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她开始讲述这些年发生的事情。
原来几年前她也结了婚,但她不愿意提起那个男人。我只知道他总是把她关在家里,喝醉了还打她,所以她就逃了出来。头几年她到处游荡,但她已经不适应年轻时候的生活,那种飞蛾扑火般追求刺激的渴望,被悲惨婚姻一下子击得粉碎。看到歌舞团的招聘海报之后,她就停下了四处流浪的脚步,成了一名舞蹈演员。
“所以我很羡慕你。”说完后,她揉了揉太阳穴,笑了,“现在有工作,有家庭,很幸福的样子。我都记不起你当年的模样了,但你现在很好,很好……”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餐厅里冷清安静,烛光扑在她脸上。我看到她眼角有细微的皱纹。“那,”我斟酌了一下,“靳川后来怎么样了?”
她愣了一下,“什么怎么样?”
“当时,你不是跟他一起深入了恩德星域吗?后来怎么样了?我再也没见过你和靳川,我还以为你们会一直在一起。”
秦佳萝张了张嘴,没说话,抓起桌上的水杯,咕隆隆一口气喝完。她舔舔嘴唇,苦笑道:“我也很久没有见过他了……但这几年流浪,有一次我遇见了阿克斯和船长,他们过得很好,很有钱。他们告诉我,从恩德星域返回的三年后,靳川给他们写了信,信里有一个跃迁坐标,标识了一颗蕴含着丰富的K-96系矿物的星球——你知道这玩意儿有多珍贵。他们用这个坐标,向疆域公司换了一大笔钱。靳川给他们的信里还提到,他穿过了恩德星域,找到了宇宙中最华美、最短暂的奇景。”
我心里竟然升起一股莫名的喜悦。那个永远风尘仆仆的男人,一生都在星海里跋涉,都在苦苦寻觅,终于,在世界的尽头,他看到了自己的归宿。我激动得坐不住了,声音有些急,对秦佳萝说:“真羡慕你,也能看到那么美丽的景象。”
秦佳萝摇摇头,“我没有看到。”我一愣。
“我没有陪他走完。”
“什么?”
“我中途就下飞船了。”秦佳萝低着头,表情隐在刘海后面,模糊不清,“后面的路是他一个人走的。”
11
这趟最后的旅程一开始就不顺利。
他们先是遇到了首领提到的折叠星域。这里发生的一切都无法解释,进入这片空间的物体,一不小心就会陷入即将要折叠的空间,被切割、分散;在这里甚至打不开虫洞,所以他们只能把船速降到最低,向四周发射探测光线,通过判断光线是否发生折角,来躲避折叠空间。
他们小心翼翼地穿行,这一穿,就是五个月。舷窗外一成不变的景象让秦佳萝陷入了焦躁中,她期待的冒险不是这样。加上靳川又是一个沉默的人,不善言辞——或者说,不愿言辞——使得她的生活更加乏味。到后来,她甚至想通过争吵来让日子热闹一些,但她面对的似乎是一个石头一样的人。靳川只是长久地看着外面扭曲的星光,手里捏着相片,心情好的时候他会吹上一会儿口琴,但更多的时候,飞船里一片寂静。
出了折叠星域,他们开始使用跃迁,速度快了一些。飞船很快进入了一片完全看不到星光的陌生星域。周围一片漆黑,而且似乎无边无际,他们把跃迁距离调到极限——“安琪号”的单次跃迁极限是四百光年,但无论跳多少次,四周的景象都一模一样。具有压迫感的浓黑完全笼罩了他们,飞船如同一粒灰尘,在墨汁的海洋里艰难跋涉。
这里仿佛是真正的世界尽头,一片荒芜,没有光线,没有物质。
但有声音。
