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月上中天,靳川都静静地坐着。睡意从月光渗透到他的身体里,他打了个哈欠,正要下去睡觉,眼角却瞟到一个正在房屋阴影里走动的人。
人影行色匆匆,穿过小镇,翻过工地背面的山坡后,便消失在一片浓重的黑暗里。
“詹姆斯?”靳川心头一跳。

5

这一夜,母亲回来得很晚,几乎天快亮时才到家。靳川睁开蒙眬的双眼,看到母亲坐在床边,正怜爱地看着自己。
“妈,回来了?”靳川腾地坐起来,问。
母亲点点头,“你肚子饿吗?”
靳川摇摇头,肚子却咕咕叫了起来。
母亲微微一笑,继而叹了口气,从身后拿出一个包裹,解开,里面顿时冒出热气和食物的香味,“你吃吧,现在是长身体的时候,怎么能饿呢?”
“妈,这么多好吃的是从哪儿来的?”
母亲摸摸他的头发,说:“妈是吕先生家的佣人,偷偷从厨房拿的,你可千万不要跟人说。”
靳川犹豫了一会儿,重重地点头。他拿起一个面包吃起来,食物填充胃部,顿时觉得四肢有了力气。
“你,”母亲顿了顿,似乎下定了决心,说,“你也不要吃完了,留一点,留一点给你们学校的徐老师带过去。他恐怕也饿得不行了。”
咳咳,靳川被满嘴的面包呛住了,咳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他看着母亲的脸。晨曦未至,只有微弱的光亮从屋外射进来,母亲的表情藏在昏暗不清的光线里,像锈蚀的雕像,像斑驳的画,总之让靳川越看越迷糊。他心里有一个问题想问出来,但怎么也说不出口,最后只点了点头。

靳川在教室等了很久,徐老师也没有来。
“你回去吧,”他对吕成琳说,“徐老师可能不会过来了。我去他家里看看,你先回去。”
说完他转身,出了学校向镇西走去。徐老师的家就在镇西最偏僻处。他走了一会儿,觉得身后不对劲,回过头就看见了吕成琳。她在身后不远不近的地方,低着头,金黄色的头发在阳光下,如在流淌。见靳川停下,她也停下。
“你跟着我干吗?”靳川问。
“谁跟着你了,”吕成琳轻轻地哼了一声,“我也要去找徐老师。”
“好吧,随便你。”
靳川径直向前走,穿过一片低矮房子,在镇子的最边缘,他找到了徐老师的家。那是一个比镇上所有破败建筑更加破败的所在,静悄悄地趴在荒地里,风能从屋子的一边吹到另一边。靳川听说过徐老师一个人住,生活清苦,但没料到穷困如斯。
他推门进去,发现徐老师正躺在床上,面色苍白,额头上沁满汗珠。
“老师生病了!”进来的吕成琳惊呼道。
“感谢你提醒这么明显的事情。”靳川没好气地说,“你除了说,还能做点别的吗?”
吕成琳脸有些红,“可是每次生病了都是别人照顾我,我从没……”
靳川不再废话,用毛巾擦干徐老师额头上的汗,倒了一杯热水喂他喝下。徐老师睁开眼睛,刚要起身,就被靳川按住了,“老师,你这么虚弱,都是因为饿。我这里有些吃的,你先吃一点。”
“我这里也有,”吕成琳连忙喊道,“我带过来给老师的。”
徐老师看着两份食物,说:“吕成琳是吕先生的女儿,能拿到吃的不奇怪,但你是怎么弄来的呢?”
“我,”靳川说,“是我妈妈让我拿过来的。”
气氛有些微妙起来。吕成琳显然听过一些传闻,侧过脸,金黄的头发披下来。徐老师怔了一下,默默拿起面包,一口口地就着水吃下去。
靳川站起来,在徐老师的屋子里打量。这个房屋虽然外面简陋,但里面干净整洁,只是墙壁上贴满了图纸,上面用红、蓝、黄等颜色标注,还有许多数据。靳川仔细看,发现这些图纸都是暮星各大矿区的地图,而数据代表的是矿区KG矿的开采量和剩余量。
“这,这些是什么?”吕成琳也留意到了图纸,问道。
“这是我十几年来对暮星矿物开采的调查。”吃了面包,徐老师的声音恢复了一些中气,“KG矿是暮星的重要组成。它的重要性,不仅仅是在地质方面,气候和生态都受它的影响。这颗星球有太多无法解释的东西了。事实上,联盟的任何一颗殖民星球,对人类来说都是未知的,都需要长时间的观察和试验。但联盟拓荒的脚步太快,停不下来。而这几十年来,疆域公司对KG矿的开采速度已经达到了暮星无法承受的地步。许多原生植物开始萎缩,气候也逐渐变得恶劣。”
“那有什么后果呢?”
“很快就会无矿可采,这颗星球也会慢慢死去……”徐老师露出罕见的嘲讽笑容,“不过联盟高官和疆域公司肯定不会管,反正工人们和这颗星球的价值已经被压榨干净,联盟又能向前开拓百万光年,这些数据能够掩盖一切……算了,这些你们还不懂,多说无益。”
“老师,”吕成琳犹豫一下,“我一直好奇,你怎么会知道那么多呢?”
“我在地球读的大学,主修是星球结构学。”
“这是干什么的?”
“是专门研究联盟某个殖民星球的形成、生态、物种等方面的综合学科。”
“只研究一颗吗?”靳川神往地问,“为什么不是在所有的星球间游历?那样的话,就能去各种各样的星球,能见到很多人没有见过、没有听过,甚至没有想象过的景象。”
“真是个孩子。”徐老师笑了笑,“每颗星球上要探索研究的东西都博大精深,难有止境,比如人类的母星地球。到现在为止,都很难说人类已经完全了解地球。相对于以亿万年寿命计的星球,人类的生命太过短暂,终我一生,能在一颗星球的结构学上做出贡献,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吕成琳突然开口:“那老师为什么会选择在暮星做研究呢?联盟有那么多美丽神秘的星球,随便哪一颗都比暮星好。”
徐老师默然,半晌才道:“因为暮星是我的家乡,而且我的家乡快要死亡了。”
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靳川依稀看到,徐老师在说这句话时眼睛有意无意地瞟了自己的胎记一眼。

