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旁边有商场,我还能跟姐姐逛一天街。”
“别开玩笑!”吕成琳有些气恼,但看着卷卷的脸有了些血色,心里的石头总算是放下了,“你昨晚可吓死我了!”
昨天她发现卷卷晕倒在沙发上,嘴角还淌出了血,吓得立刻给医院打电话。但正逢下班高峰,城里高高低低的轨道被堵得严实,救护车的司机不敢脱轨飞行。吕成琳连着打了一串电话,好不容易托人申请了紧急行驶令,司机这才驾着飞行救护车离开空轨,在高楼间穿梭,来到医院。不巧的是医院又爆满,竟然没有空病房了,她问遍了所有人,最后不得已给吕先生打了电话。吕先生在电话里沉默了几秒,随后挂掉。吕成琳把手机扔在一边,果然,不到半个小时,一间单人病房就被腾了出来。医院最好的医生也被调过来,给卷卷检查和输血。等卷卷稳定下来时,已经是凌晨一两点了。她担忧了一晚上,一松懈下来,便靠着长椅沉沉地睡去。
“没事儿,老毛病了。”卷卷用背抵着床头,坐起来,“我想回去了。”
吕成琳拉了拉她的被子,盖到胸口,说:“别瞎说,我们还得等医生的检查结果。”
“我早就知道了,多发性硬化。”
吕成琳心里咯噔一声。她学的虽然是生物专业,但也接触过病理学,知道多发性硬化基本属于绝症,现代医术已经精进至此,但依然无法修复那些因白质炎性脱髓鞘病变而逐渐坏死的神经。但她看着卷卷满不在乎的表情,心里又松了些——这小丫头,古灵精怪的,指不定又是在骗自己,就像昨天中午她说在街上看到了靳川一样。
吕成琳索性不搭理她,坐在床头,一边抚摸卷卷的脑袋,一边掏出了通讯模块。昨天太慌乱,没来得及查收信息,现在一打开,就看到王泽岩的未接来电和信息。
“对不起,昨天有点急事。”她不想说话,便发送文字消息。
消息刚发过去,就收到了王泽岩的回复:“没关系。”叮,第二条又到了,“你的事情解决没有?需要帮助吗?”
“不用了,已经没大碍了。”
“嗯,那就好。”
吕成琳还是觉得愧疚,又道:“抱歉放你鸽子了,你等了很久吧?”
“没有啊,我看你没来,就回家去了。还来得及看八点档的综艺节目。”
她这才松口气,回复道:“那下次我请你吧。”
“好啊。”
这时,医生走进房间,面色凝重。他手里拿着雪白的化验单,卷卷看了他一眼,低头玩被角。
吕成琳连忙问:“怎么样了,结果出来了吗?”
医生点头,看了下专心把被角缠在手指上的卷卷,叹息一声,又转头对吕成琳道:“吕小姐,我们还是出去说吧。”
吕成琳满心疑虑地跟出去,到了走廊,医生把化验单递给她,说:“吕小姐,不知道这个小女孩跟你是什么关系,反正……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吕成琳接过化验单,满纸的数据令她莫名焦躁,她翻了翻,在最后一页看到了确诊结果——
多发性硬化晚期。
她的手抖了抖,深吸一口气,强令自己冷静下来,问:“医生,这个结果没弄错吧?”
“吕小姐放心——”医生自知口误,连忙打住,“不是放心……我们也非常遗憾,但这个结果是准的。吕先生打过了招呼,所以我们调用了最好的设备和医生,检测出来的结果不会有错。”
“那现在怎么办?”
“从检测结果来看,她已经被治疗过很多次,否则早就撑不住了。但现在已经到了晚期,脏器开始衰竭,大面积坏死,很难回天了。除非——”
“还有疗法吗?”吕成琳的手攥紧了化验单,急声道。
“病变已经遍布大脑白质、脊髓和脑干了,加上多发性脱髓鞘斑块非常大,又在侧脑室关键位置……”医生看着吕成琳,从厚镜片里射出的悲悯目光照在了她脸上,良久,他再次叹息,“别冒风险了,好好过完最后一段日子吧。”
医生走后,吕成琳在病房门口站了很久。她心里有些空落落的。阳光扑在身上,却觉得冷。她告诉自己这并不关自己的事情,卷卷是靳川的养女,自己只是代为照顾几天。有好几秒,她差点说服了自己,但几秒后,空落落的感觉还是笼罩了她。
她失魂落魄地走进病房。卷卷仍旧兴致勃勃地玩弄被角,抬头看了她一眼,撇撇嘴,说:“现在你知道我没骗你了吧?”
吕成琳张了张嘴,却终是没有说出话来。她走过去将卷卷抱住。
卷卷安静地靠在她怀里,过了很久,打了个哈欠,说:“姐姐,我想回家。”
“好的,”吕成琳轻声说,“我们回家。”

