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领头女生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洗衣液趁机往里渗,刺激得眼睛生疼。她带着哭腔说:“你……你怎么还打?”
“是谁打你?”自始至终,我奶奶语气平静无波,只一巴掌一巴掌地扇下去。
“啊?”
“谁在打你?”
女生顿时明白过来,连忙摇头,说:“没有人打我,没有人……是我自己不小心……”
我奶奶点点头,却没有放手,扯着她的头发往房间外的盥洗室走去。领头女生头皮被扯得生疼,连滚带爬地跟着我奶奶的步伐。一路上,其他房间的女生们纷纷探出头来,吃惊地看着这一幕。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我奶奶的表情仍旧沉静如水,只是拿餐刀的左手握得更紧了。
到了盥洗室,我奶奶把水放出来,一脚将那女生踹进水池里,然后转身离开。女生连忙清洗脸上的碱液,洗完后,战战兢兢地回到宿舍。
那一夜,我奶奶在床上辗转反侧。床铺被清洗过,已经烘干,还有一股淡淡的香味,但她就是没有睡意。打人的时候她冷静沉着,此时却心潮起伏,难以自持。她知道其他女生也没有睡,都支着耳朵听动静。她干脆坐起来,披衣起床,宿舍里的声音顿时如潮水退却。其他人紧张得连呼吸都屏住了。
院子里星光如水,满地流淌。荣星的大气层相对稀薄,因而夜空显得格外干净,凉风吹拂,星幕低垂,一颗颗星子近在眼前,好像伸手就能摸到一样。我奶奶走在清冷的夜色中,仰头看着繁星漫天,星子落进眼里,眸中也荡漾着星光——哦,不对,那是泪光。
是的,我的奶奶独自在深夜的院子里哭泣。
在日记里,关于这件事的心理描写不多,我只能揣度:我奶奶并不愿意打人,但其他人越来越过分,而且骂出了她深恶痛绝的“婊子”二字。她知道自己打得太凶狠,但既已出手,就不能留退路,否则后面还会受到数不清的骚扰——这种决绝的态度一直贯穿在她日后的生活里,时间够的话,后面我再讲给你听。但打人之后,她靠隐忍退让才勉强同其他人维持着的脆弱关系彻底断绝,那些女生再也不会跟她说话。她要一个人度过漫长的时光了。
我奶奶很怕独自在黑夜里行走,而且黎明还迟迟不来。
正当她为日后的孤单哭泣时,一个石子“咚”的一声跳到她脚边。我奶奶抬起头,发现院墙上不知什么时候坐了两个人,一大一小,正睁大亮晶晶的眼睛看着自己。
我奶奶满面羞红,扭头就走。墙上的阿靳急了,连忙翻身下来,拉住她的手说:“别走啊,你现在回去也尴尬,走,哥哥带你去兜风。”
也就是说,他们看到了全过程。我奶奶反而放松下来,扬起下巴,说:“我要喝酒!”
阿靳愣住了,打量着我奶奶。星光让我的奶奶有了另一番模样。好半天他才点头,说:“走,喝!”
院子外停着阿靳的自行车。他小心地把靳川抱上车后座,然后示意我奶奶坐在车的前杠上,我奶奶对这种暧昧的坐法感到别扭,迟疑不前。
“是这样的,”靳川看出了这对男女之间的微妙氛围,及时解释说,“我受伤了嘛,坐在前面很难受。”
“你是怎么受伤的?”我奶奶一直很疑惑。
“哦,被我爸爸打的,他说我妈妈偷情,说我是野种。”浑身绷带的男孩叹了口气,晃着两条细细的腿,“我妈妈让我到哥哥这边养伤,她去处理离婚的事情,可能我回去后就没有爸爸了。”
“你家在哪儿?”
