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放弃了一切,跟着她来到“安琪号”。那是一艘型号很旧的民用飞船,特别小,只有驾驶舱、储藏室、引擎室和休息室,连厨房都挤在引擎室和休息室之间,格外逼仄。按联盟飞船的制式,这就算迷你型飞船了。我买下休息室里最角落的一个床铺,提出至少住一年,我付的钱让船长威克无法拒绝——当然,那也是我全部的钱。
哦,你不要生气。那是年轻时候的我,幼稚冲动,愚蠢到不顾一切。那时候我误以为整个世界都是自己的,只要争取就能得到。而现在,岁月给了我两样珍贵的礼物:一是沉稳,让我能够安定地生活;二就是你。我只爱你。
我继续说。除了我、秦佳萝和船长威克,“安琪号”上还有检修员阿克斯以及厨师兼杂役老陈。阿克斯是威克的儿子,很年轻,才二十出头。老陈一把年纪了,不知道为什么要在星空中漂泊,而且每次遇见巡检海警,他就非常紧张。但他的厨艺很好,据说师承古老中国的西南地区。只是我们能够享受老陈厨艺的时候并不多,因为一旦“安琪号”要航行得久一点,储藏室的物资就会不够,船长会直接启用循环系统,吃从我们的排泄物里提炼合成的东西。只有碰到好事时,老陈才会开伙,美食的香味弥漫整艘飞船,胜过节日。
总之这是一艘很奇怪的飞船,靠接中介公司给的任务过活。那些任务也很奇怪,有运货的,有送人的,还被征调用来科考过,什么挣钱就干什么。
有一次,“安琪号”接了个大活,就是为疆域公司寻找新的矿物星球。疆域公司财大气粗,找到一个矿物星球,就给上百万联盟点的佣金。船长决定去往联盟边界,在那些无人踏足的星域寻找。
这是一趟漫长的旅程。秦佳萝很开心,她想寻找的是刺激,越远越好。我也很开心,因为秦佳萝开心。阿克斯当然支持他爸爸的决定。唯一不满的是老陈,他担心未知的星域里有危险。他的担心是对的,这一点我以后再跟你讲。
老陈本来没有什么发言权,但他是厨师,如果没有他,我们就只能啃干涩无味的压缩食物了。这简直要人命。为了让他安心,船长决定再招一个经验丰富的人上船,“安琪号”停在开普勒@-781星球的港口上,发布了招聘信息。
当晚,那个叫靳川的男人就过来了,带着仆仆风尘。
他衣衫破旧,浑身落魄,像是奔波了很多年,而且还打算继续奔波下去。他大概三十五六岁,但不确定,可能更老,也可能会年轻一些,风尘遮住了他的年龄。他脸颊上有一道红色的胎记。他说他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知道怎样处理航行中的各种危机。威克提的所有问题都难不倒他。唯一的问题是,他不能证明自己的身份——他甚至都没有行李,两手空空,口袋里只有一张照片和一个口琴,脖子上挂着一个红色吊坠,吊坠的玻璃里装着某种红色的东西。阿克斯悄悄把他的名字和脸庞输入联盟网络,却没有找到匹配的人。他简直是一个谜。
但我们需要这个谜,于是,他成了“安琪号”的一员。
3
在开普勒@-781的港口上,我们开了很长的会,讨论去哪里寻找矿物星球。我记得整个开会过程中,靳川都无精打采,坐在角落里,把玩着手里的口琴。看他这种态度,其他人都很不满,秦佳萝还讽刺了他几句,说他是混上船来骗钱的。
这个会从下午开到晚上,一直没有结果,老陈建议在中部的沙湾星域搜寻,阿克斯则想去桃源星群,因为那里景色秀丽,秦佳萝一直建议去刺猬座第三旋臂——那里稍微偏远一些,虽然有几颗星球在改造,但人还不多,可以让探险变得刺激起来。
最后,船长拍了拍桌子,突然看向角落里的靳川,说:“新来的,你说,我们应该去哪里?”
