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成琳皱眉看着浑浊的泥水,摇摇头,“太脏了,我不进去。”
“那你就让他们抓住吧。”
说着,他在嘴上抹了泥,躺进水坑,让泥水覆满全身,并努力维持平衡,刚好让嘴唇露在空气中。他的耳朵里塞满了泥浆,但还是听到水声波动,吕成琳的身体也挤了进来。
他们的手在泥水中紧紧地握在一起。
矿工们很快就追上来了。他们依稀看到雨幕中有人影向这边跑,此时却一无所获。他们举着手电四处瞭望,但瓢泼的雨水稀释了他们的灯光。只有一个工人不小心踩进某个水坑,脚的触感有些柔软,只是他一心想着抓到吕先生的女儿,并未太在意。
“干!跑得那么快?”有人大声嚷着。
“再分开找找吧,跑不远,肯定还在回镇子的路上。”
“走!”
纷乱繁杂的脚步声逐渐远去。靳川不敢露头,即使他的肚子被踩了一脚,且混着污泥的雨水不断地滴进嘴里,他仍然竭力让自己泡在泥水里。矿工们已经失控,任何阻挡他们向吕先生复仇的人都会遭到攻击。
“哗”,吕成琳先忍不住,从泥坑中坐起来,大口喘息,同时把嘴里的污泥吐出来。她浑身都是泥,头发贴在脸上,浑身冷得发颤。
靳川也翻身起来,看到矿工们已经完全消失在层层雨幕中。他在水中听不清矿工的话,以为他们还在继续搜寻,说:“我们绕路回去,免得再碰上他们。”
雨夜的空气格外冷清,天际依然漆黑一片。靳川发现吕成琳的脚步变得虚浮,摸了下她的额头,发现烫得厉害。
他心里一沉,扶着吕成琳,加快了脚步。镇子已经在视野里出现,如一头蹲伏在地平线处的巨兽。
但当他走近时,却呆住了——
这已经不是他熟悉的镇子。
火。
大雨不停,整个镇上的房屋却都在熊熊燃烧。卫兵们骑着飞行摩托,训练有素地把化学燃料洒在屋顶,这些液体遇到雨水,立刻发生剧烈水化反应,产生的高温让建材腾起几丈高的火焰,连雨水也无法靠近。
吕先生正站在飞行平台上,阴沉着脸,冷冷地俯视着燃烧中的小镇。徐老师却不知在哪里。
“我再重申一遍,交出我女儿,所有参与绑架事件的工人都来自首。”吕先生的声音从扩音器里发出来,响彻整个小镇的夜空,“不然整个镇,不,是整个暮星,我都会毁掉。”
然而,大部分的人都去了荒野营地,只有零星的几个声音响起,不是在求饶就是在咒骂。吕先生的眼镜镜片上映出跃起的火焰,顿了顿,他挥手道:“继续烧。”
“快去吧,”靳川放开吕成琳的手,“快去找你爸爸,让他住手。”
吕成琳清醒了些,问:“那你呢?你去哪里?你跟我一起过去吧,事情已经闹大了,别的地方都很危险。你跟我一起,我爸爸会保护你的。”
夜风吹过来,靳川的眼睛有些涩。他浑身都是泥浆,但掩不住脸上沉郁的表情,说:“我去跟矿工们一起。暮星是我们的家乡,吕先生要毁掉它,我不可能跟你们站在一边的。”
“可是——”
“走吧,你淋了一夜的雨,已经发烧了。”
吕成琳突然抓住靳川的手臂,咬着牙说:“你跟我一起走!我了解我爸爸,他不会收手,你去矿工那边会死的。”
靳川喃喃地说了一句话。
“你说什么?”吕成琳没有听清。
“有些事,比命重要一点点,所以要去做。”
“我不管!你救了我,我不能看着你去死。”
“滚!”靳川突然暴怒起来,反手扭住吕成琳的手臂,一脚踹在她屁股上,“快滚!滚回你有钱老爹那里,滚回地球去!”
