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员在通讯模块的另一头沉吟良久,说:“好的,你的忙我当然会帮。只是,朋友……这个词你不要在我面前再提。因为我没有朋友,你以后跟我在一起,也不会有朋友。”
我奶奶牵着靳川的手,在警局对面等候。那时候已经很晚了,路灯的光洒满了整条大街,雪花纷纷扬扬,在灯光里跳着轻盈的舞蹈。雪落满了我奶奶的头发。她从未觉得等待是如此漫长,时光像雪花一样飘扬,似乎永无彼方。
临近午夜的时候,阿靳从警局里出来。他明显遭受了拷打,脸上一道道青痕,嘴角还有淤积的血迹。他很冷,裹紧衣领,正准备回家,却突然在街道对面看到了我奶奶。
那一瞬间,他的表情千变万化。
他奔跑起来,穿过长长的街,穿过落雪的夜,径直跑到我奶奶身前。他脸上再度绽放出了热情洋溢的笑容,尽管那些伤痕让他的五官看上去有些扭曲。
“你来了。”他说。
我奶奶点了点头,不知说什么好。她身上满是白雪,鼻子通红,呼出的气体像白色的纱布。
阿靳拂去我奶奶肩上的雪,这时,他看到她的嘴唇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阿川,转过去。”他对靳川说,“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少儿不宜。”
靳川听话地转过身。
我奶奶还在诧异,阿靳已经俯身吻了过来。她被两片温热的嘴唇袭击,一瞬间失去了力气,向后仰倒,却被阿靳有力的手臂环抱住了。她感觉到阿靳明显也是笨拙的,但这一刻的氛围是如此美好,让她感受到了想象中初吻的味道。这跟议员的变态亲热是截然不同的感觉。她颤栗着,开始回应。路灯照在身上,周围落雪纷扬。
很多年以后,当我吻其他女孩子时,她们告诉我,或许她们之前并不爱我,但在漫长的接吻过后,她们对我有了新的看法。瞧,我并不是炫耀我有多么厉害,我只是想说,爱情可以由吻来促生——拥抱和接吻,是人类最伟大的发明。
在这一个吻过后,我奶奶爱上了这个洒脱飞扬的男人。
或许更早,当他说出“老子在梦里都只敢拉着手……勒脖子”这句话时,我奶奶说不定就已经倾心了。这句充满男人气息的话,比“把你和我也锁在一起吧”要更有杀伤力。
又或许是他伤痕累累的模样打动了我奶奶。时光久远,斯人已逝,我再也找不到真正的答案了。反正我奶奶沉浸在这忘情的吻里,忘了一切。
所以他们也没有看到,不远处的墙角阴影里,一个比夜色更深的影子正默默站着。影子站在那里,顿了很久,直到一辆悬浮车经过,才慢慢后退,消失在漫天飞雪里。
那一夜,我奶奶没有回宿舍,是在阿靳那个破旧的屋子里度过的。至于发生了什么,我不能告诉你。如果你非要问,我就会说我也不知道。反正第二天阿靳送我奶奶去上学,那是她最开心的一个清晨,连雪都下得柔和起来。在学校门口,他们依依惜别,阿靳抚摸我奶奶的头发,叮嘱她好好上课,然后他一步一回头地走进了对面的金融城。
我奶奶一直伫立,看着阿靳带着满面伤痕和笑容走进大门,直到身影完全消失。我奶奶这才转身。她第一次希望时间快点过去,希望黄昏早点来到,那样她就能在校门口看到她的爱人倚在自行车旁,笑容浮现,一如从前。
但她没有等到。
清晨的离别,是她最后一次见到阿靳——或者说,活着的阿靳。
放学后她刚出门,就看到一大堆人围在街中心,议论纷纷。
她左右顾盼都没有看到阿靳,便好奇地走过去,有人为她让出一条路,让她看到人群中心躺着的尸体。
是阿靳。