靳川把口琴收起来,没有立刻回答。他先是关了灯,我们都很奇怪,秦佳萝还不耐烦地骂了他一句,但他像是没听到,走到飞船舱室的中间,打开了地图,这是联盟疆域图的球形全息影像。我们每个人的脸都被微微的蓝光照亮。
“我们要去的地方……”他手指伸进疆域图里,一直向右边划,穿过那些闪光的星点,一直划一直划。这个全息图并不精细,半径也就一米左右,他很快就划到了地图的边界,还在往外划。秦佳萝就站在他的右边,他的手指最后落到了秦佳萝的鼻尖前,“是这里。”他回头对我们说。
“这种时候了,你还开玩笑!”秦佳萝更加不耐烦了,打开他的手,“我们是在开会讨论正事!而且你这种跟女孩子献殷勤的方法简直拙劣极了,打动不了任何姑娘。”
靳川却摇摇头,把手又抬起来,还是落在秦佳萝的鼻子前面。“不是,”他说,“我们确实要去这里。”
我们都不解地看着他。
靳川冲秦佳萝笑了笑,说:“你很漂亮,但现在能不能麻烦你让几步?”
秦佳萝满脸疑惑地退后了几步,黑暗中,只有靳川的手指还在悬在空中。地图的蓝光在他手指上凝出了一个光点。
老陈说:“你不要装神弄鬼,你是什么意思?”
阿克斯也附和道:“有话就说,没空跟你瞎猜。”
只有船长没有说话,他看着靳川的手指,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
“我刚刚划过的轨迹,”见我们都不明白,靳川顿了顿,解释说,“是黄昏航线。”
黄昏航线,你应该听过这个地方。它取自北欧神话,原意是指世界的末日,一切的尽头,也的确名副其实——这条航线,就是联盟疆域的尽头。它从神木星起头,蜿蜒五光年之长,穿过了鬼影双子星和正在不断向四周抛射燃料的费尔南多恒星带,一路延伸到恩德星域。
我们对宇宙的认知也就止于恩德星域。因为目前为止,所有试图进入这片死亡地带的飞船,不管多先进,都没有再回来过。那里有陨石带、死光、随时爆发的超新星,还有像幽灵一样游弋的小型黑洞——联盟的版图,就被它们牢牢扼死。有人说,恩德星域不仅仅是联盟疆域的边界,也是整个宇宙的边界,穿过了这片星域就能到达另外一个宇宙。
当然,这只是无稽之谈罢了。我继续说靳川的事情。
“你是说,我们要去黄,黄昏航线的尽头?”老陈似乎都不敢说出这四个字。
靳川摇摇头,说:“不,黄昏航线的尽头依然在联盟疆域里面,我们要去的地方是这里。”他竖着食指,指节很瘦很长,看着就硌得慌。他的指尖与全息地图之间,还隔着几厘米,按照地图的比例尺,他的手指所在的地方,已经进入了恩德星域。
他是让我们沿着黄昏航线,到联盟边界,然后一路前行,直接深入未知而危险的恩德星域!
这一刻,我看到秦佳萝的眼睛亮了起来。她第一次开始认真打量靳川。
老陈和阿克斯当然极力反对,但秦佳萝举双手支持,我为了讨好她,也赞成靳川的决定。最后,我们所有人都看向船长。
船长沉默了很久,最后像是有些泄气,坐在椅子上。
“爸!”阿克斯焦急地叫了一声。
船长撑着扶手,坐直身子,却没理会阿克斯,而是将目光落在了靳川身上,说:“你能肯定恩德星域里有矿物星球吗?”
“不能。”靳川依旧是淡淡地说。
“不能肯定,那你就让我们去死?”老陈反应过来,骂道。
“但我能肯定的是,在这个球里,”他指向发光的疆域图,“是不会再有没发掘的矿物星球了。”
“你怎么知道?”
