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已经狭小得只能容人勉强站立,四周都是紧实的泥土,一股腥味弥漫。老牙鬼艰难地蹲下身子,往前一蹿,钻进了一个更小的甬道里。
原来这里只是一个拐点,还有漫长的路要走。他们像虫子一样在甬道蠕行,也不知过了多久,才突然感觉身边变得松阔,可以勉强蹲行;再行几步,终于可以站直身子了。
前方有光,微微照亮了这个巨大的地下空间。
这完全是一座地下城市,与地面上的新洛杉矶不同,这里空无一人,只有纵横密布的金属管道。靳川所处的地方是一面巨型墙壁中段的缺口,他仿佛是卡在悬崖中间的植物,随时会被风吹断,落入崖底。前方都是一根根一米口径左右的圆形管道,此时正值凌晨,能听到管道里传来的轰隆隆声响。这样的管道数以千万,一排排伸出去,又一排排横过来。而光来自于管道外壁每隔十米就嵌着的灯管,还有偶尔来回巡逻的飞行摩托。
罗杰是第一次跟下来,见到这番宏伟景象,张大了嘴。
作为疆域公司的总部所在,新洛杉矶城的地底几乎被挖出了与地上城市相同大小的空间,用以承载城市所需的排水、垃圾处理、物流运输,以及几乎不可能会用到的空防工程。这样的工程量也只有疆域公司才能负担得起。为了保证安全,城市里每一个进入地下城的通道都有严格安检,没有疆域公司的批文,任何人不得下来。
所有通往新洛杉矶城的货物,和从城里运出来的物品,都要通过这个巨大无匹的管道运输系统,所以,像老牙鬼这种发现了秘密通道的人,就成了黑市里抢手的“地鼠”,可以带人悄悄进来,顺走值钱的货物。
老牙鬼来过好几趟,盗走过古字画、机密文件和一块据说是能指向外星文明的古老星盘。他们甚至还偷走了一艘小型飞船——把它拆解成零件,一块一块运上去。那一单生意是疆域公司的对手委托的,想了解疆域公司的最新型飞船,盗走技术。但这家企业对着飞船零件研究了半年,却根本无法搞清它的飞行原理。
此时靳川看着密密麻麻的运输管道,打了个哈欠。罗杰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说:“老牙鬼,我们要偷哪根管道里的东西?”
老牙鬼指了指下方。
“是什么东西啊,”靳川问,“值钱吗?”
老牙鬼伸出左手手掌,又加上右手的两根指头,“这个数。”
“七万联盟点?一般啊。”
“只是定金。”
靳川顿时脸都笑烂了:“不愧是老大啊,这么大的单都能接。我说,给多一点儿嘛,我保证不偷懒!”
老牙鬼打量着他,半晌,呸了一声,“你小子真是贪钱如命啊,小心哪天死在钱上面……也行吧,只要你不偷懒,给你十五万。”又转向一脸兴奋的罗杰,“你就十万吧。”
两人激动万分,撸袖子卷裤管,小心翼翼地走上了管道,然后顺着灯管的电缆往下溜。每根管道的间隙是三米左右,他们得抓紧电缆,两手互换,才能将身体下放。这种方式极耗体力,爬几根管道就得休息一会儿,还得躲避掠过来的飞行摩托。所幸老牙鬼早有准备,除了让他们带工具,还带了些食物和水,可以补充体力。
“靠,要下到什么时候?”靳川叫苦连天。他的衣服已被汗水浸透了。
罗杰看了看手表,也抱怨道:“外面已经天亮了,我们要不休息一会儿吧。”
老牙鬼冷冷道:“不行!我们得赶紧下去,下到最底层,不然就晚了。”
“什么货这么着急啊,还不能等?”靳川骂咧着,继续下爬。这个地下城足有近千米深,他们爬到最底层时,已经是上午十点多了。他们的脚终于又踩在坚实的土地上。
老牙鬼掏出一张纸,念叨道:“是X1041和Y9090……”这两个数据是管道的纵横编号,他凑到管道近前,仔细辨认,“X0919……这根是X0937……”他边数边走,步伐加快,靳川和罗杰也赶紧跟上。
十多分钟后,老牙鬼终于找到了编号为X1401和Y9090的管道,面露欣喜,哧溜一声爬上去。这根管道里静悄悄的,显然没有运送货物。
“来,拧开这段。”他对靳川和罗杰吩咐道。
“好嘞!”靳川摩拳擦掌,掏出背后绑着的扳手,和罗杰一起把这一段管道外的螺丝给一个个拧下来。螺丝落在地上,叮当作响,他乐呵呵地说,“听到没,这叮叮当当的,就是钱进袋的声音啊。”
半小时后,螺丝拧光,这截四米长的管道发出一声“咿呀”,向下滑落。
老牙鬼一直阴沉的脸上终于露出紧张之色。他推开靳川,将头探进管内,看到圆形金属管的内壁正躺着一个灰色的物件。
“果然没骗我……”他喃喃道,继而振奋起来,说,“进去,给我搬出来!”
