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你果然认识!”安德森笑起来,但脸上的肌肉很快又因为愤怒而颤抖,“这个人,我们找了好几天了,去他妈的,居然查不出来是谁!但幸好有人跟我说,你之前跟脸上有红色胎记的人一起干过一票。哈哈,那道胎记一定是他出生时,死神亲手印在他脸上的,不管他走到哪里,死神都会凭着这道印记重新找到他。嘿,你说,是不是这样?”他被自己的比喻又逗笑了,死死地盯着老牙鬼。
但老牙鬼沉默了一会儿,说:“我能问问你为什么要杀他吗?”
安德森站起来,光头熠熠生辉。他凑近老牙鬼,声音低沉,说:“你确定你想知道原因吗?”
老牙鬼想了想,摇摇头。
“很好。有人会跟着你,找到他。事成之后,除了这两百万,”安德森的手指向那凌乱的床铺,“你还会有三百万。”
老牙鬼这才发现,自己的床已经比回来之前高了点儿,显然是安德森派人把两百万联盟点的晶片卡塞在了床下。“等等,”老牙鬼舔了舔牙龈,那黑色的齿面如同墨染,“你可能不懂,你要找的这个人跟我一起干过活儿,也算是出生入死,过命的交情。”
安德森刚要走出去,闻言回头,眉头皱起来,“所以,你是想?”
“当然是加钱,”老牙鬼说,“难道我还会有别的意图吗?”
3
这个晚上,卷卷一个人在家。
她蜷在沙发上,无聊地换着电视上的频道。夜已经很晚了,有点儿冷,海风吹过来,窗子外有些奇怪的声音。这让她有些害怕。
阿爸照例外出,也不知忙什么去了。原本应该在家里陪她的吕成琳突然打来电话,说是工作吃紧,今晚需要通宵加班——从吕成琳的语气听来,这似乎已经是常事。卷卷点点头,叮嘱她注意身体,然后就乖巧地挂了电话。
但其实她还是有点儿不习惯,总是看向窗外。
自从被阿爸从收容所里带出来,她就一直跟在他身边。她知道自己已经无药可医,死神在不远处凝视着她,但阿爸还是带着她四处寻医。路费以及其他花销都是阿爸沿路干杂活挣来的。地球是他们的第四站,但号称有着全联盟最高医疗水平的新洛杉矶市立医院,也惋惜地表示卷卷罹患绝症,回天乏术。真是讽刺,人类已经征服了亿万光年的宇宙,疆域无边,但在渺小的细胞学和神经学以及脑科学领域上,依旧裹足不前。
但靳川一直没有放弃,想方设法挣钱,带自己到处治疗,即使知道希望渺茫。
阿爸就是这样一个人,他身上背着沉重的诺言,似乎从来没为自己活过。他整天嘻嘻哈哈,满嘴不正经,但晚上望着夜空的时候,他就会沉默,眼神流露出一种近乎悲伤的迷恋。星子倒映在他的眸子里,像是沉了进去。是的,这个男人如此向往广袤的宇宙,他的灵魂属于星辰大海,他的目光想跋涉到银河彼端,他的身体却囿于碌碌人群。
想到这里,卷卷忧愁地摇了摇头。
窗外的怪声更响了,她把电视声音调大,想盖住那声音。阿爸快回来了吧,都到了午夜。
“咚咚咚。”
屋门被敲响了。
卷卷欢呼一声,从沙发上跳下来,赤着脚跑到门口。门旁的监控显示屏不知怎么回事,一片漆黑,她也没在意,拉开了门。
她愣住了。
“小朋友,”门外的男人咧嘴而笑,牙齿比夜晚更黑,“靳川是不是住这里啊?”
午夜时分,一身疲惫的靳川回到家里。他正要伸手去按门铃,手却愣住了。
屋子里有刻意压抑的呼吸。
他下意识后退,但又听到了屋里面传来的另一道呼吸声。慌乱、纤细,像是晚风中的羽毛。他叹息一声,手指还是按下了门铃。
门开了,里面一片黑暗。靳川道:“放了她,我任你们处置。”
藏在暗处的人走出来。四个大汉手里都拿着枪,从四个不同方位对准靳川的脑袋。“嘿嘿,这才识相。”说话的是从卧室里出来的男人,黑黑瘦瘦,拉开了灯,照亮他一口黑牙以及手里抱着的小女孩。
靳川眼角微缩,死死地盯着老牙鬼。
“嘿,别这么看着我,”老牙鬼咧咧嘴,满不在乎地说,“也别怪我,要怪就怪你自己惹事。”
“放了她。”靳川说。
老牙鬼没理,对其他几个人说:“人我给你们找到了,接下来看你们的意思,是杀了他,还是……”他冲吓得发抖的卷卷点了点下巴,“两个一起处理?”