她们到家时已经是下午了。充沛的阳光笼罩着她租的这间房子。
卷卷倒是一切如常,坐在沙发上看动画片,不时被逗得笑起来。倒是吕成琳,一会儿去厨房做饭,做到一半就停下来,拿着拖把清扫房间,又半途而废,最后她坐在卷卷身边,陪卷卷一起看动画片。卷卷的头发被风吹着,落到吕成琳脸上,凉凉的。
她看着旁边的小女孩,有些哀戚。
卷卷撑个懒腰,看着窗外。风带来了海的味道。她突然笑了,说:“姐姐,带我去看看海吧。”
“你身体——你能走得动吗?”
“放心啦,走几步没问题的。”
于是吕成琳牵着卷卷的手,走出屋子,向着不远处的海滩走去。这是一个阳光充沛的下午,卷卷把手搭在眼眶上,才看到碧波万顷的海面。她们慢吞吞地走着,穿过了海滩外低矮的别墅群,路过一块块发黄的草坪。几个孩子在草坪上荡秋千,棕榈树随着他们的晃荡而抖动枝条,看到卷卷路过,他们停下来,邀请卷卷加入。卷卷礼貌地拒绝了,继续牵着吕成琳,走向海滩。
临近黄昏的海滩很是热闹,衣衫清凉的女孩们欢跳着打排球,近海处有人在游泳,还有几个人提着相机,专注地拍摄海面上扑腾着翅膀的白色海鸟。而海鸟头顶,是铺展开去的绚烂云层,云层由一小块一小块的云朵组成。夕阳透过云朵的缝隙,将金丝一般的斜晖洒下来。
“把鞋脱了吧,踩在沙子上,很舒服的。”
卷卷听话地脱下鞋子,赤脚踩在沙子上,感觉到沙子还残留着太阳的温度。她觉得很舒服,每走一步,都会在沙滩上留下小小的脚印。她一直走到海边,潮汐漫卷而来,将将覆盖她的脚踝。
有点儿冷,又有点儿痒。她呵呵地笑出了声。
吕成琳牵着她,在海水与沙滩的边界上慢慢地行走。她们没有交谈,周遭的欢声笑语变得不真切,仿佛阳光能穿透其余人的身体,海风能吹淡他们的影子。只有吕成琳和卷卷依然能在夕阳和海风中行走,像是走在金黄色的油画里。
这时,卷卷停下了,看着前方。
“怎么了?”吕成琳问。
“阿爸回来了。”
顺着卷卷的目光看去,果然,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一刻,所有人都消失了,只有那个身影孤孑地站在海边。一缕阳光穿过云缝,落到他身上,照亮了他疲惫的笑容。