他已经不似人形,浑身血污,不知遭受了多少虐待。他的整个脸都已经肿了,褐色的液体凝固,衣服也在虐待中变成零散的布。他躺在地上,没有呼吸。
我奶奶跌坐在雪地里,鼻翼像被电击了一样颤抖。
周围的几个警察看到我奶奶,互相递眼色,开始驱散看热闹的人,把阿靳的尸体抬上警车,呜呜着远去。
人走了,雪停了,夜深了。
一阵冷风卷起积雪,拍打在我奶奶脸上,她才清醒过来,木然地向宿舍走回去。到了宿舍,其他女生正在聊天,看到我奶奶都停住了嘴。她也不管,径直走到床边,衣服也不脱便躺了下来。她似乎很冷,裹着厚厚的被子也止不住颤抖,牙齿也在咯咯打战。
其他女生从没见过我奶奶这个样子,想说话,却不敢。宿舍里一片沉默着,只有窗外寒风呼啸,如泣如诉。
过了几天,议员又叫我奶奶去他的中式古风别墅。我奶奶“嗯”了一声,坐上了去别墅的车。
紫砂壶依然在炉上炖着,水汽袅袅,屋子里茶香弥漫。
我奶奶一脸木然地坐在椅子上,眼睛看着议员,但目光涣散,没有聚焦。
“你怎么了?”议员温和地问。
我奶奶摇摇头。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我奶奶右颊上。力气之大,让我奶奶直接向左倒下。她还没回过神,肚子上已经挨了一脚,疼痛像电流一样窜动。
“你这副鬼样子做给谁看?”议员提起我奶奶的衣领,把她拉到面前,面目狰狞,“是为那个男人吧——那个卑贱的不自量力的男人!”
我奶奶扭头看着他,开始明白一些事情。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不怕告诉你——是我做的。我让人杀了他!”他凑到我奶奶耳边,一字一顿地说,“是我杀了他。”
紫砂壶里的水煮开了,咕咚,咕咚,盖子被水汽顶得一跳一跳。
“我看到你们在警察局门口接吻,我捏紧拳头,指甲掐进肉里才忍耐住。我碰过的东西没有人可以动,本来按照我的脾气,也要把你一起杀掉的,但我舍不得。我派人把他抓住,用了我所知道的最残忍的手法折磨他。他倒是硬气,到死都不说会离开你——当然,他说了也难逃一死。我故意把他的尸体丢在街上,躺了一个下午,就是为了让你看到。你看到了,所以你知道跟我作对是什么下场了吧?”
他每说一句,我奶奶的颤抖就剧烈一分。她咬着嘴唇,皓齿几乎将嘴唇咬破,腥甜的味道在舌尖上弥漫。
议员一边掐住我奶奶的脖子一边扯她的衣裳,我奶奶开始挣扎,但力量悬殊,被压倒在炉架旁。一滴清泪在她的眼角慢慢沁出。
“我真不明白,”议员喘气如牛,整个脸都因为兴奋而通红,像是有血要滴下来,“你是怎么看上那个杂种的!他哪点比我强?如果你早点明白,他就不会死了——是你害死他的!”
于是我奶奶不再挣扎。
她的手在炉子旁摸索,摸到了那柄炙热的紫砂壶。泪水划过她的脸颊。她握住壶柄,闭上眼睛,将满壶的沸水向议员泼过去。
我奶奶十七年循规蹈矩的人生,因这一个动作而全然破灭。当议员在地上痛苦挣扎时,她脸上没有表情,心里亦无悲喜。
只有一声叹息。
那个议员整个脸部被烫伤,血肉模糊。虽然联盟的科技可以轻松让他恢复相貌,但那沸水泼面的痛苦,依旧牢牢盘踞在他的痛觉神经里,永生不去。在以后的日子里,他每次看到晃动的液体,脸颊肌肉就会止不住地痉挛,看再多的心理医生也没用。
他把我奶奶从监狱里面提出来,对她说:“你做的事情足够让你死一万次,但我不会杀你,因为那样就太便宜你了。我要把你流放到最偏远艰苦的星球,让你这花一样的脸在日复一日的苦难中凋零,没有什么比这更让我解恨了。”说到这里,他似乎又兴奋起来,压抑住身体的战栗,说,“这是对你最重的惩罚。你在最优越舒适的地方长大,要在不毛之地垂垂老去!”
