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川的脸颊抽动了下,愣愣地看着他。
“对了,”王泽岩问,“你来这里有什么事吗?”
“我是来向你告别的。”
“你要走了?”
靳川点头,说:“是啊,这里的事情结束了,而我的旅程还没有走完。”
“去哪里呢?”
“不知道,不过联盟疆域这么大,去哪里都可以。”
“那倒是,小时候你就坐在屋顶上,看着星空出神。你跟我们都不一样,你的眼睛里没有脚下,只有远方。星辰大海才是你追求的东西。”王泽岩诚挚地说,“我很羡慕你。”
靳川摇摇头,说:“那你呢,还继续留在这里吗?”
“是啊……我还能去哪里呢?”王泽岩微微抬头,看着床头墙壁上贴着的那幅字,有些出神。斜阳从窗外照进来,投射在他的侧脸上,使他的脸有一半散发着淡淡辉光,另一半则沉在黑暗里。
靳川也看着字画,念道:“多少长安名利客,机关用尽不如君。”他又念了好几遍,声音越来越低,然后说,“这里就是你的长安吧,长安虽好,但长安城里人易老。以你的才华,在哪里过不下去呢,”他缓缓地环视这间出租屋,“为什么一定要在这么清苦的地方生活?”
王泽岩低头一笑,“你的旅程未竟,我也还有一些事情没有做完。”
靳川没有再劝,告辞离开。
他走之前,王泽岩忍不住问:“吕成琳呢,她会跟你一起走吗?”
靳川转头看他,说:“她会继续在疆域公司工作。这里是她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她的家人、朋友和工作都在这里,她没法把一切都抛下。你说得对,她其实是一个很脆弱的女人。”
想到吕成琳,王泽岩脸上便露出一抹笑容,说:“是啊,她需要安定的生活。”
靳川抬起头,表情有些悲伤,静静地看着王泽岩。
斜阳下沉,光线尽敛。屋子里寂静无声,沉默仿佛跟随着黑暗一起滋生,充斥了天地。
两人对视着,良久良久。
王泽岩的笑容一点点消失,说:“你怎么发现的?”
“刚才你看我受伤,都没问我是不是车祸或崴脚,就直接劝我不要打斗,但我被赤魔攻击的事情,除我之外,只有吕成琳、董事局和X知道。我没有告诉过你。”
“嗯,确实是很低级的失误。”王泽岩点点头,“而跟你说过吕成琳很脆弱的人,只有X,所以你就继续试探我。”
“可是,胖子,为什么你要主导那么残忍的实验?”
“我们分开得太久,你不知道我身上发生了什么。”
“你可以告诉我。”
“我的父亲患有痴呆,智力一天天下降,所以我在学习人工智能之余,辅修了脑科学。这两个学科看似无关,但其实,提高人脑使用率的关键,就在那些有了智慧的纳米虫身上。人脑一直是科学领域的黑洞,但借助附着在神经元上的智慧纳米虫,连缀成通讯矩阵,信息在大脑里的传递会更简洁,反应加快十倍以上。”王泽岩看着他,语气诚恳,“我希望你能理解这件事情的伟大。它真的是超越时代的,是推动人类整体向前的。想一想,十年以后,每人的智商都到了两百,那会是多么美好的景象?也正是这种天堂般的设想打动了董事局,让我主持神域项目,但我毕竟资历浅,为了服众,一直以阴影露面。阿川,他们能理解,你不能吗?”
“但对那些躺在地底的孩子来说,哪怕你修建了天堂,他们也看不见。你拿走了他们的世界。”
“可这是必须的牺牲啊。”
“包括牺牲我么?”靳川站直,反问道,“你先杀西蒙·安德森灭口,然后让赤魔杀我,想从我身体里逼出虫王?”
“是的,为了得到红王,这是必须的代价。”
“你得不到了……我来之前去了一趟伊甸园,”看着王泽岩的脸色变白,他顿了顿,继续说,“我清除了里面的所有数据。”
“不……”王泽岩后退一步,靠在墙上,“不可能!”
靳川目露怜悯,说:“你可以查一下。”
王泽岩扑到电脑前,登进内网,然而页面上一片空白。刺目的空白。
靳川缓缓开口,做出最后一击,“我把虫王毁掉了——哦,你叫它红王,都一样。胖子,你唯一研制出来的智慧纳米虫,已经化为灰烬。没了数据,也没有成品,一切只能重新开始。但是,他们还会给你重新开始的机会吗?”
“我可以去求……”
靳川摇摇头,“没用的,死了那么多人,花了那么多钱,他们的耐心已经耗尽。你别忘了,他们是商人。”
说完后,靳川转身离开。屋子里彻底冷清了。令人发疯的寂静像蔓藤一样在房间里茁壮生长。
王泽岩怔了很久,突然笑了。
他走到窗子前,俯视楼下,夜幕中的行人渺小如蚂蚁。这高处的视角曾让他颇为沉迷。他把窗子打开,夜风骤然涌进来,竟有些冷,让他通体战栗。高处所看更远,但也更不胜寒凉,他一直在这两者间挣扎着。但现在,一切都不重要了。十年奋斗,人事繁华,不过是青春昙花,岁月流沙,转瞬间都会被寒风吹散成空。
他把几扇窗子都拉开,风更大了,吹得他裤脚鼓荡。他转过身,背对窗外。