“我去过许多地方。”靳川简短地回答,手指在全息影像里来回比了比,“里面肯定没有,外面不一定有,但很可能有。”
“是啊,外面不一定有矿物星球,但一定会有危险!”阿克斯大声说,转头看着船长,“爸,别听他的!”
但船长已经做好了决定。他站起来,挥挥手,全息影像散去,说:“检修员,注意你的言辞,我是船长,不是你的父亲。小秦,设定路线图吧,我们去黄昏航线。”
船长是那种只要做了决定,就再怎么也不会改变的人。阿克斯和老陈只得愤愤地剜了靳川一眼,离开了会议室。靳川也走出去了。我正准备去跟秦佳萝说话,却发现她一直盯着靳川看。她微笑着,眼眸里温柔如水,那是她从未露出过的眼神——至少从未对我露出过。
我愣在那里,没有走过去。
后来我才明白,我跟秦佳萝从来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而从靳川说出去恩德星域的那一刻,秦佳萝就嗅到了同类的气息,这个飞扬跳脱的女孩迅速地爱上了他。
4
我可以很详细地跟你叙述我们在黄昏航线上的旅程,但你不会感兴趣的。总之就是飞船在航线上跳跃,跳跃完之后就检修,没问题就继续下一次跳跃。
检修飞船主要由阿克斯负责。有一次,他检查完,觉得没问题,就准备进行跃迁。但刚启动引擎,靳川就脸色一变,对我们说:“都安静下来。”
我们不明所以,但还是停止了说话。
他闭上眼睛听了一会儿,站起来,对阿克斯说:“引擎有故障,不能跃迁。”
这就是在打阿克斯的脸了。但他的语气那么平淡,丝毫听不出嘲笑来。当时阿克斯的脸一阵青白,绕过靳川,对船长说:“船长,我仔细检查过,飞船状态良好,可以执行跃迁飞行。”
船长在两个人中来回扫视,最后摆摆手说:“不急着飞,还是再检查一遍吧。”
阿克斯急了,伸手就要摘帽子。在飞船上,船员当着船长的面掀帽子可是大事,要么叛变,要么就是撂挑子不干。但他还没来得及把帽子摘下,靳川就按住了他的手。阿克斯挣扎了一下,竟没挣开。
“万一是我错了呢,”靳川说,“我要是弄错,该走的是我。”
我们也跟着劝阿克斯。他毕竟是一时冲动,也就没继续闹了,只是恶狠狠地盯着靳川。
我们来到引擎室,只见靳川打开引擎盖,弯腰检查了好半天,最后仔细擦拭了一遍引擎盖,然后站起来,抱歉地一笑,说:“好像是我弄错了,阿克斯说得对,引擎没有问题。”
阿克斯跳起来就骂,唾沫都要喷到靳川脸上了。
靳川退后一步,对船长说:“我接受惩罚。”
但船长拍拍他的肩膀,点点头,然后转身对阿克斯说:“他也是为了大家的安全,是好意,就算了吧。”阿克斯还是不依不饶,最后,靳川主动提出扣两周的薪水,阿克斯才消了气。
但我在一旁,看得很清楚,靳川从引擎盖里取出了一粒指甲盖大小的铁片,悄悄捏在手心里。铁片可能是从引擎盖上剥落的,对跃迁引擎这样的精密仪器来说,有这样的异物掉进去,危险可想而知。说不定在跃迁的过程中,引擎就会爆炸,我们所有人都会消失在虫洞里。我想船长应该也看见了吧。
有时为了避开高危路段,不敢跳跃,我们便会驾着船在星域里航行。这期间我们也遇到了危险,在费尔南多恒星带中间穿梭时,一颗恒星突然爆发,幸亏阿克斯及时反应,加速逃离。
