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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海旅人》
作者:阿缺
写在“基石”之前
■ 姚海军
“基石”是个平实的词,不够“炫”,却能够准确传达我们对构建中的中国科幻繁华巨厦的情感与信心,因此,我们用它来作为这套原创丛书的名字。
最近十年,是科幻创作飞速发展的十年。王晋康、刘慈欣、何夕、韩松等一大批科幻作家发表了大量深受读者喜爱、极具开拓与探索价值的科幻佳作。科幻文学的龙头期刊更是从一本传统的《科幻世界》,发展壮大成为涵盖各个读者层的系列刊物。与此同时,科幻文学的市场环境也有了改善,省会级城市的大型书店里终于有了属于科幻的领地。
仍然有人经常问及中国科幻与美国科幻的差距,但现在的答案已与十年前不同。在很多作品上(它们不再是那种毫无文学技巧与色彩、想象力拘谨的幼稚故事),这种比较已经变成了人家的牛排之于我们的土豆牛肉。差距是明显的——更准确地说,应该是“差别”——却已经无法再为它们排个名次。口味问题有了实际意义,这正是我们的科幻走向成熟的标志。
与美国科幻的差距,实际上是市场化程度的差距。美国科幻从期刊到图书到影视再到游戏和玩具,已经形成了一条完整的产业链,动力十足;而我们的图书出版却仍然处于这样一种局面:读者的阅读需求不能满足的同时,出版者却感叹于科幻书那区区几千册的销量。结果,我们基本上只有为热爱而创作的科幻作家,鲜有为版税而创作的科幻作家。这不是有责任心的出版人所乐于看到的现状。
科幻世界作为我国最有影响力的专业科幻出版机构,一直致力于对中国科幻的全方位推动。科幻图书出版是其中的重点之一。中国科幻需要长远眼光,需要一种务实精神,需要引入更市场化的手段,因而我们着眼于远景,而着手之处则在于一块块“基石”。
需要特别说明的是,对于基石,我们并没有什么限定。因为,要建一座大厦需要各种各样的石料。
对于那样一座大厦,我们满怀期待。
少年往事
1
暮星的毁灭,发生在一个春天的尾声。
当时靳川站在人群中,看得很仔细,以至于他至今记得父亲的脖子被聚能光束击中时的情形。那年所有暮星的原生植物都枯萎了,星球表面一片素白,所以父亲脖子上喷涌出来的血成了靳川记忆里那个春天唯一绽放的花。
在此后的许多日子里,靳川回想起当日场景,总会惊讶地发现自己竟不怎么悲伤。他对此深感不安,思索了很久后,他将原因归结为自己和父亲其实并没有多少相处的时光。
父亲住在镇西的工地宿舍里,而他和母亲在镇中心的一间破旧屋子里生活着。
母亲是暮星总监工吕先生家的仆人,每天很晚才能回家,又要在吕先生醒来前为他准备好早餐。所以,后来回忆起母亲,靳川只记得她深夜疲乏的叹息以及凌晨时匆匆离家的背影。
母亲不在的时间,靳川是在屋顶上度过的。他俯视着这个贫穷的异星小镇。视野里,建筑和道路都破败不堪,远处的矿厂尘土飞扬,大型掘进机整日地轰鸣着。而更远的地方是郁青色的天空。
小镇是星际拓荒计划的衍生品。暮星物资贫乏,气候恶劣,但地层深处有丰富的KG矿(1),疆域公司便买下了它的开采权,招人过来。
