小东西。在一个角落里肯定在不久前泼洒了数量可观的汽油,因为即便在如此海拔的超级高原地区,汽油依然散发出浓烈的气味。换句话说,这里只可能是某种营地,扎营者是和我们一样有好奇心的生物,在发现通往深渊的道路意外阻断后,折返来到此处。
请允许我直话直说吧。就本质而言,散落一地的物品全都来自雷克的营地,其中有几个以诡异方式打开的罐头,我们在遭难的营地也见过这番情形:许多用过的火柴;三本带插图的书籍,多多少少都沾上了奇特的污渍;一个空墨水瓶及其带图示和文字说明的纸盒;一支折断的钢笔;几块从毛皮大衣和帐篷上剪下来的奇形怪状的碎片;一块耗尽的电池及其说明书;探险队携带的帐篷暖炉的使用手册;还有一些揉皱的纸张。这些物品本身已经足够可怕,而等我们抚平纸张,见到绘制在纸上的东西,一时间只感觉情况恶劣到了极点。我们在营地也曾发现一些纸张上有神秘的滴溅墨迹,按理说应该早有思想准备,但置身于噩梦般的石城比人类历史还要久远的地下室里,见到它们的恐惧就超出了极限。
可能是发疯的吉德尼模仿绿色皂石上的成组圆点绘制了这些图案,他在疯狂的五角形坟堆上也留下了类似的印记;也可能同样是他粗略而匆忙地绘制了精确程度各异甚至并不准确的草图,大致勾勒出石城中临近此处的区域并画出一条路线,其起点是个圆圈,代表我们先前路径外的某个地方。我们辨认出那里是壁雕中的一座圆柱形高塔,或者是在航空勘察时瞥见的一个巨大的圆形深坑,而终点就是目前这座五角形建筑物和它底下的隧洞入口。我必须重申,绘制草图的很可能就是他,因为眼前这幅草图和我们的地图一样,显然也是根据冰封迷宫中某处的晚近壁雕编纂而成的,但无疑不是我们见过和依照的那些。然而,吉德尼是个对艺术一窍不通的门外汉,使用的技法不可能如此怪异和自信。尽管草图绘制得相当匆忙和粗糙,但水准超过了所取材的任何一幅衰败期壁雕,那无疑是这座死城鼎盛时期的古老者才拥有的典型技法。
人们会说,丹弗斯和我见到这些之后还没有拔腿就跑,肯定是两个十足的疯子,因为我们的推测无论多么荒谬,都已经百分之百得到了印证。对于一路读到这里的读者,我甚至都不需要向你们描述我究竟得出了什么结论。也许我们确实疯了,难道我没有说过那些恐怖尖峰简直是疯狂的山脉吗?可是,有些人会跟踪致命猛兽穿越非洲丛林,只为拍摄照片或研究它们的习性,我认为我能从他们身上感觉到同样的精神,尽管不如我们的这么极端。虽然被恐惧压得几乎无法动弹,但炽烈燃烧的敬畏心和探索精神最终还是取得了胜利。
我们知道那个或那些东西曾经来过这儿。我们当然不想直接面对它们,但它们现在肯定已经走远了,应该已经找到附近的另一个洞口,进入漆黑如夜的终极深渊,里面或许还有远古文明的碎片在等待发现。假如那个洞口也被堵死,它们应该会向北去寻找下一个洞口。我们还记得,它们并不完全依赖光线。
回头再看,我几乎想不出该如何形容那一刻的情绪,行动目标的改变扩大了我们的期待感。我们当然不想直接面对那令人畏惧的事物,但也无法否认内心潜藏着一种无意识的愿望,希望藏在某个适合观察的角落里偷窥那些事物。或许我们还没有放弃亲眼目睹漆黑深渊的渴望,但仍然将新目标设定成了被揉皱的草图中的那个圆圈。我们很快识别出那是极早期壁雕中的一座圆柱形巨塔,从空中勘察时记得那里只剩下一个圆形深坑。尽管草图非常粗略,描绘出的景象却令人难忘,使得我们认为冰面下的楼层肯定有特别重要的意义,或许代表人类尚未目睹过的建筑奇迹。根据绘制这座巨塔的壁雕来看,它的年代久远得难以想象,应该是石城中首先建起的建筑物之一。假如它内部的壁雕还保存完好,那就一定能揭开什么重大的秘密。更要紧的是,它很可能是连接地面的一条良好通道,比我们小心翼翼用碎纸标出的线路更短,那些异类多半就是从那里下来的。
