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成琳叹口气,抱住了卷卷,“你别担心啦,我知道你很想念靳川,他也肯定很快就会来找你的。再等等,好吗?”
卷卷点点头。她像是突然失去了兴致,垂着头,连吃饭都是无精打采的。整个下午,她就蜷缩在沙发上,眼睛闭着,头发垂落到脸颊,衬得脸色更白,发色更黑。她轻轻地呼吸着,薄薄的嘴唇如鱼一样轻轻开合。
吕成琳知道她是想念靳川了,叹息一声,也就让她安静休息。倒是王泽岩路过沙发的时候,看卷卷横躺着,便脱下了外套,轻轻盖在了她身上。

临近下班时,吕成琳收到了王泽岩通过私人频道发来的消息。“今晚一起吃个饭吧?”
吕成琳看着这几个字,有些发愣。
王泽岩并不是第一次约她吃饭了。他对她的好感,不仅是她,整个办公室都心知肚明。她也默默接受他的好意,偶尔同他去吃晚餐,忙里偷闲一起去看一部不咸不淡的电影。每次王泽岩都会安排得很好,食物都是她喜欢吃的,电影也经过了精挑细选,约会过程中举止得体,既礼貌,也不显得冷淡。偶尔,她被送回家后,会问自己:要不,就是他了吧?
是啊,等得太久了,就是他了吧。自己还能等几年呢?
她身边的追求者从来没有断过,但这些年来,她鲜少搭理过他们,偶尔的几次恋爱也都很短暂。她提不起劲去维系感情。这两年工作变得繁忙,就更习惯独自一人了。只有夜深人静,梦到那个吹着口琴的少年时,才知道自己心里一直有个挂念。
一个解不开的结。
但她也知道,联盟疆域亿万光年,星海茫茫,几乎是不可能再见到他了。
所以她开始慢慢接受王泽岩的靠近。
王泽岩没有吕成琳这样的背景,是一点点打拼,靠自己的努力从外围杀到实验室中层,跟她成了同事;更巧的是,他的童年也在暮星长大,和她一样对那颗遥远的星球保持着近乎眷恋的感情;他在工作上像鹰一般奋进,好几次开会时锋芒毕露。但每次跟她在一起,他都温和又善解人意,就像是一只把刺指向所有人,但唯独对她亮出了柔软肚皮的刺猬。
他简直是上天亲手打造的齿轮,无比契合地嵌入她的人生,让她缺失的生活得以完好运转——尽管有了那么一点遗憾。但她决定忘掉这个遗憾。对于命运,往往只有低头。
然而,就在她要接受这个永远温和永远微笑的男人时,靳川回来了。
她曾经无数次幻想过与靳川的重逢,乘飞船时她会想靳川是不是在也在这艘船上;在餐厅吃饭时会幻想靳川也坐在附近的某个桌子;甚至走在街上的时候,也偶尔四顾,看会不会在街的尽头见到那个少年的身影。但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过,他会这么突兀地出现,还牵着一个孩子的手,油嘴滑舌地跟前台姑娘斗嘴。
想一想她就觉得生气——凭什么!凭什么隔了十多年,他变成了这副模样,还能让自己已经趋于平静的生活再起涟漪?
吕成琳转头看着熟睡的卷卷,那股恼怒又无声无息地熄灭了。
她默默地叹息,在通讯模块上回复道:“今晚有事,改天吧。”
几米之外,王泽岩的头微微低下,看到了消息,他有些发怔。黄昏的光照在他脸上。吕成琳突然有些不忍。
“是要照顾小孩子么?”过了一会儿,王泽岩又问。
“是啊。”
“带上她吧,我定了中国菜,她应该也会喜欢吃。”
吕成琳抬头看去,王泽岩也抬起头,隔着半个办公室的黄昏光晕,他笑了笑。
笑容有些无奈,像是在祈求。
“好吧,那你先过去,我带卷卷随后就到。”
下班后,王泽岩先离开,吕成琳撑了个懒腰,见卷卷仍然在沙发上睡着,身上还盖着王泽岩的外套。想来王泽岩是怕打扰到她休息,只穿着衬衫就出去了。真是细心的男人,吕成琳心里有轻微的触动。她走过去,把外套掀开一角,轻轻捏了捏卷卷的脸蛋,笑着说:“小懒虫,起来啦,我们去吃好吃的!”
