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关系,你可以考虑一下。”老人仰头看着天色,起风了,云层缓缓移动,“下雨之前,我们都可以在这里等你的答复。”说完,他转身回到车上。
“抓紧时间!”少妇冷冷地说道,“下雨之后,我们就会换另外一个人,来跟你谈这件事。”
年轻人站了很久,身子有些晃,歉意地对靳川道:“失礼了……”便被司机扶回车上。
小男孩依旧神情倨傲,根本不正视靳川。他的目光落到卷卷身上,却露出了矜持的微笑,冲她点了点头,然后转身离开。
靳川把卷卷抱到床上,盖好被子。他蹲在床边。吕成琳靠在门旁,有些哀戚地看着靳川的背影。
“卷卷……”
卷卷打了哈欠,“嗯?”
“前几天,我认识一个小男孩,他说很想跟你做朋友。”
“挺好的呀,”卷卷声音困倦,“他长得好不好看啊?”
靳川挠了挠头,俨然认真回忆了一下,不好意思地说:“当时比较暗,我一直没看清,但……应该眉清目秀的吧。”
“没关系啦,人好就可以当好朋友……他在哪里,明天可以陪我玩吗?”
“他死了。”
卷卷翻了个身,眼皮沉重,“好遗憾……”
“还有很多很多和他一样的男孩,也死了。我见过他们的尸体,到现在,他们都还在地底下。”靳川干脆一屁股坐下,手搭着床沿,絮絮叨叨地说,“这世界啊,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人人都有自己的目的,他们都说要把世界变得更好,怀着这样的信念,就可以无视人命。可是,对你的朋友来说,世界更好了又有什么用呢,因为他们看不到了啊。”
这番絮语是在卷卷耳畔说的,但她闭着眼睛,呼吸均匀,小小的鼻子一抽一抽,似乎已经睡着了。
靳川顿了顿,继续说:“我有时候会想一个问题——把一个人和整个世界放在天平的两端,天平会向哪边倾斜呢?很多人肯定要说,当然是要牺牲小我,保住整个世界更重要,但是……真的吗?”他咬了咬嘴唇,神情很是苦恼,“对牺牲的人来说,他的整个世界已经没了啊……”
他陷入了深思。屋外风云集卷,已经能够听到狂风掠过高楼的呼啸声。
过了很久,靳川似乎回过神来了,手指爱怜地在卷卷娴静的面容上划过,说:“如果神域计划继续进行,还会有更多的人死,凶手还会逍遥法外……”
听到这句话,吕成琳浑身一颤,捂住了嘴。
靳川看着卷卷,似乎要把这张脸记在心里,良久,他涩声道:“卷卷,你不要怪……”后面几个字已经有些哽咽了,难以出口。
卷卷的眉头皱了皱,像是被吵醒了。她看着靳川悲伤的表情,伸出手,她小小的手上还带着余温,在靳川脸上缓缓地摩挲。
“阿爸,”她问道,“你怎么哭了?”
