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舞曲结束,所有人还沉醉在她曼妙的舞姿里,愣了愣,才一齐鼓掌。她也很高兴,弯腰向每一个方向鞠躬。人们开始起哄,让她再跳一曲,她眼珠一转,说:“我想找个舞伴一起跳。”
所有人都紧张起来,我下意识地理了理衣领,努力回忆学校里教过的舞蹈。秦佳萝径直向我走来,我挺起胸膛,正要迈出步子,却见她向我身后伸出手,说:“能跟我跳一支舞吗?”
这只纤手所指的,是靳川。
我的脸顿时憋红了。刚才被醉汉揍的时候,也没这么难受。
但是靳川淡淡地看了秦佳萝一眼,然后摇头,说:“我不会跳舞。”说完,把照片放回上衣口袋,喝完啤酒,穿过吃惊的人群,走出了酒吧。他一直走进归墟星永恒的夜色里。
秦佳萝脸色也变了,好半天才收回手,闷着喝酒,也没再上舞池。
而我,满脑子都是刚才靳川走时,收回口袋里的那张照片。那一瞬间我看得很清楚,照片的液晶屏上是一幅合照,一男一女——男人正是靳川,女人很漂亮,眉目温婉,依偎在靳川肩上。两个人都在微笑,是那种我从没在靳川脸上见过的笑容。
5
第二天,我们离开了归墟星。前方便是恩德星域,联盟地图的界外之地,充满了未知,我们不敢随便跳跃,就只能以近光速航行一段,确定没有危险之后,再进行短距跃迁。
这样的航行模式,使得飞船行进得非常缓慢,舷窗外是一成不变的星光,秦佳萝经常抱怨,说:“每天这么走下去,像乌龟一样,什么时候才能找到矿物星球。”她还制定了路线图,建议可以大胆跳跃。但为了安全,船长并没有采纳她的建议。
饶是如此小心,我们还是遇到了危险。
那是从归墟星出航的两个月后,刚结束一次跃迁,四周都是空茫茫的一片。秦佳萝感到乏味,说:“又是这样,什么时候才能——”
话音未落,飞船突然发出“咚”的一声。阿克斯大惊,开启检修面板,只见飞船虚拟模型的左侧,有一处不断发出红光警示。“是左侧引擎受损!”他惊慌地说,“他妈的,怎么会突然受损呢?”
“是陨石。”靳川说,“这里有陨石带!”
“可是雷达……”阿克斯愣愣地说。
“陨石很小,只有军事雷达才发现得了。”靳川简短地说,“这里不安全,要准备跃迁。”
但是引擎损坏,无法蓄能跃迁,所以阿克斯和靳川便一起到引擎室修理。但很快,飞船又连着发出两声“噗噗”,显然是又被陨石击中。飞船外一片漆黑,但在这漆黑之中,肯定有无数细小的陨石粒以肉眼难见的速度掠过。飞船上的宇航雷达只能远程观测飞船或天体,对这种高速而又细小的陨石无能为力。如果还待在这里,肯定会有更多的小石头击中飞船。
船长当机立断,一边让靳川和阿克斯修理左侧引擎,一边启动右侧引擎。飞船立刻获得了速度,虽然不快,但还是努力向前移动。
在这个过程中,飞船又被几块小石头击中,一块飞起的碎片割伤了老陈的手臂。所幸飞船很快逃离了那片危险区域,船上被击穿的破洞也及时修复,阻止了空气外泄。
然而,还没来得及喘息,船长突然脸色一变。
导航面板上亮起了一片密密麻麻的红点,秦佳萝凑前一看,说:“陨石带!”
