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
“巡逻队是疆域公司的人,我要是被他们抓住,跟死了也差不多。”男孩低声说,“你带我出去,我可以再给额外的一百万联盟点,只给你。”
一百万……
这个男孩衣衫单薄,身体畸形,无论如何也无法跟这么丰厚的金钱联系到一起。但他的语气如此笃定,眼睛也发着光,诚挚地看着靳川。
“你说的,”靳川吞了口唾沫,“当真?”
“我绝不骗你!”
靳川一把将他抄起,也跟着钻进那道缝隙。三个人塞在缝隙里,严严实实的,彼此的姿势都很别扭。但外面是来往的飞行摩托。他们都忍耐着身体的不适,一句话都不说。
这道缝隙藏在两根管道的中间,管道的阴影投下来,正好将之遮挡住。巡逻队的飞行摩托掠过了好几次,但都没有发现这里藏着的三个人。
“靠,怎么回事?”有队员骂骂咧咧,“吉米和小秦的夜班上得好好的,怎么就把摩托给撞毁了呢?”
“怪的是,人还都不见了!来来回回找了一天都没找到,不会是把摩托撞了,就悄悄跑了吧?”
前一人想了想,说道:“我看不像,要是跑,他们肯定要回城里。地下城的守卫这么严密,他们可没本事悄悄回去……唉,这里太大了,还是慢慢找吧。实在找不到的话,明天再申请,多派些人手下来。”
交谈的声音远去。
缝隙里,靳川和老牙鬼的眼睛在黑暗中对视——巡逻队的人竟然没有找到尸体,恐怕是被赤魔给藏起来了。这么说来,赤魔居然还没死?
“不是藏起来,”男孩小声说,“是吃了。赤魔能直接进食有机质,汲取营养。”
话音未落,老牙鬼两肩一耸,身子在狭小的空间里挪动,猛然一脚抵住靳川的胸膛,一手扼住了男孩的脖子。
“老牙……”靳川只觉得喘不过气来,身体被牢牢抵在墙壁上,动弹不得,艰难地开口道,“你干什么?”
“妈的,我们落到这番田地,都怪这个煞星。老子一定要搞明白!”
男孩被牢牢扼住脖子,顿时满脸通红,大口吸气。他那两只细小的腿徒劳地挣扎着。“我……我,”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叫亚当,编、编号是0764……你松一些……”
老牙鬼的手略微松了松,问道:“你来地下城干什么?为什么又要我把你救出去?”
“我不是从上面下来的,”亚当喘了口气,表情闪过一丝哀恸,“我就是来自于地下城。”
老牙鬼一愣,说:“什么?”
“我是在地下城里长大的。”
“不可能,这里全是管道运输系统,除了疆域公司的巡逻人员,其他人都不能下来。你难道是吃钢嚼铁长大的?”
“这里除了运输系统,咳咳,还有……实验室。”亚当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仿佛提到这三个字,恐惧就趁机蔓延了上来,“就在你们救我的那根管道里,在它的尽头往下,地下城更深处的地方,就是地狱,就是实验室,就是我长大的地方。”
靳川一时也愣住,忘了挣扎,“什么人会在地下城里修建实验室?”
“我也不清楚。从我在试管里诞生开始,就只看得到雪白的墙壁,和戴着口罩穿着防化服的人。”外面的声响渐渐停歇,飞行摩托上的巡逻员已经收队了,也许很快他们会带来更多人;管道运输的轰隆隆声响也轻了许多,这标志着夜晚的到来。男孩一边回忆,一边说,“我一生下来腿就是这个样子,像肉瘤一样垂在腰下,根本无法承重。他们为了防止我逃跑,所以故意修改了我的基因,让我长成了这副可笑的模样。”
“他们?他们是谁?”靳川问。
“他们从来没说过。他们只做两件事——在我的身体里灌红色的试剂和无休止地给我做智商测试。那些红色试剂简直是魔鬼的唾液,注射进身体里的时候,像是有火在血管里燃烧。最可怕的是那个叫X的人,他会打开我的脑袋,直接把试剂浇在大脑脑干上,你无法想象那种滋味,像是硫酸——”
老牙鬼手上加劲,恶狠狠道:“现在没人关心你的实验感受,我只想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抓你?还有,罗杰的尸体,是怎么回事?”
亚当吞了口唾沫,说:“抓我,当然是为了让我回去,我现在是唯一成功的实验案例。他们在我身体里灌的红色试剂终于有了反应。”
靳川把老牙鬼的脚挣开,揉了揉胸膛,问道:“什么反应?”
“我也不是很清楚,”亚当迷惘道,“但我身体里面,好像住了另外一个人……他就住在我的血液里,平时不声不响,透过我的眼睛,沉默地看着一切。但偶尔,他会操控我的身体,去做一些……做一些我不愿意做的事情。”
“比如控制尸体?”老牙鬼道,“你以为你真是巫师啊,能让尸体动起来?”
