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吹拂,夕阳无力,我奶奶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
不久之后的一个夜里,我奶奶在迷糊中醒来,发现孩子的额头发烫。她的睡意在一瞬间消失,连忙起床,鞋都来不及穿就抱着我爸爸去找医生。
医生的家在营地几里外,我奶奶在夜里奔跑,脚很快就被石子磕出了血。孩子在他怀里沉沉睡着,呼吸微弱,她的手臂都感觉不到气流。她心里充满了恐惧,边哭边跑,哭声逐渐由哽咽变成号啕。“不要死,要活下去……”她大声哭着,对怀里的婴儿喊道,“要活下去……”
有夜行的人路过,被她的模样吓坏了。行人回家后,拍着胸膛,心有余悸地向别人讲述在路上遇到了一个疯女人。
我奶奶赶到了医生家。那时她的整个脚面都血肉模糊,却似毫无察觉,只是急促地拍着医生的门,带着哭腔喊:“快出来……我儿子——医生救命啊!”
医生披衣开门,满脸不悦,对我奶奶说:“大半夜的你闹什么闹?”但他看到我爸爸的脸色时,顿时急了,“孩子怎么成这样了!快进来!”
医生把我爸爸抱进卧室,给他看病。我奶奶在外面焦急地等着,她一会儿抱着手臂,一会儿蹲下来又站起。
等到后半夜,医生才满头大汗地出来,舒了口气,“你要是晚来一会儿,孩子就——现在总算保住了。这孩子营养不良得吓人,你这个妈是怎么当的?”
我奶奶又委屈又羞愧,低着头,泪水再次流了下来。
医生叹口气,也没多说什么了。医生的妻子给我奶奶倒了杯热茶,扶她坐下,低声宽慰。我奶奶局促不安,过了很久终于鼓足勇气说:“我……我没有带钱……”
“没事,不要紧的。”医生说,“只是你这样下去,对孩子也不好。”
“我已经尽力了……”
“我看得出来,只是有些事情并不是尽力就可以的。”医生看了一眼自己的妻子,犹豫一下,说,“我有一个提议,不知道该不该说。”
我奶奶诧异地看着他们。
医生斟酌着词语,说:“是这样的,我们夫妻一直没有生育,很想要个孩子。你的孩子虽然瘦弱,但只要营养跟上就会很健康。我想,如果你……我们可以代为抚养你的孩子。”
“这是我的孩子!”我奶奶的脸一下子就白了,站起来,冲到卧室里抱起孩子就跑。孩子已经基本稳定了,呼吸均匀而沉稳。他在睡梦中,对一切浑然不觉。
那一个晚上,我奶奶辗转难眠,想了很多。这凄惨的生活让她萌生死意,但耳边立刻响起“活下去”这句咒语,她忧愁叹息,坐起来,抱着儿子。窗外的黑暗慢慢地隐去,晨曦开始露出来,一点红色的霞光透进窗子照在我奶奶脸上。
她深吸一口气,抱着孩子走出去。她迎着霞光,眼睛有些睁不开,但还是走到医生家门口。医生似乎料到了我奶奶会回来,淡然地看着她。
“我想好了,孩子交给你们来养,对谁都好。”我奶奶微弱地说。
医生点点头,“嗯。放心,我会好好照顾他的。”
我奶奶鼻子发酸,正准备回去干活,医生又叫住了她,说:“我有一个条件,我想他把我们当作真正的父母,没有丝毫隔阂。”
“我不会告诉他我是他妈妈。”
“不,这不够。”医生摇头说,“这附近有那么多人都知道他是你儿子,只要你还在,他总会知道的。这会是他成长过程中的困扰。”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手术刀,扎进了我奶奶的胸膛。她的眼泪已经在这几天流干了,麻木地看着医生。
“所以你不能留在这里。”医生拿出一个包裹,递给他,“这里面有些钱,你拿着吧。去别的地方,不要再回来了。以后他就留在这里,我会把他当亲生骨肉一样对待的。我是医生,整个生产队都需要我,我有能力照顾他。”
那是一个霞光密布的清晨,破旧的改造区在晨风吹拂下缓缓苏醒。两颗恒星露出头,已经陆续有人起床,人声开始沸腾。高塔上开始释放等离子气体,用于抵挡某些致命的宇宙射线。仅有的几艘反重力喷洒机如同衰老的鲸鱼一样,在半空中缓缓游动,并将作物所需的肥料洒下来。更多的则是田间的人们,他们弯腰劳动,挥汗如雨,用最古老的农具来对抗这颗星球。
