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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山坡,王胖子一伙人还没来。詹姆斯一边哈气,一边补充打架时的要领。他身上带了一柄刀,关键时刻,可以用它在王胖子身上开几道口子。
“你说,镇上的那些大人,为什么能在这种地方,挖一辈子矿呢?”靳川环顾四周,喃喃地问。
詹姆斯一愣,然后满不在乎地摆摆手,“不然去干吗?我们的老子在挖矿,老子的老子也在挖,等我们成年了,也要到工地里去的。”
“那多单调啊,很多人一辈子都没有出去过……联盟发现了几千颗宜居星球,真想去看一看。”
“别想那么多了。船票那么贵,而且从暮星离开,要过很多审查。听说上次有人藏在货船里,想偷偷离开,被发现后直接扔到了外空间,现在还在轨道上飘着呢。要我说,还是老老实实地待在镇上,白天挖矿,晚上去花街找女人,多爽啊。联盟还在向宇宙深处拓荒,我们挖的矿起着大作用呢!”
“可是,挖了几百年,暮星为什么还这么穷?”
“那是因为——”詹姆斯想了一下,想不出合适的解释,拍拍靳川的肩膀,不说话了。
正在这时,王胖子来了。他名副其实,脸颊鼓起,肉都快把眼睛埋住了。
“干!终于来了!”詹姆斯摸摸怀里的刀,“准备好干架!”但其他孩子没有动。
因为来的只有王胖子一个人。他脸上没有往日的张扬得意,在落日残照中,反而显得有些萧索。
“我说王胖子,你胆够大的啊,敢一个人来!那好,我也不欺负你,我俩单挑吧,今天总要躺下一个的。”
“我要走了。”
“来了还想走?”詹姆斯冷笑两声,上前揪住王胖子的头发,“我发过誓,今天一定要狠揍你一顿。”
疼痛使王胖子的表情有些扭曲,但他没还手,说:“我要离开暮星了。”
“看我不打——什么?”
“我爸爸用这几十年积攒的钱,疏通了地球上的关系,他们决定把我爸爸调回地球当后勤。虽然只是扫垃圾的,但总比留在这里好……明天就会有船过来接我们。”
“你也要跟着去,是吗?”詹姆斯的声音有些伤感。
“是啊。”
詹姆斯一把抱住他,“兄弟,走好。”
靳川也走过来,忧伤地看着王胖子,说:“以后再也不能跟你打架了。我会想念你的。”
“我也舍不得你们。”王胖子逐一拥抱他们。
一群少年坐在夜幕将临的山坡上,彼此沉默无语,之前的汹汹气势完全被伤感所取代。詹姆斯掏出了那柄小刀,低着头,用刀在地上胡乱划着。夕阳完全沉了进去,宣告着奇寒无比的夜晚已然来到。
“对了,我爸说,这里很快就要出事,早点走安全些。”临走前,王胖子在靳川耳边小声说,“你要小心点。”
4
不久之后,靳川就知道王胖子所说的事情是什么了。
罢工。
最先是从另一个镇子传来的消息,一个矿工在工作时陷入了松散的土质。大地如同张开了森然巨口,喉舌幽暗,一口将惊慌失措的矿工吞噬。当工友们把他挖出来时,能够看到的,只是一具僵硬的暗紫色尸体。
但作为整个暮星大小事务的负责人,吕先生拒绝赔偿,理由是事故由矿工的误操作引起,应该自身承担责任。这成了罢工事件的导火索。遇难矿工的家属纠集了一批人去闹事,他们是傍晚去的,绚丽的晚霞披在每个人身上,到了第二天清晨,他们就被送了回来,灿烂的朝阳铺洒在他们的尸体上。这是吕先生一贯处理事情的方式,铁腕压制,屡试不爽。
但不幸的是,又有好几个工人被空陷的土地吞噬,好像真如靳川担心的那样,暮星被挖空了。工人们被号召起来,集体罢工。他们在工地里坐着,打牌谈笑,喝酒睡觉,就是不去操作那该死的矿车。
吕先生一点儿都不着急。
他把罢工报告扔进垃圾桶,照旧靠在书房的真皮沙发上,闭上眼睛,抽了一口产自地球的优质雪茄。几分钟后,他轻轻地说:“中断物资供给吧。”
暮星产业链单一,所有人的生活物资都是疆域公司提供的。这是一条极不平衡的供需链——物资昂贵,工资却微薄,工人如果不拼命干活,挣的钱甚至都不够生活开销。疆域公司凭此累积了惊人的财富。
而现在,连物资也被吕先生囤积起来了。
两方的人就这么耗着。靳川在深夜里吸一口气,都闻得到浓烈的动荡味道。
但他还是要去上学。他在清晨穿过小镇街道,远处没有开采的喧嚣,寂静如哑剧。一排排屋子都沉默着。天边的朝霞火一样燃烧,印得他的脸一片通红。