很奇怪,真空里居然传来了歌唱般的声音。仿佛有人借着四周的黑暗,悄悄潜伏而来,把嘴唇贴在飞船舷窗上,轻轻哼唱。这歌声并不激昂,也不狰狞,反而轻盈缠绵,但它只有一段旋律,翻来覆去地唱着。刚开始秦佳萝虽然惊奇,也饶有兴致地听,后来这种单一的旋律便让她烦躁起来了。她捂住耳朵,关紧卧室门,把头埋在被子里,但都没有用。歌声像绵绵密密的针,游进耳朵,扎在血液里。
她开始对着靳川大吼大叫,她想要砸东西,想做爱,但无论她吼得多么疯狂,砸坏多少东西,甚至把衣服脱光,靳川都像石头一样沉静。她恶毒地嘲笑靳川不是个男人,靳川也无动于衷。
靳川只是不停地检修引擎,然后启动飞船跃迁,想飞出这片可怕的区域。但它太大了,四百光年可能只是这块庞大星域里的一根毫毛,它仍旧盘旋在飞船四周,吟唱出可怕的旋律。
终于,在秦佳萝已经被逼到疯狂的临界点时,歌声停止了。他们逃离了那块充斥着诡异辐射的星域。那种辐射闻所未闻,穿透飞船外壳,穿透他们的身体,让他们产生了可怕的幻听。
但逃出辐射星域后,他们前方依然是一片空虚。
此前的幻听掏空了秦佳萝的身体和心力,她大哭一场,然后在床上酣睡了三天两夜。
“对不起。”
这是秦佳萝醒来后的第一句话,接着,她憔悴地说:“我不能陪你走下去了。”
“嗯。”靳川的语气一如往常。
“我只能陪你到这里,”她说,“我不害怕危险,但我害怕荒芜。”她的声音很轻,不知道是在向靳川解释,还是说给自己听。
“我知道,救生舱已经准备好了。”
靳川把秦佳萝放进救生舱,然后用超距通讯给海盗首领发送了坐标。几天后,海盗首领的大型飞船跃迁而来,但这里只有沉睡的秦佳萝,“安琪号”已经不知去向。
靳川继续往前。
关于这之后的行程,他在信里提到的不多。我只能猜想,他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安琪号”里看着舷窗,窗外是永恒虚无,但他并不寂寞,因为他的女孩一直在陪着他。他会吹口琴给她听。
他在绝对的黑暗和寂寞中,航行了整整两年。两年后的一天,他抬起头,突然发现舷窗外出现了光,眨眼之间就从朦胧变成了耀眼。他遮住眼睛,过了好久才适应过来,贴窗望去,只见一团巨大的火红色光团在远处移动。周围空间的黑暗被它的万丈光芒给完全逼退。
那是一颗流浪的恒星。
靳川不知道它原本属于哪个星系,又经历了怎样的变故,以至于它能逃离星系引力的抓捕,在这黑暗的星域里急速前行。但他很高兴,因为他终于有了伴侣。
他不再进行跃迁,而是启动引擎,紧紧跟上它。一艘飞船,一颗恒星,就在这远离人烟的虚空里相遇了。
这颗恒星正当壮年,且体形巨大,相比之下,靳川的飞船简直连灰尘都不如。所以恒星是倨傲的,只顾埋头前行,但当它发现靳川稍有落后时,也会慷慨地放出光芒,给“安琪号”充能,使其跟上。
恒星让靳川感到了乐趣,他甚至给它取了名字,叫作大黄。恒星沉默着,靳川就当它默认了。
他们互相追逐着,时而近,时而远。
几个月后,大黄的轨迹突然出现了偏移。当靳川看到它的行进路线变得曲折时,还以为是自己眼花,直到大黄弯曲的弧度变得更明显之后,他才意识过来——大黄被某股引力抓住了。
但周围除了大黄,明明没有任何光源,也没有别的星球……他连忙调出力感装置的数据,果然看到引力值正在增长。飞船体积小,受影响不大,所以一直没有报警。大黄的质量无数倍于飞船,因而受到了干扰——而大黄本身就是恒星级星体,能让它改变轨迹,又能在它四射的光辉中藏匿身影的,只有一种可怕的可能性。
黑洞!
