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川的背包不见了。
那个装载有废旧机械外骨骼的破旧背包,睡之前明明还待在客厅角落里,一觉醒来,角落里已经空空如也。
“回来了也不说一声……”她念叨着,拨打靳川的电话,然而听到的是一片忙音。她又拨了几遍,但依旧打不通。她满心疑虑地放下电话。这时,她看到桌子上,放着一张纸条。
我有一匹马
纸条上只有这五个字,是靳川的笔迹。
吕成琳看着这五个字,百思不解。她把纸条放下,从冰箱里拿出比萨,胡乱丢进了加热器,取出便吃。这隔夜的食物既无味又干涩,但她心里想着事儿,也就忽略了嘴里的感觉。
突然,她把比萨丢下,快步跑到客厅桌前,拿起那张纸条。
“我有一匹马……”她轻轻地念道,“我有一匹马……”
就这么反复念着,记忆里的海水在仿佛咒语般的轻声呢喃中退却,露出一块白石。石头上刻着清晰分明的句子——
我有一匹马
南来北往
海角天涯
在久远的青春时代,她把这三句小诗抄在笔记本扉页上,上课的时候,一会儿看看老师,一会儿看看笔记本。那是她对这个世界还懵懂的时候,小小的脑袋里总幻想的东西——离开破败的小镇,以梦为马,马蹄涉过银河。少女的浪漫持续了很长时间,但随着迁居地球,蜕变成职场精英,这三句话便从记忆海洋里沉没了。
但靳川还记得。
当年吕成琳遭人作弄,这三句话被当众念出,全班哄笑,只有靳川默默地记下了它们。他们都梦想着去往联盟的各个星球,成为星海旅人,完成徐老师的遗志。但如今,一个深陷职场,一个穷困潦倒……
吕成琳心里突然有一丝触动。
她霍地站起来,手握着拳,微微颤抖。
与其一遍遍重复那无用的实验,还不如去追寻儿时的梦想!是啊,找到靳川,跟他一起离开地球,漫步星海,游历人间!这想一想都是令人激动的场景!见鬼去吧,冰冷的钢铁城市!再也不用理会疆域公司了,再也不必每天人前欢笑人后叹息了!
这么想着,满屋子的黑暗都似乎被驱散了,周围亮起的灯光照进来,像是星光点点。她有些激动,甚至微微喘息。对!就这么办,现在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找到靳川!所有的工作一律不管了,统统消失!不回邮件,不接电——
电话突然响了。
“阿——喂?”吕成琳心绪难平,险些喊错,问道。
“总监?”电话里传来的,是实验室同事查尔斯的声音,带着罕见的焦急,“实验室出点情况,你快过来!”
吕成琳握着电话,周围的星光一点点敛隐,屋子里重新恢复了浓重的阴暗。
“你在听吗?”
吕成琳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说:“我马上回公司。”
出乎意料的是,办公室只有查尔斯一个人。他站在办公桌前,脸色煞白。
“怎么了?”吕成琳皱着眉。
“总监,我刚刚翻找以前的数据,发现一个奇怪的事情。”查尔斯调出一张图表,上面标了许多红色,“半个月之前,我们有数据被篡改过。公司的防火墙是全联盟最好的,所以我查了下代码来源,那些篡改数据的源头——是‘华佗’。”
“你是说,我们自己造的纳米虫篡改了我们的实验数据?”
“是的,我排除了其他所有可能,不是人为,也不是仪器损坏,”查尔斯兴奋地说,“就是那些装载有精密微型电脑的‘华佗’自发地改了数据!总监,我有一个不知道该不该说的猜想……”
吕成琳逐一看过查尔斯标红的区域,仔细排查,发现确如查尔斯所言,不禁怔住了。好半天才想起查尔斯最后的话,开口说:“什么猜想?”
“我们的小华佗会不会因为太过密集,形成运算矩阵,从而拥有了自己的意识?”
这也是吕成琳的猜测,但她没说出来。想了一会儿,她说:“你留在这里,我得向仲裁委员会汇报。”又补充道,“把副总监叫过来。”
当王泽岩赶到实验室时,召开仲裁委员会的申请刚刚通过。他快速地了解了情况,眉头皱得如同山峦,说道:“应该不会吧……”
吕成琳说:“情况确实很反常,你也一起参加会议吧?你对项目了解得比较多,人工智能这一块儿也是你的强项。”
但王泽岩苦笑一声,说:“你忘了,总裁委员都是公司真正的高层,相关会议只有你才能参与?”