总而言之,在仔细研究过那些可怕的草图之后(它们很好地印证了我绘制的地图),我们沿着草图标出的路线走向那个圆形地点。不可名状的先驱者肯定走过两遍这条路线,因为附近通向深渊的另一个入口位于圆形地点的对面一侧。这段行程就不详细描述了,因为和我们走进那个死胡同的行程毫无区别,只是更靠近地面甚至会经过地下的走廊。我们尽量节省地用碎纸标出路线,不时在脚下碎石中发现特定的拖痕。走出汽油味的蔓延范围后,又断断续续地闻到了那股更可怕、更持久的微弱气味。走上从先前路线分出的岔路之后,我们偶尔转动唯一点亮的手电筒,用光束悄悄扫过墙壁,差不多每次都能见到几乎无处不在的壁雕,它们似乎是古老者表达审美需求的首要手段。
晚间约9点30分,我们行走在一条有拱顶的走廊里,脚下的冰层越来越厚,地面似乎位于地表之下。天花板随着前进也越来越低,前方出现了明亮的天光,可以熄灭手电筒了。我们想必正在接近那个巨大的圆形深坑,而且与地面的距离似乎并不太遥远。走廊的尽头是一道拱门,比起周围犹如庞然大物的废墟,这道拱门低得出奇,还没有走出去就已经看见外面的景象了。门外的圆形空间硕大无朋,直径足有两百英尺,遍地碎石,有许多和我们即将走出去的那道拱门一样的出入口,但大多数已被堵死。视线范围内的石墙都大胆地雕成比例惊人的螺旋状镶板,尽管由于暴露在外而遭受了风雪的破坏性摧残,但壮丽的美感依然超越了在此之前见过的所有壁雕。地面上满是残垣断壁,结着厚厚的冰层,我们只能想象这座建筑物沉眠于地下深处的底部究竟是什么模样。
最引人瞩目的还是一条庞大的石砌斜坡,它以锐角转弯避开所有拱门,延伸到空旷的场地中央。斜坡的另一头沿筒状墙壁螺旋上升,类似于巨型高塔外壁或古巴比伦塔庙的阶梯。先前飞行时速度太快,视角也混淆了向下的坡面和建筑物的内壁,因此我们没有在空中看清此处的构造,才苦苦寻觅通向冰层之下的其他道路。帕博蒂肯定能说出是什么样的工程原理让这座建筑物屹立至今,但丹弗斯和我只能表示赞叹和敬佩了。我们看见四处散落着巨石枕梁和廊柱,不过仅凭它们似乎无法完成如此可观的壮举。这座建筑物甚至连塔顶都保存得非常好,考虑到它暴露在外,已经非常值得庆幸了,而主体结构的遮蔽又保护了无处不在、令人惶恐的怪异壁雕。
我们走进环形建筑物被昏暗天光照亮的底部——这里有五千万年的历史,无疑是这一路见到的最古老的建筑物。建有坡道的侧墙一直延伸到令人眩晕的六十英尺高度,根据记忆中的航空勘察结果,这意味着外部冰层厚达四十英尺:我们从飞机上看见的巨型深坑位于高约二十英尺的坍塌废墟顶部,一排更高的建筑物的废墟用弧形高墙庇护了它四分之三的圆周。按照壁雕所示,这座高塔原先耸立于一个巨大的圆形广场中央,曾经高达五六百英尺,靠近顶端的地方是层层叠叠的水平圆盘,最上层的边缘有一圈形如针尖的尖顶。还好大部分建筑结构向外而非向内塌陷,否则坡道就会被砸得粉碎,堵塞整个内部空间。事实上,坡道显然还是遭受了严重的破坏,而底部堵死所有拱门的瓦砾似乎在不久以前得到过部分清理。
我们只花了几分钟就做出结论,那些异类就是沿着这条路线来到地下的。尽管沿途撒下了大量碎纸,但从这里返回地面更符合逻辑。比起进入地下的巨型梯台建筑物,塔顶出口离山脚和停靠飞机的地点差不多,而且我们想在此次行程中完成的冰下探险工作也位于这个区域内。说来奇怪,在见到了许多可怕的景象,有了这样那样的猜测之后,我们仍在考虑后续的探险行程。我们小心翼翼地在宽阔地面的废墟中寻找道路,就在这时,眼前出现的东西让我们忘记了其他的所有事情。