我奶奶已经被折磨了好几天,精神恍惚,没有回答。
“还有,你不要想自杀一了百了。”议员掏出一张相片,上面是阿靳骑车载着我奶奶穿过大雪飞扬的街道的动态画面,应该是由靳川偷偷拍下来的。议员把照片翻过来,对着我奶奶。照片的背面有三个字,色泽殷红,字迹潦草乏力,像是垂死之人用手指蘸血写下的。“在把他杀了之前,我问他有什么话要对你说,他就掏出这张照片,写下了这三个字。”
活下去。
我奶奶如遭雷击,掩面痛哭。
活下去。
这三个字如同咒语,在耳边低低吟唱,萦绕不灭。
活下去。
这是将死之人最后的执念,是死者对生者的嘱托。
“所以,你会好好活下去,活在苦难里。”议员把照片扔在我奶奶脸上,发出喈喈怪笑,声音有如魔鬼,“正如我所说,一切都会消逝,唯有痛苦永恒。”
不久之后,我奶奶被分配到整个联盟最艰辛的星球——芜星。她将在那里度过余生。
2
我奶奶的日记到此便戛然而止。
上面这些事情藏在古老的文字里,我看完后,沉默良久。我把日记扔在火盆里,纸页顿时卷曲,字迹被焦黑浸染,所有快乐和悲伤的往事都在火焰的舔舐中化作飞灰。
我已经花了很长时间来讲她的前半生了,或许你已经不耐烦,那我也不再占用你的时间,这个故事到此为——
不,我还要讲下去!
虽然日记已经焚毁,但我奶奶的故事并没有结束。在芜星痛苦挣扎艰难求存的日子才是我奶奶真实的写照。她做过许多难以启齿的事情,承受着别人的指责和咒骂,一直面无表情。她在茫茫黑夜中跋涉前行,没有火把也没有同伴,全靠心中唯一的信念——活下去。
现在,请你坐好,继续听我往下讲。
3
关于芜星的贫瘠和荒蛮,我在另一个故事里提到过,就不赘述了。如果你懒得去翻找,就根据以下词语来进行最糟糕的想象吧:两轮毒日,赤地千里,污水横流,民风粗鄙,荒田待垦……
我奶奶花了很长时间来适应芜星的生活。
你要知道,她从已改造数百年的宜居星球而来,那里是按照最适合人类居住的环境设计的,连紫外线都经过精心过滤,温度得到调控,人们从事文职工作,低劳动,高薪酬。而这里,一个靠农业耕耘来改造的荒芜星球,人们要用落后的农具与险恶的自然斗争,并且因为它位于联盟疆域边境,物资供给常常迟滞甚至中断。
穷山恶水出刁民,这里的人都憋着一肚子的火,打架斗殴比吃饭睡觉还常见。据说曾经有几个少年想逃离这里,被发现后,其中一个被生产队队长活活打死。
我奶奶住在低矮逼仄的宿舍里,跟同一批来的十几个女生挤在一起。她的床铺在房间角落,床板单薄,棉被散发着霉潮和汗馊味,不知用了多少年,不知被多少人睡过。她蜷缩在床上,整夜整夜地打喷嚏。到了白天,她还要穿上胶鞋,在满是臭水的改造田里耕种。她没有干农活的经历,不出几天,手掌就磨破了。
天上两颗恒星低低垂着,放出炽热光芒,像针一样刺在她的背上。晚上休息时,她只感到脊背像生锈了一样,每动一次,都酸痛得让她呻吟出来。
当然了,不管怎么说,我奶奶都是一个漂亮姑娘。漂亮姑娘在哪里都不会太吃亏的。在她来芜星的第一天,从飞船中走下来时,就引起了一大群男人的惊叹。他们终于明白,女人的脸庞可以如此精致,不是像他们以前看的女人那样巨眼阔鼻;他们见识到,女人的身材可以是高原丘陵,层次分明,不是像他们以前看的女人那样铁腿铜腰合金胸,从上到下都是一个尺寸。
