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了,好奇并不能成为窥视的理由,但我就在奶奶的骨灰旁翻看她的日记,如果她有异议,就会告诉我。她现在沉默着,所以我认为她允许了我的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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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奶奶在十七岁的时候,就已经是公认的美人了。她很漂亮,身材也好,走在哪里都会吸引男人们的目光。当然,作为她的孙子,我这么说显然很不适合,但我说的是真的。我看过奶奶初到芜星的视频,全息光影里,她走在一大群少女中间,是最出挑的一个。晚霞也不及她的明艳,夜色也遮不住她的婀娜。
当时我并不知情,两眼冒星,对别人说:“嗨,这妞真棒!”立刻有上了年纪的人敲我的脑袋,说:“别乱说,她可是你奶奶!”
那天我回家之后,看着缩在角落里的奶奶,实在无法把眼前这个干瘦苍老的妇人与视频里明媚娇艳的少女重合起来。时间真是所有女人的天敌。
我奶奶的美丽并不是源自遗传。当时有一批雌性受精卵在实验室里孕育,联盟的主电脑按照人们的审美标准,对它们进行基因优化。所以这些女人还未出生就注定了美丽,要在已开发星球接受培训,学习各种女艺,长大后按等级分配到各星球嫁人生子。当然,这种行为后来遭到抗议,不得不取消。这是后话了。
基因优化也分等级,我奶奶的各项基因被电脑精心修改过,属于最优先级,所以她学习成长的地方是荣星,联盟最早开发完善的星球,条件优渥,气候适宜。我奶奶每天都要到离宿舍几公里路外的学校,学习成为贵妇人的各种技艺。
她是在一个清晨遇到那个男人的。
抱歉花了这么久才讲到正题。我完全可以在第一句就说“我十七岁的奶奶遇见了一个男人,而他并不是我的爷爷”,这样或许会更吸引你往下看。但那样的话,对我奶奶不尊敬,因为在她后来的日记里,曾无数次提到初遇的情景,尽管文笔稚嫩,仍能看出她觉得那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时刻。
因为她的整个人生都因此发生了变化。
然而当时我奶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心里想的是,上学要迟到了。其他女孩子把专车车座占满,用嘲弄的目光看着她。她只好借了一辆自行车,在专车后面追赶。
嗯,我知道你要说什么——相信我,自行车是永不过时的交通工具。即使人类走出地球,进入了大拓荒时代,即使离子轻轨摩托、转矩变速飞车、反重力平台以及一大批名字冗长的高科技车辆已经普及,自行车仍然保持着旺盛的生命力。它是优雅的工具,轻便、环保,还能锻炼身体,每个殖民星球上都有它辘辘的车轮转动声。如果你还不信我,那请你努力地活到我这个年代,到时你就会因你的多疑而惭愧。
现在,让我们把注意力从自行车转回我奶奶身上。
我奶奶骑在车上,晨风在她两颊边掠过,她的发丝向后扬起。已经有些迟了,所以她骑得很快,耳边风声簌簌,超过了一辆又一辆自行车。当她超过一个穿衬衫的年轻人时,听到那人发出了“嗷”的一声惊呼,似乎十分不满。
年轻人也加快了速度,从后面赶超过来。“嘿,你个小姑娘胆子倒不小,敢超我的车。”那人得意洋洋地与我奶奶并行,嘴里骂骂咧咧,“谁不知道我是附近有名的凶神恶煞,只要我在街上骑车,别人都得——”
他突然看清了我奶奶,怔住了,话也停在嘴里。后来我听说,一个美丽女人在晨风中的脸,不能轻易去看,否则就会迷恋。这是魔鬼般的规律,没有科学根据,却在我日后的生命里一次次应验。
这个年轻人显然也是这个规律的证明。因为他不但忘了说话,更忘了骑车,“啊呀”一声,连人带车摔倒在地上。
我奶奶吓了一跳,往后看了一眼,却没有停下来。她有些害怕,更要赶着上学,脚下不停,在晨风中驶得远了。
而她到达学校门口后,又出现了另一件麻烦事——放在自行车后座上的车锁不见了,或许是在骑车途中被颠得掉出来了。这让她很苦恼,因为跟自行车一样,自行车偷盗者也保持了旺盛的生命力,有车的地方就有小偷。而这是借别人的车,我奶奶不能丢了它。
正当我奶奶满心烦恼时,另一辆自行车停在了她身旁。摔得鼻青脸肿的年轻人跳下来,把手插在裤带里,仔细打量起我的奶奶,说:“你需要帮忙吗?”
