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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不可能耗费宝贵的时间深入研究,因此只能在匆忙一瞥后继续前进,不过沿途频繁用光束照亮墙壁,想知道壁雕是否还有进一步的变化。这方面我们没有更多的发现,壁雕在一些地方分布得更加稀疏,那是因为隧洞两侧有大量地面平整过的侧向甬道入口。我们看见和听见的企鹅越来越少,但似乎能隐约听见一群企鹅在遥远的地下深处齐声鸣叫。后来出现的难以解释的臭味浓烈得可怕,我们几乎闻不到另外那种无可名状的气味了。前方冒出了肉眼可见的成团蒸汽,说明温差正越来越大,而我们离深渊海洋那不见天日的崖岸也越来越近。就在这时,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在前方的抛光地面上出现了某些障碍物——从形状看明显不是企鹅。确定那些物体完全静止后,我们点亮了第二支手电筒。


第11章
我的叙述再次来到了一个难以为继的地方。讲到这个阶段,我的心理应该已经变得足够坚强,但有些经历及其蕴含的意义会造成深得无法愈合的伤口,使人变得格外敏感,让记忆唤醒当时体验过的全部恐惧。如我所说,我们在前方的抛光地面上看见了某些障碍物。我不得不补充一句,几乎与此同时,那股压倒性的异臭忽然难以解释地浓烈起来,其中明显混杂了先于我们进入隧洞的异类留下的无可名状的怪味。第二支手电筒的光束赶走了关于障碍物真面目的最后一丝疑惑,我们之所以敢于靠近,只是因为哪怕隔着一段距离也看得清清楚楚,它们和雷克营地可怖的星状坟丘中发掘出的六个类似样本一样,已经丧失了所有的伤害能力。
事实上,和发掘出的大多数样本一样,它们缺乏的还有完整性——单看包围它们的深绿色黏稠液体就知道,变得不完整是晚近得多的事情。这里只有四具尸体,但根据雷克的简报,走在我们前面的那群异类应该不少于八名成员。以如此方式发现它们完全出乎意料,我们不得不思考黑暗中曾发生了什么样的恐怖争斗。
企鹅们群起围攻,用尖喙发动凶残的报复,而我们的耳朵能够确定前方不远处有个企鹅的聚居地。难道是那些异类侵入那里,招致血腥的追击?地上的尸体并不支持这一判断,因为雷克解剖时发现异类的身体组织异常坚韧,企鹅的尖喙无法造成我们走近后才看清楚的骇人伤口。另外,那些盲眼的巨大水鸟似乎生性平和。
那么,有可能是异类之间爆发了内讧吗?不见踪影的另外四只生物就是罪魁祸首?假如真是这样,它们去了哪里?会不会就在附近,对我们形成迫切的威胁?我们紧张地朝几条侧向甬道的光滑洞口张望,缓慢而不情愿地靠近尸体。无论那是一场什么样的争斗,都一定是惊动企鹅离开习惯活动范围的原因。冲突爆发之处无疑靠近我们在前方深渊里听见的那片企鹅栖息地,因为附近一带不存在企鹅居住的迹象。我们猜想,那或许是一场可怖的追击战,较弱一方想跑回存放雪橇之处,但终究没有逃过追逐者的毒手。不妨想象一下那地狱般的景象,无可名状的畸形生物逃出黑暗深渊,乌压压的一大群企鹅疯狂地吱嘎乱叫,紧追不舍。
我们走近了堆在地上的不完整障碍物,老天在上,但愿我们根本没有接近它们,而是以最快速度跑进那条渎神的通道,踩着光滑而平坦的地面,在模仿和嘲讽其取代之物的衰退期壁雕伴随下,在我们目睹即将看见的事物之前,在永远不会允许我们再次自如呼吸的东西烧灼意识之前,一口气逃回地面!