然而卷卷一动不动。
一朵不祥的阴云掠过。吕成琳把卷卷翻过来,这才看到,她嘴角沁出殷红的血迹。

王泽岩一直等到深夜。
他很早就订下了这间餐厅的座位,靠着窗,能看到落日在城市边缘徐徐地下降。他喜欢看斜阳的光照在她的侧脸。她的样子本来就很好看,脸侧的曲线像是微微起伏的山峦,被黄昏的光浸染过后,更显出一种柔媚的美感。好几次,他看着她的脸,就像是沉进了某种带着春天气息的旋涡,久久不能言语。这是他少有的失态的时刻。
往常吕成琳答应他的邀约后,会准时来到。他还准备了几个笑话,吃饭时会用到。他也喜欢看吕成琳笑的样子,像是看着柔软的山峦轻轻舒展开来。
但吕成琳迟迟没有出现。
服务员过来了好几次,为他添了茶水。这是顶级餐厅,服务员自然不会驱赶他,但他们的眼神里还是透出了奇怪的意味。王泽岩歉意地笑笑,叫来菜单,随意点了几盘点心。
他看着窗外,夜幕已经沉降,黑暗像发酵了一样在这座城市里四处滋生。黄昏的时候,他能从窗外看到匍匐的城市景象,现在,他只能看到自己的脸。这张脸上没有表情。
他从来不会催促吕成琳,但现在已经很晚了,他忍不住掏出通讯模块,拨通了吕成琳的号码。他只能听到占线的忙音。他又给吕成琳发了询问消息,也一直没有回复。
可能在赶来的路上吧,他想。
他继续等,窗外越发黑暗。深夜的新洛杉矶却并没有因为黑暗而沉寂,飞行器亮起了灯,行驶的时候曳出了一道道流光。低空轨道如一条光之河流,一座座高楼大厦也开始发光,它们的整面侧墙都是显示屏,播放着各种各样的广告。
这座城市此时才真正苏醒。
但这些热闹都是别人的。他呆呆地看着,他对面的座位空空如也。
再后来,连空中的飞行器都渐渐稀少,喧哗声变淡。夜晚显露疲态。
“先生,不好意思,”服务员靠近,小声说,“我们要打烊了。”
王泽岩回过神来,看了看通讯模块,没有未读消息。桌上的点心丝毫未动,对面的椅子在朦胧灯光下,有一种清冷的质感。
“嗯,”他低着头,无声地笑了笑,“那结账吧。”

8

“你还撑得住吗?”靳川用布条绕过亚当,在自己胸前打结,系紧,“我们马上就要出去了,留着你的小命,出去见识一下花花世界!”