是的,那些幽灵般划过真空区域的小石粒,正是前方那些庞然陨石群密集碰撞的产物。它们拥挤地围绕着某个大型天体,旋转着,互相碾压、撞击,像一群冲向猎物的狼群。
而我们,显然就是那只误入狼窝的羔羊。
“减速,转向——扣好安全带!”船长大声喊着,调转右侧引擎的方向,开启制动程序。但单侧引擎的减速效果大不如前,飞船仍旧高速冲向陨石带。所幸进入陨石带时,飞船已经减到了低速。
舷窗外,巨大的陨石如同狰狞巨兽,犬牙参差,目光凶恶,狠狠地盯着我们。
秦佳萝也吓坏了,但身为领航员,她需要指出前方航线。她的手在面板上跳跃,根据雷达探测出来的缝隙而设定行进路线。但陨石挨得很紧,又在不断地互相撞击,彼此之间的缝隙乍开即合,因此她需要不断地调整路线。她几乎是把脸都贴在了面板上,眼睛眨都不敢眨。
所幸秦佳萝并非只有漂亮外表,在她的操作下,飞船曲折前行,虽然惊险,但总算一路安全。
这片陨石带宽度有上千公里,飞船以接近音速的速度在里面穿行,足足过了一个小时才来到陨石带外侧。到这里,大家悬着的心就都放下来了,秦佳萝也松了口气。她连续一个小时高度紧张,脑门上已经沁出了一层汗。这时一滴汗滴到了控制面板上,她伸手去擦,待手指拂过,面板上突然显示一颗小山一样的陨石从斜刺里冲出来——
一阵猛烈的抖动传来,飞船几乎翻了个身,斜飞出去,撞到了好几块陨石。引力发生装置失效了,整排按钮都黯淡下去,我们感到天旋地转。我胸前安全带的扣子没系紧,一下子冲到舱顶,要不是及时抱住了头,恐怕当时就脑袋开瓢。我的手撞骨折了,事后检查,胸前也有一大片瘀青。老陈也不好受,年纪一大把,这种颠簸哪受得了,当场呕吐出一大摊汤汤水水。
右侧引擎也熄火了,飞船一路滚出了陨石带。那时几乎是绝境,两侧引擎都无法工作,我们会一直以这个速度在真空星域里前进,直到撞到某颗陨石,或被恒星的引力俘获,葬身火海。但飞船不停翻滚,谁也没法在这种天晕地旋的环境下维修引擎。
我死死地抱住一根栏杆,脑子在旋转中根本无法思考,只剩下一片绝望。
“怎么办?”我听见秦佳萝说。
一贯沉静的船长也面色痛苦,徒劳地按着身前的按钮,但飞船自身没有动力,外部没有阻力,按再多的按钮也无济于事。
老陈突然伸手指着舷窗外,“前面还有!”
在飞船的前方,出现了一颗闪耀的恒星,肉眼可见,恒星周围有一层小小的黑带。
那同样是陨石带!只是离恒星近,质量更小一些,但更密集。而我们正高速撞过去。
祸不单行,说的就是现在这种情况吧。
“这是我的报应啊……”老陈吐完了,面色灰败如死,“迟到了三十年,终于……”
但老陈的呓语还没有说完,就被船长打断了。船长指着操作台上的按钮,一脸惊疑,说:“看!”我们顺着他颤抖的手指看过去,看到原本黯淡的按钮开始闪烁绿光,刚开始很慢,频率渐快,偶尔又会暗下去十几秒,但随即连缀成一片。
按钮重新反光,就意味着……引擎恢复工作了!
“有人在修引擎!”船长最先明白过来,扑到操作台上,等所有按钮全部亮起后,熟练地按下去。“嗡。”
是飞船两侧引擎同时启动发出的震颤,动力恢复了,仿佛深渊上空的巨手,在飞船即将落下之际,抓住了它。我们能明显感觉到,飞船的翻转在减慢,刚开始几乎是一秒转一圈,但慢慢地,我在空中的摆动没有那么剧烈了。再过一会儿,飞船速度减慢,最后在真空中停下来,静静地飘浮着。而这时,“安琪号”离第二条陨石带不到十公里,真是险啊——要是再晚半分钟,就会撞上去。
秦佳萝疑惑地解开安全扣,站起来,“是谁在修引擎呢?”