吕成琳从地上爬起来,眼中溢满泪水,她向回看,靳川已经跑得很远了。她踉跄追了几步,但一阵眩晕感袭上来,又倒在地上。
“小姐!”在飞行摩托上巡逻的卫兵及时发现了吕成琳,冲过来,将她扶起。她感觉浑身绵软,尽全力扭过脖子,但只看到一个少年的身影在又黑又浓的夜色里逐渐融化。
10
一直到黑夜将要消逝,雨停云散,天际隐透光亮,靳川才走回营地。
他无所适从地站在旷野中,晨风掠过,他身上泛起寒意。他对吕成琳说得决绝,但到底还是担心矿工们会将盛怒发泄在他身上,所以他抱住肩,不敢进去,却也不愿意离开。
这时,大批矿工从营地里走出,像褐色潮水一样朝靳川涌来。靳川后退两步,咬了咬牙,又站住不动。他闭上眼睛,等待惩罚到来。然而人潮在靳川两边分开,绕过他,向身后涌过去。靳川等了很久,也只感到无数人擦着他的身体而过,睁开眼睛,发现并没有人注意他。
矿工们面无表情,咬紧嘴唇,久未进食的脸上泛起菜青色。他们的衣着大都很破旧,陈年油污在布料上沉淀,如同岁月留下的阴翳。他们辛苦工作了一辈子,到头来却买不起干净的衣服。
“阿川,”一个声音响起,“你回来啦?”
“詹姆斯,你……”靳川看着这个多年的伙伴,鼻子发酸,“对不起……”
詹姆斯摇摇头,说:“没事,都已经过去了。你看,现在你不是回来跟我们一起了吗?”
“你们这是去哪里?”
“没有了人质,吕先生迟早会进攻这里,到时候一定守不住。我们决定趁还有力气,直接去找吕先生。”
靳川这才看到矿工们手里都拿着武器——如果这些家伙能被称作武器的话。只有少数几个人拿着粒子枪或集束发射筒等小型能源武器,其他人则扛着钻头枪或者铁棍。有些人的手中甚至只拿着石块和木头。
“吕先生打开了武器库,”靳川想起昨夜看到的飞行平台和化学燃料,那是整个暮星上最高标准的作战配置,“你们这样去,是送死啊。”
詹姆斯笑道:“是啊,拿冷兵器去对付离子轨道弹,对付反重力装甲车,对付电磁炮,确实是送死。可是我们没有办法了,谁都知道吕先生不会放过我们。去,还有一丝机会,不去的话,就是等死了。”
他是对的。吕先生拥有暮星的绝对管理权,即使他把暮星人全部杀绝,只要冠以平息暴乱的名义,就不会受到惩戒。说不定疆域公司高层还会表扬他镇压有方,将他直接调回地球总部。
“我跟你们一起吧。”靳川说。
他们跟在人群里,向着初升的太阳走去。
这时,一个身影正踽踽面向人群走来。是徐老师,他更瘦了,身体几乎要融化在朝阳里。他也加入了人群,随着大家一起返身向来路走去。
靳川挤开几个人,走到他身边,拉着他的袖子。
“对不起,吕先生没有听我的劝告。”徐老师苦涩地笑了,“他要除掉所有的工人。反正暮星的矿快挖完了,工人对疆域公司再也没有用处。以暴乱的借口除掉,能省很大一笔遣散费。”
“我知道,所以我们一起去保卫自己的家乡。”
徐老师摸了摸靳川的头,说:“我看到了吕成琳,她昏过去了,但是已经安全。你做得很好,老师很为你骄傲。”
靳川继续走着,身体渐渐热起来。他从地上捡了块石头,握在手里,石块棱角的坚硬触感让他安心不少。
“对了,你是不是一直很想知道我们脸上的胎记为什么一样?”