亚当被牢牢地绑在他背上,有些昏沉不醒。他的头枕在靳川右肩,发出含混的声响,像是回应。
靳川开始往上爬。这一次,他爬得更加小心,生怕撞到亚当的伤口。不一会儿,他的额头开始冒汗,手臂也渐渐颤抖。长时间的饥饿已经夺走了他的力气。深夜里,管道运输的功率降低,他们爬过好几条管道,才偶尔有一条在运输货物,震颤起来,发出“嗡嗡”的声响。
“你睡着了吗?”靳川边爬边问。
“没……”
背后突然又响起了风声。靳川心里暗骂一声,但好在这次早有准备,不待赤魔袭来,便拉着电缆一晃,躲了开去。赤魔掠过,但前肢也抓住了一根电缆,在空中晃着。
赤魔与靳川隔着三米的距离,在空中对视。
它眼里浓重的残忍,让靳川不寒而栗。他正要向上逃走时,突然看到赤魔身后亮起了几个光点。
光点越来越近,原来是七辆飞行摩托,上面各有一个巡逻队员。
赤魔也听到了摩托破空声,手上用力,悬着的身子缓缓旋转,对巡逻队员发出了低吼。
“什么东——”
话未说完,赤魔便扑了上去。巡逻队员举枪便射,但他们配备的武器只能减缓赤魔的速度,对它没有杀伤力,不一会儿,便死的死伤的伤。
一辆失去主人的飞行摩托打着旋儿,朝靳川撞来。靳川抓准时机,猛地跳到摩托上,连忙调整方向,向上驶去。借助反重力引擎,他们上升的速度快了许多,巡逻岗遥遥在望。
但亚当抓紧了靳川的背,说:“别去巡逻岗……不能被疆域公司抓到……”
靳川停下摩托,悬在空中,左右看了看。四周的管道里响起了轰隆隆的货柜传输声。“妈的,只有这样了!”他把摩托开到管道近处,掏出扳手,快速地扭着一截管道外的螺丝。他面色焦急,一边拧一边往下看,赤魔正在跟巡逻队员厮杀,远远传来了惨呼。他拧完一颗,就调整摩托的位置,又继续拧。他太用力了,扳手差点从螺丝上脱了手。
几分钟后,他拧完了这截管道两端的螺丝,使劲一蹬。“轰”,几百公斤的铁管从下落去,他来不及往下看,便带着亚当跳进了管道口。
管道里比外面更加幽闭,而且充斥着令人欲呕的机油味。
靳川呼吸几口,就呸一声,吐出口唾沫。亚当在他背上,头轻轻垂着,嘴里发出轻微的呓语。
“喂,你可别睡着啊,”靳川边爬边说,“你可是答应了我,出去了之后给我弄一大笔钱啊。老子就指着你了,你给我清醒一点,马上就能出去了。”
“出去,”亚当轻声道,“外面的世界……”
“是啊,出去就能看到外面了。外面比你待的这个地底下可有意思多了,霓虹灯,天上地下都是车,有太阳,有海洋,还有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嘿,你长这么大,没见过女孩吧,我跟你说,那些小姐姐们,可漂亮了。”靳川加快了速度,呼吸开始艰难,每一次吸气都感觉到肺部被捏紧,但他依旧絮絮叨叨地说话,“我还有个女儿,跟你差不多大,哦,可能比你小点儿,长得可爱极了,你待会儿见到了一定会喜欢的。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啊,你可不能打她的主意。你们要是都成年了,我就不会管,但你们还是小孩子,所以只能当朋友。你们会成为好朋友的。”
亚当点点头:“嗯嗯……我还没有过朋友。那、那我待会儿见到她,给她什么见面礼好呢……”
“没事儿,给我钱就行。”
“谢……”亚当吞了口唾沫,喉咙一片火烧般的灼痛,“谢谢你……你帮我跟她问好吧。”
“问好这种事,得你自己来啊。哪有男孩子第一次跟女生问好,要别人代劳的?太失礼了!你挺住,我们马上就到了。”
亚当昏昏沉沉,过了好久才“嗯”了一声。
靳川心急如焚,手脚飞快地在管道里爬着。一些铁屑插进了他的手掌,膝盖也被磨破了皮,但他顾不得疼,拼命爬向远处的光亮。
“你知道吗,我杀了人……”亚当突然直起脖子,说,“我杀了好多人,我不配见到阳光了!”他的声音沙哑又激动,“我注定了要烂在黑暗里,你把我放下吧,放在这里,我不敢看到光啊……”
这已经近乎胡话了,靳川心里更是焦急,说:“你别说了,给老子闭嘴,烦死了!”