“暮星。”
我奶奶听说过暮星,知道那是一颗矿产星球,联盟连改造它的兴趣都没有,只想挖空里面的KG矿。那里环境恶劣,矿工们凶狠霸道,不知道这个男孩以后会在暮星长成什么样子。她没有再说什么,侧身坐在自行车的前杠上,扶好车架。阿靳俯身上来,握住了车把,几乎是以拥抱的姿态将我奶奶护住。他开始骑车。夜色被切割开,凉风掠过我奶奶的细发,有几缕飘到他脸上,像温柔的手将他抚摸。
接下来发生的事我就不详细描述了,无非是阿靳带我奶奶到了酒吧,教她喝酒,听她述说女孩子之间残酷的竞争,在她说得泪水盈盈之时拭去她眼角的泪光。后来他们到了河边,阿靳告诉我奶奶说骂人是发泄情感的好方法,并且教她说脏话。我奶奶开始怯生生的,后来大声咒骂,那些令人脸红的词句在倒映着星光的河面上远远传开……反正就是些年轻男女约会的常见套路,并不多么浪漫,知道就好,不必了解细节。我还有别的事情要讲给你听。
第二天,我奶奶看到专车上属于自己的座位空了出来,上面干干净净。车里的其他女生都低下头不敢看她。她冷笑一声,却并不坐下,还是骑着自行车去学校。
不出意外,阿靳已经在学校门后等着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奶奶和阿靳慢慢熟悉起来,在清晨经常一起骑车去学校,然后又在黄昏碾着霞光回来。后来某天,我奶奶干脆不自己骑车了,坐在阿靳的车后座上,由他接送。
很快,冬天来临,纯白的雪花开始飘落下来。
如果事情发展到这里,你肯定会认为这是一个爱情故事。阿靳也这么认为。当我奶奶无视路人诧异的眼光,坐在他后座上轻声唱起歌谣时,他以为触摸到了爱情的模样,所以在一个大雪飘飞的日子里,他向我奶奶表白了。
他先是把她带到自己家里,请她吃自己做的饭菜。他的手艺不错,而且挑选了昂贵的食材,满桌丰盛。然后阿靳从屋子里拿出一个大盒子,里面都是自行车锁,各式各样。
我奶奶看着那些锁,没有说话。
“知道你为什么买不到车锁吗?”阿靳捧着盛满自行车锁的大盒子,单膝跪下,“因为那天我把沿路上所有的车锁都买完了。你买不到锁,所以你的车和我的车锁在一起。干脆你和我也锁在一起吧。”
靳川适时地打开老式留声机,舒缓清扬的乐曲流淌出来。我奶奶沉默地看着阿靳。这个一直以来飞扬跳脱的年轻人,在我奶奶的注视下,表情先是由诚挚变得尴尬,然后慌乱起来。他满脸通红,眼睛不敢与我奶奶对视。
我奶奶叹息一声,站起来便走。
外面风雪交加,巷子里积了厚厚一层雪,在上面每踩一步都会响起吱吱喳喳的声音,像是惊动了藏在积雪里的小动物们。阿靳的家离我奶奶的宿舍有好几里路远。她一个人走着,头上落满了雪片,冷风刮得她脸上生疼。阿靳没有出来送她。她知道阿靳再也不会骑车接送自己了。
我奶奶拒绝阿靳,是因为她知道两人是不可能的。她还没出生就注定要嫁给星舰里的高官,她所学的一切,都是为此服务的。关键是,我奶奶对自己的定位也是嫁入星舰,毕竟从小到大人们都是这么告诉她的。而阿靳,并不值得我奶奶为他放弃一切。