“带回去吧,安德森有话要问他。”其中一个持枪大汉说完,走出屋子。
靳川在另外三只枪口的胁迫下,跟着来到了屋外路边停着的轿车旁,又被押进后排座位。老牙鬼抱着卷卷上了后面一辆车。午夜的新洛杉矶刚刚掀开繁华幕布,低空轨道上车流如梭,地面街道上反而显得空旷。两辆车一前一后,碾着夜色,驶过一条条街道。
靳川坐在后座,低着头。两个大汉坐在前座,另一个坐在靳川身旁,枪口一直抵着靳川的腹侧。车里一片寂静。行驶了大概十分钟后,路过一个十字路口。路口有一群喝醉酒的年轻男女,挤成一团。他们身上的文身在夜里发出诡谲的光。
开车的大汉骂咧一声,停下车,等这群男女走过。他再启动车子时,身后的靳川突然往后一缩。
砰!聚光束击穿了车门,枪手待要再开枪,手已经被靳川按住了。他像是被铁钳夹住,掌骨生疼,枪立刻被夺走。
“砰砰。”
前座两人一声不吭地垂下头。
“砰。”
靳川身旁的枪手捂着胸膛,缓缓地滑倒。
车子在加速。靳川从后座窜到驾驶座,拉开尸体,手臂横拦,操作台立刻识别了这个手势,迅速刹了车。后面的车也连忙停下。
靳川把枪手的耳机扯下来,放到耳边,果然,里面传来了询问声,是后车开车的枪手在问怎么回事。但靳川握着枪,拇指缓缓摩挲枪身。
后面车辆的门打开,最后一个枪手刚走出来。靳川猛地打开车门,身子低伏,前扑,在扑到枪手脚下时反手一枪。枪手应声倒下。
“啊……”老牙鬼被突然的变故弄懵了,待看清楚开门的是靳川后,稍微松了口气,“嘿,你别乱动,你女儿可在我的手里呢。”
靳川手上的枪口扬了扬,聚能光束喷出,击穿了老牙鬼的右手手臂。老牙鬼捂着手臂惨叫,卷卷趁机从座位上跳下来,扑到靳川怀里。
“阿爸……”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靳川没有说话,握枪的手不住地颤抖。他盯着哀号的老牙鬼,一股热流从身体里升起来,血管像是沸腾了一般。他有些痛苦,咬着牙,嘴唇泛青。
老牙鬼嚎了一会儿,捂着手臂,咒骂道:“妈的,你以为你能逃得掉?告诉你,老子不会放过你的,不单是你,这个小女孩也——”他的话突然停下来,因为他看到了靳川的眼神——这眼神透着红色,仿佛身体里住了另一个人。
他打了个寒战。
眼前的靳川是他不熟悉的。他印象中的靳川,还是那个啰啰唆唆的年轻人,虽然贪财,但总是与人为善。这也是他不害怕靳川的原因。但现在,他打心底里就感到了恐惧。
“别……”老牙鬼结结巴巴地说,“我也是被人胁迫的……”靳川把枪抬起来,一寸一寸,枪口掠过老牙鬼的腹、胸,最后指着他的嘴。
“张开。”
老牙鬼被这冰冷的声音震慑住了,嘴下意识地张开。带着温热的枪管伸进来,一直抵到软腭。他牙齿打颤,在枪管上磕出一阵乱响。
“阿爸……”卷卷抬起头,摇了摇。
靳川眼里的血色稍微黯淡了些,他把卷卷搂紧,另一只握枪的手缓缓后退。枪管在老牙鬼嘴里摩挲着,慢慢抽出来,老牙鬼额角的冷汗滴落,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了。但枪口退到他漆黑的牙齿边时,又停了下来。
他看到靳川眼睛里红光如炽。
“砰。”
黑暗无边无际涌来,吞没了老牙鬼。
卷卷被吓到了,哭出声来。
靳川一愣,浑身的炙热如潮水般退却,血管也不再突突突地跳跃。“我刚才……”他吞了口唾沫,看着倒在车里的老牙鬼。
座椅上流出了深黑色的黏稠液体,滴滴答答落下。
“咚”,手里的枪落下,在地上弹了几次。
“对不起……”他抱住卷卷,“刚刚吓到你了。”卷卷仍然抽泣不止。
“我……我也不知自己怎么了……”他笨拙地解释,“好像身体住了另外一个人——”他突然愣住。
身体里住了另外一个人……
这几个字很熟悉。他闭上眼睛,脑袋里出现了亚当的模样,这个瘦小的男孩当初也曾说过这种话,并且能操控吸食了红虫的人。而亚当临死前,有一抹红光从身体里透出来,也就是那一刻,靳川感到了浑身颤抖。靳川再思索,眉头逐渐皱起——的确,这阵子他循着本能,准确地找到大大小小的红虫交易。现在看来,那并非直觉,而是体内的某种“感应”。
“该死……”他咬牙道。
卷卷抬起头:“怎么了?”
“我可能被什么鬼东西给寄生了。”
“阿爸,你也生病了,你需要看医生吗?”