这个狡猾的猎手一直栖身于黑暗中,吞没投向它的光线,声息隐匿,犬牙蛰伏。等大黄掠向它时,才伸出爪牙,抓住了大黄。靳川调整引擎功率,一边跟随着大黄,一边对抗黑洞引力,
保持安全距离。这样持续了一个月,他就不得不停下——测距仪探测出黑洞本体的位置,离大黄的行进路线很近,可以说,大黄几乎是一头扎向了这个陷阱。越往前,引力越大,速度更快,靳川要是再跟着,恐怕连自己都要被黑洞俘获。
于是,他一直悬停不动,看着大黄的挣扎。
大黄发出了无声的嘶吼,拼命想挣脱黑洞引力,但它的对手太强悍,而且很有耐心,一点一点地将大黄拉扯过来。引力化成了致命的离心力,牢牢地拽着大黄,使它开始开始环绕着黑洞运转,而且半径渐小,曲率越来越大。
这番挣扎又持续了一个月,大黄终于精疲力竭,越来越靠近黑洞中心。黑洞的引力和它自身的引力在不断撕扯,使它庞然的躯体都出现了变形,靠近黑洞的一侧被拉出高高的凸起,轻烟一样的淡黄色粒子流也从大黄身体上逸出,飘向黑洞。如果大黄有表情,那一定是愤怒而扭曲的。
它在加速坠落。
靳川突然有些伤感,因为大黄是他这两年来唯一的朋友。但这是神的角斗,他无能为力,只有眼睁睁地看着它被黑洞吞噬。
“再见了……”他喃喃地说。
大黄已经靠近了黑洞,它发出的光线都无法逃逸。黑洞开始咀嚼它的猎物,不可想象的引力从恒星身体里拉出了一道鬃尾般的橘黄色火焰。大黄从球形变成了椭圆,长长的焰光像是从它头上拽出来的怒发,它的头发在燃烧,它的身体在扭曲。
再靠近黑洞中心一点点,它就会被潮汐力完全撕碎。一切都要结束了。
然而,这颗存在了亿万年的庞然大物并没有温顺地走向死亡。在紧要关口,它突然开始了最后的挣扎。
那一瞬间,大黄身上的亮度开始成百倍成千倍地增加,光芒如汹涌潮水一样席卷向每一处空间。这个变化太快了,像是屋子本来悬挂着的灯泡,突然换成了一整颗太阳。
靳川连忙升起舷窗的防辐射层,但仍然被大黄爆发出的光亮刺得不能张目。
是氦闪。
这颗恒星的温度本来就极高,加上它的一侧被黑洞引力压迫,温度急剧上升,使得堆积的氦自发进行了核聚变,并且燃烧迅猛,一瞬间逼近了爆炸的程度。
在氦闪的光芒中,大黄开始解体,冕洞扩张,光球层裂开,大量物质争先恐后地从里面冒出来,逃离黑洞。高能粒子束从恒星中心喷涌,往各个方向射出,因为黑洞的引力,它们的轨迹是弧线形的,远远望去,就像是一道道五光十色的喷泉。恒星里也透出了大量的气体云,散在两边,不断外扩。光照在这些气体云上,云也氤氲起来,反射出炫目的蓝色光晕。这两块云团呈半扇形,且几乎对称,在靳川的眼睛里,就像是恒星突然张开了两只巨大的发光翅膀。而那些四射的粒子喷泉,就是它伸出的触角。濒死的恒星在这一瞬间,从蚕蛹蜕变成了不可方物的蝴蝶!
这是只蝴蝶横贯天地,发出绚丽夺目的光,美得让人不可逼视。靳川几乎把脸贴在舷窗上,眼睛流出泪来,不知是因为刺痛还是因为震撼。他下意识地伸手从口袋里摸出照片,把照片也贴在窗子上,喃喃地说:“你看到了吗,”他叫着照片上女孩的名字,语气虔诚而温柔,“我找到了,这就是宇宙中最美最神奇的景象了,我终于找到了。你看到了吗?”