在我奶奶心中,最符合她对未来丈夫定位的,是那个年轻的议员。
在这个冬天的尾声,议员再次来到了荣星,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约我奶奶。上次分别后,他回到星舰,每晚都想起我奶奶的脸庞。他是参议院成员,位于人类联盟的权力最高峰,原本不应该为一个女人浪费太多精力——但我奶奶有一张会出现在他夜梦中的脸。所以他这次休假没有去温暖适宜的星球享受阳光海滩或星河流转,而是来到了被冬季笼罩的荣星。
我奶奶深知这是莫大的荣幸,更是难得的机会。抓住了,她可以跳过明年春季的选拔考试,直接进入星舰,成为人人称羡的议员夫人。
她和议员一起出席酒会,被介绍给荣星的上流人士。她矜持微笑,他谈笑风生,其他人纷纷赞叹两人简直有夫妻般的默契。
这种恭维让议员很是得意,让我奶奶娇羞地低下头。
酒会结束后,议员没有送我奶奶回宿舍,而是邀请她去他在荣星的别墅。我奶奶犹豫了一下,没有拒绝。她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她已为此做好了准备。
议员的别墅是按照古地球中式风格装修的,碧竹青翠,雕栋画梁,卧室里面还布置了屏风和熏香,还有一柄紫砂壶在炉火上烧着,咕咕的水声从里面传来。
我奶奶是见过世面的人,但看到如此奢靡的装修,也不由咂舌。
议员很满意我奶奶的反应。他揽住我奶奶的腰,俯身下去,吻上她的嘴唇。
我奶奶很不适应,但强迫着自己不去反抗。她从没有这样的经历,笨拙地迎合着。我奶奶曾幻想过她的初吻,像小说和电影里描述的那样,她以为那会是一种美好的体验,但现在,她只感到一阵窒息。
这不是幻觉——议员的手扼住了她的咽喉。
议员越吻越兴奋,脸色通红,鼻子喷着粗气。他的手扼得越来越紧。这副模样跟他在众人面前的正派谦和截然不同,像一只野兽在他儒雅的身体里苏醒。
我奶奶开始觉得不对,奋力挣扎,但她的力气在议员面前只是清风一阵。就在她因窒息而眩晕之前,议员松开了手,让她得以喘息,但随后又使劲地掐住。
“咕咕”,“咕咕”,紫砂壶的水沸腾着,水汽如烟,袅袅上升。这种变态般的接吻方式持续了半个多小时。议员似乎已经
筋疲力尽,后退几步,躺在楠木大椅上。我奶奶也浑身乏力,滑倒在墙壁下,大口地喘息。
“你……你感觉怎么样?”议员从紫砂壶倒了一杯茶,品了一口,问道。
我奶奶还未从错愕中恢复过来,揉着脖子,呼吸急促。
“我有一点小小的个人爱好,”议员轻描淡写,像谈着与己无关的事情,“就是习惯用痛苦表达爱。我相信爱情是痛苦的,所有的甜蜜和喜悦都会随着时间流走,而痛苦永远存在心中。我希望你能容忍我这个习惯。”
我奶奶浑身颤抖。她没有说话,像看着怪物一样看着议员。他的话听上去温文尔雅,他的表情处变不惊,他的眼神温柔如水——但这一切都是伪装。
完美的外表下藏着一颗虐待狂的心!
“我……我想先回去。”
议员站起来,握住我奶奶的手,说:“你害怕了吗?”