靳川垂下头。
“阿爸,吹口琴给我听吧,”卷卷脸色苍白,但仍然挤出了笑容,“很久没听了……”
靳川在背包里摸索。背包里除了名为“铁冢”的机械外骨骼,还有一个侧袋,他便是从侧袋里摸出一支陈旧的口琴。这支口琴原本是银白色,不知放了多久,外表已经黯淡,锈迹浸染,边角还有些坑洼凹痕。
靳川用袖子擦了擦盖板和吹嘴,轻轻地吹了起来。
口琴的质量本来不是上乘,簧片也在漫长岁月中生了锈,因此靳川吹出的琴声有些哑涩。但他脸颊翕动,吹得如此认真,加上屋外风声沙沙,和在一起,使他的琴声染上了一丝悲凉。口琴在他唇间移动,琴声抑扬起伏,如泣如诉,仿佛古道送别时的萧萧风语。
吕成琳靠着门,默默聆听。
曲子的旋律很熟悉。她听了一会儿,想起来,这首曲子名叫《逝去已久的日子》,是很多年前,她和靳川一起在那间空荡荡的教室里学会的。她已经忘了怎么吹奏,但这一刻,往事无比清晰。她记起了老师教口琴时曾说过,古地球时代,人人都会哼唱这首曲子,但往往是在离别的时候唱起,唱着唱着,便会流泪。这是离别之曲。
屋外风变淡了,云层的集卷似乎也停了下来,仿佛风和云也屏住呼吸,不忍打扰这旋律。
卷卷听着听着,眼睛慢慢地闭上。
一滴泪从她眼角流下,顺着脸颊,划出一道美丽的轨迹。
沙沙,沙沙。
起初吕成琳以为是夜风又起,但她听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是下雨了。她颤抖了一下,掩面而泣。
靳川仍旧专注地吹奏。
夜晚变得寂静,琴声悠扬,流水一般泻到屋外。路灯的光在琴声中也变成了氤氲的一团,淡淡地洒在四辆轿车的车顶上。
老人听到了琴声,手微微下压,让司机摇下车窗。他把手伸出车窗,侧着脑袋,闭上了眼睛。随着口琴旋律的起伏,他枯瘦的手指也在轻轻敲击车门。
过了一会儿,老人感觉到手指上微微一凉。
他睁开眼睛,望向车外。只见夜空中落下雨丝,在昏暗灯光的晕染下,像是一根根透明的细线垂下来。
“唉……”老人轻叹一声,收回手,“走吧。”
车窗合上,他深邃的眼睛沉在黑暗里。
一曲终了,靳川放下口琴。
卷卷已经睡着了,脸颊上残留着浅浅的泪痕。靳川小心地替她把被子掖好,站起来,走到门边。
吕成琳捂着脸无声痛哭,靳川拍拍她的肩膀,揽她入怀。正要说些什么时,耳朵突然一动,转头看向屋外。
路边的四辆轿车已经离开,雨势渐大,路灯缩成了一小团。而在这幽雨长街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影子。
它蹲伏在路边,任大雨淋下,慢慢抬头,露出一双血色的眸子。
“这是……”吕成琳也看到了它,吓了一跳,“要报警吗?”
靳川摇头,叮嘱她待在屋子里,然后提起破旧的背包,来到门外。
“嘶……”赤魔喉咙里发出怪异的叫声,身子慢慢弓起,如猎豹蓄力。它的右臂本来已经被赤潮吞噬,但现在又出现在身上,而且比之前更加粗大。
靳川把背包反背在胸前,按下了顶部按钮。背包里随即嗡嗡震动,过了好几秒,背包四角突然各伸出一根机械臂,完全贴合在靳川手脚上。锈蚀已久的铁冢外骨骼终于再度出鞘,仿佛故人重逢,与他并肩。他深深吸气,浑身的机械骨骼咔嚓震鸣。
一道闪电划过!
在转瞬即逝的光亮中,赤魔突然跃起,直扑而来,而靳川也两脚蹬地,向前蹿出。
两道人影在空中相撞,却未分开,而是纠缠着摔到地面。铁冢感应着靳川的动作,不断地输出动力,使他勉强格住了赤魔的攻击,甚至还行有余力地用膝盖顶住了赤魔小腹。
但他顶到了一块金属,膝盖几乎破碎。
赤魔狂怒,在地上将靳川甩开,继而猛扑。它的身影快如闪电,肉眼几乎捕捉不到。但靳川已经跟前几日不同,在机械的辅助之下,与赤魔正面相搏,并寻机在它脸上留下了一拳。
“砰!”