我们打开两支手电筒,照亮了丧失生命的异类,立刻意识到它们残缺不全的首要原因。尸体有遭到捶打、挤压、扭曲和撕裂的痕迹,而共同的致命伤害是失去头部。它们带有触须的海星状头部全都不翼而飞。凑近后发现摘除头部的手段不是普通的斩首,更像是被凶恶地扯断、连根拔起。一大摊刺鼻的深绿色体液蔓延出来,却被后来出现的那种更怪异的恶臭几乎掩盖,那气味在这里比一路经过的任何地点都要浓烈。直到非常靠近那些丧失生命的障碍物后,我们才看清楚难以解释的第二种恶臭究竟来自何处。就在揭开谜底的同时,丹弗斯回忆起某些栩栩如生的壁雕,它们描绘了一亿五千万年前二叠纪的古老者历史。他发出精神饱受折磨的一声尖叫,癫狂的叫声回荡在装饰着邪恶的二次雕刻的古老拱顶通道之中。
我本人也跟着他惊叫出声,因为我同样见过那些古老的壁雕,内心颤抖着赞美那位无名艺术家的精湛技艺,因为壁雕准确地画出了覆盖横死古老者的残缺尸体的丑恶黏液,而那正是在镇压大战中被可怖的修格斯屠杀并吸去头部的古老者的典型特征。尽管这些壁雕讲述的是亿万年前的往事,但它们依然如噩梦般不该存在于世间。因为修格斯和它们的行径不该被人类目睹,也不该被其他生物摹绘。《死灵之书》的疯狂作者曾经惶恐不安地发誓称这颗星球上从未繁育过这种东西,纯粹是迷幻药剂作用下的梦境产物。无定形的原生质,能够模仿和反映各种生物形态、内脏器官和生理过程;十五英尺高的弹性椭球体,拥有无穷无尽的可塑性和延展性;心理暗示的奴隶,巨石城市的建造者;演化得越来越阴郁,越来越聪慧,越来越水陆两栖,越来越会模仿主人——全能的上帝啊!到底是什么样的疯狂才能让渎神的古老者愿意使用和培育如此的怪物?
此时此刻,丹弗斯和我望着反射出虹彩亮光的黑色黏液厚厚地包裹着那些无头尸体,黏液散发出只有病态头脑才有可能想象的无名恶臭。它们不但黏附在尸体上,还有一些星星点点布缀在遍布二次雕刻的墙壁上的光滑之处,形成一组簇生的点阵图案——我们以无可比拟的深度理解了何谓无穷无尽的恐惧。恐惧的对象不是那四个失踪的异类,因为我们从心底里相信它们不再可能伤害我们了。可怜的怪物!说到底,它们并不是什么邪恶的魔鬼,只是来自另一个年代、另一个生物体系的人类。大自然对它们开了一个残忍的玩笑,在我们眼前上演的是它们的返乡悲剧。假如疯狂、无情和残忍驱使人类在死寂或沉睡的极地荒原继续挖掘,同样的命运也会落在其他个体头上。
古老者甚至不是野蛮的物种——想一想它们真正的遭遇!在寒冷的未知纪元痛苦地醒来,也许遭到了疯狂吠叫的毛皮四脚兽的攻击,它们晕头转向地奋力抵抗,还要应付同样癫狂、装束怪异的白皮猿猴……可怜的雷克,可怜的吉德尼……可怜的古老者!直到最后它们依然秉持科学精神——假如换了我们,结果会有所不同吗?上帝啊,何等的智慧和坚持!它们面对的是何等不可思议的处境,与壁雕中它们的同族者和祖先面对过的事物也不遑多让!辐射对称,植物特征,奇形怪状,群星之子——无论它们是什么,也都是和人类一样的灵性生物!