此后一路顺利,我们来到了位于黄昏航线尽头的归墟星。这里是联盟疆域的边界,再往前就是可怕的恩德星域了。
我们停泊在归墟港口,稍做休整。
因为此前一路都很顺利,大家放心不少,连老陈都不再愁眉苦脸。出发前一晚,秦佳萝还颇有兴致地去酒吧消遣,我不放心,也跟了过去。
这里要解释一下,归墟星地处偏远,环境恶劣,而且没有恒星照耀,永远是黑夜,所以整个星球上,只有港口附近的小镇住了人。这里的人大都是走投无路的亡命徒、廉价的妓女,以及像我们这样的星际冒险者。
镇上的酒吧也很破败,但里面挤满了人。那是一群没有希望的人,所以他们更贪恋眼前的快乐,歌声震耳欲聋,人们在舞池里载歌载舞,不时有喝醉的男人被扔出来。
秦佳萝刚进酒吧,所有人就都安静了一瞬。她仿佛是一个人形黑洞,走在哪里,所有的光线就投向哪里。她也习惯于这样的轰动效应,毕竟连地球上的舞会她都可以艳压全场,更别说这间位于边缘星系的小小酒吧。
我们进去点了酒,刚进舞池,就有一个脖子上文着飞船的男人过来跟秦佳萝搭讪。他喝得半醉不醉的,想请秦佳萝跳舞。秦佳萝只扫了他一眼,便摇头拒绝。醉汉也不气馁,一直在旁边说浑话,我忍耐不住,对他说:“你识点儿趣,快走开。”
“别着急,”醉汉嬉笑道,“我先跟你闺蜜聊,还没轮到你……”
“你!”我“腾”地站起来,但这时才发现我的个头只到他的胸口,他的肩膀也比我宽一倍,语气顿时变得嗫嚅,“你……去别的地方吧,那里也有姑娘。”
醉汉看了我一眼,转头对秦佳萝说:“原来你喜欢这种小娘儿们啊?他这么细皮嫩肉的,你每次在上面也腻歪得很吧,要不跟了我,试试在下面的感觉?”
秦佳萝气得脸都红了,指着醉汉的鼻子让他滚开。醉汉一把搂过她,她挣扎着,哀怨的目光看向我。她的眼神让我没有退路,心一横,就朝醉汉扑了上去。
这场较量没有悬念,醉汉只三拳两掌,我就被打得晕头转向,退后好几步,摔在吧台角落。周围都是哄笑声。我抹了把鼻血,打算再冲上去,这时,身后有人扶住了我。
我一回头,看到了靳川。
原来在我和秦佳萝来酒吧之前,他就已经悄然来了这里。但他没有像我们一样在舞池里欢乐,而是找了个角落,默默地喝着淡啤酒。
“川哥!”我像见到了救星,说,“他——”
靳川没让我说完,点点头,放下酒杯,走上了舞池。他个子很高,但是瘦,醉汉满不在意地伸手来推。不见靳川怎么动,就晃过了醉汉的手,来到他右边说:“你喝醉了,休息去吧。”
醉汉怒极,便要甩开靳川,但他发现腰侧被抵住了,怎么都使不上力。他张口骂道:“给老子滚!”
这时,靳川看到醉汉脖子上的飞船文身,愣了下,说:“身为叛军,你好不容易从战场上逃出来,就不要惹事了。”
醉汉一怔,脸上的醉容尽褪,看着靳川说:“你是谁?”
靳川没说话,但是拉了拉胸口。我隔得远,看不到他胸口有什么,但醉汉只看了一眼,脸色就变了。他放开秦佳萝,冲靳川低下头,说了声“对不起”,便匆匆走出酒吧。后来我听说,他再也没有在归墟星出现过。
这种事在酒吧很寻常,醉汉一走,大家就继续喝酒跳舞。靳川回到了角落,仍旧是默默地喝酒。我留意到,他喝酒的时候,会把身上的那张照片掏出来,放在手心里,长久地凝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