10

靳川浑浑噩噩地走在街上。他身上很冷,即使炙热阳光笼罩全身,血管里依然像渗入了冰碴子。他拢紧衣服,步履踉跄,人群摩肩接踵,好几次差点把他撞倒。
走了很久,他才缓过劲来,能够感觉到阳光渗进肌肤的热量。他找了家简陋的面馆,大口嚼食,连吃了四碗,每一碗的汤都没剩。他结了账,站在街头,看着沸腾的阳光和人群,终于有了重回人世的庆幸。
“滚开!”一个肥胖的中年男人推开他,嫌恶地骂道。
不知为何,靳川能够感觉到中年男人的身体里有密密麻麻的细小虫子在蠕动。
他从恍惚中回过神来,想起卷卷,抬眼望去。疆域公司的办公大楼耸立在远方,比附近的高楼大厦都要高出一大截。它是新洛杉矶的地标,是俯视整个西海岸的巨人。
靳川逆着人群走过去,走到大楼外侧。他之前就是被这栋楼的前台给拦住的。人流淹没了他,他努力抬起头,视线一层一层往上爬,在第三十五层楼的玻璃窗后面,他看到了卷卷的脸。
卷卷也看到了他。
隔着这么多人和车,离得这么远,但他们就是互相看到了。卷卷的身影映在玻璃上,脸色苍白,有那么一瞬间,她跟亚当的形象重合了。
靳川突然一怔。
背上有些沉重,仿佛那个单薄的男孩再次趴在上面,支着脑袋,想看到外面的世界。
他突然不再颤抖,扬起手,冲卷卷挥了挥。卷卷点点头。他便转身,淹没进了人群。

黑暗如铁,在天地间凝结。夜风都变得迟缓。远处的城市也沉在一片幽暗中,偶尔有光闪过,但隔得太远,只如星子眨眼。
靳川在这片城郊的草地上站了很久。这里正是几天前老牙鬼带他和罗杰去地下通道时,从磁感车上跳下来的地方。他慢慢原地转圈,四野的黑暗将他围绕,大概转了七八圈之后,他停下来,从兜里掏出一根黑色的布带,蒙在眼睛上。
他伸出一只手,像是搭在了前方某个看不见的人的肩头。他闭上眼睛,呼吸尽量放缓,脑袋里的思绪逐渐清空,只剩下那天晚上摸黑行走的记忆。那本是极浅极淡的回忆,但在冥想之下,回忆慢慢被感知。
风、草、虫鸣、眼前的黑暗,都跟那天一模一样。
过了很久,他迈出一步。
然后,他的步伐就再也没有停止。他严格重复着那一晚的动作,每一步都无比吻合。他的视觉和听觉都被放空,只有整个身体的感知被调动。他走在深夜的郊野,一步一步,像是行进在浓雾中。他的脚一会儿踩在泥上,一会儿踩到了野草,后来脚下渐渐变硬,是到混凝土路面了。
过了很久,他才停下。他开始大口喘息,额头的汗已经浸湿了布条,又顺着脸颊流下来。他颤抖着将布条从脑袋上扯下来,发现自己现在所处,是一个废弃港口的小舱室,非常隐蔽。而舱室里面,正坐着一个瞎眼老头,此时头微微歪着,一动不动。
靳川喘匀了气,走进舱室,用脚在地板上跺了三下。
老人的头动了动,花白的头发摆动着。他摸索着拉开一块地板,露出里面黑黝黝的密道洞口。靳川并不多说什么,弯腰钻了进去。
他顺着密道进入地下城,在管道中跳跃,下到最底层,找到了编号X1041和Y9090之间的管道。之前被他们卸下来的那截管道已经被装好了,但还是用螺丝连接的,可以拧开。他把螺丝一个个拧下来,进入管道,然后踩着空洞的回音,走向管道深处。
这根管道比其他管道要长,似乎一直伸入了墙壁内部,到尽头时,还有一段向下的阶梯。靳川没有犹豫,有路便走,仿佛一直深入地狱。过了阶梯,还有一个十字路口,他每个方向都试了试,最终才在右侧找到了一扇门。
这是一扇合金的门,银白色的光辉在门上流淌。门边本来还站着一个大汉,但还没来得及叫喊,就被靳川击中脖子,晕厥了过去。
靳川取出他的磁卡,插入门侧的吞卡口。
“滴!”
这一声轻响回荡在幽静的走廊里。靳川突然战栗了下,吞了口唾沫。
门一推开,一股焦臭的气息顿时扑面而来。