教室的位置空了一大半。每天教室里的学生都在减少,渐渐地连老师也不来了。许多节课,靳川都是靠着看窗外的景物度过的。百年小镇在罢工运动中摇摇欲坠,人们储存的物资快要耗尽,席卷所有人的风暴会随着真正的饥饿一起来临。
最后一个坚守下来的老师是教音乐的徐老师。他依旧清朗,眼睛深邃,似乎岁月侵蚀了所有人却独独放过了他。但由于饥饿,他的脸颊微陷,身体也瘦了不少。他对着日渐空荡的教室,一板一眼地讲着课,陈旧的全息屏幕很昏暗,将他的身影藏在后面。
“老师,为什么其他人都走了,您还留下来呢?”问话的是一个女孩子,坐在教室的最前排,“教室里就我一个学生了。”
靳川刚想说还有自己,看了女孩的背影,话到嘴边又吞回去了。
他认识这个女孩,她叫吕成琳,是吕先生的女儿。如果吕先生能够调回疆域公司总部,她就会随其回到地球——那个所有人都只能奢望的地方,人类文明的起源,联盟最繁华之地。她要去那里,所以她从来不屑于跟暮星上的男孩说话。男孩们也不喜欢她的高傲劲儿,经常捉弄她。有一次,她正趴在桌子上,在纸质笔记本上写字,詹姆斯就一把抢过她的笔记本,打开扉页,看到了上面的三行字,大声念道:“我有一匹马,南来北往,海角天涯……”念完他哈哈大笑,“暮星上可没有马,你想骑的话,不如试试我?”其余人也跟着笑,吕成琳却哭了。当时靳川坐在教室角落,没有跟着起哄,而是咂摸着那三句话,心里像落下了一只轻盈的蝴蝶。
徐老师停下授课,笑了笑,“那你们为什么还来学习呢?”
“我以后要去地球。”吕成琳挺直背部,严肃地说,“地球上的女孩子会什么,我就要会什么,不能比她们差。”
“那你呢?”徐老师转过头,目光看向靳川。
靳川愣了一下。是啊,自己为什么还会来学校呢?他对学习并不看重——或许是因为徐老师吧。他每次看到徐老师,耳边都会响起悠扬的口琴声,心中也会生出一些莫名的情愫。徐老师留到了最后,他便也天天来学校。但这些话是不能说出来的。他嘟囔着说:“我无聊,没有别的事情干。”
吕成琳明显嗤笑了一声,依旧坐着,头都没有回过来。
“不管什么原因,你们能来就好。课堂始终是知识流通的地方,暮星人从来不肯学习,认为挖矿就能活下去。是,挖矿能活下去,但想过得更好,不被疆域公司压迫,就要用知识。”
“老师,我不同意。”吕成琳抬起头,“疆域公司并没有压榨工人,是工人在起哄闹事。我爸爸不得已才用停止供应的方法来缓解矛盾。要是没有疆域公司,联盟至少要失去一半的能源供给,更别说那些不断向未知星域开拓的舰队了。人类联盟能够发展壮大到现在的规模,疆域公司居功至伟。”
徐老师没有反驳,关闭了全息屏幕,沉默一会儿,说:“那你们今天想学什么?”
“口琴!”靳川下意识地说。
“你呢?”徐老师朝向吕成琳。
“口琴在地球上流行吗?”
“不流行。地球人通常会去剧院听音乐剧,他们喜爱萨克斯和大提琴,他们觉得那才是高贵优雅的乐器。口琴呢,只有在夜深人静的事情,你觉得寂寞了,没有人陪伴,才会拿出它来吹一阵。口琴是孤独的乐器。你要学吗?”
吕成琳犹豫一下,“那,还是学吧,大不了以后再去学大提琴。”
但是徐老师只有一个新的口琴。吕成琳皱了皱眉,说:“我可不愿意吹别人吹过的口琴。”
靳川说:“那你先吹,你学完了我再学。放心,我不介意你吹过的口琴。”
吕成琳哼了一声,“算了,我还是在一边打拍子吧。”
于是,这节音乐课拖堂了,整个下午他们都在学口琴。靳川学得很快,天际泛黄时,他已经能够断断续续地吹出一首曲子了。
“这首歌叫《逝去已久的日子》,也有翻译作《友谊地久天长》或《萤火虫之光》。很久以前,每个人都会哼唱这首歌,在离别的时候唱起来,总会让人落泪。后来大星际时代开始了,人类流落到各个星球,渐渐地,这个旋律就被遗忘了。”
“那老师你怎么会知道呢?”吕成琳问。
“我曾经去过地球。”
靳川一惊,抬起头看向徐老师。他知道这句轻描淡写的话里藏着怎样的波澜。他第一次觉得徐老师风云不惊的脸后面藏着无数往事,那些事情不是他一个在偏远星球长大的少年能够理解的。他又看到了老师脸颊上的红色胎记。
后来,天就黑了。
徐老师说:“靳川,你送吕成琳回去吧。”
“为什么?”靳川和吕成琳同时问道,然后又同时说——
“我不送。”
“我不用他送。”
“现在镇上不安全,吕成琳你身份特殊,矿工们对付不了你爸爸,可能会迁怒到你身上。你们一起走,总会安全许多。”