“不是尸体,是尸体里的红虫。”
靳川的脑海里闪过罗杰悄悄吸食那塑料袋里的红色粉末的画面。
“不知道为什么,我对红虫有一种感应,不,是他。”他说话的时候,眼睛里隐隐泛起红光,仿佛身体里真住着一个鬼魂,“所有在血液里游弋的红虫,都能听从他的指挥。你们称之为罗杰的人虽然死了,但血液没有完全凝固,那些红色的虫子还能游动,所以——他,我身体里的他,能激发罗杰的最后一丝潜力。”
老牙鬼鼻子喷出一口气,显然并不相信亚当的这番话,但他眼睛一转,咧开嘴唇,露出黑色的牙齿说:“也就是说,那个怪兽的目标是你,你要是死了——”他猛地使力,虎口若钳,死死夹住了亚当的脖子,另一只手从背后掏出了什么,只见到幽黑空间里,一抹亮光闪过。
“不要!”靳川惊呼一声,直扑过来。
但已经来不及了。“噗”,一声闷响响起,血腥味立刻充斥了这个小小的空间。
亚当的腰部插着一柄匕首。
“那你就死在这里吧,”老牙鬼狞笑道,“死在这里就安静了,就没人给你注射什么试剂了!”他把匕首抽出来,打算再补一刀,但这时靳川不知哪来的力气,用手肘击开他的腿,同时向前扑出一步,手指若鸟喙,啄在老牙鬼的手腕上。这两个动作连贯又迅捷。老牙鬼还未明白怎么回事,腿便已经酸麻了,匕首也脱手而出。
靳川扑到亚当身前,只看了一眼,便撕开身上的衣服,绑在亚当腰间。
老牙鬼揉了揉腿,骂了一声,说:“你救他?妈的,我们差点被他害死了!他不死,就是我们死。”他把头伸出缝隙,探了几眼,“好像没人了,我要回去了,早知道就不该接这要命的生意。”靳川没理他,把亚当腰上的布条系好。生命正迅速从这个
男孩身体里流失,他眉头上沁出了汗珠。
“愣着干吗,走啊!”老牙鬼不耐道,“你想死在这里?你忘了你还有个女儿等你回去?”
听到“女儿”二字,靳川一愣。
“走,我们一起出去,这一单也不算白干,二十五万联盟点,罗杰五万,你十万。你女儿治病的钱也就应该凑够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往外四顾。这个幽寂的地下空间藏着无数危险,他需要身手敏捷的靳川的帮助。
卷卷的脸在靳川脑海掠过。
他的手一松,男孩倒在缝隙墙边,疼得闷哼一声。
“对不起……”靳川低声说,然后转过身子钻出了缝隙。他跟着老牙鬼一道,向头顶的管道爬去。
他们的脚步声本来就轻,走远之后就再也听不到了。男孩捂着肚子,但仍然止不住血渗过指缝,将病服浸染得一片深黑。
原来,只能到这里了。
他准备了那么长时间,付出了那样的牺牲,最终却只能走到这里。他没有逃出这片永远幽黑的地下城,没有去人间一趟,没来得及看一眼太阳。
“呵……”他嘴里发出奇怪的声音,不知是叹息,还是在苦笑。
有些冷。他蜷紧了身子。
这时,脚步声传来。
是赤魔吧。它的鼻子比野兽还要敏锐,闻到自己的血腥味,定然会顺着气息,在黑暗里爬行,一步步靠近自己。
男孩的手在地上摸索,在一片血泊中摸到了那柄被靳川撞飞的匕首。握住匕首柄,男孩的心里莫名就安定一点了——就算不能争取自己的生,至少能决定自己的死。
脚步声近了,一道黑影钻进缝隙。
男孩一咬牙,匕首倒转,刺向自己的喉咙。但缝隙里随之响起了风声,那道黑影比他更快,闪电般夺走了匕首。
男孩感觉自己被抱了起来。
“别怕,”黑影喘息着,“我带你上去,我会带你离开这里。”
7
查尔斯打了个哈欠,端起杯子,进茶水间倒咖啡。
一个小女孩正坐在咖啡机旁边,见他进来,把手伸出。
查尔斯愣了愣,四下看看,然后试探性地把手里的咖啡杯举了举。小女孩点点头。于是他把杯子递过去,小女孩按下开关,黑色咖啡的细流精准地倒进杯子里。“拿好,”女孩说,“有点儿烫。”
查尔斯接过杯子,抿了口,果然有些烫,但口感醇厚,远胜往昔。“哟!”他喜笑颜开,说,“公司终于舍得请服务生了?我就一直说嘛,我们这种从事重型脑力活儿的就需要有人端茶倒水送咖啡!”
他正要走,小女孩把手伸出。“噢噢,瞧我的礼貌去哪里了?”他连忙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晶片卡,输入了十个点,然后递给女孩,“拿好,你的小费。”
“谢谢哥哥!”