这里的男人多是矿工,在地里拼命挖掘,靠劳动量来向疆域公司索取酬劳。女人的身份则复杂很多,有的属于某个矿工,有的却属于某些矿工。靳川家的河对面有一条花街,灯火彻夜不休,街上的女人欢迎每个男人进入——只要有钱。
靳川坐在屋顶时,能看到形形色色的男人从街头走进去,又在黎明破晓时自街尾离开。这些人里面,他常常看到父亲的脸。
其实靳川不知道该不该称呼那个男人为父亲——靳川的姓氏来源于母亲,并且和母亲一起住在镇西。父亲是矿工,住在工地宿舍里。即使在镇上遇见,他们也是擦肩而过,从不交谈。
靳川小的时候,很疑惑为什么自己不像别人一样有父亲的庇佑。他问过母亲,母亲却没回答,只是叹息着抚摸靳川右脸上的猩红色胎记。靳川察觉到了母亲的哀戚,就没有再追问过了。
但随着岁月沉淀,他对父亲的渴望逐渐加深。他经常看着其他小孩哭哭啼啼地消失在街头,不一会儿,一个魁梧的身影就会出现,抱着那小孩,向每个欺负他的人大声吼叫。这景象让靳川无比羡慕。
一个深秋的黄昏,靳川被隔壁的男孩詹姆斯打破了头。血迷糊了他的眼睛,疼痛和委屈使得他坐在路边哇哇大哭,但每个路过的人都没有对这个孩子多看一眼。于是,他站起来,向镇外的工地走去。
父亲刚脱下工作服,赤着一身精壮肌肉,正准备下河洗澡,就看到一个满脸是血的孩子走到跟前。靳川也不说话,站在跟前,用覆满了鲜血和眼泪的眼睛看着他。
“你给老子滚开!”父亲不耐烦地咆哮,绕过他走向河岸。
靳川颤抖了一下,但固执地跟着父亲。附近的很多矿工看到这滑稽的一幕,都哈哈大笑,父亲这才停下,问:“你怎么了?”
“我被别人打了……”靳川小声地说。
“那你找我干什么?”
“你要帮我报仇。”靳川鼓起勇气抬头,看着父亲,希望父亲会问为什么,但好半天都没有听到回应,只得自己把答案说了出来,“因为你是我爸爸。”
父亲像听到了笑话一样,哈哈大笑,其他矿工的笑声更大了。这粗犷而莫名其妙的笑声让靳川不知所措。
“小子,你不是老子的种!你妈妈跟别人睡了,生下你这个野种来,别想赖在我身上!”父亲狠狠地拍打胸膛,唾沫喷了靳川一脸,“还有,不管你是谁,记住——挨了打,要么打回去,要么就吞进肚子里一声不吭!”
靳川被吓到了,后退好几步,啜泣着转身离开。
黄昏的天色使得整个小镇一片血红,两颗恒星在地平线处垂垂欲老,靳川被拉出了两个影子,又瘦又长,无力地贴在地上。他分不清眼前的红色是血造成的,还是黄昏的缘故,极度的失望和无助让他失去了对道路的熟悉。一个突兀的台阶将他绊倒,于是,鼻血欢快地流出,同脸上的其他血液混在一起。
一只手伸过来,拉住他的后衣领。他感觉自己脱离了地面,上升到一个人肩上。“别给老子哭哭啼啼的,走,”耳旁传来父亲的声音,“我们去找那个欺负你的混蛋。”
坐在父亲宽阔结实的肩膀上,靳川看到的小镇换了模样,平日里所有的高大,现在都匍匐在视野里。这新奇的景象和父亲粗壮脖子所带来的安全感,让所有的疼痛和委屈都消散了,他紧紧揪住父亲脏乱的头发,在渐晚的霞光里前行。
詹姆斯被靳川叫出来时,一脸不在乎,嚷嚷道:“你还过来,是不是没被打够,信不信——”当赤裸上身的父亲走到跟前,巨大的阴影笼罩了他,他才惊慌地看着靳川,“你……”
“啪!”
