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地下千米,穿着白色病号服的男孩正在狼吞虎咽。他吃得太急,噎住了好几次,只能大口灌水,然后继续吃。
“你慢点儿,”靳川有些看不下去,去拍他的后背,“别呛着。”
他的手拍下去,但男孩闪了一下。靳川一愣,“嚯,动作够快啊!看样子吃饱了啊,小朋友。”刚刚那一瞬间,男孩的肩膀已经晃到了侧面,没有被靳川拍到。
“别碰我。”少年终于吃完,用拇指细细地把嘴角的碎屑擦掉,舔舐干净,“走吧,带我上去。”
老牙鬼却没动,脸上阴晴不定。
罗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又转头看着老牙鬼,“老大,你没说这次是个人啊。”但看老牙鬼的神色,似乎连他也是刚刚知道这次要偷运的是人,不是货。
男孩不动声色,只道:“我的名字不重要,我是不是人也不重要,收了定金,带我上去就行了。”
“我们连你是谁都不知道,不——”罗杰的话没说完,就被老牙鬼打断了。老牙鬼点了点头,“走吧。”
“我走不动。”男孩坐着没动,视线在三人之间来回扫视,突然一指靳川,“你背我。”
“嘿,你个小瘪犊子,这么远的路,你让老子背着你?万一摔下去了怎么办?不行,你自己走!”
男孩突然掀开罩在身上的宽大病号服,面无表情道:“我没有腿。”
病服之下,露出了他畸变的双腿——但那又不能称之为腿,因为实在太小。他的腰部以下,两条不足二十厘米长的腿暴露在空气中,有膝盖,有脚掌,但腿比靳川的拇指还细,膝盖只有指甲盖大小。这两条腿,仿佛受了某种魔法,被等比缩小。
“你背他。”老牙鬼只看了一眼,转身便走。
靳川骂了一句,不情愿地去背男孩。这个孩子看上去有十二三岁,在背上却轻飘飘的,感觉不到几两肉。靳川先是一愣,心里默默叹息一声,便不再骂了。孩子不重,爬起来倒也不是很吃力,只是速度慢了些。
顺着圆形管道往上爬,中间休息了一次。休息的时候,罗杰一边喘着气,一边从兜里掏出一个塑料瓶。
“干什么!”老牙鬼一伸手打在罗杰脑袋上,“这就忍不住了?收起来!要吸出去吸!”
靳川闻言望去,只见罗杰闷闷不乐地把塑料瓶收回口袋,他眼尖,看到透明塑料瓶里面装着一小撮红色粉末。
“这是什么啊?”他问,“神神秘秘的。”
“好东西呢,吸一口,就能去看天堂是什么样子。”罗杰拍了拍口袋,“不过天堂的门票可贵得很。”
老牙鬼呸了一口,说:“说得这么好,呵,不就是毒品吗?罗杰,我跟你说,你辛苦挣的钱,别全搭进去了,省点下来养你那瞎眼老妈。”
罗杰不愿听这种话,低头咕哝了句,就不再说话。靳川正要再问,突然看到一旁坐着的男孩眼睛眯起,似乎在深思,便问道:“咦,你也知道这玩意儿?”
男孩翻个白眼,并不回答。
休息一会儿,四人恢复了些力气。老牙鬼先向上爬,身子刚探出去,罗杰就忍耐不住,迅速从兜里掏出塑料瓶,拧开后,凑到鼻子前猛吸一口。他闭上眼睛,手紧紧攥住裤腰,身上像遭了电击一样颤抖。这种景象持续了几秒钟,他才睁开眼睛,眼神迷离。老牙鬼催促的声音传下来,罗杰恍恍惚惚地又往上爬。
靳川有些担心,刚要提醒罗杰留神别摔下来,却见到男孩压低眼睑,嘴角勾出一丝意味莫名的笑意。
“你笑什么?靠,你搞得神叨叨的,收起你的笑,不然你自己爬上去!”靳川一阵烦躁。
男孩抬起头,已经恢复了面无表情的常态,伸出两手。靳川无奈地背着他,开始向上爬。
此时已经到了下午,管道里轰隆声不绝,显然,新洛杉矶城的运转到了一天中的峰值,这些纵横交错的运输系统承载着巨大的物流压力。他们爬上管道,身体下能感到剧烈的颤动,金属管也因货柜摩擦而发热。
“靠,好烫。”靳川刚爬上一根管道,感到掌心灼热,连忙把手收回来,使劲吹气,“爬不了!嘿,老牙鬼,休息一阵吧。等到了晚上,货运少了点儿,再爬吧?”