那是三架雪橇,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坡道底部向外转弯的远端角落里,因此直到现在始终位于我们的视线之外。雷克营地丢失的三架雪橇就停在那里,由于过度使用而严重损坏,肯定被强行拖过了大段没有积雪的石板地面和碎石废墟,还被蛮力搬过了一些完全不可能通行的地方。它们被有智慧的生物仔细地捆扎好,里面放着我们非常熟悉的物品:汽油炉、燃料罐、工具箱、口粮罐头、防水油布裹着的成堆书籍和不明物体——全都来自雷克的营地。自从在地下室发现那些东西,我们在某种程度上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其中一块油布的轮廓尤其令人不安,我们走上去打开包裹,巨大的惊骇顿时笼罩了全身。看起来,那些异类和雷克一样喜爱采集标本,因为油布里裹着的就是两具标本,它们被冻得硬邦邦的,防腐处理做得很好,颈部的创伤位置贴着橡皮膏,油布裹得非常仔细,以免样本遭受进一步的损毁。它们是失踪的吉德尼和雪橇犬的尸体。


第10章
许多人会认为我们不但疯狂,而且冷酷无情,因为在如此阴森的发现之后,我们很快就将注意力转向了北面的隧洞和地下的深渊。我无意为自己辩护,说什么若不是有特定的情况发生,引出了一系列新的猜想,我们也不会立刻就重新动起这些念头来。我们用防水油布盖住可怜的吉德尼,沉默而惶惑地站在那里,直到某种声音终于触碰到我们的意识;自从爬下石墙的那个开口,告别了从山巅险峰传来的寒风呜咽,这是我们听见的第一个声音。尽管只是稀松平常的声音,但出现在这个遥远的死亡世界,就比任何怪诞或美妙的声音都出乎意料、令人畏惧,因为它再一次扰乱了我们对宇宙和谐的所有认知。
根据雷克的解剖报告,我们知道异类应该能发出音域宽广的怪异笛音。实际上,见过营地的恐怖场面以后,我们过度紧张的想象力能从每一声寒风呼号中捕捉到这种笛音。假如听见的是它,倒是和包围我们的万古死亡之地颇为相称。来自其他地质时代的声音就属于这些地质时代的墓园。然而,我们听见的声音却打碎了根深蒂固的观念。我们理所当然地以为南极内陆就像月球表面一样荒芜,不存在哪怕一丁点儿普通意义上的生命。不,我们听见的声音并非来自从远古时代掩埋至今的渎神怪物,它们的躯体异乎寻常地强韧,被时光弃绝的极地阳光激起了一种可怖的反应。我们听见的声音平常得简直可笑,早在离开维多利亚地后的航程中和在麦克默多湾扎营的日子里就非常熟悉了,而发出声音的东西本该待在那些地方。我们听见的,是企鹅发出的嘶哑鸣叫。
沉闷的声音从冰层下的深处传来,几乎正对着我们来的那条廊道,而通往地下深渊的另一条隧道就在这个方向上。一只活生生的水鸟出现在此,出现在地表万古死寂、毫无生机的荒凉世界里,只可能引出唯一的结论,因此我们首先想到的,是确认那声音的客观真实性——它确实一再出现,而且似乎来自不止一个喉咙。为了寻找声音的来源,我们走进一道碎石清理得很干净的拱门。天光消失之后,必须继续用碎纸标记路径。先前为了补充碎纸,我们怀着奇特的矛盾心情打开了雪橇上的一个油布包裹。
覆盖脚下地面的冰层逐渐变成碎石,我们清楚地辨认出一些怪异的拖痕,丹弗斯甚至发现了一个清晰的足印,详情我看就不必赘述了。企鹅的叫声指引的方向完全符合地图与罗盘给出的通往北面隧洞入口的路线,我们幸运地发现,有一条无须跨越石桥、位于地下的通道似乎畅通无阻。根据地图,隧洞的起点应该在一座大型金字塔形建筑物的地下室内,我们在航空勘察时见过这座建筑物,依稀记得它保存得极为完好。一路上,手电筒仍旧照亮了数不胜数的壁雕,但我们没有停下细看其中任何一幅。
