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哥们儿。”他推了推一个坐在吧台前喝闷酒的男人的肩膀,“一个人喝酒有什么意思,来点儿这个吧,顶级货,纯度高,一口就上天堂——噢,你是亚裔,我说的天堂不是去西天的意思,是爽到爆。”
男人低头把啤酒喝完,抹净嘴角,歪着头看他。
小托尼突然有点儿后悔——眼前这个男人,衣着寒酸,面容落魄,连喝酒也只能喝最便宜的黑啤酒。唯一显眼点儿的是他右侧脸颊上猩红色的六边形胎记,在迷幻灯光下像是某种邪恶的图腾。
“噢,那你继续喝吧。”小托尼说,“喝完了早点儿回家,免得被老婆打。”他耸耸肩,为这种失败者感到惋惜。但他刚要走,就发现肩膀被人按住,抬起头,男人的脸凑了过来,小声说:“告诉我,你的货是从哪儿来的?”
“什么意思?”
“你手里的货,”男人的手缓缓下移,捏住小托尼的手,一点点把塑料试管从他手里抽出来,放在吧台上,“是谁给你的?”
试管里洒出一小撮红色粉末,激光灯照在上面,像是暗金色木质吧台上流出的一摊血。
“嘿,找茬是不是!”小托尼手上吃痛,后退一步,“警察?”
男人眼睛微眯,“你还有三十秒回答我的问题。”
小托尼混迹街头已久,磨砺出了眼光,很快便看出这个男人不像是警察。他疑惑道:“难道你是冈萨雷斯的人?你们这群墨西哥佬,抢生意抢到这来了?不知道这里是谁的地盘?”
“二十秒。”
“你带了多少人?”男人的镇定让小托尼感到不安,他警觉地向四周察看,但周围一切如常,人人都沉醉在狂热的气氛里,于是放下心来,“妈的,你一个人就敢来这里砸场子。”
“只有十秒了。”男人拿起酒杯,另一只手伸出,把小托尼的手臂按在吧台上。小托尼想挣扎,但后腰被男人的膝盖磕了下,顿时麻了半边身子。
“妈的,你放开老子!”小托尼骂了声,又朝后面叫道,“吉尔、胖罗刹,帮我!”
“我数五下,你告诉我货从哪儿来的,五,四——”男人猛地将酒杯砸在小托尼的手背上,酒杯破碎成渣,小托尼的手背上至少有三根骨头被砸断。
“啊!”
一声惨叫响起。整个酒吧的人都安静了,但一瞬间的沉寂过后,他们爆发出更猛烈的欢呼,继续狂舞乱蹈。舞池几乎沸腾。
“你、你还没有数完啊!”小托尼死命挣扎。
“三、二——”男人面色不变,拿起吧台对面的小麦啤酒杯,再次砸下。这一次,小托尼的手背被玻璃碴儿刺得血肉模糊。
这边的乱子吸引了酒吧保安的注意。两个身高体壮的大汉走过来,高大的身影几乎将靳川笼罩。“怎么,搞事情?”一个大汉说。
“是啊是啊,快帮我!这个狗娘养的,想抢我生意!”小托尼的声音又急又尖,“吉尔,我每个月付给你们钱,可不是为了让你们看着我被欺负的!”