这确是总裁会定下的规矩,据说是X的强硬规定,排除无关人员。吕成琳只能抱歉地朝他笑了笑。
“没关系,我在外面等你。”说完,王泽岩拍拍她的肩膀,离开了实验室。
吕成琳随即登录会议系统,将这件事报告给仲裁委员会。但让她诧异的是,仲裁委员会成员都无动于衷,只有爱丽丝问了一句,想知道这个情况是谁发现的。吕成琳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了查尔斯的名字。
然后,一直沉默的X敲敲桌面,宣布散会。
全息影像散去后,吕成琳仍然是愣愣的。
从大楼出来,王泽岩深吸了一口气,夜间的空气带着西海岸特有的咸湿,吸进肺里,一整天的郁结都被挤了出来。他的脑袋轻松了些,便掏出电话,安慰了下吕成琳,然后走向街对面。路灯照亮了这条街道,一条条人影如同虫子般挪动着,他低头匆匆地前行。在移动的人影中,只有一条是静止不动的。
王泽岩脚步停下,看着前方那个人影,眼神由迷惑再到震惊,最后变成了惊喜。
“阿川?”他叫了一声,走上前去。
5
低缓的音乐回荡,迷离的灯光游弋。
王泽岩把酒杯顿在吧台上,吩咐侍者再来一轮啤酒。他的声音已经带着醉意,对面的靳川也喝了不少,脸上有些发红。
“这都……多少年了……”王泽岩的舌头打着结,“我从暮星来地球那年,你还只有……”他的手在空中挥舞了一下,“这么高呢。”
“你那时候也很胖,走几步就喘得不行,我们都得等你喘匀了再走,别提多慢……没想到现在这么瘦了,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靳川说。
“这些年……这些年你的变化也很大啊。”
“是啊,这些年……”
这些年发生了什么,两个人却都没有说,适时地闭上嘴,只闷头喝酒。若时光真是镜子,镜子的另一面应该是两个少年,一个沉默地坐在深夜的屋顶上;另一个虽然胖乎乎,但意气昂扬风发。如果少年们的目光能透过镜子看到吧台前两个饮酒的落魄男人,一定不愿意承认他们就是自己的未来。但世界就是这样,提着森冷的刀,一刀剁肉,一刀剔骨,偏偏每一刀都不疼,就在一刀刀之间让人变成不想成为的模样。
想到这里,靳川举起酒杯,对着空气里不存在的少年,满是歉意地一饮而尽。
“对了,你还记得詹姆斯吗?”王泽岩突然问。
靳川摇摇头,“镇上起义被镇压之后,我和詹姆斯都被强制送到军校,中间见过一次,听说他因为打架,被调到别的校区。后来战争爆发了,就再也没有他的消息。”
“镇上起义……”王泽岩苦笑,“我当时在地球上,疆域公司掌控了舆论,只有很少的消息,也都是说工人们贪心残暴,抢矿井勒索疆域公司……但我不相信,我一直等着后续报道,结果……你知道,在这颗星球上人来人往,都只关心自己,相比几百万光年外一个小镇的存亡,他们更关心今天晚餐里的牛排是几成熟……”
“那你为什么还进疆域公司工作呢?”
“因为生活啊……我爸痴呆了,我需要照顾他。”
“痴呆?”
王泽岩苦笑,“是啊……很早就有迹象,脑子越来越不灵光,智商在降低……所以我辅修了脑科学,我想救他,我们都要活下去。”
“人人都得活下去……”靳川默然,好一会儿才继续地说,“对了,你现在跟吕——吕成琳在一起工作吗?”
听到“吕成琳”二字,王泽岩的脸上有一丝轻微的抽动。这是甜蜜而苦恼的神情,虽然转瞬即逝,但还是被靳川捕捉到了。两人无言地干了一杯。
“我们是在一间实验室,隶属疆域公司生物工程部,她是……”酒杯在王泽岩指尖打着旋儿,他脸上浮起笑意,“她是我的上司,但她其实并不擅长处理人际关系,所以我经常会帮她……嗯,我会帮她,我愿意帮她……”
靳川犹豫了一下,“你现在有女朋友吗?”
王泽岩摇摇头。
后来,夜渐深,两人都喝醉了,尤其是王泽岩,似乎鲜少喝酒,神情都飘忽起来。靳川拍着他的肩膀,随口问道:“那你们在做的实验,具体是弄些什么啊?”
“就是……纳米虫啊……”
靳川的眉头皱了一下,但很快恢复正常,不以为然地说:“纳米虫,不是很早就弄出来了吗?”
“嘿,我们做的纳米虫,可不是那种只缩小了体积的原始机械,而是全新的……”说到工作,王泽岩的脖子都粗了些,“凝聚了疆域公司最新的科技,每一粒纳米虫就是一台有强大运算能力的电脑,进入人体之后,连接神经,修复细胞……但是出了点儿问题……不过能解决,能解决……”
“什么问题?”
“这些小玩意儿有些不受控制……但能解决的……”他念叨着。
“那,它们能使人兴奋吗?或者,让人听话,做一些不由自己控制的事情?”