这些景象平凡无奇,只是芜星改造期中微不足道的一天。但在这一天,我奶奶背着行囊,离开了这片熟悉的土地。她面无表情,逆着人群行走,路上有人向她打招呼也不理。霞光在她身后弥漫开来,人们疑惑地望着她,看着她的背影逐渐变小变淡,直至完全被霞光淹没。

谁也不知道接下来的八年里我奶奶到底经历了什么。
人们只知道,在八年后的某个清晨,营地旁边突然多了一个木棚子。人们路过的时候,看到里面有个熟悉又陌生的人正忙来忙去。说熟悉,是因为认得我奶奶的脸;说陌生,是因为我奶奶苍老了很多,三十出头的年纪,鬓角居然出现了霜白。
我奶奶回来的消息在营地里迅速流传,很快所有人都知道了。于是,有两拨人先后去找她的麻烦。
第一拨,是生产队派去的督察人员。八年前我奶奶不辞而别,违反了《殖民星球改造法》。如果人人都随心所欲,那这艰苦的活儿就不会有人干了。督察队的头儿正是小杜,冲到木棚里,但看到我奶奶后便愣住了。
我奶奶正在钉木桌,费力地挥动锤子,然后站起来去拿新的木条。她走路的时候一瘸一拐,右腿似乎没有力气,软软地在地上拖动着。
“你的腿……”他吃惊地问,“你的腿怎么了。”
“没什么,被人打了而已。”我奶奶语气淡然。
“这些年,你到底是怎么过来的啊?”
我奶奶把几根木条夹在腋下,又拖着腿走回来,低下身子,说:“你是来抓我的吗?如果是的,就动手吧。不是的话,我要继续钉桌子了。我还有七八个桌子要做。”
小杜的脸色几经变换,最终跺跺脚,说:“你放心,现在我在队里也说得上几句话,有什么我都帮你扛着。”
第二个来找我奶奶的,是那个医生。他戴着眼镜,文质彬彬,对她说:“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是答应离开这里吗?”
“这里是我的家,我的丈夫和儿子都在这里,我不走。”这个时候,我奶奶的桌子都做得差不多了,她一边把桌子搬到屋子前,一边说,“我再也不会离开了。”
医生一怔,“可是你收了我的钱啊……”
我奶奶这才停下手上的活计,回身到屋里,拿出一个包裹给医生,说:“这是你当初给我的钱,拿走吧。”
医生把包打开,果然看到里面一叠整整齐齐的联盟通用币,只是已经很旧了,装钱的镂空聚酯盒已被磨损得失去了棱角。但看得出来,盒子从没被打开过。
“这……”他不知说什么好。从我奶奶的现状看来,这几年她必然颠沛流离,历经人间艰辛,但她居然始终没有动过这笔钱。
医生也无功而返。
我奶奶把七八个桌子一字排开,放上碗筷,在木棚前摆起了饭馆。这在生产队是破天荒的事情,人们生活的一切目的都是尽快将这颗星球改造成人类宜居地。每天早上出门干活,晚上回屋休息。我奶奶的行为已经偏离了这个共同目标。
但这个时候的我奶奶,已经不像以前一样脆弱。她有行动力,有手腕,有耐心,整日整日地在生产队领导的办公室前守着。“我已经是残疾人,干不动那些重活了。”我奶奶把右腿裤管
卷起,展示她那因严重萎缩而变得可怖的小腿,“但是我还可以发挥余热。我学会了厨艺,开饭馆能让其他人偶尔换换口味,提高工作积极性。这也是做贡献。”
小杜也不断为我奶奶说话,领导们思考良久,终于点头。
我奶奶成了生产队第一个不用下改造田的人。刚开始人们对她的饭馆敬而远之,但很快,他们路过的时候,闻到里面传出来的诱人香味,不禁放慢了脚步。
终于,有人禁不住诱惑坐到了棚子下,叫我奶奶下一碗面。他将信将疑地夹起第一口面条,放进嘴里,然后忍不住发出一声满意的呻吟……此后,我奶奶的饭馆便挤满了人。
看来,这八年里,我奶奶不仅遭受了难以想象的痛苦,也学会了精妙至极的厨艺。
我奶奶的生意越来越好,木棚换成了木房,然后在第二年的春天来临时又改建成了储氢复合板房子。她终于不会在雨夜里被渗下来的冷水淋湿全身了。
我奶奶在努力挣钱活下去的同时,也经常到医生家附近转悠,遥遥地看一眼那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她儿子,也就是我爸爸,已经到了活蹦乱跳四处惹麻烦的年纪了。他并不知道自己真正的母亲是时常鬼祟地躲在远处的瘸腿女人。他其实早就发现了我奶奶,问医生:“爸爸,那个瘸子是谁啊,老跟着我?”