金属与金属相撞,靳川手指发麻,赤魔脑袋晃了晃,险些站不住。
靳川站起来,在雨中挺直如标枪。
赤魔终于发现,靳川已经跟前几天不一样了。这种感觉更让它狂怒,撕下身上的两丛红毛,鲜血涌出,在剧痛的刺激下,吼声如狂。它扑到靳川身上,抱紧了他。
一阵火花在它怀里闪出。
但靳川也没有闲着,拳头连击,在短短半分钟内击出了四十几拳。
红魔松开双臂,仰头倒在雨中,它一张嘴已经被打烂,但依旧在大口喘息,身上流出的血迅速被雨水冲走。靳川走向它,外骨骼在雨中闪着火花,让他铁青的脸在夜里一隐一没。
“嘶嘶……”赤魔张嘴想咬,但脑袋已经抬不起来了,只能发出类似于呜咽的声音。
靳川俯视着它。在他的目光中,赤魔的呜咽慢慢变低,渐至微不可闻,仿佛声音被雨水溶解了。一起在雨中消逝的,还有它的血,它的身体仿佛血泉一样,大量的血液涌出来,又被水带走。过了很久,血才变淡,它也彻底没了生气,头一歪,停止呜咽。
大雨如瀑,冰冷的雨水灌进它的嘴里。
10
最后的几天,新洛杉矶已经天翻地覆,吕成琳家却异常平静。尤其是卷卷——每天按时起床,按时休息,白天乖巧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有时还让靳川和吕成琳出去看电影。
“哎呀,”她推着靳川,“我会好好待在家里,你就跟姐姐出去看电影嘛。”靳川心怀歉意,吕成琳也有些感伤,但推不过,就去附近的电影院里看了一场全息电影。
这是某个星际探险系列电影的新一集,也正是在这场电影里,吕成琳知道了靳川在玻璃箱里那个手势的来源。靳川看得很认真。
他们回家时,意外地发现家里多了一个人,正和卷卷坐在一起看电视上的二维动画片。
“吕先生?”吕成琳走过去,有些诧异。
“回来啦,”吕先生站起来,又低头看着卷卷,叹息一声,“多可爱的孩子,跟你小时候一样。”
吕成琳看着父亲,突然发现,眼前这个男人已经很老了,不仅头发花白,眼神里也没了那股令人胆颤的压迫感。
“我来看看你,另外,我从疆域公司辞职了。”看到吕成琳一脸诧异,吕先生解释道,“并不是因为外面的动荡,我没有参与神域项目,事实上,我被刻意隔离了……是因为我老了,琳琳,我老了。”
吕成琳一时愣住,转头看向靳川。靳川面无表情。
吕先生冲靳川弯下腰,诚挚地说:“对不起,我年轻的时候做了很多错事。”
靳川看着他,努力想把他跟那个杀伐果决、毁灭整个暮星的男人联系在一起,但这是徒劳的,这两个身影无法重合。他眼前站着的只有一个衰老的人。他从门口走过来,抱起卷卷,往卧室走去。
卷卷在他怀里扭了扭,说:“我挺喜欢这位爷爷的。”
“嗯。”
他把卷卷放到床上,转身要走,手指却被卷卷攥住了。
“阿爸,你陪我一会儿。”卷卷说着,闭上了眼睛。
靳川便坐下来。他的手被卷卷拉进了被子,放在她肩旁,但过了很久,被子也不见暖和。他有些奇怪,但又不想吵醒卷卷,就小心地用另一只手帮她掖好被子。又过一会儿,床上越发冰冷,他担心卷卷着凉,伸手去摸卷卷的脸。
他突然颤抖起来,指尖悬在卷卷的额头上,久久不敢落下。
一间简陋的教堂,一位白发苍苍的牧师,几排座椅,两个神情肃穆的男女,再加上主讲台下停放着的一口木棺。
这就是全部了。
没有花圈,没有音乐,没有簇拥的亲友,这场葬礼简单得出奇。
“……感谢上帝赐给她的一生,她已经走完了这条道路,愿上帝接她到怀中安息……”因为人少,牧师无精打采地念着悼词,“你们也不必悲伤,如果上帝将她召唤而去,那是因为上帝需要新的天使。从今往后,愿她侍在上帝左右,永恒福乐。”
念完悼词,牧师慢腾腾地离开。
午后微弱的阳光照进来,透明棺盖里,卷卷的脸庞娴静如初,淡淡生辉。
“你别太难过了……”吕成琳握住靳川的手,轻声地安慰,“她走得很平静。”
靳川愣愣地,过了好久,说:“其实她身上一直很疼,得了多发性硬化,全身的疼是止不住的。但她都忍着,即使晚上睡不着,也会安静地闭着眼睛……是啊,现在她不会再感觉到痛苦了。”
吕成琳抱着他,久久无言。
阳光变暗。
“那接下来呢,”吕成琳问,“你有什么打算?”