它们翻越冰封的山巅,它们曾在山坡上的庙宇里敬拜,在蕨类植物的丛林中漫步;它们发现死亡的石城在诅咒下沉睡,和数日后的我们一样观看壁雕;它们尝试前往从未见过的黑暗深渊寻找存活的同胞——可是发现了什么?丹弗斯和我望着被黏液覆盖的无头尸体、令人厌恶的二次壁雕和新鲜涂抹的可怖点阵,所有这些念头同时闪过脑海。望着这一切,我明白了究竟是什么怪物最终获胜,栖息于企鹅环绕的永夜深渊里的水下巨石城市之中。就在这时,仿佛是在回应丹弗斯歇斯底里的尖叫,一团苍白的险恶浓雾忽然喷涌而出。
意识到了恶心黏液和无头尸体背后的元凶时,丹弗斯和我同时吓成了无法动弹的塑像,通过交谈才渐渐认清彼此当时的想法。感觉像是在那里伫立了千年万载,实际上顶多不过十到十五秒。可憎的苍白浓雾滚滚涌来,仿佛受到了某种庞然物体前行时的驱动——随后传来的声音颠覆了我们刚刚确定的大多数认知,同时也打破了禁锢我们的魔咒,让我们发疯似的跑过吱嘎乱叫的惊惶企鹅,沿着先前的路径返回城市,穿过沉没于冰下的巨石廊道,跑向开阔的环形建筑物,一口气爬上远古的螺旋坡道,不由自主地投向外界的理智气氛和白昼的光线。
如我所说,新出现的声音颠覆了之前达成的大多数认识,因为雷克的解剖让我们相信它出自刚被我们判定为死亡的那些生物。丹弗斯后来告诉我,那正是他在冰层上听见的、从小巷转角另一侧传来的声音,只是当时的声音无比模糊。它与我们在山巅洞穴附近听见的风笛声同样相似得惊人。我冒着被视为幼稚可笑的风险再补充一点,因为丹弗斯的印象与我惊人地一致。当然了,平日里的读物使得我们有可能做出如此诠释,但丹弗斯确实曾转弯抹角地提出过一些古怪的看法,认为爱伦·坡在一个世纪前写《亚瑟·戈登·皮姆》时曾经接触过某些不为人知的禁忌材料。大家或许记得,那篇离奇故事里有个意义不明的词语,拥有与南极洲有关的可怖而惊人的象征意义,那片险恶土地的核心地带居住着犹如幽灵的巨大雪鸟,永远尖叫着这个词语:
“ Tekelili ! Tekelili ! ”
不得不承认,我们自认听见的就是这个声音,它在不断前进的白色浓雾背后突然响起,正是音域格外宽广、拥有音乐性的阴森笛音。
早在那三个音符或音节完整响起前,我们就已经开始全力逃跑,但内心知道古老者有多么敏捷。只要它愿意,那些躲过屠杀,却被尖叫惊扰而追赶来的幸存者,能够在瞬间制伏我们。但我们也怀着一丝侥幸,希望我们没有敌意的行为和展示出相近的理性能让我们被俘后保住性命,哪怕仅仅是出于科学研究者的好奇。说到底,假如它没有任何需要害怕的,也就没有动机要伤害我们了。躲藏已经毫无意义,我们用手电筒匆匆照向背后,发现浓雾正在变得稀薄。难道终于要看见一个完整而活生生的异类样本了吗?阴森的笛音再次响起——“Tekelili ! Tekelili ! ”
我们发觉已经拉开了与追逐者之间的距离,也许是因为那个生物受了伤。但谁也不敢冒险,因为它无疑是响应丹弗斯的尖叫而来,而非在躲避其他生物。时间紧迫,容不得半点犹豫,至于那更难以想象、更不可提及的梦魇,那散发恶臭、喷吐黏液、从未为人所见的原生质肉山,那征服了深渊、派遣陆生先锋队重新凿刻壁雕、蠕动着穿越山丘洞穴的怪物种族的成员,如今位于何方就不是我们能够猜想的了。丹弗斯和我压下发自肺腑的哀痛,抛弃这位多半已受重伤的古老者——它很可能是唯一的幸存者——让它单独面对再次被捉住的危险和无可名状的命运。