这时,他又看到了墙壁上的那两句诗。
“多少长安名利客,机关用尽不如君……”他喃喃地说着,张开双臂,浑身浸在寒风中,“一个七岁孩子都懂的事情,为什么我一直弄不明白呢?”(1)
靳川刚走出大楼,身后猛然响起重物坠地的沉闷声响。在一片惊呼和纷乱的脚步声中,他默然叹息,逆着潮水般涌过来的人群走远。他始终没有回头去看。

尾 声

这一年冬天,新洛杉矶罕见地迎来了一场大雪,一夜之间,全城素白。宽阔的街道上铺满白雪,行人拢肩缩颈地走着,脚踩在雪面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吕成琳走在行人当中,几片雪花从夜空中落下,贴到了她的脸上。她呵出一道道白汽。
这时她已经搬离了海边租的住所,回到吕先生家里。每天下班,都要走过一条长长的林荫道。因为是高级住宅区,人很少,她的影子孤零零地卧在路上。
远处灯火在望。
往常她下班回到家,吕先生都会准时给她开门,接过她的外套,挂在衣帽架上。然后他们在厨房里吃饭,吕成琳会说说在公司发生的事情,而作为回报,吕先生也会讲一讲社区里有什么最新的八卦。如果两边都没有发生什么事,他们就会打开电视,听一听新闻里的事情。
他们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相处,琐碎而平淡,日子水一样无声地流逝。只是偶尔,吕成琳会站在院子里,长久地对着夜空上的星辰发呆。
今天也不例外,他们慢条斯理地吃着晚餐,小声交谈,全息电视在一旁变换画面。
窗外雪静静地下。
突然,吕成琳愣了愣,放下筷子,两指向左移,全息画面也随着这个操作手势,倒退了几分钟,她的手指又向右拨了拨,画面快进,然后定格住。
吕先生眯眼看去,只见定格的画面是联盟探索频道的新闻采访。标题上显示,偏远的奎尔-97K星球上又有一批飞船集结起来,将沿着“小麦哲伦”星系的右旋臂,一路前进,进入未知星域。如果此行顺利,联盟版图将随之扩宽。所以记者在港口采访这些飞船的船长。船长们热情高昂,信心满满,港口上一片热火朝天。
但吕成琳显然不是在看这些满嘴脏话的船长们。她的目光落到了采访画面的最右侧——在画面背景里,有一辆载人悬浮车,二十来个航海员挤在露天车厢里,正在打闹。而在这群航海员中间,她看到了一个几乎被淹没的年轻人。
这个年轻人一身皱巴巴的航海服,背上是更加破旧的背包。他没跟人打闹,而是靠着车厢壁,头微微仰起。奎尔-97K星上特有的蓝色恒星光洒下来,照亮了他的笑容和他脸上的猩红色胎记。
吕成琳盯着这个画面,很久之后她才低下头,手指微抓,全息画面消失。
“琳琳……”吕先生迟疑道。
吕成琳摇摇头,沉默地用餐。接下来的时间里,父女俩一句话都没说。

第二天,吕成琳回到家,却没人为她开门。
她心下疑惑,输入虹膜,推了推门,依旧推不开。有人在屋里抵住了门。
“爸爸?”她叫了一声。
门后传来一声长叹,正是吕先生的声音。
“出什么事了?”
门缝里传来窸窣声响,却是一张小纸片从门里塞了出来。吕成琳疑惑地捡起来,发现这是一张纸质船票,路线上写着从地球去往奎尔-97K星。而乘船人,正是她自己。
“爸,怎么了?”她使劲地推了推门,“让我进来说话。”
“你走吧,去找他吧。”吕先生在门后说道,“你留在这里并不开心。去吧,我的孩子,你也应该看看更多的星星,你应该跟你爱的人在一起。”
吕成琳说:“爸爸,我要陪着你啊。”
“哈哈,我也想开了。其实退休生活没那么难熬,晒晒太阳,打打高尔夫,跟社区老头们下下棋……我能过得很开心。我的女儿,你也要过得开心。我以前老是逼你学习你不喜欢的东西,逼你进公司,忽略了你真正的梦想。现在是我弥补你的时候了,去追求你的梦想和你的爱人吧,我会一直在这里等着你。”
吕成琳愣住了,捏着船票,好半天才喃喃道:“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我就在这里等你回来,带着那小子回来……”吕先生边说边往卧室走,声音渐低,“嘿嘿,一想到他能惹出那么大的祸,连董事局都不放在眼里,却不得不恭敬地叫我爸爸,我就开心得不得了……”
吕先生回卧室休息了,只剩下来吕成琳独自站在门口,愣愣地出神。
雪不紧不慢地下,落在她头上。
她低头时才看到,门口放了个箱子,里面全是自己的东西。她翻了翻,突然顿住了——她看到箱子里,放着熟悉的笔记本,而笔记本扉页上,写着娟秀的三行短句。
她突然站起来,紧紧捏着船票,走进雪夜里。一行迤逦的脚印自她脚下延伸出去,穿过了幽长的林荫道,一直来到社区外的大街上。落雪很快又覆盖了脚印,平整如初。街上行人稀少,只看得到白茫茫一片。雪钻进她的脖子,她却不感觉冷,越走越快,最后竟在雪地里飞奔了起来。