医生看一眼我奶奶,牵起孩子的手,低声说:“别理她,只是一个疯婆子而已。”
当然,我爸爸后来还是与我奶奶相认,并且无悔地照顾她的后半生。只是,这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我爷爷在不久之后出狱了。他为了让心爱的女人逃离这颗星球,入狱十年,再出来时已经物是人非。他打听到我奶奶的住处,背着简单行囊,在春风骀荡中欢快地走着。他在牢狱中进行着更加艰苦的劳动,背都已经驼了。一路上有不少人见到他,先是惊疑,认出他后纷纷打招呼,但我爷爷没有停下脚步,他大声说:“我出来了,我要去找我老婆和儿子——我有十年没有见他们了!我要开始新生活啦!”他的声音混在春风里,吹向四方,每一个听到的人都能感受到他的激动和喜悦。
然而,当他敲开我奶奶的家门时,我奶奶只看了一眼,就把门关上了。
这对分开了十年的夫妻,各自站在一扇门的两边,如同隔着深渊。
“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的。”门里面,我奶奶说。
门外面,我爷爷脸上的容光渐渐消隐,嗫嚅着什么,但听不清。他等了很久,直到两颗夕阳斜斜地垂在天际,门依然没有打开,他叹息一声,转身离开了。
此后的几十年里,他们一直没有联系。两个曾经同床共枕的人,已经形同陌路。
我奶奶的饭馆越开越成功。那时候已经到了星球改造的高潮阶段,人们变成机器,在田间野外夜以继日地劳作。芜星负责人决定在半个世纪内让星球达到宜居标准,从而结束漫漫数百年的改造期。在这种大形势下,人们普遍生活困顿,而我奶奶因为生意红火,已经过上了相对富裕的生活。
但,命运似乎是我奶奶的敌人。
它用如同黑渊般的双眼俯视她,每当她开始尝到生活的甜味时,一抹阴冷笑容就会浮现在命运的嘴角,然后用它那骷髅般的手指把我奶奶的命运拨到另一条道路上。
这一次,噩运是以洪水的形势出现的。
为了缓解芜星的用水紧张,他们费力捕获了一颗划过芜星近轨道的彗星,将之融化,把巨量的水储存在营地外的大堤内。这其实很不合理,首先水应该分开储藏;其次它们不该放在地势高的地方——其实也不能怪谁,芜星常年干旱,他们没有应对水患的经验。
意外出现在一个雨夜。这是芜星罕见的天气,大量云层累积,电闪雷鸣,暴雨如注。堤坝里的水位迅速升高。然而雨太大,连警戒灯的红光都被淹没了。致命的一击来自一道闪电,它正巧劈在堤坝上,一个细小的口子出现了。水流从缺口里渗出来,逐渐变大,最后“轰”的一声,整个坝面被冲开。水流汹涌而出,如一群狂奔的野马般向不远处的营地冲去。
那时我奶奶正在熟睡,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了鬼哭狼嚎般的声音,夹杂在雨声中,分外瘆人。
“快跑啊!”有人在喊,“洪水来了!”