我奶奶眉头皱得更深了,摇摇头,没有说话。
“你是不是害怕我?”年轻人解释说,“不用害怕,你去打听打听,谁不知我是附近有名的好青年,温文尔雅,乐于助人。别人的偶像是联盟将军,但我从小就崇拜一个叫雷锋的古人,你听说过雷锋吗?”
我奶奶不知道他说的是谁,看到学校已经快关门了,有些焦急,说:“你有多的车锁吗?”
“没有。”他摊摊手,“我只有一把。”
我奶奶气急,鼻子都红了,转身不理他。
“可是,这把车锁可以锁住两辆车。我们的自行车锁在一起,就不要紧了。你是这所女校的学生吧,我在对面金融城上班。你放学,我下班,刚好把车锁打开。”
学校已经开始响铃了。这所学校专门培训经过了基因优化的女孩们,以严格知名,迟到了会扣分,而毕业的分数会影响以后的分配。优秀的女孩们被分到星舰或者地球上,与联盟议员成婚,或者有机会认识疆域公司高层,而低分的则要去艰苦的未开发星球,与满是汗臭的工人一起,在贫瘠的土地上艰难生存。
“那……那谢谢你了。”我奶奶咬着嘴唇,点点头。
“好嘞!”年轻人吹了吹口哨,擦破皮的脸上满是殷勤笑容,“交给我吧。对了,我叫靳泽,你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也可以用更亲密的叫法,阿靳,小靳,靳哥哥,亲爱的阿靳,温文尔雅的靳泽,努力上进的靳泽,人们的好朋友靳泽……”
后来我奶奶的日记里,一直用阿靳来称呼他,所以我们也用这个名字吧。
在阿靳喋喋不休的话语中,我奶奶红着脸走进学校。她踩着最后一声铃进了教室,其他女孩子都有些失望,冷冷地看着我的奶奶。我奶奶知道自己深受排挤,没说什么,找了角落的空座坐下。
晚上她出校门,一眼就看到安然无恙的自行车,以及正在一旁等待的阿靳。“嗨,你终于出来了!”阿靳快活地打招呼,“快过来,咱们回家。”
谁跟你“咱们”,还回家!我奶奶嘴角抽动,心里愤愤不已,走过去扶着自行车,却发现车锁还锁着,两辆车连在一块儿。“你把锁打开!”我奶奶说。
“嗯,你先吃冰淇淋。”阿靳变戏法般拿出一个冻酸奶冰淇淋,“我跑了好几家才买到的,送给你。”
“不要。”
“你吃吧,吃了我把锁打开。”
我奶奶无动于衷,阿靳的手定在空气里,只有冰淇淋横在两人中间,奶油流动,很无辜的样子。
一些金融城的职员路过,看到这个情景,纷纷笑起来说:“阿靳,这是你女朋友?闹别扭呢?”
阿靳点点头,语气很苦恼,“唉,女孩子都这样,爱闹,没办法……”
同事们笑得更大声了,挤眉弄眼地走过。我奶奶气急,低声说:“你胡说什么!”