谢天谢地,我们没有放慢逃跑的步伐。滚滚雾气再次变得浓重,以越来越快的速度被推向前方。在我们背后游荡的企鹅吱嘎尖叫,表现出恐慌的迹象。考虑到之前我们跑过时它们根本无动于衷,此时它们的剧烈反应令我们惊恐不已。音域宽广的阴森笛声再次响起——“ Tekelili ! Tekelili ! ”看来我们大错特错了:那异类毫发无损,只是看见它倒下的同伴和尸体上方用黏液书写的可怕铭文,暂时停下了脚步。我们永远也不可能知道那条邪恶的消息究竟说了什么,但雷克营地的坟墓足以说明这些生物有多么重视死者。我们毫无顾忌地使用手电筒,此刻照亮的前方就是许多条通道汇聚的开阔洞窟,我们庆幸自己终于甩掉了那些病态的二次雕刻——尽管没有正面遇见,依然能体会到恐怖的感觉。
洞窟的出现还带来了另一个念头,那就是宽阔廊道的汇聚处足够错综复杂,或许可以借助它甩掉追逐者。这片开阔空间内有几只盲眼的白化企鹅,我们看得很清楚,它们对正在迫近的怪物恐惧到了无法描述的地步。假如将手电筒调暗到前行所需的最低亮度,只用它指向前方,那么巨型水鸟在雾气中的惊恐叫声也许能盖过我们的脚步声,遮蔽真正的逃跑路线,甚至将追逐者引入歧途。主通道的地面遍布碎石且不反光,但在螺旋上升的涌动浓雾中,它与抛过光的其他隧洞并没有多少区别。即便古老者拥有某些特殊感官,能够在紧急时刻部分摆脱光线的限制,根据我们的猜想,它在这里也同样难以分辨出哪条才是正确的线路。事实上,我们倒是不太担心会在匆忙之中迷失方向,因为早已决定要径直向前逃回那座死城。若是在山脚下的蜂窝迷宫里迷路,后果将是不可想象的。
我们活下来并重返世间的事实,足以证明那怪物选择了错误的路线,而我们在神意的护佑下跑进了正确的通道。企鹅本身不可能拯救我们,但在浓雾的共同作用下,它们却帮了大忙。只有最仁慈的命运,才会让翻涌的水汽在正确的时刻突然变得浓密,因为雾气不停变幻飘动,随时都有可能消散一空。就在我们从遍布令人作呕的二次壁雕的隧洞跑进洞窟之前,雾气确实消散了短短的一秒钟。怀着绝望和恐惧,我们最后一次向背后投去视线,随后便调暗手电筒,混进企鹅群以期躲过追逐,但就是那一眼,使得我们第一次瞥见了紧追不舍的怪物。假如命运隐藏我们确实出于善意,那么允许我们隐约瞥见那一眼就完全是善意的反面了:极昏暗的光线下一闪而过的影像仅仅勾勒出恐怖魔物的半个轮廓,直到今天始终在折磨我的心灵。
回头张望的动机很可能不过是出于古老的本能,被追捕者想要观察环境和追捕者的行进路线;也可能是不由自主的反应,身体试图回答某个感官在潜意识里提出的问题。我们飞奔的时候,全副精神都集中在逃跑这个目标上,不可能冷静观察和分析各种细节。即便如此,休眠的脑细胞也肯定在疑惑鼻子向它们送去的信息究竟代表着什么。事后我们想通了其中的缘由:我们离无头尸体上的恶臭黏液越来越远,而紧追不舍的异类越来越近,但气味并没有合乎逻辑地发生改变。在失去生命的古老者附近,无法解释的第二种臭味完全占据了上风,但此刻它应该让位于从那些异类上散发出的无名怪味才对。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后出现的那种更加难以容忍的恶臭已是铺天盖地,并且每分每秒都在变得更加浓烈。