洪水是个陌生的字眼,我奶奶没有太在意。但外面越来越混乱,透过窗子,隐约可见人影纷乱。我奶奶咕哝着什么,披衣起床。一道惊电在她开门时猛然闪过,天地彻亮,这一瞬间,她看到了几十米高的水墙正在向这边压来。
洪水在下流的过程中积蓄了巨大的动能,来势汹汹,雷鸣和电闪都在为它助威。人们疯狂地往后跑,来不及逃走的人被水浪击中,拍在墙壁上,直接被震碎内腑而死。这个营地的住房大都年代久远,且材质简陋,洪水一路呼啸,沿路上的房屋成片成片地倒塌。
我奶奶吓了一跳,扔了雨伞,拼命往屋顶上爬。她的右腿已然萎缩,使不上力,但剩下的三肢像上了发条般,一起用力,支撑着她的身体飞快上蹿。
她刚刚爬到屋顶,抱住顶上的尖角,巨浪便迎面扑来!整个屋子一震,我奶奶的身体也随之甩动,幸亏死死抱紧才没被甩出去,但她也被震得五脏剧痛,险些喘不过气来。
这屋子是用储氢复合板制成的,虽然轻薄,但质地牢固,加上筑基很深,居然正面挡住了洪水的冲击。水被房子切开,分向两边,继续滚滚而下。
大雨倾盆,雷声震天,房屋仍在摇晃,但我奶奶已经稳住了身体,慢慢地坐起来。她浑身都被雨水浇透,衣服变得又冷又重,紧贴在身体上。
她开始只是木然坐着,头发耷拉,脸上雨水流淌,淌过她过早出现皱纹的眼角,盈满眼睛,看上去像泪,但其实不是。
我奶奶没有把屋门关紧,洪水冲进去,卷走一切。在不断闪现的电光中,她看到家电在洪涛中载沉载浮,桌椅迅速地流向远方,饭店的所有设施都被冲走或报销了。
然后她就愤怒起来了!
她扶着顶墙,颤巍巍起身,瘦小的身体在狂风暴雨里站立不倒。闪电照亮了她因愤怒而变得扭曲的脸。
“你非要看着我死才肯收手吗!”她对着乌云汇聚的夜空大喊,雨水顺着脸庞流进她嘴里,内外皆寒,“我都已经这样了,我没有丈夫,我失去了儿子,我一个人孤苦伶仃,你还嫌我不够惨吗?”
“轰”,一道枝状闪电划过夜空,她的脸色被照得惨白。
她仰头大喊,状若疯狂,“你看看我这条腿,是被人活生生打断的啊!我只是想捡起一个他们掉在地上的馒头吃,他们就用钢条,从我的脚开始一寸寸往上打,一直打到膝盖。当时你就看着,任由这一切发生!现在,你又把我辛辛苦苦建起来的家冲走!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要这么对我!”
她的声音又尖又锐,像刀子一样刺进雷声雨声里,远远传开。再大的雷雨也遮不住她凄厉的喊叫。一些在水中挣扎的人听到了她的声音,诧异地扭过脑袋,看着我奶奶在暴雨洪水中仰头怒骂。
后来他们回忆起来都说,从没见过一个人有这么愤怒的模样,好像她把对老天爷一生的怨恨都发泄出来了。
“有本事你就弄死我吧!”她伸手指天,大声骂着,封存在久远记忆里的脏话脱口而出,竟比雷电还响亮。这些脏话是曾经某个人教她说的,字字恶毒,让人脸红。
雷声大了起来,闪电一条条蹦出,似乎回应我奶奶的咒骂。最近的一道闪电就劈在她身前十几米的铁柱上,但我奶奶毫不变色,喊道:“你瞎了眼吗,再劈得准一点儿吧!”