忽然,一个庞大的白色身影隐隐约约在前方浮现,我们立刻点亮了两支手电筒。说来奇怪,我们刚才还在恐惧有可能潜伏于此的那些异类,而眼前这个全新的目标却让我们忘记了一切。异类将补给品留在巨大的圆形场地,想必是打算在结束向前或进入深渊的侦察后返回那里,但此刻我们舍弃了对它们的所有提防,就好像它们根本不存在一样。这只蹒跚而行的白色动物足有六英尺高,我们立刻就意识到它不是那些异类中的一员。异类体型更大,颜色发黑,根据壁雕的描绘,它们拥有海洋生物怪异的触须器官,但在地表活动时颇为敏捷和自信。然而,要说那头白色生物没有严重地惊吓我们也是假话。有一瞬间,原始的恐惧感攥紧了我的心灵,甚至超过了对那些异类的理性恐惧。白色身影走进侧面的一条甬道,有两只同类在甬道里用嘶哑的叫声呼唤它,我们不禁觉得颇为失望。因为那不过是一只企鹅,尽管这个亚种的个头超过了已知最大的帝企鹅,并且身体白化、没有眼睛,因而显得奇形怪状。
我们跟着它走进那条甬道,两人不约而同用手电筒照向三只冷漠、无动于衷的企鹅。这三只没有眼睛的未知白化个体属于同一个体型庞大的亚种,它们的个头让人想起古老者壁雕中描绘的上古企鹅。我们很快就得出结论:它们就是那些企鹅的后裔,无疑因为躲进了温暖的地下空间而繁衍至今,但永恒的黑暗破坏了身体生成色素的能力,眼睛也退化成了毫无用处的细缝。它们目前的栖息地正是我们正在寻觅的广袤深渊,这一点不存在任何疑问,并且证明了深渊至今依然温暖宜居,这激起了我们最强烈的好奇心和略微令人不安的幻想。
另一方面,我们也想知道是什么原因让它们冒险离开了原先的领地。从巨石死城的状态和沉寂来看,那里肯定不是企鹅季节性的栖息地,而三只水鸟对我们的漠然态度说明异类经过时也不太可能惊动它们。会不会是异类采取了什么激烈行动或尝试补充肉类给养?雪橇犬异常厌恶的刺鼻气味恐怕不会在这些企鹅身上激起相同的反应,因为它们的祖先显然曾与古老者和平共处,只要还有古老者生活在底下的深渊里,这种亲善关系就不会泯灭。科学探索的热情重新点燃,无法拍摄这几只反常的生物实属遗憾。我们很快离开吱嘎鸣叫的水鸟,继续向深渊推进,它们的存在确凿无疑地证明了深渊肯定有入口,时而出现的企鹅爪印为我们指引了道路。
我们走进一条低矮而漫长的廊道,两侧的石墙上没有门,也完全没有壁雕,爬下一段陡峭的斜坡后不久,我们确信自己终于离隧洞入口不远了。又经过了两只企鹅,正前方传来其他企鹅活动的声音。廊道的尽头是一片巨大的开阔空间,我们不由自主地惊呼出声。这是个完美的半球体内壁,显然位于地底深处,直径足有一百英尺,高五十英尺,沿圆周开着许多低矮的洞口,其中只有一处与众不同,它在高约十五英尺的黑色拱门里张开巨口,打破了整个拱室的对称性。这就是庞大深渊的入口。
半球形大厅的拱顶令人叹为观止地布满了衰退期的壁雕,装点得像是远古人类想象中的天球。几只白化企鹅蹒跚行走——对于我们这两个外来者,它们既无动于衷也熟视无睹。黑色隧洞经过一段陡坡后敞开通向无穷深处的裂口,拱门装饰着光怪陆离的凿刻门框和门楣。来到神秘莫测的洞口,我们感觉到一股稍暖的气流,似乎还夹杂着湿润的水汽,令人不禁陷入沉思,底下那广袤无垠的黑暗空间,以及高原与巍峨群山下犹如蜂窝的洞穴里,还隐藏着除企鹅外的其他活物吗?不仅如此,已故的雷克最初怀疑是山巅烟雾的缕缕云气,和我们在墙垒包围的峰顶见到的怪异雾霭,会不会就是从地底无法测量的深处升腾而起的蒸汽,通过曲折的隧洞最终涌出地表?