因此我们才向后望去——似乎是两人同时,但肯定有一个人率先回头,另一个才下意识地模仿。向后张望的同时,我们将手电筒调到最亮,光束射穿了暂时变得稀薄的雾气。这么做可能只是出于想尽量看清追逐者的原始欲望,也可能是不太原始但同样下意识的举动:用强光迷惑追逐者,然后调暗手电筒,躲进前方迷宫中心的企鹅群。多么不明智的行为!就连俄耳甫斯和罗得的妻子都没有因为回头张望而付出如此惨痛的代价。令人惊骇、音域宽广的笛音再次响起:“Tekelili ! Tekelili ! ”
虽然难以忍受直白的描述,但我应该坦率地说出我们的经历,尽管当时丹弗斯和我甚至不敢向对方承认自己看见了什么。读者眼前的文字绝对不可能表现那幅景象的恐怖。它彻底摧毁了我们的神智,我都无法理解当时为何还有残存的理性,能够按计划调暗手电筒,冲进通往死城的正确通道。带着身体逃跑的无疑只是本能,大概比理性能够做到的还要好。但假如就是这一点拯救了我们,那付出的代价也未免过于高昂。至于理性,我们只剩下了最后的一丁点。丹弗斯彻底精神崩溃,剩余行程中我最清晰的记忆就是听着他意识模糊地吟唱歇斯底里的词语,我作为一名普通人类,在那些词语中只听出了疯狂和谵妄。他尖厉如假声的吟唱回荡在企鹅的吱嘎叫声中,回荡着穿过前方的拱顶通道,也回荡着穿过——感谢上帝——背后空荡荡的拱顶通道。他肯定不是从一开始就这么做的,否则我们肯定不可能活下来摸黑狂奔了。若是他的精神反应出现了些许偏差,那后果想一想都让我浑身颤抖。
“南站下——华盛顿站下——公园街下——肯德尔——中央站——哈佛……”可怜的家伙在吟唱波士顿至剑桥地铁那熟悉的车站名称,这条隧道穿行于几千英里外新英格兰我们静谧的故乡地下。但对我来说,他的唱词既不引发思乡之情,也不脱离现实,而是只有恐怖,因为我非常清楚其中蕴含着多么荒谬而邪恶的类比。我们扭头张望,以为假如雾气足够稀薄,会看见一个恐怖得难以置信的移动物体,对于这个物体我们早已形成了清楚的概念。事实上我们却看见——由于雾气在险恶的命运摆布下变得过于稀薄——另一个完全不同的物体,比我们的想象更加丑恶和可憎无数倍。那是幻想小说家所谓“不该存在之物”的终极客观化身,与其最接近的类比就是你在站台上见到的一列飞驰而来的庞然地铁——它巨大的黑色前端从远处汹涌而来,闪烁着奇异的五色光彩,像活塞填充汽缸似的塞满了宽阔的隧道。
但我们的脚下不是站台,而是这个塑性柱状噩梦生物前进的轨道,它反射着虹彩的黑色恶臭躯体紧贴着十五英尺高的通道内壁,以可怖的高速滚滚涌动,驱使身前重新变得浓厚的苍白深渊雾气盘旋翻腾。这头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恐怖怪物,比任何地铁都要庞大,它是原生质泡沫的无定形聚集体,身体隐约发光,塞满隧道的前端上有许多临时的眼睛不停生成和分解,犹如散发绿光的无数脓包。它向我们疾驰而来,碾碎了慌乱的企鹅,贴着闪闪发亮的地面蠕动,它和它的同类扫尽了通道中的所有碎石。令人生畏的嘲弄叫声继续传来——“Tekelili ! Tekelili ! ”我们终于想起来了,这就是恶魔般的修格斯,古老者赋予它们生命、思想和可塑性的器官构造,但它们没有语言,只能通过点阵图案进行交流。它们也没有自己的声音,只能模仿早已逝去的主人。