“放开他,然后跟我出去。”另一个肥硕的大块头保安把手放在男人肩膀上,捏住他的肩骨,“救护车从外面把你抬上去,会方便一些。”
男人突然收回手,手肘如刀斧般横劈而出,击中了吉尔的肋骨。吉尔还未来得及喊出声,那要命的手肘又改为上撩,直剁到他的咽喉右侧。吉尔感觉颈部动脉抽搐了一下,紧跟着无法呼吸,他捂着喉咙,退后两步,大口喘息,但就是吸不进空气。
就在吉尔被击中咽喉时,胖保安反应过来,手上立刻加劲。他曾经徒手捏弯过枪械,现在也能轻松捏碎这个男人的肩骨。但男人的反应更快,跨前一步,肩膀晃开他的抓握,膝盖猛挺,正中保安胯下。保安捂着胯部,脸上的肥肉抖得跟筛糠一样,连退好几步,最后摔在一张放着鸡尾酒的圆桌上。桌旁的女人吓得尖叫起来。
这一切只发生在电光火石间,小托尼还没来得及把血肉模糊的手收回来,就又被按住了。他扭着头,看到刚才还威风凛凛的吉尔和胖罗萨已经躺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他的整个手臂都在颤抖,连带着牙齿也咯咯打战。
对面的男人却连头发都没乱,好整以暇地坐下来,一手按着小托尼,一手拿起一支装满鸡尾酒的高脚杯。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舔了舔嘴角的酒液,然后倒转杯口,悬在小托尼手背上方。锋利的杯壁边缘上,寒光流转。
“一?”男人眉毛挑了挑。

靳川回到家时,已经是凌晨两点多。他不敢开灯,直接去浴室洗了澡,尽管轻手轻脚,但用毛巾揉着头发走回客厅时,还是看到了吕成琳。
她倚在卧室门口上,一身浅紫色的睡衣,裸足踩在地板上。
靳川刚要说话,吕成琳把手指竖在嘴边。她朝卧室里看了一眼,小心地关上门,按开灯,走到沙发边,才道:“她好不容易睡着了。”
“对不起。”靳川说。
吕成琳闻到了空气中的酒味,摇摇头,转身去牛奶加热机里拿了瓶纯牛奶,放在茶几上。凌晨的房间极安静,阳台透进的风里带着海的味道。窗帘在地板上缓缓地摩挲。靳川像是渴极了,仰着头,咕咚咕咚一口就喝完了牛奶。
他的喉头哽动着,在灯光下有种冷硬的消瘦感。吕成琳抿着嘴。
“早点儿休息吧,你明天还要上班。”靳川说。
“好的,你也是。”
其实吕成琳还有话要问——靳川已经在她家住了三天,每天都是这样,白天在家里陪着卷卷,等她下班回家后,便独自出门。有时候是深夜回来,有时候天亮才回。谁也不知道他干什么去了,但他每次回来都很困倦,洗澡后便躺在沙发上呼呼大睡。吕成琳早上用洗手间时,还发现过没被水冲掉的血迹。这一切都让她很担心。
但靳川什么都不说。这一点也不对劲,靳川明明是那样油嘴滑舌,但从地下城回来以后,便开始沉默,仿佛多说一个字都很艰难。这肯定跟他出去当地鼠有关。她私下里问卷卷,靳川白天在干什么,卷卷挠头想了想,说靳川总是长时间地坐在沙发上,默默地修理一个背包。
“什么背包?”吕成琳问道。
卷卷便指了指放在客厅角落的背包。趁靳川出门,吕成琳悄悄地打开了这个破破烂烂的包裹,非常沉重。她拉开拉链,看到了背包里面错综复杂的电线和折叠起来的合金支架,支架上七零八落地吊着一些破损的磁性传感贴片。这个背包不知道放了多少年,里面的许多电线都断裂了,折叠的支架上也满是锈蚀。靳川这几天的修理起了一些作用,一部分线路已经被重新接好,两根支架上的锈迹也被磨干净了,上好了油,露出原本深黑色的金属色泽。但即使这样,吕成琳也觉得靳川花的功夫都是徒劳,这一包破烂已经完全报废了,根本不可能修好。
她在背包上仔细找了找,发现底部有两个字,字迹在岁月的磨损下,已经跟背包的颜色混在一起。她看了很久,才勉强认出是“铁冢”二字,便上网搜了搜。搜出的结果让她心里一颤。
铁冢,初代军用机械外骨骼。这是战具啊。
吕成琳只觉得有些无力。她突然明白过来,这个男人的世界其实并没有向自己敞开,她所看到的,只是冰山露出海面的一角,而黑暗海洋里,还有峥嵘而庞然的部分是她完全陌生的。她原本以为他会安心待在家里,她甚至可以养他,但他却默默拿起了武器。
为什么总要打打杀杀呢?她有些难过地想。
但靳川不说,她便不问,踌躇了一会儿,她走向卧室。
“晚安。”靳川躺在沙发上,拉过毯子盖在身上,“晚安,成琳。”
吕成琳站在门口,回头看着靳川。
靳川闭上了眼睛。
“晚安,阿川……”
窗帘被夜风吹动,沙沙地响。她赤脚踩在地板上,感觉有些凉。她站了一会儿,转过身,抬手按灭了灯。

第六大道,CA酒吧。约瑟夫·格兰特慌忙推开前面的一对情侣,疯了一样向酒吧门口跑去,但身后呼啸一声,一个啤酒瓶裹挟着巨大的动能砸到了他的后脑勺。酒液在空中散开,情侣抱在一起尖叫。约瑟夫径直倒在地上,眼前全是金星,他吞了口带咸味的唾沫,向前爬去。一只脚踩在他背上。“说,”靳川蹲下来,凑近他的耳朵,低声道,“货从哪儿来的?”