我们走进隧洞,发现它的宽高都在十五英尺左右,至少开头的这段是如此。墙壁、地面和拱顶都是常见的巨石造物。墙壁上稀稀落落地装饰着衰败晚期风格的传统雕纹,建筑物和壁雕都奇迹般地保存完好。地面颇为干净,只有少量碎石,上面能看见企鹅的爪印和那些异类向内走的拖痕。越向前走,通道里就越是温暖,我们很快就解开了厚实衣物的纽扣。底下或许存在尚未停顿的岩浆活动,说不定那片黑暗海洋是一池温水。没走多远,石砌四壁变成了坚实的岩石,但保持着相同的宽高比例,也依然体现出相同的凿刻规则性。隧洞的坡度时缓时急,极为陡峭之处的地面上总是刻有凹槽。我们数次注意到一些侧向小廊道的入口是地图上没有记载的,万一偶遇从深渊折返的怪异生物,这些洞口全都可以提供躲藏。那些生物无可名状的气味越发明显了。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冒险深入这条隧道无疑愚蠢得近乎自杀,但对某些人来说,探寻未知的诱惑要比发自肺腑的犹疑更加强烈,事实上,也正是这种诱惑带领我们找到了这座神秘的极地死城。我们继续向前走,数次见到企鹅,据此推测还有多少路程。依照壁雕的暗示,沿着陡坡向下走大约一英里就是深渊,但先前的游历行程告诉我们,完全依赖壁雕的比例尺并不可取。
四分之一英里后,无可名状的异味越来越浓烈,我们经过几个侧向洞口时仔细记住它们的位置。这里不像洞口那样能看见水汽,无疑是因为缺少构成温差所必须的较冷气流。气温上升得很快。我们见到一堆熟悉得令人心悸的物品,但不再为此吃惊。这些毛皮衣物和帐篷布出自雷克营地,我们没有停下查看织物被撕扯成的怪异形状。向前没走多远,侧向甬道的尺寸和数量都有明显的增加,得出的结论是现已来到较高丘陵底下犹如蜂窝的区域。无可名状的异味里又掺杂了一种几乎同样刺鼻的怪味——我们无从猜测其真正来源,只让人联想到腐烂的生物组织或未知的地下真菌。走到这里,隧洞陡然开阔,我们大吃一惊,因为壁雕里没有这样的变化——地面依然平整,但宽度和高度同时增加,变成一个看似天然形成的椭球形洞穴,长约七十五英尺,高约五十英尺,内壁上有数不清的侧向甬道伸向神秘莫测的黑暗。
尽管洞穴像是天然形成的,但借助两支手电筒的光线查看一番后,我们认为这是修建者凿通多个相邻蜂窝隔室的产物。洞穴的内壁颇为粗糙,拱顶结满了钟乳石,坚实的地面被仔细磨平,完全没有碎石、岩屑甚至灰尘,干净得异乎寻常。除了我们所在的这条通道,以这里为起点的所有宽阔廊道的地面都是如此,这一独特的情况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继无可名状的异味后出现的古怪恶臭在这里特别浓烈,以至于彻底掩盖了其他的气味。不仅是抛光得几乎闪闪发亮的地面,这个洞窟中有某种东西比先前遇到的所有离奇事物都更让我们感到难以形容的困惑和恐惧。
正前方的通道形状非常规则,里面有大量企鹅粪便,为我们从无数大小相同的洞口之中指出了正确的线路。话虽如此,我们依然决定,一旦地形变得更加复杂,就继续用碎纸标出路径,因为靠尘土痕迹指引方向的办法已经行不通了。我们重新踏上征程,用一支手电筒的光束扫过隧洞墙壁——这段通道的壁雕发生了极为激烈的变化,惊得我们立刻停下脚步。虽然早就觉察到古老者的雕刻艺术在开凿这条隧洞时已有巨大的衰落,也注意到身后通道墙壁上的花饰明显拙劣得多,但此刻在洞窟的更深处,竟出现了一种完全无法解释的突兀转变,这种转变不但与艺术质量有关,更与其根本性质有关,体现出的技艺衰退异常严重,甚至是灾难性的,先前见到的衰败速率不可能让我们为此做好心理准备。
新出现的衰败作品简陋而放肆,完全丧失了精致的细节。这些横向镶板下沉得特别深,大体轮廓沿袭了早期壁雕中稀疏分布的旋涡饰线,但浅浮雕的高度没有达到墙面。丹弗斯认为这是二次雕刻的结果,也就是抹去既有图案后的重绘。就其本质而言,这完全符合传统的装饰性壁雕,由粗糙的螺旋线和折角构成,大致遵循了古老者的五分法数学传统,但看起来却更像是在嘲讽戏仿而非纪念发扬传统。我们无法从脑海中赶走一个念头,那就是雕刻技法背后的美学感觉中似乎多了一种细微但彻底陌生的因素——按照丹弗斯的猜测,要为煞费苦心的二次雕刻负责的正是这种陌生因素。它很像我们到目前为止认识到的古老者艺术,但又有着令人不安的不同之处,总是让我联想起血统混杂的怪物,就像按罗马风格制作的丑恶的巴尔米拉雕刻。那些异类也在不久之前关注过这段壁雕,因为其中特征最明显的一幅壁雕前的地面上,有一节用完的手电筒电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