父亲一个巴掌扇过去,十一岁的詹姆斯如同布袋般撞到墙上,他还没爬起身,父亲狠狠的一脚又踹了过去。詹姆斯躺在秋天的尘土里,脑子里只剩一片嗡嗡声,手脚抽搐,血从嘴边流了出来。
靳川被吓到了,颤抖着拉父亲的袖子,说:“爸爸,不要——”
话音未落,父亲的巴掌就落到了自己脸上,视野因巨大的冲击力而变得昏暗。紧接着,一脚击中肚子,他再次向上升起。这次他没有落到父亲肩上,而是在墙壁上撞了一次,又摔到地面。与父亲的殴打相比,之前跟詹姆斯打架简直如同玩闹。他呻吟着,想爬起来,但四肢像散架了一样无力。
“老子再说一遍,你不是老子的种!”在昏过去前,他只听到父亲这句充满厌恶的话。
2
再大一些后,靳川从别人的闲言碎语里,知道了自己和父亲的矛盾所在。
父母本来恩爱平静,父亲每天去工地采矿,以此向疆域公司换取酬劳。这是暮星所有男人的生存方式。母亲则做些闲活,缝缝补补,收入微薄,但也能补贴家用。
靳川的出生改变了这一切。
当父亲抱起这个刚出生的婴儿,看到他脸上的胎记时,脸色顿时变得惨白,两手一软,婴儿摔向地面。幸亏旁边有人接住了,否则靳川的生命将只有一天。
旁人正要责怪父亲的大意,看了一眼婴儿,也愣住了。婴儿的胎记,猩红色,呈不规则的六边形,长在右侧太阳穴下面,格外惹眼。这个胎记并不陌生,因为镇子上还有一个人,在同样的位置上长了同样的标记。
而那个人,不是父亲。
母亲偷情的传闻,像苍蝇一样飞遍了小镇。
任母亲如何解释,父亲都不信,整天要么冷着脸,要么粗着嗓子对她叫骂。家里的温馨不复存在,镇子里的闲言碎语,更让这个家庭岌岌可危。母亲曾哭着恳求父亲去做DNA测试,但暮星只有破败的小镇,有DNA检测设备的医院,最近的都在三光年之外的科斯塔星。父亲还没听完,就猛地拍着桌子,吼道:“什么,你还想让我丢人丢到科斯塔星!”
躺在襁褓里的靳川没有意识到自己对这个家庭造成的破坏,总是哇哇大哭,张开手臂,想得到拥抱。父亲从没有正眼看过他,只有母亲,一边哭泣一边撩起衣服给他喂奶。
父亲逐渐染上了酗酒和嫖娼的习惯,总是很晚回家,经常对着母亲又打又骂,然后在刺鼻的酒气中沉沉酣睡。但即使如此,由于母亲的忍让,这个家还是在暴风雨中支撑了几年。
靳川就是在这种环境里长大的。很多个夜里,当暴躁的父亲对母亲拳打脚踢时,他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坐在一旁,玩着手指,看着窗外漆黑寒冷的天。咆哮或哭泣,于年幼的他而言其实没有区别,都是耳畔的噪声。他唯一关心的,是什么时候屋子里安静下来,自己可以睡去。
六岁的一天,靳川离家玩耍。那是个清晨,一颗恒星已经升起来了,另一颗刚露出头,所以他脚下有两个影子,一个浓一个淡。他好奇地去踩浓影子的头,但他一动,影子就立刻向前窜,始终不让他踩到。他气呼呼地蹦起来踩,不知不觉间来到了镇东的山坡上。
山坡上还坐着一个人,面对着恒星升起的方向,正在轻轻地吹着什么。
靳川对影子的兴趣立刻转移到那个男人身上了。这个镇上,男人都五大三粗,在尘土飞扬中驾驶大型采矿机,吐浓痰,说脏话,大笑着谈论女人。像眼前这么清瘦的,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而且男人吹出的声音是如此悠扬。
“真好听。”他坐到男人旁边,好奇地看着男人嘴边那奇异的方块形乐器。
男人没有理会,继续吹着,直到恒星全部升起来,天边光彩如瀑。“这是口琴。”男人告诉他,“一种很简单的乐器,最先来自地球。”
地球……靳川听过这个地方,人类文明在那里萌发,联盟贵族富户都住在那儿。跟贫困偏远的暮星相比,那里是天堂。
“你能教我吹吗?”