“嗯。”
“是因为变异。近几十年来,KG矿已经有挖空的趋势,整个暮星的星体结构都发生了变化,异状正在逐渐显现。今年春天,暮星没有植物生长,我研究了一下土质,才想明白我们为什么有一样的胎记。我是第一个因此而长胎记的人,你是第二个,接下来出生的婴儿中,有这个胎记的会越来越多。”
靳川讷讷地点头。这一秒,在整个成长过程中困扰他的问题就这么被解开,如此平淡,如此轻易,像饥渴的人在沙漠中跋涉良久却只看到海市蜃楼中的一圈涟漪。他觉得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这个答案应该伴随曲折的故事,牵扯着许多人的命运,当它被讲出来时,所有人都要屏息。
他觉得要说点什么,但张了张嘴,只是道:“哦。”
“你母亲是好人,为了这件事一直受委屈。你也是。”徐老师说,“我曾跟你父亲解释过,他不听。如果我们能够活下来,他会看到越来越多的婴儿脸上都是胎记,那时候他就会明白的。”
没错,后来暮星的幸存者们在别的星球上开枝散叶。他们惊奇地发现,所有后代的侧脸上都长了一块猩红色的胎记。胎记是如此规整,像上帝在每个人的脸上留下吻痕。他们认为这是故乡在招魂。每当一整天的奴役结束后,他们在困倦中沉沉入睡,但只要摸着孩子脸上的胎记,就能在梦中回到那早已葬在火海里的故乡。
天越来越亮。
朝阳刺破云层,在所有人头顶洒下红晕,他们的脸都在绚丽的霞光中变得模糊。他们的身后,营地燃起大火,腾起的火焰如同霞光落到人间。
矿工们自己烧了营地,而他们的家已经在吕先生的愤怒中化为灰烬。他们已经没有退路。如果打赢了,可以在废墟中重建家园;如果败了,他们的尸体会埋在故乡的土里,等待来年依附在植物上重新生长出来。
镇子已经在地平线隐隐露出轮廓,一片烟尘缭绕,巨大的飞行平台牢牢地盘踞其上。卫兵们全副武装,站成队列,俯视着地面上散乱的矿工们。作战兵车飘浮在平台两侧,炮管对准地面,里面有幽幽的光亮起,如同即将噬人的野兽之眼。
吕先生已经料到这次袭击,正派了卫兵等着他们。
绝望在矿工们的眼睛里升起,但他们的脚步没有停下。
靳川抬起头,迎着刺眼的阳光看去,双日初升,流金漫天。
很多年以后,暮星的幸存者们回忆起来,都会眯着眼睛说,那天的天气其实很好。
尾 声
飞船的量子引擎缓缓地启动,整个船身都在抖,靳川也被这阵颤抖传染了。直到引擎已经稳定地承载住飞船,他的颤抖依然没有停下。
舷窗外,暮星的大地在视野里延展而去,一片破碎,浓烟滚滚。在建筑残骸里,偶尔有焦黑的手臂伸出来,无力垂着。矿工的尸体埋在下面,由于数量众多,疆域公司已经不打算清理了。
战争已经结束。
整个暮星的居民都卷入了这次起义,或者按疆域公司的说法——暴动,战火蔓延席卷,留下了难以计数的尸体。最终吕先生的卫兵凭借武器优势获得胜利,但所有的采矿设施被毁,加上KG矿已经采挖殆尽,疆域公司决定放弃这颗星球。
吕先生被调回地球总部,一如他的预想。
不过这些跟靳川没有关系了。作为未成年俘虏,他将被送到数千光年之外陌生的星球接受军事教育。等待他的,是另外一条未知的路。
他摩挲着口琴,放在嘴边,轻轻吹诵。还是那首《逝去已久的日子》,只是,教他吹这首歌的人已经在战火中死去。所有人都已经逝去。
琴声在船舱里回荡,有人轻轻地哭出声来。