靳川躬着腰,走到里面。借着管道外的昏暗光晕,他看清了这个灰色的物体。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老牙鬼说不能等了。
这是一个人。
一个饿昏了的男孩。

3

幽暗的会议厅,一个个全息影像被投射到长桌旁的座位上。这些人中有男有女,脸上表情不一。长桌最顶端,坐着一个模糊的黑色身影,看上去像男性。可能是投影探头的帧度被刻意调低,他的影像隐隐地波动着,仿佛湖面上的倒影。
“各位,请原谅。”坐在长桌次席的高挑女人说道,“我知道大家业务繁忙,如果没有必要的话,我也不愿意打扰大家。”
“知道就好!爱丽丝,在座的可都是公司高层,开这个该死的会议前,有人正在赴宴,有人尚且熟睡,还有人刚刚泡到了女明星,却还没来得及脱完衣服就被抓过来开会……”有着五层下巴的肥胖男人不满地说。
“很显然,我就是那个倒霉蛋,所以我现在光着上身,希望能够被理解。”长桌的尾端,一个赤着上身露出精壮肌肉的光头男人接道。
“安德森,我为你感到羞耻。”光头男人右侧的干瘦妇女面露鄙夷。
“如果你看到我的下半身,恐怕就不会这么想了。”
“闭嘴,这个仲裁委员会的成立并不是为了看你们互相调戏的。”
“哟,这时候你倒是会说话了。罗伯特,你掌管财务,有本事你说说,仲裁委员会的钱流到哪里去了?”
“每一项支出,都有记录可查!”名叫罗伯特的肥胖男人愤怒起来。
“那上个月的五亿,真的是用于购买设备了吗?你的第七个情妇多出来的房子,难道是她在快餐店打零工买的吗?”
“是的!”
“昨晚她在床上可不是这么告诉我的。”
……
高挑女人拍了拍桌子,“请安静!”
争吵声仍在继续。
“X?”高挑女人扭头看着桌首的人影。
黑色人影身子微微前倾,屈指在桌面上敲了敲。
敲桌声并不大,但满会议室的喧哗就像是被斩断了一样,立刻消失。所有人都转头看过来。他们的视线看不清人影的长相,那像是一个纯黑色的幽灵,盘踞在桌子前端。
“诸位,”这个被称为X的人影开口了,声音沙哑如刀刮瓷片,“他逃走了。”
倒抽凉气的声音从每一张嘴里发出。
“他?”光头男人坐直了,“你是说,亚当?”
X似乎不愿意多说,微微后仰。他身边的高挑女人爱丽丝则点点头,说:“是的,我们的亚当,从伊甸园里逃走了。”
“怎么逃的?那可是伊甸园啊,谁能进去?谁能出来?”
“是毒蛇引诱了他。我们的毒蛇,红色的毒蛇。但怎么逃出来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不在了,这个项目出现了裂缝。”
“我们需要立即进行风险评估。”有人说,“爱丽丝,你负责伊甸园,如果出事,你要负全责。”
“我知道,我并没有打算逃避责任。”又有人急切地问:“其他的亚当呢?”
“死了。”爱丽丝说,“他们纵火,然后投进火海。我们的保安来不及阻挡。”
“亚当都死了?那我们的实验岂不是功亏一篑?”
有人喃喃道,“这么多年的心血,难道要重来一遍吗?”
“不必,亚当并不是关键,如果有必要,我们可以立刻补充亚当,关键是那条引诱他的毒蛇。毒蛇能够打开神域,它还活着。”
会议桌的中段响起声音:“公众知道了吗?”
爱丽丝正要回答,桌面上再次响起了敲击声。所有脑袋再次转向桌首。X的身影凑近了些,但依旧模糊不清,“停下争执吧,事情还没有严重到能够影响你们这些人屁股下的座位的程度。”
显然,所有人都忌惮着他,停止了说话。
沉默了一会儿,有人鼓起勇气问道:“X,那你说,现在该怎么办?”
“吩咐下去,暂停数据分析,同时,派出——”X的声音停顿了一下,继续道,“派出赤魔,抓住那条毒蛇。”
“赤……”有人迟疑道,“X,现在还没有必要派出赤魔,听我说,我们可以派保安去——”
“散会。”X并没有耐性听完,轻敲桌面。他的身影淡下去,像是沉进水底的幽灵,再也看不见。
余下的全息影像则呆坐着,面面相觑,在视线中交换着信息。他们的表情,有的沮丧,有的兴奋,更多的则是恐惧。

吕成琳看着电话里投影出来的王泽岩,仍是不敢相信。
“什么,今天放假?”这已经是第三次重复询问了。
王泽岩温和地笑笑,并没有不耐烦,“是啊,仲裁委员会传下来消息,说是最近逼得大家太紧,让大伙儿休息休息。”
“别人信,阿岩,你会信吗?”吕成琳低声地说,“仲裁委员会那群人眼里从来只有钱,会这么好心?是不是出什么事情了?”
“我也不太清楚,早上起来就收到了内部邮件。”王泽岩左右看看,压低声音,“但我听说是出了乱子。”
“什么乱子?”