“我要说!你不懂的,我不知道你非把我带出去,是为了钱还是可怜我,但你不明白我做了什么,我杀了人啊。那个替我雇佣你们的人,长满黑色麻子的保安,他总是趁实验结束,把我送回房间的时候,用他那双长了茧的手羞辱我。洗澡的时候,我把皮都搓破了,也不能擦掉那种粗粝的茧在皮肤上刮过的感觉。所以,知道他吸食红虫来上班后,我除了命令他在外面雇佣地鼠,还在他脑袋里种下了自杀倒计时。红虫操纵着他,把全部积蓄交出来当了定金,然后驱使他从高处跳下……”
靳川的脚步停了停,但没说什么,又继续走。
“还有,我杀了我的同类……”
“别说了。”靳川说。前方的光亮已经不远了,他已经可以看到一台台金属货柜,在磁悬浮作用下,沿着竖直管道向上滑。
“不,如果我不告诉你,可能就再也没有人知道真相了。我的编号是亚当0764,也就是说,在我前面还有763个克隆体。我们都被关在棺材一样的房间里,每天等着做实验。我们从来没有见过,来自不同的胚胎,但因为这个实验,彼此有微弱的感应。在我们黑暗的意识海洋里,他们知道我想逃走后,都纷纷微笑。”亚当带着哭腔,声音尖利,“你不懂我们的那种交流。我们是潜在意识海洋里的眼睛,隔着幽暗海水,彼此隐约能够见到。他们支持我逃走,我能看到他们的眼睛在海水里发光,也能感应到他们的悲伤。为了让我走,他们纵了火,火在实验室里蔓延的时候,我看到一双双眼睛在海洋里熄灭,但剩下的眼睛还是在跟我道别,希望我能逃到外面,替他们看一眼世界。我逃到管道里的时候,这片海洋里已经没有了眼睛,我的同伴们全被烧死了。但他们死前,每一个人都跟我道别,你知道吗,道别啊!他们说0764,出去看看吧,0764,再见了,0764,再见了……”
靳川瞧准时机,跳到一台货柜上。他已经很小心了,但还是让背上的亚当震了一下,刚刚还愤怒悲怆的述说,仿佛火焰在风中骤灭,变成了游丝般的呻吟。
“没事吧?”靳川稳住了身子,问道。货柜载着他们向上升去。头顶有一轮光亮,那是晨光喷吐,黎明照耀。天已经亮了。
“对不起……”
“什么?”
“你的钱,我可能给不了你了。”亚当艰难地说,“还有,你要小心我身……身……”他的声音开始嘶哑。
“嘿,想赖账不是?没门儿!你给老子活着,你看,我们马上就能出去了。世界就在头顶,你抬一下头就能看到。”
可是亚当已经抬不起头了。他脑袋垂着,眼睛里闪过红色光芒,很久很久都没有再说话。
货柜呼啸着,冲出了竖直管道。晨光扑面而来,这一刹那,有一阵红光从亚当身体上透出,随即隐没。靳川感到浑身一阵莫名的冰冷,打了个冷战,他反应过来后,把亚当放下来,说:“你看,我们已经出来了,这就是外面的世界。”
外面的世界光辉明亮,黎明穿破云层,高楼在红色光晕中笔直刺向天际。无数辆飞行器在高高低低的轨道上行驶,晨风里有尘世的喧嚣。
但亚当的头歪在一旁,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9

吕成琳在病房外醒来时,天已大亮,阳光把整个走廊照成模糊的一团。病人和医生,还有穿着各色衣服的家属在走廊里走来走去,每一张脸都消解在光晕里,看不分明。有那么几秒钟,吕成琳是发愣的,脑子里全是一团黏稠的糨糊在晃。然后她才记起自己出现在这里,是因为昨晚送卷卷过来。
她从长椅上跳下,推开病房门。卷卷正躺在素白的病床上,露出小小的脑袋,眼睛眨巴眨巴。看到她进来,卷卷笑了笑,“姐姐,我正想你呢,你就出现了。”
吕成琳问:“你现在感觉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