作为一个漂亮姑娘,我奶奶在来到芜星的前期,尽管经过了很难受的适应期,但总体上比其他芜星女性要过得好。几年之后,她嫁给了我爷爷。(1)
关于她和我爷爷的故事,乏善可陈。他们的婚姻并非出于爱情。我爷爷在一场席卷整个星球的饥荒中立下了功劳,后来作为奖励,他得到了一座位于开发区的房子。我奶奶需要一个好住处,而我爷爷需要一个女人,尤其是漂亮女人。
我爷爷的一生也历经坎坷。他终生忘不了一个举手托腮的姑娘,即使在结婚之后,也时常帮她度过生活上的难关。我奶奶目睹了这一切,什么话都没有说。后来那个姑娘打算逃离芜星,我爷爷帮助了她,这个不负责任的行为使他被抓进监狱,关了十年。
从英雄楷模到受人唾弃的阶下囚,只在一念之间。
那时候我爸爸已经出生,躺在襁褓里,稚嫩的眼光看不到家中剧变。那所大房子被收回,我奶奶带着孩子,回到了逼仄阴潮的宿舍。
到了这里,我奶奶的人生已经几经起伏:在富贵优越的荣星成长,又被发配到苦寒的芜星;在地里艰辛工作后,住进了舒适的大房子,然后因为我爷爷,她又带着我爸爸回到了原点——哦,不,因为多了一张嘴,我奶奶的生活更加艰难。她觉得她的人生轨迹已经到了最低点。
但她错了,更难走的路还在后面。
我奶奶把孩子放在背上,弯腰劳作,一天下来几乎能够把腰压弯。但她不放心把孩子放在无人照顾的宿舍,也不敢放在机械来往的田间。孩子好动,在背篓里时常伸出手,摸着我奶奶的脸。两轮太阳放出的阳光叠加起来是有毒的,他哪怕手只伸出一会儿,娇嫩的肌肤也被灼烧得红黑一片,像滋生出了阴翳。我奶奶心疼至极,狠狠地打了一下孩子的手掌,骂道:“叫你不听话,把手伸出来!”我爸爸放声大哭,她又忍不住把他搂在怀里,一边哄一边垂泪。
尽管我奶奶艰辛劳作,宁愿自己不吃也把食物留给孩子,但不到两个月,我爸爸仍然从原来的白胖婴儿饿成了瘦小的一团,看着就硌眼。没有奶水,没有营养品,他正在迅速地失去健康。
这情况让我奶奶心急如焚。她也曾去求助过别人,但这是芜星改造最艰难的日子,人手不足,生产任务吃紧,每个人都在拼命多干活多拿补助来养活家人。
我奶奶挨家挨户地敲门,“我自己怎么挨饿都行,”她把孩子托起,让他饥黄色的面孔暴露在他人的视线里,“但是孩子不能饿,求求你。”
那个时候我奶奶才二十三岁,这对联盟其他开发星球的女孩子来说,都还是化妆逛街谈恋爱的年龄。而我奶奶已经放下所有尊严,憔悴地站在别人家门口,伸出了手。
大多数人家直接把门关上,独留我奶奶站在晚风萧索中。而那些曾经追求过她的男人,如今都成家了,他们为难地看着门外的母子,又回头看看冷着脸坐在屋里的老婆,都摇摇头,低声说:“对不起……我家里也难熬……”便把门关上了。
这其中,只有小杜顶着他妻子的怨恨目光,默默从厨房里拿了几个面包,递给我奶奶。“只有这点了……”他愧疚地说。
“谢谢你,谢谢你。”我奶奶连声说。
小杜摇摇头,叹息一声,便关门进去了。我奶奶转身离开,还没走几步,就听到小杜家里传来了尖锐刺耳的争吵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