 

星 葬

1

“你知道吗,”那一天,阿克斯通过电话联系到我,跟我说,“靳川死了。”
我非常疑惑和吃惊。令我疑惑的是,阿克斯上一次给我打电话还是十一年前。那时候我刚刚离开“安琪号”,回地球从事商贸行业,尔后一直没有离开。有时候我会想起那段在太空游荡的日子。但仅仅是想而已,我明白那些日子已经随着“安琪号”的毁灭而永远离去。
而让我吃惊的是他给我的消息——靳川死了?
“你开玩笑吧,我们都了解那个男人,”我对着全息屏幕里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说,“曾经有多少次我们都觉得他死定了,但每次他都能挺过来。”
“我也是听秦佳萝说的。她说靳川在天鹅星座的新航道遇难了,一艘星际海盗的船被联盟海军击毁,事后公布的死者名单里有他的名字。”阿克斯的声音里有些沮丧,这跟他身上的昂贵西装不太相称,“我也不敢相信,就来问你了。你以前跟他关系那么好,我以为你会知道的。”
“离开‘安琪号’后,我们就从来没有联系过。”我们沉默了很久,彼此对视,然后挂断了电话。
晚上,妻子回来了,看到我把仓库里的东西翻出来,诧异地问:“你在干什么?”
我没回答,蹲在地上,把船员证、航空服和军章上的灰尘拂去。房子里一下子尘土纷飞。妻子被呛得咳嗽起来,连连挥手,骂道:“找死啊,屋里刚打扫过,你知道把合金地板擦干净有多——”
“我的一个朋友死了。”
妻子停止抱怨,蹲下来,双手抱住我。
傍晚的阳光从窗外洒进来,在房间里映出一片瑰红色。地平线处,斜阳浸泡在一大片晚霞里,边缘都模糊了。我突然想起来,在“安琪号”上的时候,靳川曾跟我说过,他最爱的,就是落日时分的景色。
一连好几天,我都心不在焉。在公司里,我经常看着财务报表走神,并且莫名地烦躁。领导好几次找我,一只手指着我的报告,一只手指着我的鼻子,威胁我说,再出错就把我给开了。我唯唯诺诺地应承着,然后到洗手间洗了把脸。当我对着镜子时,里面的人面孔变换成了靳川的模样。
他安静地看着我,嘴角上扬,似笑非笑。
我顿时不知所措,似乎他已经看出了我的卑微和懦弱。我张了张嘴,想告诉他我并不怯弱,我之所以不敢顶嘴,是因为我有了家庭。但他还是那副表情,笑容里露出奇怪的意味,仿佛是嘲笑,又像是理解。
当我想探究清楚时,他的影像已经在镜子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脸惶急的我。
只有深夜对着天空,我的心才能平静一些。夜幕漆黑,冷风吹拂,一轮弯月垂在西天。虽然夜空看起来平静如深潭,毫无波澜,但实际上,在我的视线到达不了的地方,正有无数舰队在穿梭,一条条新航道被开发出来,一颗颗未知的星球正在被殖民。
很久以前,我也是这舰队里的一员。
妻子走出来,坐到我旁边,问:“你还在想你那位朋友吗?”
我在黑暗中点点头。
“跟我说说他的事情吧。”妻子挽住我的手臂,也抬起头,那些星光在她眼睛里闪烁,“你很少跟我讲你以前的生活。”
我仰着头向上看,夜幕中冒出星星,刚开始时只有零星的几颗,在遥远天际一闪一闪,但很快,它们就如同镶嵌在丝绸上的钻石一样布满我的视线,繁盛耀眼,光照人间。这个过程中,妻子一直等待着我的回答。
“我认识那位朋友,是在十二年前,”我转头跟她讲述,“那时候,我在一艘名叫‘安琪号’的民用飞船上工作。”

2

我进入“安琪号”,完全是为了秦佳萝。
我们是在一次舞会上认识的。那时候我刚刚得到了疆域公司某个高层助理的职位邀请,正是顾盼得意时。而她则是舞会里最耀眼的女孩,跳起舞来,激光灯都遮不过她的光芒。我拿着酒杯走向她。
后来我们喝醉了……接下来的事情你不会想知道的,我也已经忘掉了细节。总之,那晚之后,我向秦佳萝表白,让她跟我走。她却摇头说:“不,我才不要去地球呢,死气沉沉的!我属于自由的‘安琪号’,属于群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