王泽岩耸耸肩膀,“我没打听出来。不过这样也好,你太累了,确实需要休息几天。”
挂电话之后,吕成琳依然怔怔地,思索是不是自己负责的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但除了进展缓慢,并无疏漏,项目绝不至于会停工。正想着,卧室门打开,一个穿着宽大睡衣的小女孩走了出来。
“早上好。”女孩说,然后转身去浴室。
吕成琳这才记起昨晚发生的一切。也好,她靠在沙发上想,不去上班的话,正好帮靳川照看一下他的女儿。他的女儿……她有些怔怔地想。
照顾小女孩,她对此毫无经验,想想就头皮发麻。她宁愿去独自面对一群不怀好意的商人。但好在,卷卷也压根儿不需要她照顾。卷卷有着这个年龄不应该有的安静,她洗漱完后,就乖乖地坐在餐桌前,既不埋怨,也不兴奋,只是睁大黑溜溜的眼睛,看着吕成琳。
吕成琳连忙做了早餐。两人隔着桌子吃饭时,吕成琳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有些尴尬,倒是卷卷小口小口地吃着三明治,突然说:“我不是他的女儿。”
卷卷说这话时是低着头的。但显然,这句话是说给吕成琳听的。
“啊?”
“他没有结婚,我是他收养的。”卷卷吃完三明治,抬头看着吕成琳,“但他对我很好。”
“哦……”
“所以你应该放心一点点了吧。”
吕成琳被这双纯黑色的眸子盯着,下意识地想躲开。“跟我没关系啊,”她罕见地有些结巴,“他、他结不结婚,是他自己的事情啊。”
卷卷点点头,便没说话了。
整个上午,卷卷都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里的儿童节目。吕成琳站在窗前,悄悄地打量她,觉得这个女孩真奇怪,一会儿冷静洞察,眼里像是沉淀了无数岁月;一会儿又会被《猫和老鼠》的单调追逐逗得直笑。
“你要看电视吗?”卷卷发现她一直偷看自己,问道。
“不了,你看吧。”
“嗯。”于是卷卷又继续看简陋的二维动画。
后来她看累了,蜷缩在沙发上沉沉睡去。吕成琳给她盖上了毛毯,自己则坐在一旁发呆。其间卷卷在睡梦中咳嗽了一阵,吕成琳连忙轻拍她的背部,拍了好久,卷卷才重新恢复平稳睡眠。
但卷卷醒来之后,吕成琳又立刻跟她拉开了距离。这种芥蒂一直持续到晚上。卷卷洗漱完,穿上了吕成琳的睡衣。睡衣的下摆垂到地面,遮住了她的脚。吕成琳蹲下,替她把睡衣卷起来,碰到了她的脚踝,手指传来一阵冰凉。
“他在这里只认识你。”卷卷突然开口。
吕成琳抬头,正好与卷卷平视。她正视这双漆黑的眼睛,说:“他应该有别的朋友吧,他这样油滑的性子。”
“其实他以前不这样的。”
“嗯。”吕成琳想起了在那颗荒芜星球上的时光,“他以前不是这样。”
“刚见到他时,他可沉默了,整天在街上走来走去,但是不说一句话。可是后来,阿爸被抓住了。那些士兵说,阿爸是逃兵,犯了渎职罪。他们把阿爸关了起来,关了两年多,出来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吕成琳恍然大悟——联盟与叛军之间的战争是一年多前结束的,结束后重新审理了许多军事案件,靳川应该就是在那时候被平反,放了出来。“他被抓到的时候,你在干吗呢?”
卷卷撇撇嘴:“我被带到收容院了,那里可无聊了,每个人都面无表情,也不会跟我说话。我在里面待了两年,以为永远也出不去了的时候,阿爸来了。”她的神情一下子缥缈起来,仿佛在追忆,“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我正蹲在树下数着蚂蚁,阳光很好。每一只蚂蚁身下都带着一小团影子。阿爸突然就笑嘻嘻地出现了。他嚼着草,站在我身前,说我过了两年怎么没变化。但他变化太大了,他之前总是不高兴的样子,也不爱说话,现在却有说不完的话,自己一个人也能自言自语说半天。有一次我半夜醒来,看见他对着阳台的玉兰花啰唆了两个多小时。”
“不知道他在监狱里经历了什么……”吕成琳叹了口气。
卷卷也不再说话了,赤着脚,踩在光洁的地板上,回到了床上。吕成琳则半躺在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电视。昨晚她们就是这么分房睡的,保持着礼貌而生疏的距离。
但今夜,吕成琳看了很久的电视,一直心不在焉。夜深了,她关了灯,抱着被子躺下。她租的房子靠海,在夜里能隐约听到海浪的声音。她数着浪潮声,始终睡不着。她突然起身,也赤着脚走进卧室,跳到床上。
卷卷还没有睡着,在微弱的光亮里,睁大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吕成琳。
“跟我说说,”吕成琳抱住这个有些冰凉的小女孩,把脸贴在她的额头上,“多说说阿川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