罗杰连忙赞同。他刚吸了那红色粉末,说话都有点打结,干脆爬到管道的一端,靠着墙壁喘气。
老牙鬼正在犹豫,忽听靳川背上的男孩高声道:“不能停!我们要赶紧出去!”
“嘿,你说话真不腰疼!”靳川气不打一处来,转头骂道,“趴在我背上舒服得很,有本事你下来爬啊。嘿,把你个小瘪犊子的细皮嫩肉给烫焦!”
“我的腿不能走。”
“那你就老实趴着,别说话!”
男孩扭过头,看向罗杰。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靳川隐隐看到男孩的双眼里闪过了一丝红光,但因为男孩在他背后,没看清楚。他正要转头,远处的罗杰突然站起来,说:“对啊,我们应该继续爬,早点儿出去,早点儿就能完工。”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有些机械。靳川骂道:“刚刚你可不是这么说的,脑子热晕了?不行,我走不动了,我得休息,等到晚上再走!”
男孩说:“不能停下来!我给了钱,你们要尽快带我出去。”
“嘿,就凭你给的七万联盟点,这点儿钱,就想让我们把命卖出去?”
男孩却没说话,抬头看着老牙鬼,说:“我只给了七万吗?”老牙鬼挪开视线,不与他对视,说:“走吧,忍一忍。不过,”
他死死盯着男孩,“出去之后,得加钱!”
“快点儿出去就行。”
靳川虽然满心不情愿,但还是背起了男孩。老牙鬼的嘴里是黑色的牙齿,但他更出名的是黑色的心。靳川刚在黑市里找活干时,有人把他介绍给老牙鬼,那人就小声跟他说,老牙鬼是惹不得的。不仅仅因为老牙鬼掌握着唯一一条进出地下城的通道,更是因为他心狠手辣——据说以前有人在地下城里跟着老牙鬼偷货,不听话,非要多带一箱工艺品,劝阻无用之后,被老黑牙从百米高的管道上给踹了下去。
他们顶着管道的炙热,一路上爬。这一番攀爬耗时费力,偶尔有飞行摩托驶过来时,还得停下,紧贴管壁,忍着炙热,让摩托过去。每当这时,靳川就会感觉到背上的男孩颤抖地抓紧了自己的衣服。到下半夜时,才爬了数百根管道。到这里众人真的累了,瘫在管壁上,死活也起不来。好在此时已是夜深,管道里的运输不像白天那样频繁,温度从金属管里退了下去。他们便占了三根管道,小心倚靠墙壁,各自休息。
男孩见再也驱使不动他们,便不说话。
幽深的地下城里,除了轰隆之声,也有不知何处灌进来的风,呼啸往来。头顶的巡逻人员偶尔扔下几件杂物,在管道上碰来碰去,叮当作响。
每次有声音响起时,男孩都会立刻坐起,惊慌地环视四周。但四下里,只有一根根管道横贯在视野中,管壁的灯发着昏黄的光,四周空间一片明一片暗,更显得幽深。
“别担心了。”睡意袭来,靳川迷迷糊糊地说,“这么晚了,巡逻的人早就睡了。”
“不是巡逻……”
“那是什么?”
