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川迷糊地坐起来,还没睁开惺忪睡眼,就被冲进来的几个人按住了。“成琳小姐在哪里?”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喝道。
“什么,她还没……”靳川心头蓦然闪过詹姆斯的身影,咳了一下,说,“我怎么会知道她在哪里。”
一只脚猛地踢在靳川腰间,疼痛如电流般窜动。
“还不老实!小姐的房间里有你的纸条,她从来没有整夜不回过。说,你把她骗到哪里去了?”
“什么纸条?我真的一点都不知道。”
“把他带回去,让老爷亲自问。”
街上停着一辆悬浮车,靳川被好几人押着,关进后车厢。他摸着坚固寒冷的车身,心头一凛——这是军用级别的运输车,能抗住光子炮的轰击,底盘更是嵌入了反重力引擎,野战巷战都能灵活应对。看来这次吕先生动了真格,连武器库的防爆车都出动了。靳川蹲在后车厢角落里,双手抱头,心转似电:詹姆斯为什么没放吕成琳回去?他蓦然想起了那晚见到詹姆斯匆匆离开镇子的诡秘身影,一时怔住了。
车无声地启动,在清晨的寒气中如游鱼般上浮。
这一天,暮星的两轮太阳迟迟没有现身,阴云低压,整个小镇被笼罩在一片昏沉中。靳川被带到了吕先生的书房。
“先生,这小子带过来了,您有什么要问他的吗?”
吕先生深吸一口雪茄,幽暗的书房里,雪茄头的火光一灿。他站起来,走到靳川身前,俯身盯着靳川的脸。
一股烟气喷到了靳川脸上,他的眼睛发涩,但撑着不闭,与吕先生对视着。
“野种!”吕先生突然把雪茄按在靳川的胎记上,“滋”的一声,猩红色的皮肤瞬间被烫的卷曲起来。
靳川惨叫,但后面的人死死按住他,让他无从挣扎。
直到雪茄熄灭,吕先生才收回手,用雪茄钳剪掉烟头,重又点燃。“你们出去吧。”他挥挥手,“我单独问他。”
“先生,可是这小子——”
“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两个人。靳川跪在地上,按着脸上的伤口,痛得浑身发颤。
“说吧,你把她拐骗到哪里去了?”吕先生缓缓吐出烟雾,声音冷冽,“刚才只是小施惩戒,如果你不说,相信我,你会怀念刚才的滋味的。”
靳川握紧拳头,牙齿咬得咯咯响,没有回答。
“你听着,她是我的女儿,迟早要回地球的!我不知道你们发生了什么,我现在要立刻见到她。她如果出了一丁点儿事情,我会把你杀了,我会把这颗星球毁了。”吕先生说这话的时候,慢条斯理,不疾不徐,“我并不是危言耸听——虽然我很讨厌这颗星球,但我却喜欢它带给我的权利,那种为所欲为的权利。”
“我不知道她在哪里。我没有见过她。”
“很好。我听说过你,你足够隐忍,我刚才烫你,你现在有机会报复都忍住了。可你还是一个贱民,一个父亲是谁都不知道的贱民。你还有一个母亲在我手里,你不说,我同样会杀了她。”
靳川霍然站起,直视吕先生,“你敢!”
吕先生一声冷笑,正要站起来,门突然被打开了,一个侍从探进头来,说:“先生,我们接到了电话,小姐是被那群矿工扣住的。他们约你去东区山坡,谈判和解。”
“嗯,告诉他们,我会亲自带着诚意去与他们和解。”吕先生放下雪茄,站起来,踱了一圈,“派一队士兵过去围剿,记住,要保证小姐毫发无伤,其余人,一概杀了。”
“可以先在空气中散布神经麻醉剂,所有人昏迷后,我们抢回小姐,其他暴民就地处决。”
“那就这样。”
侍从出去后,吕先生挥挥手,“既然不是你干的,那你也滚吧。出去的时候到厨房拿几个面包,算是赔偿刚才的烫伤。”

靳川没有去拿面包。
他一出门,就看见头顶有五辆运输车如黑鹰一般向镇外掠去。两轮太阳依旧藏在厚厚的云层背面,视野昏暗,寒风乍起。靳川嗅了嗅,隐隐闻到了风中的血腥味。
他猛然跳起来,向运输车追过去。詹姆斯!詹姆斯有危险!