这时,天地之危终于出现!第二波洪峰在夜幕掩护下悄然袭来,撞上我奶奶的屋子,“轰隆隆”一阵响,她的房屋终于倒塌在洪水中。她在下滑的屋顶盖板上打了好几个滚,头破血流,然后一头掉进洪水里。
罢了,就这么结束吧。
那一刻,她感到如山如海般的疲倦向她压过来,四肢垂下,浑身乏力。她在水里下沉,被水流裹挟着,不知撞到了多少东西,头晕乎乎的。她闭上眼睛,安静地等待着胸腔里的氧气被耗尽。意识开始模糊,死亡藏在混乱的水流中,慢慢地向我奶奶聚拢过来。
或许这一次,我奶奶开始向一直笼罩她的悲惨命运妥协了。
意识坠入深渊,在光怪陆离的视野里,我奶奶却看到了一个年轻人。他站在灰沉沉、雾蒙蒙的彼方,含笑不语,目光穿过尘雾落到自己身上。我奶奶以为早已将他的样貌忘却,但此时才知道,他的样子已经深深地刻在心里,多少年时光消磨,依然栩栩如生。
我奶奶的鼻子突然有些酸。
“活下去。”他说。
你说得轻巧,我奶奶弥留之际,心想,这种活法,谁能熬得下去。
他又重复了一遍,说:“活下去。”
我奶奶点点头。一切幻象消失,四周只有郁黑色的冰冷的水,她鼓起最后的力气,手脚挥动,让身子向上浮起。
“哗啦”,我奶奶破水而出,大口呼吸,柔软的带着香甜味道的空气涌进她的肺部。

洪水过后,人们怀着悲痛的心情收拾残局。
驯服一颗星球并不容易。在改造芜星的漫长时光中,天灾人祸从来不曾缺席,几代芜星人在不断的斗争中繁衍下来。无数人耗费终生,洒下了青春热血,才让这个浩大工程的车轮持续不断向前转动。
而整个人类联盟,浩荡的疆域版图,就是以这种方式被一点点扩大的。
他们对灾难已然麻木,水退之后,立刻开始了重建工作。我奶奶辛苦好几年的积蓄在洪水中被冲荡一空,她叹息一声,又开始钉木桌子。
咚咚咚,咚咚咚,那单调的敲击声,是她对悲惨命运的抗议。我的奶奶,这个一生艰苦的瘦弱女人,以她特有的方式,一次次在噩运折磨中重新站起来,继续佝偻着前行。

她后来又经历了许多事情,颠沛辗转,几经起伏,恕我不能一一讲给你听了。或许是那个议员的诅咒,悲惨命运一直伴随着我奶奶,像一位故人,不离不去。但即使她的儿子后来被人活活打死,即使她几番一无所有,在最艰难的日子里,她也没有放弃求生的念头。命运可以轻易打倒她,但不能阻止她爬起来。
活下去,已经成了她的执念。
很多年以后的一个下午,阳光慵懒,饭店里没有客人,我那已经一百二十多岁的奶奶正靠着墙角打盹。
一个满面风霜的旅人走进饭馆,希望我奶奶给他做一碗炒饭。我奶奶应了,刚要转身进厨房,却被旅人叫住了。
他长久地看着我奶奶,突然笑了,说:“嫂子,好久不见。”
我奶奶诧异地打量他。他的脸很熟悉,但漫长岁月已经在记忆里积下了厚厚的灰尘,许多往事都已失散,许多故人都已零落。旅人淡然地看着她,耐心地等着。突然,像一阵风吹开了灰尘,记忆露出了底色。
我奶奶迟疑地说出那个名字:“阿川?”
旅人露出笑容,说:“是我,嫂子。过了这么多年你还记得,过了这么多年你还活着。”
我奶奶突然失去了力气,坐倒在地上。浊泪从她满是皱纹的眼角流出,划过脸颊,滴在尘土里。自从她被医生逼走之后,她就再没有哭过了。但现在,泪水不断涌出,怎么也止不住,似乎是要出来跟久违的故人打招呼。
旅人伸出手,在我奶奶头上抚摸。他摸到了杂草一样的头发,枯松又苍白,它们长在一颗瘦小枯萎的脑袋上,在很久之前就已经失去了活力。他低下头,看到我奶奶的右腿,那里只有空荡荡的裤管。
“你老了,嫂子。”
我奶奶默默地流泪,过了好久才说:“但你却很年轻。为什么你一点都没有老呢?”