男孩摇摇头:“算了,你不懂……”
这一夜平稳过去。第二天上午,他们把最后一点儿食物吃完后,再次出发。如果顺利的话,到中午应该就能爬到进入地下城的那道缝隙了。他们不再言语,闷声上爬,终于那道小洞隙已经在上方十几根管道处遥遥在望。
“咚!”
一声闷响突然传来,在这地下空间里远远荡开。靳川正惊疑着,他背上的男孩突然脸色惨白,抓紧靳川的衣领,说:“快,快上去!”
老牙鬼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灯光幽暗,空气有些浑浊,像是起了雾一般,根本看不清。“不像是巡逻队啊……”他疑惑道。
“别待着了,”男孩的声音带着颤抖,“快上去,不然就来不及了!”
他的恐惧感染了其余人,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靳川猛一蹿,顺着灯管线缆爬到了头顶的管道上。老牙鬼和罗杰也连忙跟上。
“咚!”
“咚!”
“咚咚咚!”
闷响声越来越急,初时尚在百米外,只几下便逼到近处。一道红色幽影迅速地在阴暗空间里掠过。靳川待要细看,目光已经捕捉不到那道影子了。“别看了,快爬!”男孩急切道。
“行了,别揪我头发,我这发型可是花了——”
靳川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到身后传来了一声惨叫。是罗杰发出的。靳川转头,只来得及见到罗杰的身体像风筝一样摔出去,落入了幽暗的空间。而一道红色人影掠着风声,迅速逼过来。
凭着本能,靳川一手拉着线缆,身体腾空,两脚连踹,正中人影。红影的方向倒转,被踢到斜下方,立时被幽雾吞没。
“那是什么?”靳川只觉得两腿被震得酥麻,一直打颤,那道红影掠来的速度可想而知。
老牙鬼趴在管道上。刚刚罗杰跌出去的时候,他伸手去抓,但只能碰到罗杰的指尖,眼睁睁地看着他落入深渊。此时他站起来,怒气勃勃,一把揪住男孩,吼道:“刚才那东西是什么?”
靳川后退一步,让男孩脱出老牙鬼的手掌,说:“冷静点儿。”
“当务之急,就是跑掉。”男孩冷声说。
“那东西不是被我踢下去了吗?”靳川朝下看了看,只见一片昏沉沉的暗,“应该爬不上来了吧?”
“你不懂,那是赤魔,不可能——”
话音未落,风声又起,影子再次从他们脚底的管道下翻了上来,像血色潮涌一样笼罩了他们。

5

按照卷卷给的号码,吕成琳拨了好几次,但都没有接通。通讯模块提示,对方不在服务区。
“咦,阿川去哪儿了?”她嘀咕道,“怎么电话也打不通?”
卷卷倒是一副见怪不怪的表情,说:“早习惯了。他出去忙的地方多半都没有信号。有一次还在海里待了几天,就为了给人捕一种怪鱼。还有一次是为了一个悬赏,去云梦野找人,整整消失了半个月。”
“那好吧,也只能等他自己回来了。反正今天也不用去公司。卷卷,姐姐带你去买衣服吧!”吕成琳突然兴奋起来,“我加班很久了,自己都没买过衣服。”
显然,八卦和购物是深藏在女性基因里的需求。前者拉近了她们的关系,后者驱使着她们立刻出门,去往市中心的商场。开车驶出时,卷卷把头枕在吕成琳腿上,吕成琳拍拍她,扶她坐好,系上安全带。
一整天,她们都是在购物中心度过的。两人先是横扫童装店。卷卷看着衣架上一字排开的精致衣服,不敢上前。吕成琳鼓励道:“去试试啊,觉得好看的,姐姐都给买下来!”
“姐姐你有钱吗?”
“姐姐工资很高的!”