飞船启动了,大地远去。靳川终于忍不住,掩面呜咽,琴声断断续续。他将要离开他的故乡,再不归来,飞船跳跃的一瞬间,不仅是永别,也是他少年时代的终结。
落雨之城
楔 子
入夜,靳川点燃了篝火。
他坐在荒野的中间,把干树枝一根根扔进火堆里。希尔星的氧气浓度高,因此每添入一根树枝,火舌就往上腾起。这寂静的荒野,黑暗如铁,只有火光如利剑一般将之劈开。
靳川一边等待,一边吹起了口琴。他知道幸存的部下们会被火光和琴声吸引,向这里走过来。即使人类的脚步遍布群星,因适应各星球的环境而变得形态各异,但对光和热的追求依然深深埋在基因里,从未逝去。
果然,渐渐有人影跌跌撞撞地走过来,围坐在火光能照到的最远处。他们贪恋着光热,却已经在战争中胆寒,畏惧在火光中暴露自己,因此如鬼影一般在边界蜷缩着。只有靳川静坐在火堆旁,不紧不慢地添着树枝。
“这场战争,我已经不想打了。死了太多的人,整个荒野上都是尸体,不管生前在哪个阵营——联盟或是叛军——死后都混在一起,连收尸的人都没有。”靳川的脸被一跳一跳的火焰照亮,脸上的猩红色胎记也随之明明灭灭,“我想回家。我的家乡原本是一个矿产星球,但它毁在战火中了,我亲眼看着火海将它吞噬。但我现在想回去。”
他的话语絮絮叨叨,但四周的人影都在认真地听。一些风从战场外刮过来,吹散了一直笼罩着的血腥味,呜呜呜,夜空响起风声。火焰向东边倾斜。
“我知道你们已经跟了我几年,在联盟边防军中,你们是最优秀的士兵。还有你——我不认识你,但你已经拿着枪对准我了。你不是联盟阵营,是叛军幸存者吧。你不要害怕,死的人已经太多,不应该再增加,跟我一起回家吧,我保证,你也会回到家。这该死的战争不知什么时候才结束,我们该逃离战场,回到家乡。”
“咚”,是武器掉在地上的声音。
一个人从黑暗中站出来,走到靳川身前,他很年轻,身上的军装表明他是叛军士兵——曾是叛军士兵。另一些人也走出来,他们身上是另一番装束,是靳川的直属部下。
这些在战争绞盘中幸存下来的人聚在一堆火焰旁,低声抽泣。
“我们回家吧。”
星历一六三七年,第一次星际战争正如火如荼的时候,一行十一人的幸存者离开布满尸体的希尔星南部战场,开始寻找回家的路。
1
老吉姆从他的修理铺醒来的时候,看了看天色,总觉得今天会有什么事发生。
天色依旧阴沉,淅淅沥沥的雨水笼罩了南原港口,也使得四周低矮的建筑陷入了一片烟雨蒙蒙中。老吉姆俯视这个港口小城,视野里仅有的几条街道斜斜地延伸进荒原,几百户人家聚集在港口周围,越往外越稀疏。与其说是城市,还不如说是一个小镇。
在老吉姆久远的记忆里,南原港也曾有过风光的日子。那时候,商客游人往来如织,各式飞船起起落落,港口彻夜不歇。身为市长,他每天光鲜亮丽,蹈步于觥筹交错之间。但随着越来越多的殖民星球被开发,人渐少,船渐稀,再加上希尔星也被卷入了星际战争,战火焚烧,如今小城已经荒芜下来。要不是每个月还有一艘货船来提供补给,港口恐怕早已经彻底关闭了。现在,为了谋生,他甚至不得不重操旧业,开起了修理铺。
这苟延残喘的小城,正像是老吉姆苟延残喘的人生。
就在这时,他看到小城南面,雨水冲刷下的荒原上,有一队风尘仆仆的人正走过来。他的眼皮跳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