靳川终于知道那夜詹姆斯一个人出镇子干什么了:肯定有人集结了矿工,想联合起来跟吕先生对抗,詹姆斯也加入了这个组织,所以他才能拿到珍贵的酒。他们的第一步计划就是绑架吕成琳,作为跟吕先生谈判的筹码——但吕先生,是从来不谈判的。
靳川发足狂奔,但毕竟比不上反重力引擎的速度,运输车渐渐消失在天际。他拼命地迈动双脚,气喘如牛,汗湿全身,等赶到山坡时,已经是上午了。
空气中的血腥味浓烈逼人。
山坡上已经没有人了,或者说,没有能够站着的人。
十几具尸体躺在山坡上,交叠着,全都眼睛紧闭,眉心一道焦灼的伤口,涌出黑褐色液体。靳川知道,这是矿工们被麻醉后,再被士兵补上光能武器攻击的结果。
靳川感到一阵眩晕,不知是被血腥场面冲击,还是空气中仍旧残留着麻醉气体。他晃了晃,忍住头晕,在尸堆里翻找。
他看到了很多熟悉的面孔,虽然没交流过,但镇子太小,每个人都认识。那些曾经说脏话、吐浓痰的男人们全都肢体僵硬,血污遮面。有时候靳川还要扒开他们脸上的血,才能看清尸体是谁。这些尸体里没有詹姆斯。
靳川踉踉跄跄地往回走。
由于麻醉剂的作用,他的视野里一片光怪陆离,隐约可以见到很多人影从自己身边跑过,一边哭泣一边跑向山坡。这些应该是听到了消息来收尸的家属。靳川不想见到哀泣也不想听到呜咽,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他只想回家躺下。
他径直回家。屋子里没人,他刚一躺下就睡了,呼吸平和,睡姿端正。他把一切都交给了夜晚,再无保留。他甚至连梦都没有做一个。很多年以后,他被疆域公司通缉,在各个星球间逃窜,五年内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那时候他总会想念这个晚上,这个静谧的无人的夜晚。
在昏睡的这段时间里,他熟悉的小镇、他熟悉的人、他熟悉的生活,全都不复存在。
夜晚的时候,靳川被一阵敲门声吵醒。他打开门,吃了一惊,“老师?”
徐老师闪身进来,神情有些急迫,“吕成琳出事了!”
“她不是被救回去了吗?”
“没有,工人们留了一手,根本没带她过去。吕先生杀了去谈判的工人后,其余人为了报复,砍下了吕成琳的一根手指,送到吕先生家。”徐老师急促地说道,“现在吕先生很生气,要把所有闹事的工人都杀了。就快要打仗了,吕成琳的处境很危险。”
“那怎么办?”
“我要知道,你到底跟吕成琳的绑架有没有关系?”