第12章
我记得丹弗斯和我跑进壁雕装饰的半球形大厅,穿过巨石建造的房间和走廊返回死城。但那些记忆只有梦幻般的影像片段,不包括任何思想活动、详细情况和肢体动作,就仿佛我们在混沌世界或没有时间、因果和方向的其他维度中飘荡。见到环形开阔空间的灰色天光,我们稍微清醒了一些,但没有靠近那些雪橇,也没有再看一眼可怜的吉德尼和雪橇犬。他们已经有了一座庞大的怪异陵墓,希望直到世界末日也不要受到打扰。
我们挣扎着爬上巨大的螺旋坡道,第一次感觉到可怕的疲惫,在高原稀薄的空气中奔跑使得我们气喘吁吁。回到阳光和天空下的正常世界之前,我们虽然害怕会累得虚脱,但也没有停下脚步休息片刻。从这里逃离那些被埋葬的岁月倒是颇为适合,因为在我们喘着粗气攀爬高达六十英尺的石砌圆筒内壁时,身旁是连绵不断的史诗壁雕,展现了这个死亡种族早期尚未衰败的精湛技艺,犹如古老者在五千万年前写就的一封诀别信。
我们终于跌跌撞撞地爬到坡顶,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倾覆巨石垒成的小丘上。更高处的弧形石墙向西铺展,巍峨山脉的阴郁巅峰在东方更破败的建筑物顶端露出头来。南极午夜的红色太阳低垂于南方的地平线上,在参差废墟的裂口中悄然窥视。在极地荒原那相对熟悉的地貌特征衬托下,噩梦石城的古老和死寂显得更加可怖。天空中有一团翻滚搅动的乳白色纤细冰雾,刺骨寒意抓住了我们的要害器官。我们疲惫地放下逃命时出于本能抱着的装备包,重新扣上厚实的御寒衣物,踉踉跄跄地爬下小丘,穿过万古死寂的巨石迷宫,走向停放飞机的山脚平地。我和丹弗斯一个字也没有提起究竟是什么迫使我们逃离了黑暗的地下世界和古老的秘密深渊。
不到十五分钟,我们就找到了通向山脚平地的那道陡峭斜坡——先前就是从这里下来的——在山坡上稀稀落落的废墟里看见了大型飞机的黑色身躯。向着目的地爬到一半,我们停下来喘息片刻,转过身再次眺望底下奇伟绝伦、超乎想象的第三纪巨石城市——未知的西方天空再次勾勒出它神秘莫测的轮廓。天空中的晨间雾霭已经消散,翻腾不息的冰雾正在飘向天顶,那充满嘲讽意味的线条似乎即将化作某些怪异的图案,但又不敢变得过于确定和清晰。
就在这时,怪诞的巨石城市背后极远处的白色地平线上,模糊地浮现出一排如梦似幻的紫色山峰,犹如针尖的峰顶在西方玫瑰色的天空中若隐若现。早已干涸的河道仿佛一条不规则的黑暗缎带,蜿蜒伸向远古高原那微光闪烁的边缘。有那么一秒钟,我们目瞪口呆地欣赏着这幅景象中那超越尘世的无穷壮美,可是无法言喻的惊恐很快悄悄钻进了灵魂深处。因为这道遥远的紫色线条无疑正是禁忌之地的可怖群山,也是地球上最高的山峰,是世间邪恶的聚集处,隐匿着无可名状的恐怖和埋藏万古的秘密,不敢用壁雕描绘其含义的古老者对它们敬而远之并顶礼膜拜,地球上没有任何活物曾涉足彼地,只有险恶的闪电频繁造访,在极地长夜向整个高原发射怪异的光束。毫无疑问,它们就是冰寒废土上令人畏惧的卡达斯的未知原型,位于弃绝之地冷原的另一侧,连渎神的远古传说也只敢闪烁其词地提及那片场所。我和丹弗斯是有史以来第一批亲眼看见它们的人类,我向上帝祈祷,希望我们也是最后一批。