“我要找到X,让他付出代价。”
“你为什么这么固执呢,”吕成琳有些激动,“卷卷的死难道都没有让你醒悟吗?你杀了赤魔,不代表就战胜了疆域公司,如果不是忌惮你会毁灭虫王,他们早就抓住你了。你知道吗,X有一句话是对的——你一个人对抗不了全世界。”
靳川久久不言。
他看着吕成琳的手,这只手的小指上有一道浅浅的疤。他想起了往事,抬头问道:“那你呢?如果我离开地球,你会跟着我去吗?”
吕成琳也看着他,过了很久,他们的视线错开了。“我……”她嗫嚅道,“我爸爸退休了,这么多年来,他其实一直很爱我,但我从来没有陪过他。他现在老了,孤身一人,我不能离开他。”
两个人的手指,一根根松开。
“但我爱你,成琳,我爱你”
靳川站起来,整理了下衣服,然后转身走向教堂门外。吕成琳伸出手,但终是没有喊出声来。他们中间仿佛隔着一条银河。她就这么伸着手,看着靳川一步步走进午后昏黄的阳光里,消失不见。
天色渐暗,暮晚生霞光。
街上的喧嚣透过玻璃,渗进这间简陋的屋子。王泽岩站在窗边,看着在空中穿梭的一辆辆飞车,看它们从云里钻出来,又一头钻进晚霞里。看得久了,眼睛有些疼,他揉了揉。
屋子的老式液晶电视里,正播放着震惊新洛杉矶城的大新闻:疆域公司主导的邪恶实验涉嫌荼毒人命,大量资料被曝光,涉案人员均被停职,接受警局调查。整个仲裁委员会的高层都因为一段会议视频被指认,戴上了枷锁——除了那个代号为X的罪魁祸首。
没有人知道他是谁。警察申请了调查令,但他们查遍了疆域公司的人事部门,都没发现任何跟X有关的任命书或合同,公司内网里也没有他的一丝踪迹。他仿佛是一个幽灵,面目模糊地坐在长桌尽头,发号施令,而一旦危险来临,就立刻消失不见。
据说这个案子惊动了疆域公司高层,连董事局成员都被迫接受了采访。但记者问到X是谁时,那个枯槁的老人只是微微一笑,并不回答。疆域公司权势熏天,记者也不敢过分追问。
因为这个案子,“华佗”项目也停摆了,实验室上下一片人心惶惶。他们都紧张地追着新闻看,生怕一个不防,自己桌子上就会多出一份解约合同。
但王泽岩听着电视里传出的声音,脸上平静如水。他已经好几天没去上班了,通讯模块里塞满了信息,但都没有吕成琳发来的。所以,他一条都没有读。
他正出神地看着窗外斜阳,门被敲响了。
看到门外的人影后,他先是疑惑,继而露出一抹微笑,“阿川。”
靳川慢吞吞地挪进来,靠着墙。
王泽岩留意到他的步子有些瘸,问道:“你受伤了?”
“嗯,不过没关系。”
“你要小心。虽然你是军校毕业的,受过训练,但动手总是无益,老了也会留有遗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