于是少年少女走在暮色渐沉的街道上。两个人隔得很开,也没有说话,夜风从他们中间穿过,一点点凉意在皮肤上沉降。
一路平安,没有意外。
吕成琳直接进了家里。靳川对这一点早有意料,没有因为她的不礼貌生气,也转身向自己家走去。那座在破旧小镇上因为豪华雄伟而显得突兀的房子在他身后渐渐远去,隐没在夜色里。
他以前进过一次吕成琳家里。
那是在他十一岁的时候。疆域公司派了几个中高层领导来暮星视察,他们的评价对吕先生日后的升迁有重要影响,所以吕先生让靳川的母亲做了一大桌丰盛的菜肴用于款待。
席间,那些官员赞不绝口,他们尝惯了地球的山珍海味,暮星贫瘠土地里长出的粗粝但可口的食物更能给他们的味蕾提供丰美享受。于是,一个官员家眷提出想见一见做出这桌丰盛菜肴的厨师。
母亲拘谨地来到客厅。在一群衣着高贵、举止优雅的地球人中间,母亲寒酸得如同误入天鹅池的灰鸭子。她低着头,手使劲地在衣摆上擦拭,尽管衣摆也布满油污。
贵妇们友好地向母亲询问其中某道菜的做法,母亲结结巴巴地回答了。然后她们问起母亲的生活情况。她们其中一个人说话时,其余人都含笑看着,表情安静、儒雅。这种礼貌得近乎诡异的氛围让母亲更加紧张。
“啊,那你岂不是每天都不能和自己的儿子相处?”当一个妇人听到母亲清晨离家深夜才回去时,惊讶地说,“那你怎么给儿子提供合适的教育呢?要知道,每个孩子都是还没有羽翼的天使,他们的成长需要家长无微不至的关怀。”
要是这位贵妇知道暮星上孩子的生长状态,她就不会觉得惊讶了。但这话母亲不能说出来,所以她一时僵住,气氛有些尴尬。
吕先生适时地解围。他站起来,走到母亲身边,语气竟有些哽咽,“你怎么不把你的难处告诉我呢?我从来不知道我家里的仆人居然因为给我工作而失去了和家人在一起的时间。如果谁让我和女儿分开,我会跟他狠狠干一架。”
“噢,吕,”客人们轻轻笑起来,“你可不像是会撸起袖子打架的人啊。”
吕先生不顾油污,握着母亲的手说:“从明天起,你就让孩子住在我家里吧,以后你们就能经常见到了。”
“真的可以吗?”母亲不敢相信听到的话。
“为什么不呢?”吕先生语气恳切,目光灼灼,“我这个房子还算大,有很多空房间,而且吕成琳一个人,总需要一个朋友。”
年幼的吕成琳顿时高兴起来,大声说:“好呀好呀,我马上就要有一个朋友了!”
母亲欣喜得颤抖,握住吕先生的手,不住地道谢。一旁的客人们纷纷点头,称赞吕先生有一副好心肠。
第二天清晨,母亲带着靳川来到了吕先生家。来自地球的客人已经走了,吕先生正一边吃早餐一边看矿产进度汇报,手上捏着一根燃到一半的雪茄。吕成琳坐在一旁,看到靳川,连忙从椅子上跳下来,对靳川说:“你就是我的新朋友吗?”
“是的,”面对长相如洋娃娃般可爱的吕成琳,靳川有些拘谨,“以后我们就能一起玩了,我会很多游戏,比其他人都多。”
“那我能叫你哥哥吗?”
“唔……可以吧。”
从始至终,吕先生头也没有抬,雪茄的袅袅烟雾在他身边环绕。
母亲走到吕先生身前,小声地说:“吕先生,我把儿子带过来了。他住哪间房呢?”
吕先生抽了一口雪茄,放下报表,抬起头看着母亲。他没有说话,就这么定定地看着,眼神毫无温度,表情也冷冽如冰。过了很久,他嘴角突然扬起一抹嘲弄的笑意。
母亲并不傻,只愣了一瞬便明白一切。她的脸因屈辱而烧红,艰难地弯腰说:“对不起,吕先生。”
吕先生淡淡地“嗯”了一声,重又低下头。
靳川正在犹豫要不要回应吕成琳的热情。那时的吕成琳仰起头,小小的脸上满是期待。她的眼睛是黛蓝色的,在清晨的霞光里映出星星点点。靳川刚要摸一摸她的头,母亲及时抓住他的手,牵着他往外走。
“怎么……”靳川使劲地挣扎着。
母亲低声说:“我们回家!”
“可是——”靳川不理解母亲语气的悲伤和倔强,但挣扎不过,于是尽力扭过头,对身后的吕成琳喊道,“你等着我啊,我很快就回来跟你一起玩了。”
这个年幼的诺言当然没有实现。再见面是几年之后,音乐课上,两人已经形同陌路。
回到家,母亲还没有回来。破旧的屋子里空空荡荡。
靳川爬到屋顶上,抱膝坐着,一颗巨大的卫星从他背后升起,整个小镇在月色下幽静如山麓。低矮的房子被阴影覆盖,一直延绵到镇外的工地,终日轰鸣的大型掘进机也都停歇了,像是一只只疲惫的沉默的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