假如那座先于人类的城市里的壁雕地图和绘景没有出错,那么这些神秘的紫色山峰至少距离此处三百英里,即便如此,它们模糊如妖魔的轮廓却明显超越了高原那白雪皑皑的遥远界限,就像一颗即将升上陌生天空的怪诞异星的锯齿状边缘。山峰的海拔肯定远远超出了所有已知的对比物,将峰顶一直送上了空气稀薄的大气高层,那里只有气态的幽魂出没,鲁莽的飞行员会遭遇无法解释的坠落,几乎没有谁能活下来讲述究竟见到了什么。望着它们,我不安地想起一些壁雕里隐晦提到那条早已干涸的大河曾从它们受诅咒的山坡上将某些东西带进巨石城市,如此有所保留地雕刻图像的古老者的恐惧中,究竟有多少理性和多少愚昧呢?我想到山脉的北侧尽头肯定离玛丽皇后地的海岸线不远,道格拉斯·莫森爵士的探险队无疑正在不到一千英里之外勘测,我衷心希望道格拉斯爵士和他的队员不会在厄运摆布下瞥见被沿岸山峦拦在另一侧的事物。这些念头足以说明当时我的精神状态有多么饱受折磨,而丹弗斯的情况似乎更糟糕。
不过,早在我们经过巨大的星状废墟并抵达飞机之前,我们的恐惧就转移了目标,回到了身旁相形见绌但依然巍峨的山脉上,重新翻越它们的重任就摆在面前。废墟林立的黑色山坡在东方从丘陵区域凄凉而可怖地拔地而起,再次让我们想起尼古拉斯·罗列赫那些怪异的亚洲绘画。想到山峰内部该受诅咒的蜂窝结构,想到散发恶臭的无定形恐怖怪物蠕动着爬向中空的最高尖峰,再想到那些引发无穷联想的朝向天空的岩洞,狂风在洞口吹出音域宽广、含有音乐性的邪恶笛声,我们就惊恐得不能自已。更可怕的是,袅袅雾气升腾而起,包裹着几座顶峰,可怜的雷克早些时候曾以为它们代表着火山活动,而我们战栗着想到刚刚逃离的那团类似的雾气,想到所有蒸汽的来源:孕育恐怖魔物的渎神深渊。
飞机一切正常,我们手忙脚乱地穿上厚实的飞行皮衣。丹弗斯没费什么工夫就发动了引擎,顺利起飞,越过噩梦般的城池,古老的巨石建筑物在脚下无边无际地伸展,与我们第一次见到它时毫无区别——仅隔了短短一段时间,但感觉上又那么遥远。我们开始爬升,调转机头测试风力,准备穿越隘口。高空的湍流肯定非常强烈,因为天顶的冰晶云正在变幻出各种奇异形状。来到两万四千英尺,也就是穿越隘口所需要的高度,我们发现飞行起来毫无障碍。靠近那些直插天空的山峰时,狂风吹出的怪异笛声再次出现,我看见丹弗斯抓着操纵杆的双手在颤抖。尽管我驾驶飞机的技术很业余,但在这个时刻,恐怕我比他更适合执行从山峰之间穿过的危险任务。我示意和他交换座位,代替他履行职责,他没有反对。我尽量搬出所有的技能和镇定,盯着隘口峭壁之间的那一小片暗红色天空,咬牙坚持不去看峰顶的团团雾气,打心底里希望能用蜡封住耳道,就像尤利西斯的部下经过塞壬栖息的海岸,禁止令人不安的呼啸笛声进入意识。
丹弗斯尽管卸下了驾驶的重任,神经却绷紧到了危险的程度,完全无法保持安静。我能感觉到他在座位上转身、扭动,时而望向背后越来越远的恐怖城市,时而看着前方遍布岩洞和方形建筑物的山峰,时而瞥向侧面白雪覆盖、墙垒点缀的荒凉丘陵,时而仰视充满奇形怪状云团的翻腾天空。就在我竭尽全力试图安稳地穿过隘口时,他疯狂的尖叫打破了我对自我的牢固控制,害我绝望地胡乱摆弄了好几秒钟操纵杆,险些导致机毁人亡。片刻之后,我的意志重新取胜,飞机安全地穿过了隘口,但丹弗斯只怕再也不会恢复原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