我拍着胸膛,道:“不管是谁,至少我们都活下来了……”我想起老陈的话,又问,“对了,老陈,你刚刚说什么,什么三十年?”
老陈连忙摇头,不肯开口。
我们都在庆幸的时候,靳川扶着阿克斯回到了驾驶舱。阿克斯满脸都是血,瘫坐在椅子上,靳川也是脸色煞白,额头上汗珠滴落。
后来我们才知道,飞船翻滚着冲向陨石带时,靳川几乎没有迟疑,先是抓紧被撞得头破血流的阿克斯,让他抱紧护栏。然后,靳川一个跃跳,沿着飞船旋转的反方向,使劲蹬在船舱墙壁上。他借着蹬来的力,身子一旋,跳到斜上方的引擎上,一手掀开引擎盖,将半个身子探了进去。阿克斯抱着护栏,头晕目眩,但也知道靳川是在重启引擎。他更知道这样的难度——引擎的重启并非只是按下某个键,而是要将一系列的机械开关全部掰开,有些因为故障而抱死的,得强行开闸。正常情况下,维修工修理引擎时都得留神,因为很容易弄错顺序,或者被突然合拢的机械开关夹到手臂。而靳川要面临的麻烦还不仅仅是天旋地转和危急的形势,还有因飞船旋转而四处乱飞的零件。
阿克斯跟我们描述这个画面时,脸上仍然有心驰神往的表情,最后说道:“……他的动作简直像是程序设计好了的,不管哪一个零件向他撞过来,只要我一喊,他都能及时跳开,再准确地找到飞船翻转的反方向,一脚踩下去,重新回到引擎盖上,继续维修!还有,飞船的引力发生装置明明已经失效了,正常人都会不适应——至少短时间内不适应,但他,就跟鱼进了水中一样,身体更加灵活了,跳来跳去,我几乎眼睛都看花了……”
听得出来,经过这件事,阿克斯对靳川算是五体投地了。
唯一没有露出笑容的是船长。他听了阿克斯的描述,脸色凝重,说了一个词。我没听清,又追问了几遍,船长才开口。
“无重力格斗术。”他说。
我们不解地看着船长,船长却在座椅上慢慢把身体后仰,闭上眼睛,似乎想起了很久以前的岁月。过了很久,他突然一笑,喃喃地说:“这家伙,是个军人呐……”
6
“安琪号”修好后,继续航行。
本来由于穿过陨石带时太过惊险,加上损失惨重,老陈坚决不同意再往前,我也对前路感到担忧,但靳川和秦佳萝态度一致,建议继续向前。正当船上气氛陷入胶着时,阿克斯检查完两边引擎,说:“引擎都可以修好,但燃料仓受损,能源外泄,已经不足以打开虫洞了。”
换句话说,我们要回去,就得继续穿过那可怕的陨石带。老陈便没吱声了,好半天才说:“那往前再走走,找条路绕开这些该死的陨石带,然后回去。”
但是哪怕再往前一点儿,都有更多的危险。传闻没说错,恩德星域里布满了四处游走的黑洞,还有不知从哪里投过来的死亡射线。有一次,一个小型黑洞从我们附近掠过,幸亏靳川惊觉,及早撤离,不然我们都会被黑洞抓住。我们裹上防护服,轮番值班,躲避着黑洞的引力,提防辐射值高得惊人的射线,每个人都疲劳得双眼血红。
穿过了死亡地带,等着我们的是一片铺天盖地的星际尘埃。这片尘埃带宽得不可思议,恐怕横跨数光年,就是不知道有多厚。飞船降低速度,在尘埃带里穿行。我看向窗外,一片灰蒙蒙的,飞船又变成了在浓雾里挣扎的飞蛾。
没过几天,大家就都很疲劳了。连秦佳萝脸上都出现了忧虑,看着靳川,欲言又止。我看出她的意思,便直接开口,说:“我们还是走原路回去吧。原路就算有黑洞和陨石带,但我们至少已经经历过,有了防范。要是再往前,恐怕更危险。”
阿克斯和老陈连忙点头。
靳川也沉默了,看着舷窗外。尘埃带已经淡了许多,星星点点的光投射过来,照进他眼睛里,那漆黑的眸子像是一潭深水,而点点星辰就是水面泛起的波光。
突然,船长指着星光,说:“前面有星星了!”
