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旁边那个独眼男人也不陌生,爱亚纶记得,自己曾经把烟头烫在他的眼球上。还有后面那个脸上有疤痕的女人,路灯旁那对哀恸的夫妇……
“你们这群……这群贱民,混蛋,你们让开,我还没死,我家是疆域公司……”他胡乱地挥舞着手,怒气勃勃地骂着。人们依旧沉默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有人往前走了一步,接着,像是被传染了一样,人群向内合拢。
“滚啊——”
在被愤怒的人群淹没前,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发出了惊恐的尖叫。

 

洛城故人

楔 子


许麻子下班回家,觉得身体有点儿不对劲。
是痒,从血液里升起来的痒,在身体里涌动着。他不停地挠,但怎么也止不住这种痒。他躺在床上,手臂都挠出了血。他回忆着今天的一切——早上吸了点儿粉,然后去实验室上班,下午他照例在那些没有腿的怪胎身上发泄了一下,一切正常。
难道,是红虫粉出了问题?
想到这里,他心里暗骂,妈的,那些家伙肯定又在粉里掺了杂!
他身上的痒更加剧烈,如同月夜潮涨。他爬起来,在抽屉最里层翻找,找到一个小试管。透过玻璃,他看到了那些细微的红色粉末。他的呼吸顿时粗重起来,手也在抖,连忙拔出试管塞,往手里倒了一点儿,然后整个鼻子都埋进了掌心。
他贪婪地吸着。
某些东西进入了他的身体,在鼻腔里攀爬,穿过黏膜,进入血管,然后顺着血管在全身游走。他失去了所有力气,瘫软在床上,痉挛一样抽搐着。巨大的快感正在他身体里涌动。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要死了,他希望自己就这么死过去,死在天堂里。
但他终究还是醒过来了,或者说,他血液里有什么东西苏醒了。他的眼睛红得可怕,仿佛血马上就要从瞳孔里滴出来。
他表情麻木,把所有的钱都揣在兜里,出门而去。
半个小时后,在空无一人的天台上,他找到了那个人。他把钱都递给对方。
“这是干什么?”对方说着,露出了嘴里黑色的牙齿,如同被漆刷过,“我不卖虫,你要买,就去堕落者酒吧找小托尼。”
“这是定金。帮我取一个……一个东西。”许麻子指向下方,机械地说着,“去下面,把这个东西拿上来。带几个人,你一个人扛不动。”
对方把他递来的那一摞晶片卡打开,发现了一张纸条,上面是两串数字,代表了坐标。
“记住,无论发生了什么,”许麻子补充道,“带上来……要快。”
对方走后,只剩下许麻子站在天台上。晚风吹来,他的身体微微晃动,踉跄地走到天台边缘。风更大了,远处的市中心灯火辉煌。他吃吃地笑起来,往前踏了一步。
天台离地面九十五米,中间没有遮挡,所以,当行人发现他时,他们只看到一摊破碎的番茄。

信息终于发出去了。
他躺在幽深管道里,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接下来,就是等待。
希望他们快点儿来,至少在那个怪物找到自己之前……