威士顿街,19号巷。夜深,巷子更深,罗罗奇穿着宽大的风衣,百无聊赖地站在巷子里。他的耳机里充斥着躁乱的黑人音乐。正当他以为今晚不会再有生意时,一个高瘦的人影走了进来,但奇怪的是,守在巷子口的歪嘴男孩并没有敲墙示意。人影不紧不慢地走近。罗罗奇只觉心中不妙,抄起墙壁边立着的棒球棍,挥向人影头部。“砰”,棒球棍被击飞。罗罗奇扭头就跑,但脚被扫中,身子扑倒在地,红虫粉末从他风衣下散落出来。
柏瑞利大厦,二十二层。六个大汉躺在地上呻吟,抱着密码箱的威尔·泽尔惊恐地后退,退到角落时,一屁股坐在地上。靳川缓缓地走过来,揉着拳头,他脸上也有伤口,血跟胎记混在一起。靳川蹲下,冲密码箱点了点下巴。威尔·泽尔颤抖着手,输了好几次密码才打开箱子,十五根装满了红虫的大号玻璃试管争相跌出,摔个粉碎。地上仿佛下了一场红色的雪。
新洛杉矶城东郊,暴雨冲刷。陈九驾驶着飞行货车,刚出城就感觉到一阵不祥。雨太大了。这座城市坐落在开阔的盆地,只有一月才是雨季,平时罕有大雨,但今夜天空就像是漏了一样,雨水倾盆。他担忧着天气,因此没有留意到,飞出低空轨道的时候,车顶震了一下。但坐在副驾驶位玩掌上游戏的山本柒被惊动了,放下老式PSP,仔细听了几秒,便抽出了腰侧的消音聚能枪,朝车顶射击。车顶上的动静随即消失。山本柒打开车门,翻身上了车顶,几秒之后,陈九看到一个人影被扔下了车。他放心下来,继续开车。副驾驶位上的人又翻了下来,却没有拿起座位上的游戏机。陈九正感奇怪,转过头,却发现下来的人已经不是那个沉默的日本杀手,而是一个浑身湿透但眼神锐利的男人。
靳川掏出枪,正是山本柒惯用的那支。“说吧,”他用枪抵住了陈九的腰侧,“这一车货,从哪儿运来的?”