“你吃冰淇淋,吃了我们就走。”
再僵持下去的话会有更多人看到。无奈,我奶奶只能接过冰激凌,舔了一口。香甜的奶油味顿时在舌尖流淌,沁满全身。因为要保持身材,我奶奶从小被教导不能吃高脂食品,但冻酸奶冰激凌低脂肪,口感好,让我奶奶一瞬间有被击中脑袋的眩晕感。
阿靳乐呵呵地把锁解开。他脸上好几处擦破了皮,我奶奶看着都觉得疼,他却满是快乐的表情。我奶奶清醒过来,把吃了一半的冰激凌塞回他手里,飞快地骑车走了。她的脸有些红,或许是晚霞照在上面的缘故。
沿路上,我奶奶想去买一把车锁,但奇怪的是,所有的店铺里的车锁都卖光了。
第二天,女孩子们又把车座占满了。其实专车给每个人都安排了座位,但她们故意在我奶奶的座位上踩踏,放满杂物。我奶奶不愿去争,只有自己一个人去上学。
她再次把车骑到校门口,阿靳已经等着了,老远就招手,“快,过来,我都要去上班了。”
我奶奶有些发愣,看着阿靳熟练地把两辆车锁在一起,拍拍车座,转身去上班。好像这一切理所当然。我奶奶接受的是贵族式的矜持教育,永远与人保持距离,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自来熟——或者说这么不要脸的人。
“晚上见。”走之前,阿靳还不忘说了这句。
接下来的一连十几天,我奶奶的车都和阿靳的车锁在一起。从她的日记看来,她对阿靳慢慢放下了戒心,觉得阿靳虽然无耻,但也算无害。
有一天,阿靳的车后座上多了一个缠着绷带的小孩。“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表弟,叫靳川。”阿靳摸着小男孩的头,对他说,“这是——咦,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我奶奶没好气地说出了名字。阿靳“哦”了一声,对男孩说:“你叫嫂子就可以了。”
“嫂子。”男孩认真地说。他很虚弱的样子,绷带一直缠到头上,手和脚都软软地垂下来。但他的眼睛很大,睁开来看着我的奶奶,里面映出她的模样。
我奶奶本想斥责,但看着男孩的可怜模样,心里软得跟棉絮似的,只说:“你不要听你表哥的,他是个无赖——你们是表兄弟,为什么姓氏相同呢?”
“我爸妈离婚,我跟妈妈姓。”
我奶奶默然。她在实验室里孕育而生,没有血脉的概念。但她知道父母离婚对孩子的伤害。她摸着靳川的头,这个十七岁女孩的心里,发出轻声叹息。
“阿川听说你特别漂亮,吵着要来看你。”阿靳说,“小小年纪,就不学好。”
“你比我哥哥形容得还漂亮。”
在这哥儿俩的配合下,我奶奶终于忍俊不禁,笑了起来。阿靳适时地说:“一起回去吧。”
于是,两辆自行车在暮色浓重的街道上行驶。车轮滚过青石板路面,一些鸟从高楼后飞起来,又隐进夜色里。高楼在四周耸立,一面面墙壁上巨屏的画面变幻着,而空中有无数飞车驶过,曳出一道道流光,像是给夜晚拉开了五彩斑斓的帷幕。荣星已经改造完成数百年,环境很像旧时代的地球,夜空中有星星一颗颗亮起。靳川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晃着腿,吹起了口琴。虽然曲调简单,但琴声清越,在夜色里回荡。
一路上,阿靳不断跟我奶奶搭话。他说他是在荣星上长大的,很早就辍学了,现在在金融城担任重要岗位负责人,轻轻松松挣大钱……他说的话我奶奶其实都不关心,只在晚风中点头。