1

新洛杉矶的夜,燥热退却,凉意开始蔓延。三十五层楼的窗外,夜风透进来,在吕成琳皮肤上掠过。她感觉有些冷,缩了缩肩膀。
原来已经十一点了。
不知不觉又熬到深夜。她环顾四周,同事们也都哈欠连天,满脸疲态。脸上长满雀斑的查尔斯吞吞吐吐地说:“总监,要不……”他犹豫了一下,“今天先到这里?”
“不行,今天一点儿进展都没有。”吕成琳也感到一阵疲乏,但咬咬牙,拒绝道。
所有人都看过来。这个项目组有三十多人,年龄普遍偏大。看着吕成琳的时候,目光里有沉甸甸的压迫。吕成琳差点儿向这些目光屈服,但一想到仲裁委员不怀好意的目光以及父亲失望的表情,就咬住了嘴唇。
“好了好了,”出来打圆场的是王泽岩——项目组的副总监,他露出一贯温和的笑容,轻拍吕成琳的肩膀,“大家都很累了。先休息,明天再早一点儿来,现在导管技术已经成熟,是‘华佗’产生位移的数据分析量加大,人受得了,电脑也不行。你也很累,别强撑了。”
有人给台阶下就好办了。吕成琳冷着脸,不说话。同事们纷纷收拾东西,从办公室离开。王泽岩路过吕成琳身边时,刻意放轻了步子。
“你也回去吧,”王泽岩劝道,“休息一下,这里我盯着。”
“你不走吗?”吕成琳有些诧异。
王泽岩揉了揉太阳穴,眉眼里透着疲惫。他摇摇头说:“这里总得有人盯着。我留下,要是有什么进展,随时通知你。”
他身后可以看到新洛杉矶华灯璀璨的夜色。吕成琳突然感觉到累极了,项目遥遥无期,下属不听使唤。她垂下头,王泽岩适时地前进一步,用肩膀抵住了她的脑袋。他的个子很高,肩膀宽阔,枕在上面有一种奇怪的安全感。吕成琳几乎就要睡过去了。这些年来,王泽岩就是这么一直默默给她支撑。她就这样站着,斜靠着,过了好久才感觉头脑清醒了点儿,闷闷地说:“我是不是对他们太狠了。”
“不是。”王泽岩柔声道,“是对你自己太狠了。”
“可是仲裁委员会那边……”
“没事的,‘华佗’这样的项目,哪能这么快就完成?仲裁委员会没那么着急,或许他们表面上会很着急,但心里都清楚。”
吕成琳点点头。天色确实不早了,她披上外套,离开了办公室。空荡荡的电梯把她从三十五层高空运下去,她困倦至极,打了好几个哈欠。电梯门打开,刚走出去,她就看到前台小姐正在和一个衣衫邋遢的男人吵闹着。
“哎呀你等了整整一天了,都说了吕总监不在办公室,你回去吧!”
男人大大咧咧地把手拍在前台柜子上,说:“你看你长得这么漂亮怎么尽说假话?我跟你们吕总监关系好得很,穿一条裤子长大的,你替我通报一声就好了嘛。”
“这么晚了,你再不走我要叫保安了啊——”前台正作势要呼叫保安,却见吕成琳皱着眉走过来。
“怎么回事?”吕成琳问。
前台凑过来,小声地说:“这个人脏兮兮的,带着个小女孩,下午就过来说要找您。他说他是您的老乡。我一看就不对——他哪像在地球上长大的啊,就给拦住了。这下好,他倒真赖皮,赶都赶不走,一直拖到现在……”
吕成琳顺着前台的手指,看到角落里正坐着一个小女孩,十二三岁的样子,又瘦又白,软软的头发耷拉下来。女孩看上去很困,坐在墙角,头靠着墙壁睡着了。她的头和墙之间垫了一件叠好的灰色外套,看上去很破旧,显然是这个邋遢男人穿过的。
“我不认识他,叫保安吧。”虽然心疼这个乖巧的女孩,但她也讨厌男人说话的那股子流氓劲儿,想了想还是不要找麻烦,便说道。
前台点点头,按下了警铃。
这时,男人“咦”了一声,盯着吕成琳看了好几眼。“你是——成琳?”他疑惑道。
“呵!你不是说是老乡吗,见面了都不认识?”前台冷笑。
“成琳!是我,是我啊,”男人咧开嘴,喜笑颜开,“我我我,你不认识我了?”他站得很直,但满面风尘,头发都是油垢,也不知道在哪儿摸爬滚打过,衣服上粘着一些洗不干净的污迹。他试图把手伸过来,指甲里还残留有黑色的泥。
吕成琳皱着眉退开一步。
所幸这里是疆域公司的总部大楼,保安们效率很高,闻声便动,此时一拥而上,把男子架住。他挥舞手脚,大呼小叫。在一旁打着盹的小女孩都被吵醒了,揉着眼睛,看到这边的乱局后,撇了撇嘴。
唉,只可惜这个女孩儿了,摊上这么个爸爸……吕成琳心想,转过身,往大楼外走去。
“喂喂,你不记得我了,”男人被保安们牢牢按住,使劲伸着脖子,“我是你老乡啊,小时候在暮星——哎,别扯裤子——我叫靳川啊,你记得吗?”
吕成琳停了下来。
夜风一下子大了,从门口卷进,吹乱了她的头发。