我不以为然,说:“说不定是几千几百万年前的恒星发出的光,走了那么多年才到这里。我们要过去,还得几千几百万年呢!”
船长没搭理我,仔细看着窗外,喃喃地说:“这么亮,光强没有衰减,应该很近。”他把超空间测距仪的功率调到最大,算出来的结果让人振奋——最近的一颗恒星离我们只有五百多个天文单位。我们以接近光速的速度过去,不到三天就能到达。
恒星当然不是我们的目标,但恒星通常会俘获几颗行星。如果哪颗行星上有可供采集的矿物,那“安琪号”就完成了委托,可以从疆域公司手里挣到一大笔钱。大家振作起精神,忘了危险,朝星光照耀之处飞去。
越往前,周围的景象越让人惊诧。与恩德星域外围空间的死寂和荒芜不同,越朝里深入,周围越热闹。星光越来越繁盛,又亮又密,照得飞船外像白昼一样。走得近了,能看到行星在轨道上旋转,彗星拖着长长的尾巴,一些逸出来的尘埃带发着五颜六色的光。更远的地方,是一团团星云,组成各种各样的形状,像是孩童拿着发光彩笔,在夜幕上信手留下的涂鸦。
这景象简直美极了。没想到恩德星域内部会这么热闹。现在想来,肯定是那片巨大的尘埃带挡住了星光,而危险挡住了舰队,让人们一直无法发现这里。
飞了五天之后,我们才飞到两颗恒星的近处。两颗恒星一大一小,互相围绕着转,组成了双子星系,它们周围还运行着几十颗行星。
我们朝着最大的一颗行星飞过去,希望能在那里发现矿物。
但还没飞到大气层,控制面板上突然响起了急促的警报声。我们都愣住了,因为这不是故障警报,而是危险警报。
面板上显示有五个红点正向着“安琪号”快速移动,一边逼近,一边转向,直到将我们完全包围。
那是五艘飞船。
7
在遥远神秘的恩德星域最深处居然会遇到星际海盗,这是我们万万没想到的。
在我此前的印象中,只有像黄金航线或罗尔德星域那样的地方才会有海盗出没。这里已经是联盟疆域之外,寸草不生,人迹罕至,怎么会有海盗呢?
所以刚开始我们都有些发懵,船长扑到面板前,调转飞船就逃,但“安琪号”只是小型民用飞船,加上刚刚受过重创,还没加速,海盗船就向我们射出一道聚能光束。“安琪号”尾部受损,船长还要再跑,被靳川拉住了:“投降吧,逃不了的。”
我们被海盗押送到地面。老陈吓坏了,不住地央求海盗别杀他,但那些粗鲁的男人们只是大笑。
其实不怪老陈胆小,关于星际海盗的传说实在太多,也太可怕。那群亡命徒心狠手辣,唯利是图,往往劫船之后,还不放过船员,只留下一艘艘洗劫一空、满是尸体的血船。据说黄金航线上流窜的海盗们以杀人为乐,杀一个人便在身上文一颗星星。后来联盟海军围剿了这批海盗,录入海盗信息的时候,有个矮个子男人死活不肯脱衣服,海军亲自撕扯下他的衣服,都看呆了——这个男人身上,密密麻麻全是文上去的星星。有个海军当时浑身发抖,不知道是因为密集恐惧症,还是联想到了可怕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