靳川摇摇头。
卷卷看了眼漆黑的夜色,打了个哈欠:“阿爸,我困了……我们回去吧……”
靳川点了点头,抱起卷卷,小声说:“睡吧。”然后转身往街道一侧走。卷卷将头伏在他肩头,眼睛闭了一会儿,又睁开,发现靳川正走向灯火辉煌的市中心,道:“阿爸,你走错方向了,姐姐的家在你后面。”
“我们不回去了。”靳川脚步未停。
卷卷“哦”了一声,语气中带着些遗憾,但也没有再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她又抬起头来,看着茫茫夜色下的城市,看着来时的街道,那间海边的房子已经掩映在重重高楼之后,再也找寻不见。
卷卷再醒过来时,已经到了一家小医馆。四下阴暗狼藉,采光极差,一个穿着灰色大褂的老人正弯着腰,在靳川的手腕上扎针。
血涌进了针管。
卷卷一下子有些害怕,低呼一声,靳川转过头来,用另一只手拍了拍卷卷的脑门,说:“别害怕,我在检查身体里到底有些什么,不会有事的。”
“唔……”老人直起身,一张老朽的脸上,脸皮似乎要垮下来,“进我这间医馆的人都是有事的。不过没关系,唔……没关系……”他一边笑着,一边把针筒放进高精分析仪的舱室内,按下扫描键,“只要有钱,所有的事情就都不是事情了……”
卷卷没有理会这个黑市医生的胡言乱语,把头埋在靳川怀里。
分析仪的结果很快显示出来,靳川的血液里除了常规的血浆和血细胞外,居然还游弋着一粒粒极其细微的小虫子。黑市医生把精度调高,全息画面上,小虫子的身体渐渐被放大。靳川终于可以看清,这种虫子形似水熊虫,但是头部硕大。它身体弯曲,有三轮明显的分节带,每一节中间都有两只短小的脚趾凸出来,趾上有吸盘,通体呈现出血红色——不知道是因为浸泡在血液中,还是其本身的颜色。靳川再仔细看,发现虫子身体各处都摆动着游丝般的鞭毛。这些鞭毛使得它们能在黏稠血液里自如游动。
一想到自己身体里密密麻麻都是这些恶心的小虫子,靳川不禁头皮发麻。
“唔……”医生看着屏幕,饶是见多识广,也抽了口凉气,“这种玩意儿……”
“你见过吗?”
“跟红虫有些类似……唔,但又不像……”靳川眼皮一跳,“红虫?”
“唔……”医生闭目思索,干瘪的嘴像是通风片一样翕动,“我这里经常会有抽大了的年轻人来,主要就是红虫弄的……我研究过,那种毒品……你都不能称之为毒品,因为它不是传统的化学药剂,而是机械纳米虫,吸食之后,唔,持续高潮……年轻人就容易沉沦进去。是啊,有那种一次次走进天堂的体验,谁又愿意醒过来呢……”
靳川说:“那为什么又不像呢?”
“红虫很迟缓,唔,你看你身体里的,迅捷有力,移动迅速,我这个分析仪简直快要跟不上它的速度了。”
就在他们专注地盯着屏幕上虫子的影像时,卷卷抬起了头,“咦”了一声。
“怎么了?”靳川回过头,“别害怕,这些小东西,都是……”
他还没想出解释,卷卷却把头扬起,说:“这个东西好眼熟,我在哪里见过……”她的眉头拧成一团,很快又舒展开,叫道,“我在姐姐的办公室里见过,他们的电脑上满是这个东西,一模一样!”
靳川疑道:“疆域公司?”
“是啊,姐姐研究的东西,好像就是这个。”
疆域公司、红虫、实验室、亚当……一系列词语在靳川脑海中回荡,犹如旋转木马,每一匹马上都有一张模糊的脸……
“借你这里的家伙用用。”靳川走向地下医馆的内室——那里除了各种没注册过的药剂,还有一台老式电脑。
医生咧嘴一笑,光秃秃的牙龈上满是黏液,说:“当然可以……唔……只要加钱……”
“钱得欠着。”靳川埋首在电脑面前,一行行文字在他眼前掠过,他简短地说。
“也成……没有钱,就用命吧,”医生坐在角落里,抽着烟,喃喃道,“唔,我欠你的命,就抵消了……”
卷卷有些害怕,走到靳川身旁,看到他飞快地浏览网页。在疆域公司的官网上,靳川找到了吕成琳,然后顺藤查到了她负责的“华佗”项目。但简介上显示,这是一个利用纳米虫治疗疾病的医疗项目。除了查到这个项目耗资巨大外,就没有更多的消息了。
靳川皱着眉头,满是疑虑,关闭了网页。他刚要转身离开,眼角再次跳起,又返身打开网页,恢复到刚才的页面,在“项目负责人”一栏里,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
王泽岩。
一个胖乎乎的少年形象跃入靳川脑海。
靳川心里一动,点开了“王泽岩”的个人链接,资料上的头像,却是一个精瘦的年轻人,目光炯炯,面目坚毅。但在眉眼间,还是依稀可以看到那个暮星肥胖少年的模样。
“王胖子……居然变这么瘦了……”靳川出神地看着屏幕,喃喃道。
4
吕成琳是在早上回到家的,屋子里空无一人,她以为靳川带着卷卷去吃早餐了,便倒在沙发上。通宵工作的疲乏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转瞬间将她裹挟。这一觉又黑又甜,连梦也没一个,等醒来时,已经是傍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