后来他们分开,阿靳载着靳川驶向一条狭窄的胡同。我奶奶知道胡同通向贫民区,阿靳住在里面,说明他并不像他说的那样能挣到很多钱。他在金融城上班,但或许只是一个保安。我奶奶轻笑了一声,向宿舍骑去。
几天后,一位来自星舰的年轻议员乘穿梭飞船出现在荣星,欢迎晚宴在当天举办,无比盛大。除了高官贵妇要出席,美艳少女也少不了,我奶奶作为优化美女的代表,也受邀参加。
现在你明白了,这便是我奶奶深受排挤的原因——她的成绩和相貌最优秀,哪怕是花瓶,也是一堆花瓶里最耀眼的。
接到通知后,我奶奶淡淡地应了一声,开始准备服装。其他女孩子窃窃私语,打量着我奶奶,眼神里像含着毒药一样。
在宴会上,我奶奶不出意料地成了众人关注的焦点。许多男人端着酒杯过来,但听说她是优化美女中最出色的,以后要回星舰嫁给权贵,便都神情尴尬地退下了。他们在荣星上是社会名流,但一旦涉及星舰,他们再大的权势也不值一提。
唯一够身份的,就是那位年轻议员了。他一边冷笑,一边看着不自量力的男人们纷纷上前,又纷纷退下。到最后他觉得自己该出场了,便整理好昂贵西装的领口,走到我奶奶面前。
我奶奶学习过贵族礼仪,矜持地与议员交谈。我奶奶知道议员的身份:他是星舰最高权力层参议院的成员,最年轻的一个,最有潜力的一个。优化女性的最好归属,就是嫁给他。
他们聊得很开心。我奶奶的美丽优雅,议员的风趣沉稳,相互都给对方留下了美好印象。宴会后,议员推掉了媒体采访和政治会谈,专程送我奶奶回去。这种待遇让所有人都羡慕地看着我奶奶的背影。
外面天冷,议员绅士地把西装披在我奶奶身上,遮住她在夜色中瑟瑟发抖的裸肩。他把她送到宿舍门前,有礼貌地告辞离去。
我奶奶回到宿舍,立刻感觉到了同房间其他五个女生的敌意。她看到自己的床被揉成一团,上面沾满了脚印、污泥、唾沫和一大堆难以言述的黄褐色污渍,柜子里的衣服也被丢在地上,剪得七零八落。
我奶奶环视那五个女生,她们的脸上并没有惭愧之色,只有得意。其中一个领头的女生“哼”了一声,说:“你看什么,再看我弄瞎你的眼!”
我奶奶收回目光,把衣服一件件捡起来,叠好,放进柜子里,然后她又把床上被弄脏的被子扯下来,丢进洗衣器。她做这些事情的时候面无表情,仿佛一切都不能打扰她的淡然。
领头女生嘲讽说:“一张死人脸!真不知道那些男人怎么想的,喜欢这种货色!恐怕是因为骚吧,隔老远一闻就知道是个小婊子!”
我奶奶像是没有听到,弯下腰,用盆去接洗衣器喷口里流出来的洗衣液。淡蓝色的黏稠液积满了整个盆,她的表情在里面荡漾。
“一股子骚气!”领头女生见我奶奶不敢回嘴,有些得意,“小婊子你听好,以后给我老实一点,不然我把你嘴撕——”
我奶奶转身把满盆的洗衣液向领头女生泼过去,碱性液体一瞬间淋满了她全身。在所有人的惊骇中,我奶奶一把揪住女生的头发,有些滑,所以她紧紧地攥住,用力一扯,女生尖叫着摔倒在地上。我奶奶伸脚踩住她的脸,同时从口袋里拿出一柄银质餐刀,用力划了一圈,把冲过来的其他女生逼退。
“谁过来,我划破她的脸。”我奶奶沉声说。
其他女生顿时被吓住了。她们只会背后说人坏话、踩脏床铺或剪坏衣裳,自以为很厉害,但面对餐刀锋刃上的寒光时,才知道那些只是小孩子的把戏。
我奶奶挪开脚,踩住领头女生的肚子,然后一巴掌扇在她满是洗衣液的脸上,“啪”,声音清脆,让那些女生更胆寒。“谁是婊子?”我奶奶问,又扇了一掌。
“你等着,看我不——”领头女生咬牙咒骂。
“啪!”扇完,我奶奶又问了一遍。
“你死定了!”
“啪!”
“别打了,我是婊子,我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