靳川回到新洛杉矶时,已经是下午。他先是去了疆域公司大厦,前台小姐认得他,但帮他查过之后,告诉他,吕成琳今天没来上班。于是他按着前台给的地址,找到了吕成琳的家,家里没人,他迈着迟缓的步子,来到海边。
果然,在海边,他看到了牵着手漫步的吕成琳和卷卷。
海水起伏,冲上了他的小腿。浩瀚海面上,金色波光晃荡不休,他深深地呼吸,略带咸湿的海风终于驱散了心里郁结的闷气。
吕成琳牵着卷卷,大步地走到他身边。
“你去哪里了?”吕成琳一整天都在为卷卷担忧着,看到靳川之后,先是一阵放松,然后愤怒便从身体里升起来了,“你怎么回事!隔了十几年,你突然不声不响地出现,把一个小孩丢给我,然后就又消失了!你知不知道昨天晚上我多害怕!没人教过你礼貌吗,你这样打扰了我的生活!”
靳川默默地听着,没有反驳。
这个反应出乎吕成琳的预料。她噎了一下,后面的话便骂不出来了,只能哼一声,转身就走。
靳川上前一步,抓住了她的右手。
吕成琳感觉手上有些发麻,像是轻微的电流从靳川手上传了过来。她拼命挣扎,一边捶打靳川,一边喝骂道:“你干什么!你真以为你是流氓了?你信不信我报警,松开!还不松是不是,哎,疼!还有,你一见面就说我二十八九岁,我明明只有二十七岁半!你才二十八九!在暮星的时候,你还踹过我的屁股,讨厌你!你以为是谁,所有人都应该帮你吗?走开!”
靳川靠近他,握住她的手。她只能在他胸膛上捶着,力气越来越小,最后她的左手落在了靳川肩上,轻盈得像是一只精疲力竭的蝴蝶。她的骂声也渐渐变低,成了某种呢喃,一出口就被风吹散。她低着头,刘海垂下来,表情恢复了娴静。
这样过了十几分钟,等他们都安静下来的时候,太阳也黯淡了。他握着她的手,另一只手牵着卷卷。他们一起慢慢地走在这金色沙滩上。这是新洛杉矶的黄昏,这座被称为天使之城的城市蒙上了黄金的色泽,硕大的落日垂在云海之间,海水也变成了一摊涌动的液体黄金。天上的云层已经开始分裂,破碎成棉絮一样的形状,缝隙里的光线被一缕缕回收。他们手牵手走向南边的沙滩,都没有说话,走了大概十分钟后,路过几个正在用沙子堆堡垒的小孩。小孩们的头发软软湿湿地搭在脖子上。这时,太阳的最后一轮金边也沉进了西边天空,海水一瞬间便变成了幽蓝色。西海岸的夜晚终于来临。

 

红 虫

1

灯红酒绿,群魔乱舞。
这间酒吧名叫堕落者,位于第六大道的地下,到凌晨时,终于迎来了第一波高潮。乐队在声嘶力竭地嘶吼,音乐大到能从肉体里震出灵魂来,激光灯下,一张张癫狂的脸孔被照亮。年轻的男女们在舞池纵情摆动身体。
小托尼穿行在这迷幻的场景中。他很瘦,像是行走的骨架,所以能够在舞池肉体的缝隙中穿梭。他边走边小声喊:“新到的货,不掺杂,够劲儿……”但人们都沉浸在音乐和身体的颤动中,一圈转下来,没一个人搭理这个瘦猴。倒是路过几个女孩身边时,他在她们的屁股和腿上狠狠揩了把油,总算有所收获。
他从舞池里退下来,在散客区游弋。幸运之神终于眷顾了他,几个似乎来自比弗利山庄的公子哥儿冲他点点头,他掏出几根塑料试管,公子哥儿则拿出闪烁着联盟点数的晶片卡。他们的手压低,以洛杉矶街头经典而复杂的碰拳手势,隐秘地完成了交换。小托尼抽抽鼻子,继续寻找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