照片上,女孩脸上也被染了一层七彩光晕。她依旧在微笑。这种奇景很短暂。恒星氦闪过后,它喷出的物质向外逃逸,
但黑洞引力太强。粒子束划过一道道弧线,最终绕回黑洞中心,恒星残留的星体被潮汐力撕得粉碎,连同绽开的双翅气云,也涌向黑洞。不到十分钟,这只庞大的蝴蝶就陨落溃散,被黑洞吞噬。
光暗下来,但没有完全消失,少量逃逸的粒子流和金属,分散在了黑洞四周。它们在发光,但光线是扭曲的,在黑洞的史瓦西半径处形成了黑洞势阱。靳川能够同时看到黑洞的正面和背面。但他的视线被泪水模糊了,眼泪怎么也止不住。
黑洞完全吞掉恒星后,开始打嗝,释放出高速喷射流。这是它贪吃的代价。此后的数十万年,它会一直这样喷吐,永无安宁。
但靳川不会在这里等待。他抹去眼泪,亲吻照片上的女孩,然后启动飞船,朝着下一个目的地飞去。
跟秦佳萝道别后,我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家里。
妻子在温暖的灯光下等我,问道:“你怎么了?”
我摇摇头,说:“我想喝酒。”
那一晚,我喝醉了。我瘫坐在阳台上,仰头看去,夜幕一片漆黑,但醉眼蒙眬中,我隐约看见一个苦行僧一样的男人正在群星中跋涉。我又闭上眼睛,想象着秦佳萝跟我描述的景象,那么壮美的景象,哪怕只想一想,都会让我颤抖。
宇宙何其浩渺,黑洞吞噬恒星本来已经很罕见了,而恒星在被撕碎前,还靠氦闪做出了最后的挣扎,不惜以自杀来对抗黑洞。这种巧合恐怕亿万年也不会发生一次。能见到这样奇罕的景象,不得不让我怀疑,是上帝的有意之举。
而上帝不会把这种恩赐随意给那些如你我般庸碌的男人,我们活该了无生趣,最终在床上衰老而死。只有靳川这种不知疲乏地在星海中奔波、苦苦寻觅的男人才能得到。他会见到黑洞与恒星之间的壮烈搏斗,会有美丽温婉的女孩陪他见证,他的步伐不会停止。他将被埋葬在群星间。
我讲我奶奶的故事
我来给你讲述我奶奶的故事。
我奶奶死在一个黄昏里。那时芜星的改造已经完成,两颗恒星的光被过滤后,只剩下令人惬意的温暖。我奶奶眯着眼睛,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天际是一片凄艳的晚霞。我路过她身旁时,她突然抓住我。她很用力,覆满褶子的皮肤像石子一样咯着我的手臂,她颤巍巍地说:“我要死了。我活了一百二十多岁,终于要死了。”我没有当真,因为很多老人看着夕阳落下时都会有自己即将死去的错觉,这是一种兔死狐悲的伤感,所以我挣脱她的手,走进屋子。当我再出来时,我的奶奶已经安详地靠在墙上,永远停止了呼吸。金黄的夕阳笼罩她全身,让她的死亡有一种莫可名状的肃穆感。
得知我奶奶过世,周围的很多老人都过来哀悼。他们聚在灵堂前,白发萧索,表情怆然。后来我才知道,他们年轻时都追求过我奶奶。他们过来吊唁时家里人闹翻了天,老伴哭着拉扯衣服,儿媳指着鼻子痛骂“老不知羞”,但依然没能阻止他们。他们花白的头发聚在一起,像某种衰败的植物,他们互相低语,浊泪流下,共同缅怀青春时代的爱慕。
我很无奈地看着他们,我不能干扰他们的悲伤。
后来我整理奶奶的遗物,找到一捆陈旧的日记本。它们真的很旧,纸页泛黄,粗糙得可以黏住手指。日记的第一篇写于我奶奶十四岁时。可想而知,它在一百多年的岁月里辗转封存,再摊开时,已经像傍晚的夕阳一样垂垂欲老了。
本来我不打算翻看奶奶的日记,我没有那种癖好,但就在我准备焚烧它们时,一张动态照片从里面掉了出来,按下启动键,屏幕闪烁良久,居然出现了一个年轻男人的画面。他骑着车,载着我奶奶行驶在落满白雪的街道上,我奶奶眉眼都含着笑意。这个男人绝不是我爷爷,我很好奇为什么奶奶会把一个陌生男人的照片藏在她的旧时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