后来靳川回忆起这段时间,总会觉得不可思议。
在罢工阴影笼罩下,他和吕成琳每天都会到徐老师家,坐在小小的破旧的屋子里,学习音乐,听老师讲联盟其他星球的种种奇异景象。那些温和的话语在屋子里萦绕,将他和吕成琳带到群星的深处。当徐老师讲述各个星球的趣闻时,吕成琳总会睁大眼睛,听得入神。她水盈盈的眸子里像是绽出了星光。这时,靳川就会长久地看着她,耳旁仿佛会响起吕成琳轻轻的吟唱声,唱的是她写在笔记本扉页上的小诗:我有一匹马,南来北往,海角天涯……
如果可以,靳川希望这种时光永远延续下去。

6

这一年的春天格外惨淡,不但工人们没有干活,镇子外也是一片荒芜,植物纷纷藏在地表之下,更奇怪的是,大地竟泛起了诡异的白色。靳川坐在屋顶上,看到一片素白延伸至天际,仿佛是为葬礼而铺上的素衣。
这个不详的联想让靳川觉得不安。
这份不安因为母亲身上的伤痕而更加强烈。
那天,母亲回来后,没有给靳川带回食物。她一边叹息一边抚摸靳川的头。在衣袖摆荡间,靳川敏锐地看到了母亲手臂上的伤痕。他抓住母亲的手,把袖子挽上去,只见褐色的伤痕一条条密布,如同皮肤下滋生的阴翳。这些伤痕一直从臂膀向上蔓延,可想而知,在靳川看不到的部位,还有更多的伤。
“怎么回事!”靳川脑袋轰然,厉声地问。
母亲把袖子刷下来,摇摇头,转身走了。天已发白,她得去吕先生家工作。在转身的刹那,靳川看到有眼泪从她眼角滑落。
靳川不是傻子,稍微冷静下来之后,便将一切想通——母亲身上带伤,又没有像平常一样拿回礼物,只可能是母亲偷窃食物被抓,遭到了吕先生的责打。
说不定是吕成琳告密,只有她知道自己拿到徐老师家的食物的来源。
靳川握紧拳头,指节泛白。

“你今天怎么魂不守舍?”徐老师停止讲述,看着靳川。
靳川没有回答,扭头看了下屋外,问:“吕成琳怎么还没有来?”
“可能不会来了吧,”徐老师说,“你有什么事情要跟她说吗?”
靳川摇摇头。
清晨的辉光透过窗子射进来,落在两人中间。一些尘土在光柱中浮动。靳川默默想着事情,突然在重重光晕的背后,看到了徐老师脸上的胎记。那个鲜红的六边形,在晨曦中如刺一般让靳川的眼睛灼灼发痛。
“老师?”靳川说。
“嗯?”徐老师正站起来倒水喝,随口应了一声。但过了很久他都没有再听到靳川的话,疑惑地转过身,他看到这时候的靳川全身都沉在光柱背后的阴影里,脸上无悲无喜,只有目光死死地看着自己。他这才意识到不对,再次问:“有什么事吗?”
“老师脸上的胎记,为什么——”靳川一字一顿,声音敲打着清晨的微寒,“为什么会跟我一样呢?”
徐老师嘴唇动了动,却归于沉默。
“是不是真的跟他们说的一样,老师才是我的父亲?”靳川缓缓地开口,把这个藏在心底已久的问题说了出来。
靳川的整个少年时代,都被这个问题困扰着。他不被父亲接受,遭到毒打,被伙伴们鄙视,与母亲相依为命……所有惨痛的回忆都来源于脸上的胎记。每个少年的成长路途,都是跟着父亲的背影亦步亦趋地走出来的,但靳川是个例外,只能蹲坐在屋顶,从晨曦渐起看到霞光消逝。他渴望着一个真正的父亲站在他的身前,相比于旷工,他更希望徐老师是自己的父亲。是啊,他们身上有很多共同点,喜欢音乐,渴望星空,跟那些在暮星上五大三粗的工人不同,他们的灵魂都是属于星际而不是矿区——
“不,”徐老师摇头,“我不是。”