靳川犹豫了一瞬,点点头,“是我帮詹姆斯绑架她的。”
“那么,”徐老师定定地看着他,“你就要把她救回来。你已经十六岁了,你要为自己做的事情负责。”
“可是,吕先生做了那么多坏事,杀了那么多人……”
“吕成琳是无辜的。她虽然高傲,但还是个善良的孩子。她已经失去了一根手指,不应该再受到更大的伤害。”
靳川低下头,沉默地搓着手指。
“我的老师曾经教过我一句话,”徐老师把手放在靳川肩上,目光灼灼,“我放弃了优渥的条件回到暮星,所有人都不上学了我还去教课,都是因为这句话。”
靳川抬起头,疑惑地看着徐老师。
“有些事,比命重要一点点,所以要去做。”

9

夜寒露重,靳川紧了紧衣领,有些怅然地看着徐老师的身影走向街的另一边。徐老师去劝吕先生,而他要按照那夜詹姆斯离开的方向一路寻觅,直到找到吕成琳,并将她救出。
他觉得有些冷。
长街空旷,只有他孤零零的影子横在路中间,又瘦又长,一直延伸到街尽头的黑暗里。周围人都不知道去哪里了,家家屋门紧闭,人声沉寂。他缩着脖子往镇外走,瘦长的影子也跟着蠕动。天上有寥落的几颗星子,摇摇晃晃,明明灭灭,似乎随时会被夜风吹落。
他离开寂静的小镇,走过山坡,穿越工地,走向一望无际的原野。他的手电刺穿黑夜,是茫茫夜色中唯一的光亮。往年草木葱茂的原野,如今一片荒芜,每走一步,脚下都传来散土下陷的沙沙声,似乎土里面藏着无数会叫的小动物。
夜里星光渐隐,浓云卷积,雨丝淅淅沥沥地落下来,让荒原泥泞难行。
靳川跌跌撞撞地前行,不知摔了多少跤,满面都是泥水。有一次他爬起来时,眼睛突然捕捉到了远处传来的火光,一丛一丛,还有纷乱的人影走来走去。
他连忙趴下,同时灭了手电,抬头观望。
这里离镇子几十里路,居然有人建了营地,人语嘈杂,灯光在雨中被笼罩成一团光雾。许多人进进出出,间或有粗犷的咒骂声传来——不用说,这里就是矿工们的大本营了。
营地由速凝材料建成,一间间屋子延绵错落,像山脉般在雨幕中延伸。靳川粗粗一数,房屋如此之多,那么在此地聚集的矿工恐怕不下五千。
这已经不是罢工了,而是暴动。
靳川在泥水中匍匐前行。幸而矿工们只精于挖掘KG矿,对营地的选址和防范都不在行,只有零星的几个人在雨中一边骂一边巡逻。靳川很容易就避开了他们,爬到营地内。
他熟悉矿工们的行事风格。见没人注意,他站起来,大模大样地走进营区深处。
“你小子掉泥坑里了?”一个路过的汉子指着他笑道,“都快动手了,你还不快去换衣服!”
“动手?”
“是啊,今晚就要冲到吕先生家里,把这个从地球来的吸血鬼抓住。你是新来的吧,这个都不知道?”
靳川见对方已经有了怀疑的语气,连忙说了自己小镇的名字,又怒骂吕先生残忍贪婪,那汉子才满意地离开。
“今晚就要动手么?”他喃喃自语,“那时间就不多了。”
他顺着一排排房屋往里走,问了几个人,一路走到了关押吕成琳的小屋子。他绕到屋子背后,发现了一个一人多高的窗子虚掩着,他两手一撑,无声地爬了进去。屋子里光线昏暗,但可以看到一个人正委顿在角落里,手脚都被绳子捆住了。
这是吕成琳人生中最灰暗的一天。她正低声抽泣着,听到细碎的响动,抬起头,猛然发现一张脸已经凑到眼前。
她正要尖叫,靳川及时捂住她的嘴。
“我是来救你的!”靳川低声喝道,“你只要叫,其他人都会过来,我们两个都要死!”
吕成琳愣了一瞬,点点头。
靳川把手放开,冷不防吕成琳一头撞来,下巴似乎被撞裂了,疼得他直吸气。
“你干什么?”
“是你把我骗来的!”