男人这才扭过头来看他。靳川那猩红的胎记在初生朝阳下格外惹眼,仿佛天边云霞落下的一块。男人的表情有些怪异,过了好久才点点头,“当然可以。”
那整个上午,靳川都笨拙地在口琴的十个吹口上摸索。
出于小孩子的贪心和厚颜,靳川在临走时要求男人将口琴送给自己。
“好的,你好好练,我明天过来听你吹得怎么样。”
然而,靳川第二天并没有到那个山坡去。
那天他一回家,刚把口琴拿出来吹,就遭到了父亲的暴打。即使事隔多年,时光将许多往事冲淡,他也依然记得当时的暴戾场景。父亲一听到口琴声,眼睛就立刻红了,仿佛一头猛兽在他身体里苏醒。往常,他喝醉了打母亲,都是揪住母亲的衣领,用手掌扇她的脸,要是喝得再多些,就用脚踹母亲的肚子。但那天,他没有喝醉,是单纯的怒意使他疯狂。他省去了揪衣领的动作,一耳光将靳川扇倒,然后提起他的脚,像甩沙袋般把他往墙上砸。父亲用脚踩靳川的背部,拿起椅子砸靳川的头,把靳川死死地往水池里按。
其实靳川在遭受第一击后就陷入了昏迷。他最后的视野里,只有旋转的屋子和父亲血红狰狞的眼睛。很多年以后,他参加疆域公司对边缘星球的征讨战,在那些装备简陋的反抗军身上,再次看到了那种疯狂的眼神。他才知道,那眼神里蕴含着真正的杀意。
幸亏母亲回来得及时,在靳川窒息前将他从父亲手里抢了过来。这个七岁的孩子已浑身是血,骨头和牙齿纷纷碎裂,奄奄一息,拿在手里像棉布一样轻软。镇子的医生对这样的伤势无能为力。母亲抱着他,朝着港口飞船上的人跪了个遍,才央求人把他送到繁华的荣星去治疗——靳川有个表哥在荣星,据说是个大人物。
靳川乘坐飞船离开那天,父母正式离婚。他伤好回来后就被母亲带着住到了镇子的另一头。
再次见到那个男人,是靳川七岁进入学校的时候。那是盛夏,阳光炙烈,作为小镇唯一的音乐教师,这个姓徐的男人走进了他的视线。明亮的光线里,他看到徐老师右侧的太阳穴上赫然有着红色的六边形胎记。
他终于明白了父亲当初为什么会发那么大的火。
3
镇上的男人忙着从地里挣钱,女人忙着从男人身上挣钱,唯一无所事事的,就是孩子。
许多个黄昏,靳川坐在房顶上,百无聊赖地看着远处烟尘四起的工地。大型机械一刻不停地挖掘着这颗星球,越来越深入,靳川经常有种暮星其实已经被挖空,一不留神就会踩破地面的错觉。
这种错觉让他更加迷恋于坐在屋顶。
“阿川,”詹姆斯在屋前仰着头,大声地喊叫,“快下来,帮我去打架!”
十六岁的詹姆斯长得格外高壮,身体在地面投射出浓重的阴影。他是孩子头,常率领十几个男孩子到别的镇去打架。
如果晚霞很美的话,靳川就会拒绝,继续待在屋顶,以一种孤单的坐姿将黄昏守望成黑夜。但今天,工地的灰尘腾空而起,整个天边雾蒙蒙的,两个夕阳在视野里无精打采地耷拉着。
于是他拍拍裤子,顺着墙壁滑下去,问:“今天要揍谁?”
“隔壁镇的王胖子!”詹姆斯扭着手指,指节噼啪作响,“他娘的,上次跟我抢地盘,说镇头的山坡是他们镇的!这次约好了,都带人,打出输赢来,谁赢了山坡就归谁。”
其他孩子也走过来,向靳川点点头。
他们踩着淡薄的晚霞,走向镇外山坡。这个季节,暮星的气温变化很快,夕阳下沉,寒意弥漫,少年们吐出的气息在空中形成白雾。詹姆斯一边走一边怒骂,并交代其他人,待会儿打架的时候绝不能手软。“干!今天不见血就不算完!”他说,“王胖子肯定也会叫人,可能比我们多。你们别怕,我先上去,对着王胖子就下狠手。你们跟着打就是了。谁不打,谁的小弟弟就只有七厘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