我奶奶摇摇头。
“请你原谅我。”议员单膝跪下,“我是无性人,从生理上来说我不需要女人。但我爱你,回星舰后每个晚上都梦见你,这是从未出现的。我选择去掉性征,就是为了摒弃一切欲望,专心从政,将来带领联盟政府与疆域公司抗衡。没有欲望,我的对手就抓不住我的弱点,所以我干掉了很多挡在我面前的人。但你,你是我唯一的欲望,是我的弱点。按照我的原则,我要么毁灭你,要么抓紧你。”
我奶奶浑身颤抖——从听到议员说出自己的秘密开始,她就明白自己陷入了泥潭。议员如此放心大胆地告诉她,是因为胸有成竹,我奶奶飞不出他的掌心。
“我可以送你回去,但我还会见到你,每一天。这个假期结束的时候,我会带你走。你不用参加选拔,直接进入联盟权力顶层。这不是你的宿命和追求吗?我帮你实现。”
回家后,我奶奶躺在床上,彻骨冰冷。
她知道无性人,那是最受争议的科技。一个人如果为了权力连性别都可以放弃,那他如何再去爱别人?更何况,他还有严重的虐待症。我奶奶想着以后的人生,定会像现在的夜色一样黑暗浓重,不禁落泪。
第二天,我奶奶骑车到街上,风雪交加,她的围巾向后飘荡。半路上,她遇到了熟悉的人——阿靳。其实在这座不大的城市里,他们经常遇到,只是在被拒绝后,阿靳再也没有像以前一样跟我奶奶热情地打招呼。他曾跟我奶奶一起度过了那么多浪漫时光,以为那就是爱情,但那不是。
见到我奶奶迎面骑来,阿靳低下头,加快骑速。
在两人错身而过的一瞬间,狂风乍起,我奶奶的围巾被风吹落。她脖子上那道触目惊心的红痕露出来,在漫天白雪飘飞里,格外触目惊心。
“哐当”,我奶奶身后传来自行车摔倒的声音。
这个场景十分熟悉,在我奶奶和阿靳初遇的时候也发生过一次。我奶奶依旧没有转头,继续向前骑去,但自行车被一只手拉住,骑不动了。
阿靳被摔得鼻青脸肿,但丝毫不顾自己的伤势,凑到我奶奶脖子前,仔细端详。
我奶奶能感觉到他的呼吸,温热,轻柔,像一阵夏季的风吹进了这个冬天。
阿靳骂了一句脏话,急声问:“这是怎么回事?谁干的?”
“没有,”我奶奶把头发散下来,遮住了脖子,“我自己不小心……”
“胡说!你当老子真的没文化!”阿靳打断她,“老子开始打架勒人脖子的时候,你还没学会自己穿裙子!是谁——是他吗?”
这个“他”,自然是议员了——这些天阿靳还是在默默地关注我奶奶。她没有说话。
“干!干他娘!老子在梦里都只敢拉着手的女孩,恨不得连呼吸都帮你护住,居然被他这么勒脖子!”接下来,他骂出无数的脏话,比那夜教我奶奶发泄时的脏话更脏、更愤怒,骂得自己青筋暴起。
由于这些话实在太脏,我奶奶并没有在日记里写出来,抱歉我不能满足你的好奇心。
那些脏话令人脸红心跳,想要捂住耳朵,但我奶奶却感到眼圈有些热,开始发红。她转过身,用力吸了几口冷冽的空气,在眼泪流下来之前推车走了。
那一整天,我奶奶都心绪不安,总感觉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一样。她在这种不安中熬到了傍晚。放学出门,还未走到街上,就看到了雪地上一个小小的身影。
那是靳川,阿靳的表弟,一个被亲生父亲打得骨折的男孩。他的伤好了许多,脸上的绷带撕开了,露出一道猩红色的胎记。他裹在明显不合身的棉衣中,下摆一直拖到膝盖下,脸被冻得通红,看到我奶奶后用沙哑的带着哭腔的声音大声喊道:“嫂子!”
我奶奶眉头皱起,在周围人诧异的目光中走过去,说:“你别乱……算了,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哥哥被抓走啦!”
我奶奶心头一紧,那份不安感加重了。
“他去揍那个坏人,刚揍了一拳,就被警察抓走了!我现在找不到他,我只认识你……”靳川已经哭出声来,眼泪在冻得裂开的脸上流淌。
“没事,没事的。”我奶奶抱住他,轻声地安慰,“我们这就去找他。放心,你哥哥会没事的。”
“我还没吃晚饭……”
“那我们先吃去东西,再去找你哥哥。”
当靳川一边吸鼻涕一边吃面条时,我奶奶拨通了议员的通讯模块。她恳求议员放过阿靳。
“你认识那个暴民?”议员有些诧异。他被冲过来的阿靳一拳打在脸上,以为阿靳只是不满联盟政策的暴民。这种事很常见,只要抓起来严刑拷打,杀一儆百就可以了,但他没想到我奶奶会求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