“唉,万恶的资本家……”卷卷做出叹息的模样,“那好吧,那我去试试。”
卷卷试的每一件衣服都异常好看。她本来五官娟秀,皮肤白皙,头发柔顺如瀑,穿上白裙便像高贵的公主,套上运动服后又飒爽如健儿。吕成琳只觉得她每一次从试衣间里出来,都漂亮极了,连声说:“买,买,买!”一个上午她就给卷卷买了十几套衣服,堆成了小山,让商家给寄到家里去了。
但下午逛女装店时,卷卷却没有报以同样宽容的眼光。比如吕成琳穿一身荧光的连衣裙,走出试衣间后,卷卷便皱着眉说:“你身材还是可以,但这件衣服太亮了,走路的时候衣服上的荧光亮起来,有点儿浮夸,不符合你这个年纪的女人。”
“你说的是什么话?”吕成琳有些恼怒,“什么叫我这个年纪的女人,我比你大不了几岁好不好。”但还是走进试衣间,换了另一套衣服,浅灰色连帽衫加紧身牛仔裤,看上去性感、活泼。
“不行,”卷卷摇摇头,“你腿细,但屁股不太翘,牛仔裤穿起来不好看。姐姐你以后多锻炼啊……”
吕成琳面红耳赤,慌忙抱起一堆衣服又走进试衣间。接下来,不管她怎么换衣服,都会被卷卷说出缺点来。卷卷的话虽然不留情面,但胜在审美雅致,总有几分道理,她也就忍了。
到了傍晚,吕成琳总算找到一件让卷卷觉得满意的衣服。那是一身简单的套装,白色衬衫和黑色半身裙,配一双鱼嘴高跟凉鞋。刚开始吕成琳一走出试衣间,站在镜子前,还不等卷卷开口就摇了摇头,想自己常年出入疆域公司办公室,早已习惯于穿着干练的职场装,这种小清新的风格果然不搭。正要进试衣间换掉,身后的卷卷突然叫住了她,说:“你等等,转一圈我看看。”
吕成琳依言转了一圈,裙摆微微扬起。
“不错嘛,挺好看的。”卷卷难得地微笑起来。
“我从来没穿过这种风格的衣服。”吕成琳怀疑道。
“真的好看啊,你的气质很适合。”
“我才不适合呢!”吕成琳摇头,“这种文艺范儿的衣服只适合十七八岁的小姑娘穿吧,反正我怎么也不会穿的。”说着就要进试衣间换掉。
卷卷“哦”了一声,小声嘀咕道:“可是阿爸喜欢呢……”
吕成琳站住了,顿了几秒,又不屑道:“他喜欢关我什么事!”
时候不早了。离店的时候,服务员问道:“没有找到喜欢的吗?”
吕成琳面无表情地指了指货架,说:“这件,这件,还有这双。”她手指着的,正是白衬衫、黑色半身裙和鱼嘴高跟凉鞋。“打包,结账。”她又低头看着卷卷,“你什么话都别说,闭上嘴!”
卷卷颇欣慰地点了点头。
吃过饭后,两人回到家。吕成琳在门锁上输入了虹膜,卷卷打了个哈欠,困倦地说:“累了。”
“那我们早点儿休息。”吕成琳说。
自动门打开,屋子里的灯被卷卷按亮。吕成琳提着服装袋进了家门,刚要说话,突然听到卷卷“呀”了一声。
顺着卷卷的目光,吕成琳看到了一个干瘦的老人。这个老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进了吕成琳的屋子,灯也不开,沉默地坐在沙发上。他的头发已经全白,但短而干练,眼睛微眯,透出来的目光犀利如鹰隼。

“吕先生,”吕成琳上前一步,“您什么时候来的?”
老人却对她视而不见,锐利的目光只盯着卷卷。他浑身散发着强大的压迫感,那是只有多年在名利场间游走,长期手握权力才能养成的,连那略沙哑的呼吸声都带着威慑。
在他的注视下,卷卷后退一步,然后,再次打了个大哈欠。她拉了拉吕成琳的袖子,说:“我先去睡觉。”说完便径直走进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