“哈哈,你个小鬼头,嘴很甜啊。”查尔斯正要上前去摸女孩的头,突然从玻璃门的倒影里看到一个人正站在身后,连忙低头,灰溜溜地转身回到工位。
“姐姐,你看我今天上午,”女孩快乐地扬起了手中的晶片卡,“比阿爸都挣得多呢!”
吕成琳无奈地靠着玻璃门,说:“叫你在这里休息,怎么给人倒起咖啡来了?公司不允许雇童工。”
“放心啦,他们都挺喜欢我的,不会告发你。”
吕成琳今天要来上班,不放心把卷卷一个人丢在家里,便将她带到了办公室。卷卷刚开始还在茶水间里乖乖休息,但很快就开发了替人倒水收小费的业务。这种见缝插针的本领,想来是跟靳川学的,吕成琳想到此处,笑了笑,上前拍了拍卷卷的脑袋,“再等下哈,待会儿中午我叫好吃的上来。”
但卷卷逐渐觉得无聊起来,没过一会儿,就溜出了茶水间,在办公室里转悠。这里本来是疆域公司的机密办公室,所涉的“华佗”项目更是重中之重,旁人不能进来。但卷卷长得乖巧可人,一双眼睛乌黑澄澈,加上又是吕成琳带进来的,其余人便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既不驱赶她,但也不跟她说话。
唯一的例外是一个高瘦的年轻人。
卷卷晃到这个年轻人背后,看到他桌上的名牌上写着“王泽岩”三字,后面写着项目副总监,应该跟吕成琳一样,也是这个办公室的负责人。似乎感觉到了卷卷的靠近,他转过身,温和地看着她。
“嗨,小朋友,”他小声说,“你在看什么呀?”
卷卷好奇地看向他身后的全息屏幕,只见上面闪烁着密密麻麻的小红点,便问:“这些是什么啊?”
“看不懂了吧,没事儿,叔叔告诉你——”
“不是叔叔。”卷卷睁大眼睛,认真地说。
“……好吧,哥哥告诉你,”王泽岩的手再挥了挥,电脑感应到他的手势,上面的影像顿时移动,缩成全景图像,可以看到是一个由无数光点组成的人体模型,“这可是高端科技!你看这些点,别看它在显示屏上这么大,但其实你肉眼都看不见,它比纳米还小!你不知道纳米是吧,就好比你的头发,你看它这么细,但一纳米只有这根头发的五万分之一。不过你别因为它的个头就小瞧它,要是项目成功了,你就知道它的厉害了!”
“不就是纳米机器人吗,早就研究出来了嘛。”
“这可不是纳米机器人那么简单。”王泽岩正色道,“早期的纳米机器人只能用于医疗,定点清除癌细胞什么的,而且最小的都有4纳米,简直是野蛮又粗暴。而我们现在研究的这些‘华佗’,缩小到了百分之一纳米,而且工艺复杂,是磁性纳米机器人,每一个机器的身体里都有精微计算机,灵活得很。它能够根据程序,在身体里移动,修复神经,运输小分子……”
“好啦好啦,”卷卷听得无聊,敷衍道,“那你好好加油吧。”
王泽岩噎了一下,下意识地去看吕成琳。隔着几个办公座位,吕成琳冲他露出一个歉意的微笑,他便点点头,摸了摸卷卷的脑袋。
卷卷又转到另一个人身后,发现他做的事情跟王泽岩也差不多。红点在全息屏幕上每一次移动,都会生成数据,而电脑则立刻将数据记录下来。她还看到屏幕上有编号,脊柱、血管、心肺……想来应该是纳米机器人正在人体里运作,而其运动造成的影像则实时反馈到电脑上。
看了一会儿之后,卷卷打了个哈欠,回到吕成琳身边,说:“姐姐,我饿了!”
吕成琳忙说:“已经叫了外卖,马上就送上来了。”
卷卷走到窗子前,踮着脚,望着玻璃外的街道。“咦?”她突然把脸凑到玻璃跟前,定定地看着楼下。
“怎么了?”
“我看到阿爸了。”
“谁?”吕成琳过了一秒钟才反应过来,“靳川?”
远处的王泽岩突然一愣,扭过头来。午间的阳光从窗外照进,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五官轮廓。
卷卷点点头。
吕成琳连忙凑到窗前,但这里是三十五层的高楼,俯视下去,只能看到半空中流水般的车来车往,和地上如蚂蚁般密集挪动的人群。“你能看到吗?”她说,“在哪里呢?”
“已经走了。”
“啊?”
“他冲我招了招手,就走了。”
“他不是应该来接你吗?”
卷卷把脸贴到玻璃上,阳光舔舐她的脸庞,隐约看得到细细的绒毛。她轻轻哈气,说:“我也不知道,他只是冲我笑了笑。他可能有别的事情要做,让我再等一下。”
吕成琳再次眯起眼睛,仔细在街上的人群中巡视,但她眼睛都酸了,也没办法在这样远的距离外看清人脸。她转过头,对卷卷说:“卷卷,这是三十五层高楼,你看得清吗?”
“我看不清,但能感觉那就是阿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