旅人笑笑,没有回答。他脖子上挂着红色吊坠,里面有某种比沙子还细的东西在晃动。他自有他的故事,但太过漫长,无法讲给我即将死去的奶奶听。
“你来这里做什么?”我奶奶问。
“我在游历。我在联盟的星球间游历,暮星、地球、火星、希尔星……哪里都有我的足迹。嫂子,我是星海间的旅人,脚步从未停下。”旅人的声音很轻,但字字都落进我奶奶的耳朵里,“芜星是我的第七十几站,或许是一百多站,我记不清了。我在这里待了很久,正准备离开,没想到遇见了你。真巧,像是命运的安排。”
我奶奶边点头边哭,哭着哭着,又笑了起来。
她抹去眼泪,说:“我去给你做炒饭。”她已经年迈,拄着拐杖,走路时颤颤巍巍,似乎一阵风就能将她刮倒,但她还是走进厨房,系好围裙,流泪将金黄的饭粒倒进加热锅里。
在等待的过程中,旅人掏出一只口琴,轻轻地吹起来。
那个黄昏到来的时候,旅人向我奶奶辞别。我奶奶靠在墙角里,看着他逐渐淹没在晚霞里的背影,嘴角扬起一抹微笑。
“真巧,像是命运的安排。”她耳边回荡着旅人的话。
是啊,联盟的疆域横跨亿万光年,居住星球不计其数,两个失散的人,能在一家小饭馆里相遇,概率小到连星舰主电脑都算不出来。唯一的解释,便是命运牵引着他们走到一起。
这是命运送给她的礼物。
到这里,我奶奶的故事就结束了。我无意给她的整个人生做一个总结,这没有意义,我奶奶也不会喜欢。我只觉得感慨:命运是她终生的敌人,她这一辈子都为了生存而斗争着,在她死去的那一刻,才终于与命运握手言和。
晚霞凄艳,霞光游荡在我奶奶嘴角的皱纹里,让她的笑生动起来。“谢谢。”她的头慢慢地靠在墙上,轻声说。
晚风大了些,吹动我奶奶的苍然白发,似乎在回应。

 

后 记
阿 缺


有那么一阵,我会接到邀请,去一些学校讲座。
其实并没有多少干货可以分享。不写小说的时候,我是个非常低俗且无趣的人,在街上遇到了,你都会皱眉绕开;而写小说时,勉强超然一些,但依旧无趣——趴着敲键盘,也很难有趣起来。
但还是去参加讲座,主要是贪恋人群的热闹。想见到更多的科幻迷,尽管可能不会直接交流,绝大多数也只是一面之缘,再难相见。但看着跟自己一样的人,会莫名心安一些。
而这些讲座中,经常会被问到一个问题。
“科幻到底有什么魅力?”
对这个问题,我有标准答案:因为读科幻可以让人挣脱现实桎梏,打开视野,加深对时空的理解,保持对宇宙的敬畏。科幻能饲养自己的求知欲和想象力,让我们比读其他类型文学的人更了解科学。在这个世界被科技日新月异地改造着的年代,科幻是让你能站得更高更稳的磐石。
这既是标准答案,也是读者朋友们想听的答案。每一次,我也都这么回答。
你看,我说过我无趣,没骗你吧?