夜幕中,细雨开始落下。
看着对面的父女,吕成琳下意识抱住手臂,不知如何开口。好在靳川眉飞色舞,根本不知尴尬为何物,喋喋不休道:“这么多年没见,你还是这么漂亮,跟小时候一样!刚刚听前台说,你才二十八九就成了负责大项目的大总监,噢噢现在应该叫吕总了,吕总前途无量啊!小时候看吕总,就觉得吕总肯定比我们都有出息,果不其然……”
吕成琳只觉得这番话听起来格外刺耳,浑身不适,便打断靳川的絮叨,说:“这是你女儿吗?”
靳川连忙点头,拉过女孩,说:“是啊,哈哈哈,你看长得乖吧。”又低头对女孩说,“卷卷,叫阿姨。”
“阿姨。”名叫卷卷的女孩脆生生地喊道。她的脸色在灯光下有些泛白。
靳川呵呵一笑,又开始絮叨:“吕总应该也结婚了吧,哪个哥们儿这么幸运娶了你,肯定有福了!你看看你,多精致呀,哪像我们,糙得很。看,你的手指也接好了,一点儿伤痕也没有,啧啧,疆域公司的技术……真是厉害!”
吕成琳突然有些恍惚。
过了十几年,这个男人突然出现,似乎一切都没有变,还是那样瘦削的面孔,脸上的红色胎记跟记忆完全吻合。但似乎什么都变了,她记得靳川还是少年时,眼中常会出现一丝近乎忧郁的迷茫,但现在他的眼睛里只有世故和油滑,他的脸上只有风尘和污迹,还有贱兮兮的谄笑。他手上还牵着一个小女孩。
“找我有什么事情吗?”她不想继续这种交谈,打断道。
“噢噢,忘了说了。”靳川拍了拍脑袋,“我想请你帮个忙。”
这种套路,一点儿都不出吕成琳的预料。她心里默默叹口气,说:“你需要多少钱?”
“三千——噢,钱?哈哈,不是不是,吕总误会了。我是想请你帮个忙,我要出去几天,想把卷卷托给你照顾。”
真是莫名其妙!吕成琳心里一股无名之火升起,这叫什么事嘛,一个十多年未见的人,突然牵着女儿来自己面前,让自己照顾这个陌生的孩子!万一是个熊孩子怎么办!最好还是拒绝他吧,别惹麻烦。她心想着,抬起头。她看到了靳川的脸,跟多少个梦里出现的少年一模一样。她最后说:“好吧,交给我吧,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应该很快的。卷卷身体不好,麻烦你了。”
后来,靳川摸了摸卷卷的头,说:“老爸要出去几天,你就跟着这位阿姨。要乖,别捣乱,别弄脏阿姨的家。”
“好啦好啦,你早点儿回来。”卷卷拉了拉靳川的衣角,“别再受伤了。”
“哈哈,老子命硬得很,不会轻易出事的。”靳川一阵大笑,抽出了衣服,裹上之前给卷卷垫脑袋的外套,匆匆走进夜色里。
“哎!”吕成琳轻喊了一声,但靳川已经被夜色完全吞噬,她只能牵起卷卷的手,“走,我们回去吧。”