王泽岩已经醉极,靳川这些话在他脑子里转了好一会儿,才理解字句里的意思。他迷糊地点点头,“嗯嗯……如果‘华佗’附着在神经上,不断给予刺激,是能促使人体分泌多巴胺的,也能够支配人体的行动……但这不合法,也很伤身,所以我们都没有……”
“市面上的红虫,你知道怎么来的吗?”
王泽岩努力睁开眼睛,摇摇头,又“咚”一声垂下脑袋。
靳川问:“你们生产的纳米虫都在实验室吗?”
“不是啊,我们拿来做实验的只是一小部分……”
靳川舔了舔嘴唇,说:“那主要的呢?”
王泽岩不胜酒力,脑袋伏在吧台上,嘴里咕隆咕隆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靳川凑近了,又问一遍,王泽岩才抬起头,眼睛已经睁不开了,迷迷糊糊道:“工厂生产的‘华佗’主要储存在业务部,是西蒙·安德森主管的……”
靳川咂摸着这个名字,脸上醉容一点点隐没,像是酒吧外逐渐笼罩的夜色。
他点点头,准备离开,但看着趴在吧台上的王泽岩,拍拍他的肩膀,道:“走吧,我送你回家。”
王泽岩的脚已经瘫软,鼻子喷出粗重的气息。靳川连问好几遍,才问清他的住址。
这是新洛杉矶里随处可见的狭小公寓,专门供职场单身人士租用,房间里显眼的只有一张床和一台电脑,其余物件也都是必需品。靳川把王泽岩扶在床上,环视一周,从这些整洁而简陋的布置中,可以轻易地看出王泽岩这些年生活的清苦和自律。
屋子里唯一不是生活必需品的是贴在墙上的一幅字画。
普通的毛笔字,简单的宣纸,没有牌匾,只是粗糙地贴在床前墙壁上。宣纸已经泛黄,看样子有年头了,但上面十四个行书大字依然醒目——
多少长安名利客,机关用尽不如君。
这两行诗挂在床头,王泽岩每天早上醒来的第一眼,就是看到它们。不知道那时候,他会是怎样的心情,会不会愣愣地看着字画,再看向窗外逐渐苏醒的庞然城市,恍然间有种错觉,仿佛置身到了久远时代的古城长安?或许在王泽岩眼中,新洛杉矶跟长安并没有什么区别,一样的灯火辉煌,一样的车马喧哗,一样有无数人削尖了脑袋想进来,却只能蜗居在狭小的空间里,听着集市嘈杂的人声,独自入眠。
靳川转过头,床上的王泽岩已经睡熟,还夹着隐隐的鼾声。靳川叹息一声,按灭了灯,在黑暗中离去。
小小的屋子沉在黑暗里,靳川的脚步消失之后,屋子里持续响起的鼾声也消失了。
有人在黑暗里睁开了眼睛。
6
“X,我们工作似乎陷入了困境,对此,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话音刚落,所有人的目光都朝向长桌顶端,他们视线的焦点依然是一道若隐若现的黑影。“这么说,”黑影的手指在桌上轻轻敲击,“罗伯特,你现在是来找我兴师问罪了?”
罗伯特说:“我怎么敢,你可是董事局直接任命的,掌管神域项目的一切,但现在,事情的进展显然已经超出你的掌管范围了。”
高挑女人爱丽丝一直坐在黑影身旁,转头看过来,“罗伯特,你要为你说的话负责。”
“我并没有说谎,”罗伯特站起来,高清全息画面下,他的脸上有隐隐的幸灾乐祸,“整个神域项目,重中之重是伊甸园,对亚当们的研究才是项目成立之初就确定的目标。结果呢,现在伊甸园出事,亚当0764逃走,虽然我们在地下城的出口找到了他的尸体,但他身体里的虫王不知所踪,其余亚当葬身火海。这个损失是无法估量的。没有虫王,我们的研究就前功尽弃了,这么多人力、物力投下去,要是真的打了水漂,即使是董事局,也不能当什么都没发生吧。”
黑影点点头,“你说得对,如果找不到虫王,董事局也保不住我。”
“还有,昨天你的女——”罗伯特轻咳了一声,把后面的话咽进嘴里。尽管仲裁委员会人人都猜测X就是吕先生,这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但既然X执意要在会议上以黑影的形象出现,就还是不要捅破这最后的窗户纸。不过要不了多久了,只要把X拉下马,自己坐上桌首,一切就不同了……他收敛了思绪,清清嗓子,继续说:“我们都知道神域项目的真正目的是扩展人脑极限,吕成琳负责的华佗项目只是我们布置在外面的幌子,用以遮盖巨大的资金流和实验器具的去向,但昨天吕成琳把我们都召集起来,宣布发现了纳米虫的智能思维……尽管我们已经把那个叫查尔斯的职员控制起来了,但这无疑是危险的信号。如果舞台上的戏子都能窥见后台幕布里的端倪,那么,那些观众也可能很快知道我们在做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