但在这本书的后记里,我应当向你坦诚:就个人体验而言,我对宇宙的宏大、人类命运的忧思以及技术对人性的侵蚀等命题,都无法共情。这不是这些科幻作品的问题,是我自己的问题,原因复杂,下本书再聊吧——如果还有下本书的话。
我能体验到的科幻的魅力,只在于它的浪漫。
是的,浪漫。
这是一个你不常在与科幻有关的场景里能看到的词。这也是个小里小气的词,怯生生的,只能躲在“科技”“宇宙”“史诗”未来“这些庞然大物后面,哪怕偶尔冒头,也会受到讥笑。但对我,它的确存在,且一直维系着我的科幻阅读与创作。我现在试图向你表明为什么它会有这种吸引力。
就像前面说的,科技缩小了世界,网络覆盖这颗狭小的星球。一个手机,就能把时间和空间缩进网格里。触屏界面上的按钮,成了人类新的肢体;可以冒险的地方越来越少;未知之地被网络蚕食;大多数人在都市里出生,也将在水泥中死去。而在这短暂的几十年里,人们只能从互联网里来更新认知,而网络资讯,又是如此贫乏。所有的热点,都发生过;所有的时尚和潮流,都是陈旧事物的借尸还魂。
当然,我并不否认如今的便利,我自己也是真香党。只是偶尔想想,还是觉得遗憾,这个年代不容易发生浪漫、决然、富有冒险精神、离开了便无法回头的故事。而这些故事适合的场景,是星辰大海,是科幻。
所以我爱科幻,尤爱科幻几大经典类型中的太空歌剧。
在银河尺度的舞台上,距离和空间再度恢复了它们的庄严,是难以逾越的存在;曾被科技膨胀得忘乎所以的人类,重新成为虫子。
要去往下一个星球,就要做好永远无法回到故乡的打算。
错过了这间酒馆里遇到的人,在十亿星辰里,再碰上的概率就几乎不存在。
道路不会有尽头,前方永远是未知。飞船把文明的种子带到陌生的星球,埋下去,又立刻赶往下一个目的地。你在深夜抬头,所有闪烁的群星,都是人类文明的荣光。
而在这样的背景里,有一个人,搭载着不同的飞船,在每一颗星球留下足迹。他疲倦,但永远兴味盎然;他渺小,但浩瀚的星云都是他的朋友;他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但孤单的时候,只会掏出一张因老旧而掉帧的液晶照片。
这是我心中浪漫的极致。
也正是因此,在很早前,我就想写下这个人的故事。我记得大学军训时,在烈日下咬牙站军姿,我就是靠在脑海里排演这些故事的情节,来让自己挨过这些时间。往往一个故事排演完,一上午的军姿就结束了。
后来每次等公交或等人时,也会发呆构思。只是随着环境变化,心境也与旧日不同,想的故事也变了。你在本书里看到的这六个故事,跟当时军训时构思的,就已经完全不同了。倘若我现在重新开始写,也会是新的故事吧。
但故事的内核,和每一次试图去营造的那种氛围,都一以贯之,从未改变。
这本书里,我想呈现的是一个人在星际年代里极富浪漫和冒险精神的一生。而一生太过漫长,我自己也只走了不到三十年,体验不够,笔力也不足以驾驭这么大的体量,所以构思了那么多年,却一直没有动笔。
在这里,就不得不提的是对本书影响很大的“追随”三部曲。这是路内老师的作品,虽然题材不是科幻,但它提供了略为取巧的写作思路——在“追随”里,路内老师是用三本书,讲述了主角经历的三个时期。尽管书中主角的身份变化,所爱的人也都不同,但读者会心有灵犀,知道三本书的主角其实都是作者思想的延伸。
于是,我也截取靳川生命中六个重要阶段,将之串起。你可能会看到在不同的故事里,主角的性格截然不同,倘若使你感到突兀,我很抱歉;但我的本意,是觉得人在不同阶段,性格确实会有变化。二十岁和三十岁的时候,他是不同的人,而中间那些琐碎的改变,我又没有兴趣去写。
不过我现在意识到了这个麻烦,而又得益于这本书的形式,使我可以在中间和之后添加新的故事。这并非亡羊补牢,因为我也不愿靳川的冒险就此结束,写这篇后记时,我也正写着靳川帮卷卷筹钱时经历的一次冒险。完成后,可能会以外传的形式出现。
最后,非常感谢本书的责编姚海军老师。过去的几年里,姚老师对我的写作提供了非常多的帮助和指导,具体到本书,当看到返给我的文档里那些密密麻麻的标注时,让我既感动又惭愧。还有负责校对的魏映雪老师,在周末的清晨跟我逐一核对书中的用词和造句,非常细致与专业。能有这样的合作,是我的荣幸。
而最感谢的,是您的阅读。让我们下一段旅程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