2

“来了来了,”靳川跳上车,车厢里没开灯,只有两个模糊的身影,他连忙赔笑说,“对不住对不住,有些事扯住了。你们知道,我的女人缘……”
“闭嘴!”有人低喝道。
靳川不满地咕哝一声,便没说话了。车厢里一片沉默。
这是一辆老式磁感家用轿车,车顶沿着磁吸轨道,绕新洛杉矶内环,向城外驶去。扩建后的洛杉矶非常大,以磁感车的速度,也花了两个小时才到出城关口。
“打起精神来!”先前那人喝道,“要出城了。”
“好了好了,老牙鬼,梦都给吵没了……”靳川打着哈欠,向车外望去。灯火辉煌的城市已落在远处,此地位于城郊,有些荒芜,能看得到隐约的星星。靳川仰头望了一会儿,叹口气。
“靳哥,你叹个屁的气啊,这一笔能挣不少呢!”另一个一直蹲在角落里的人笑道。这是一个矮小的青年,不但矮,而且瘦,嘴唇透着锈红色。
“那是那是,嘿嘿,我说罗杰老弟,”靳川连忙点头,抽出一支烟,点燃递过去,“你靳哥我可是走南闯北的人,待会儿下去了别怕,跟着靳哥就行。”
“熄了!”老牙鬼再次喝骂,“想找麻烦吗?”
靳川只得把烟收回来,吹了吹,收进口袋。“这可是好东西呢,别浪费了。”他嘀咕道。
磁感车的速度降了下来。
磁感轨道共有二十层,每层两米,抽屉一样叠在一起。车子都是靠磁力悬浮在空中。老鬼牙这辆车在二号轨道运行,此时,出城检查岗伸出探头,嗡嗡嗡地在车外壁掠过。靳川都能感觉到射线穿透了自己的身体,不由暗骂一声。
车里虽黑,但没有违禁物品,因此检查岗很快便放行了。
老鬼牙又开了一段,四周彻底荒芜,磁吸轨道也到了尽头,便停下车,回头道:“下来!”
三人都下了车。老黑牙吐了口唾沫,掏出两条黑布,递给靳川和罗杰。他们用黑布条蒙住眼睛,由老黑牙带路,靳川的手搭在老黑牙肩上,罗杰跟在靳川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在郊外跋涉。他们离城市越来越远,像是黑夜里的幽灵,直到东方微白,才走到目的地。
这是一个荒废的飞船港口。也不知废弃了多少年,人影全无,低矮的起落坪已经倾倒,舱室锈蚀斑斑,地面水泥剥落。
老牙鬼轻车熟路地带他们到了一个隐蔽舱室。里面坐着一个瞎眼老人,一动不动,仿佛睡去,又像是死了。老牙鬼也不说话,用脚跺了三下,老人这才伸出枯槁的手,摸索着拉开一扇铁板,露出里面黝黑的洞口。
“小心,要爬下去了。”说完,老牙鬼当先一步顺着往洞里延伸的梯子爬下去,另两人则小心探着脚步,一步步倒着往下爬。
“咚”,洞口的铁板被瞎眼老人关上。
黑暗笼罩了他们。
“好了,可以摘了。”
靳川一手扶着铁梯,一手扯下黑布,骂咧道:“这里乌漆麻黑的,跟戴上眼罩有什么区别……我说老牙鬼啊,我俩跟你干这票,脑袋挂在腰带上,命都豁出去了。要是这票顺利,下次就不用戴眼罩了吧?”
罗杰也跟着起哄,老牙鬼却冷哼一声,并不回答。如果他们熟悉老牙鬼,就知道不会有下一次了——老牙鬼做事,从来不用同一批人。也正是这种谨慎,让他能一直在黑暗里存活。
铁梯似乎无限长,深入幽深狭窄的隧洞里。梯阶之间的焊接也很简陋,每一次脚踩在上面,都有吱吱呀呀的声响。他们摸索着往下爬,一直没有尽头,都疑心快要落入地狱了。很久很久,老牙鬼的脚才踩在实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