7

夕阳如血。
詹姆斯吭吭哧哧地爬上屋顶,坐到靳川身边,晚风一下子扑过来,几乎将他掀倒。幸亏靳川及时伸手扶住了他。待他坐稳,靳川又把手缩回去,抱住膝盖,怔怔地看着夕阳。
“你不高兴吗?”詹姆斯推了推他的肩膀,“不高兴正好。来,看我带了什么东西!”
他扬起手上的瓶子,瓶里的液体随之晃荡起来,发出好听的叮咚声。这些液体本是透明的,但夕阳透过,让它们散发出了金黄的色泽。
“这是……酒?”
詹姆斯得意洋洋地把瓶盖拧开,一股醇香的酒味立刻涌了出来。靳川抽了抽鼻子,深吸一口气,问:“这种好东西,你从哪里弄来的?”
“这你不用管,我自有办法。怎么样,心情不好就来一口?”
于是靳川仰头饮了一口酒,热流直涌入喉,整个脑袋“轰”地一下炸开。“爽!”他咬紧牙,嘶嘶吸气。
“是吧!这可是好玩意儿,来自地球。”詹姆斯也小口撮了一下,深深地陶醉,“告诉我,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
靳川再喝一口,几乎把整瓶酒喝了一半,才边喷酒气边说了白天的事情。
“我还以为有什么大不了的。”詹姆斯耸耸肩,“你看,我从小就没有爸爸,现在还不是活得好好的。他妈的,谁嘲笑我我就打谁,忧伤不管用,拳头才是道理!”
靳川重重地点头,两拳握紧,“嗯!走,我们现在去打人吧!谁不去,谁的小弟弟只有七厘米!”
“打人倒是不用,不过我们可以先去教训一个人。”
“谁?”
“吕成琳!”詹姆斯挥了挥拳头,“她平时就看不起我们,现在还向吕先生告密,害得你妈妈被打。这都能忍?”
“不能!”靳川的身体被酒气与怒气充斥着,站起来,身体在渐强的风中摇摆,“走,我们去找那该死的臭丫头!”

趁着夜色,他们来到了吕先生家后院。
“把你的口琴拿出来。”
靳川疑惑地掏出口琴,还没问为什么,口琴就被詹姆斯夺过。
詹姆斯又掏出一个纸团,小心地把口琴包住,奋力扔向吕成琳的窗子。“砰”,纸团砸到窗子,蹦蹦跳跳地落到阳台上。
“纸上写的是什么?”
“用你的名义叫她出来。你们最近不是经常一起去徐老师家里吗,我说你想教她吹口琴。”詹姆斯一边盯着窗子,一边小声地说。
靳川隐隐觉得不对,说:“可是你怎么会知——”
“嘘,别说话。”詹姆斯猛地伏低身子,“她出来了。”
果然,窗子拉开,吕成琳的身影探了出来。夜风拂过她的金发,几根发丝贴在脸颊。她低头扫视,发现了阳台上的纸团,随即捡起。她边看纸条边走回屋。
几分钟后,吕成琳屋子的灯光熄灭,夜的幽暗笼罩一切。
“搞定!”詹姆斯说,“她肯定是出去了。我约的地方是镇外山坡。”说完,他连忙起身向山坡跑去。
夜风把靳川的酒意吹醒了些。他看到詹姆斯如同幽灵一样快速融入夜色之中。远处星光黯淡,小镇沉寂如死,一切都显得诡异。冷汗迅速蒙上了他的后背。
等他赶到山坡上时,只来得及看到詹姆斯和另外两个高大的人影围住了吕成琳。吕成琳一声惊呼,随即软倒,似乎是被詹姆斯击中了后脖颈。两个人影把吕成琳扛起来,跑下山坡,向镇外跑去。
“你们在干什么?”靳川追过去厉声问道,但他马上被詹姆斯拉住了。
詹姆斯的手掌有如钢钳,牢牢扣住靳川。他笑了笑说:“不是说了吗,就是教训一下这个小丫头而已。”
“可是刚才两个人是谁?”
“也是我的两个伙伴,只是把吕成琳带到别的地方吓唬一下她。放心,不会把她怎么样的,她是吕先生的女儿,我们哪敢动她是不是?”
靳川想了想,说:“那我跟你们一起过去吧。”
“不用了,你先回去,明天一大早这丫头就能回到家里。”詹姆斯松开手,拍了拍靳川的肩膀,“我们这么多年的朋友,你还信不过我吗?”
靳川打量着詹姆斯。
他们是从小长到大的好朋友,打过架,逃过学,一起在这破败的小镇上游荡。与靳川骨子里的寂寞不同,詹姆斯性格张扬,容易冲动,很多次靳川有麻烦都是他冲出来解决的。靳川只有这一个朋友。
靳川点点头,“好的,别玩太过火。她其实也不坏,只是高傲了一点。”
“我知道分寸,你先回去吧。”

8

第二天,靳川还没醒过来,门就被撞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