靳川无言以对,低头把吕成琳手脚上的绳子割开,拉着她的手向窗子走去。
“疼!”吕成琳低呼,把手抽开。
靳川这才发现她左手的无名指已经齐根而断,伤口都没有包扎,指根处血肉模糊,隐约可以见到一截白森森的骨茬。这只曾经柔软修长的手再也拉不了大提琴。
靳川知道刚才拉她的时候牵动了伤口,心中惨然,轻轻说了声对不起。他走到窗子前,爬上去,然后半蹲着朝吕成琳伸出手。
窗子比吕成琳的个子高一点儿,所以即使她不愿意,也只能由靳川拉着她的右手,将她拉上去。待她扶稳后,靳川又跳到屋外地面,蹲下来,示意吕成琳踩他的背爬下来。
当吕成琳的脚踩上来时,靳川并不觉得重,反倒是心里一跳,像是一只小鼓在胸膛里轻轻敲响。他两腿发力,稳当地将吕成琳承起来,让她落下。
意外就是在这时出现的。地上滑湿,吕成琳从靳川背上下来时,脚下无力,一跤摔在地上。
靳川连忙扶起她,一动也不敢动。
“后面好像有什么动静。”屋门口显然安排了矿工把守。“我怎么没有听到?”另一个人说,“你饿昏头啦!”
“没听错,好像是什么人摔倒了。该不会是那丫头逃走了吧。”
“怎么会,那丫头娇生惯养的,听说砍指头时,刀还没下去人就吓晕了。现在捆得结结实实的,怎么可能跑得了。”
靳川感到身侧的吕成琳浑身颤抖,脸色变得煞白。他抱紧她的手臂。
“你还是去看看吧。”
“你怎么不去?”
“我他妈饿得都走不动了。”
“难道我他妈不饿吗?”那人骂骂咧咧,但还是向屋后走来。
靳川的心“咚咚咚”跳了起来。这里四周空旷,现在跑的话肯定会被那人看见,只要他一叫,附近所有的矿工都会出来。靳川手往后摸,摸到一根木头,掂了掂,拿着木头悄悄走到屋后的转角处。
那守卫的矿工刚刚转过身,靳川猛地抡起木头砸下去。但因为紧张,他没有准确砸到后脖子上,那人并未像他意料之中一样晕倒。
“干!”那人痛骂一声,正要挥拳,却愣住了。
靳川浑身冰凉,两眼紧闭,靠在墙上等死。
“怎么了?”门口的矿工显然听到了骂声。
“干,老子滑了一跤!”那人大声说,“后面没什么事情,正常得很。”
靳川疑惑地睁开眼睛,看到了眼前的矿工——父亲。那是一张粗犷的脸,口鼻怒张,头发油腻脏乱,似乎很多天没有洗过了。他身形高大,投下的阴影将靳川完全笼罩进去。
他之前一直紧张,竟没有听出父亲的声音来。
父亲看着他,又扭头看了看瑟瑟发抖的吕成琳,眼中神情复杂。“干!以后你自己听错了,就你自己来看!”父亲大声地说着,慢慢后退,“老子可不想白跑!”
直到父亲的身影完全消失,靳川的心才重新跳起来。他扶起吕成琳,把自己的衣服披在她身上,两人低着头,一路走向营地外。
“阿川?”
一声熟悉的呼喊突然从背后响起。靳川和吕成琳停下来,但都没有转头去看身后的人。
“阿川,你怎么来这里了?”这是詹姆斯带着欣喜的声音,正在靠近,“你也加入我们了?”
吕成琳裹紧靳川的衣服,一动也不敢动。
“阿川,你怎么不说话?你旁边的人是谁?”
靳川浑身一颤。他了解詹姆斯——吕成琳是詹姆斯抓来的,他绝不会轻易放她走。靳川握紧吕成琳的手,低声喝道:“跑!”

夜雨如注,整个荒原都笼罩在一片雨幕中。
靳川和吕成琳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荒野里奔逃,雨落了全身,皮肤上寒意游走。他们身后的营地里,矿工们蜂拥而出,打算在茫茫荒野里搜寻他们。
靳川正为跑不过工人们着急,脚下突然一软,陷进一个水坑里。他刚想拔出来,脑子里电光一闪,用脚试了试水深,发现水能没到膝盖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