车窗外,浓云集卷,大雨如瀑。陈九因惊吓而扭曲的脸倒映在车窗上。靳川耳朵里全是雨点打在玻璃上的声音,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脸色木然。

2

老牙鬼被称为“地鼠”,除了常年穿行在地下城的原因,还因为他的住处如鼠穴般难寻。
新洛杉矶北边的贫民窟由大量违章建筑组成,楼连楼,屋挤屋,密集得几乎要将街道淹没。老牙鬼走在这些破旧脏乱的建筑中间,拢着肩,不时警惕地回望。黑暗完美地遮蔽了他。确定没人后,他小心地拉开一扇生锈的铁门,侧身挤进去,在逼仄的夹缝里挪了几分钟,才走到一个短而窄的巷子口。巷子中段有一道不易察觉的楼梯,通往地下室。
这需要七弯八拐才能到达的地下室,就是老牙鬼的家。平常时候,他蜗在小小的地下空间里,躺在床上,床下是码得整整齐齐的晶片卡。他就睡在辛苦挣来的钱上面,数着滴水声,一躺就是一天。这些年当地鼠,他挣的钱越来越多,床也便越垒越高,也许有一天,床会够到天花板。但在那之前,他会孜孜不倦地想方设法挣钱,然后独自享受躺在钱上的满足感。
但今晚有点儿不同。
他走进地下室,反手关门。黑暗里的一切都是他熟悉的。他没有开灯,直接走到厨房,打开冰箱,照例取了瓶可乐。
刚刚出门打听了一下,市面上并没有什么风声……他一边把可乐灌进嘴里,一边想着,那么,在那该死的地下城里发生的一切应该也都深埋在地底了。正好,自己可以重新开始接活儿了。
这么想着,他转身把可乐罐扔向角落的垃圾桶,准备躺回床上。但他还没走到床边,就愣住了——
可乐罐落进垃圾桶的声音迟迟没有传来。
在黑暗中扔可乐罐这个动作,他已经重复过上千次,不可能失手,即使是失手,可乐罐落在垃圾桶外,也应该传来叮当的撞击声。
但这间黑暗黏稠的屋子里,一片寂静。
一滴汗水从老牙鬼的额头上滴了下来。
他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逃走,但又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且不说肯定逃不走,即使能逃掉,床下面的钱怎么办呢?他慢腾腾地挪到墙边,按下了开关。
不知是因为灯管老化,还是这个空间里的黑暗实在过于黏稠,即使开了灯,屋子里也并不亮堂,无处不透着一种黯淡的压抑感。与其说光,倒更像是灯管撒下了粉末,落在凌乱肮脏的床铺上,落在满是污迹的地板上,以及沙发上这个正把玩可乐罐的男人的光头上。
这个不告而来的男人在黑暗中接住了老鬼牙扔的可乐罐,脸上挂着一丝得意。
见对方只有一个人,老牙鬼放下心来,背着手,不动声色地从墙角抓住一根棒球棍,问道:“你是谁?”
“叫我安德森吧……”光头男人站起来,对着垃圾桶瞄了瞄,摇摇头,又走到门口,手一甩。可乐罐划过一道弧线,划过整个屋子的空间,正中垃圾桶。
“bingo!”安德森拍拍手,喜笑颜开,“厉害吧?是不是很厉害!”
老牙鬼点点头:“凑合。”
“有本事你来试试。”
“别卖关子,快说,”老牙鬼失去了耐心,“你是谁?怎么找到我家的?”
“家?呵,我真是搞不懂,”安德森坐回沙发,大咧咧道,“你挣的钱并不少,别的不说,在新洛杉矶买个像样的公寓是没问题的,为什么要缩在这种地方呢?”
“我没有义务回答你的问题,你如果不说——”
“那就怎样,用你藏在背后的那根棒球棍砸开我的脑袋?我劝你放下吧,到现在为止我还是有心情跟你用语言交流的,你拿着武器,会让我很快失去这种耐心。相信我,我的耐心跟你的性命息息相关。”
老牙鬼相信他的话,把棒球棍扔开,“这下,你可以告诉我了吧?”
“我来这里,是让你帮我找一个人。”
原来不是仇家。老牙鬼暗暗松了口气,耸耸肩,说:“你走吧,我不想接活儿。”
“咦,我刚刚的语气,是疑问句式吗?”安德森直视着老牙鬼,“如果我刚才的话让你产生了误会,我道歉。那我再来一遍吧——我让你帮我找一个人。我并没有询问你的意见,没有问你能不能做到,更没有问你愿不愿意。”
这种态度让老牙鬼一阵恼怒,但这个光头男人的语气似乎如此的笃定和自信,让他不能质疑,道:“要找谁?”
“关于这个人,我只知道两件事,”安德森伸出一根指头,竖在朦胧光晕中,“他很快就会成为一个死人,”他又竖起另一根指头,“他的脸上有一道红色的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