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点泔水。”他对肥特说。肥特则回答:“我点泥巴。”
中央办公室是由几堵玻璃墙和一扇上锁的门构成。精神病院的工作人员会隔着墙观察病人,做记录。他们在肥特的观察记录中写道:其他病人玩牌的时候,肥特从来不参加(事实上,由于不会被施以任何治疗手段,玩牌占据了病人们大半的时间)。其他病人玩扑克和二十一点的时候,肥特一个人坐着看书。
“你怎么不玩牌?”一个名叫潘妮的医师问肥特。
“扑克和二十一点不是纸牌游戏,是赌钱游戏。”肥特放下书,回答道,“我们身上又没钱,玩这种赌钱游戏有什么意义?”
“我觉得你应该玩牌。”潘妮说。
肥特听得出,这是在命令他玩牌。于是,他跟黛比开始玩一种小孩子玩的纸牌游戏,名叫“摸鱼”。他们俩玩了好几个小时。工作人员就守在中央办公室里,透过玻璃墙,记录下他们所见的情形。
病人当中,有个女人,想法子保住了一本《圣经》。病人一共有三十五个,《圣经》只有这一本。医院不准黛比看《圣经》。不过,走廊有个拐角(在白天,病房的门都是上锁的,以免病人上床睡觉),那儿是工作人员的视线盲区。在这个拐角,肥特有时会把那本共有的唯一一本《圣经》交给黛比,让她飞快地浏览《旧约·诗篇》中的某一首。医师们知道他们偷偷摸摸的作为,很反感。不过,等到某个医师走出办公室来到走廊的时候,黛比早就溜达远了。
住院的精神病人行动都有固定的速度,从来不变。有些人慢慢走,有些人则奔跑。黛比体型宽大结实,总是像滑行般缓缓而行。道格也一样。肥特常跟道格一块儿散步。他会放慢脚步,配合道格的速度。两人会一边聊天,一边绕着走廊一圈又一圈地溜达。在精神病院聊天,跟在公共汽车站聊天差不多。因为在灰狗长途车站,人们能做的只有等待。而在精神病院——尤其是郡封闭精神病院——人们能做的也只有等待,等待出院的那一天。
跟虚构小说中描写的不同,精神病院里其实波澜不兴。病人们不会推翻院方,而院方也不会谋杀病人。大多时候,病人们就玩玩牌,散散步,读读书报,看看电视,喝喝咖啡,坐着抽烟,或者想法子在沙发上躺着睡觉。一日三次,食物会放在托盘里,送到病区。唯有送餐小推车的到来,人们才会意识到时间的流逝。入夜后,会有人来探望。探病的人脸上总是挂着笑容。精神病院中的病人从来不明白,为什么来探病的人会微笑。对我来说,直到今天,这仍是个谜。
药物,一般总是简称为“药”,每天会不定时地分发,装在小小的纸杯里。每个人的“药”里都有氯丙嗪,再配些别的什么。护士们从来不告诉你吃的是什么药,但会盯着你,直到你确确实实把药吞下去。有时候,管药的护士犯了错误,同样的药发了两次。病人们会提出异议,说十分钟前才刚刚吃过药。护士们则充耳不闻,仍然坚持让病人再服一次药。整整一天,没人会发现这个错误。直到一天结束后,在盘点药物时才会被发现。就算如此,护士们也不会对病人有任何交代——尽管他们体内有着规定剂量两倍的氯丙嗪。
被迫服下两倍剂量的药品这件事,在我认识的精神病人里——哪怕是偏执多疑的病人也一样——没有任何一个将之视为医院的阴谋,认为是医院蓄意想毒死病人。大家都觉得,重复给药的原因再明显不过,那就是护士太笨了。病房的人口流动性太大,不断有新人入院,旧人出院。想要正确地分辨病人,把人和名字对上号,再把小纸杯送到正确的病人手上,这已经够让护士头疼了。在精神病区里,唯一真正的危险就是误收了某个吸了PCP(也叫天使粉)的病人。很多精神病院都有规定,拒收PCP吸食者,把他们留给武装警察处理。武装警察呢,则一直在强迫精神病院收治这些人,想把这些人留给手无寸铁的病人、医生和护士。大家都不想跟PCP吸食者打交道,这很好理解。新闻报道里常常提到,某个被关在精神病院的PCP疯子,把其他人的耳朵咬了下来,或者生生抠出了自己的眼睛。
幸好,肥特对此毫不知情。他甚至不知道还存在PCP吸食者这种可怕的人。这多亏了橘子郡医疗中心规划缜密,确保北病区内不会出现任何吸食PCP的疯子。就这一点来说,肥特欠橘子郡医疗中心一条命(还有两千美元)。可惜他的脑子太混乱,想不到这一点,更不会因此心怀感激。
橘子郡医疗中心列出了详细的账单,送到贝丝手上。贝丝翻看账单,简直没法相信,为了救她丈夫的命,医院居然干了这么多事。账单长达整整五页,甚至还包括了吸氧。肥特并不知道,在心脏重症监护病房时,护士们都以为他死定了。他们持续地监测他。时不时地,重症病房里会响起的警报声,表示某个病人的某个重要生命体征正在消失。而肥特躺在床上,身上的导线连着显示屏,听着生命维持机不停发出各种响声,觉得自己仿佛身处嘈杂的铁路中转站。
精神病人常常会仇恨帮助他们的人,却爱着阴谋暗害他们的人。这是精神疾病的典型症状。肥特也一样。他仍然爱着贝丝,却憎恶橘子郡医疗中心——我深信,这一点表明,他确确实实应该待在北病区里。当初,贝丝带着克里斯托弗出走,去了某个肥特不知道的城市,心中早就料定,肥特会因此自杀——因为之前在加拿大,肥特就已经自杀过一次。而且,贝丝还打定主意,一旦肥特结果了自己,她就带着儿子搬回来。这都是贝丝后来亲口告诉肥特的。她还说,听到肥特自杀失败,她都快气疯了。肥特问她为什么,贝丝回答:
“这再次证明,你什么都干不好。”
清醒和疯狂之间的差别,比剃刀刀锋还薄,比猎犬尖牙还利,比黑尾鹿还灵活,比最飘忽的幽灵还难捉摸。说不定,这种差别根本就不存在。说不定,它真是个幽灵。
讽刺的是,肥特被关进封闭的精神病区,不是因为他疯了(虽然他的确疯了),而是因为——理论上来说——违反了“不得威胁自身安全”的规定。肥特是个隐患,会威胁到自身的健康安全(这个罪名,可以安在很多人头上)。在北病区住院期间,院方给他做了好些心理测验,肥特都通过了。当然,他非常明智地没提遇见上帝这事。他说的全是假话,这才通过了测试。为了打发时间,肥特画了好些画儿,题材都是同一个:亚历山大·涅夫斯基引诱德国骑士走到冰面上,走向死亡。肥特觉得自己就是那些条顿骑士,穿戴着沉重的盔甲,面罩上只有两条看向外面的细缝,头盔两边装饰着突出的公牛角状物。在肥特笔下,这些骑士手提巨大的盾牌,手举不配剑鞘的利剑。肥特在盾牌上写了一句话:In hoc signo vinces。这句话是他从烟盒上看来的,意思是“凭此标记,你将战无不胜”。所谓的标记,就是一个铁十字。肥特对上帝的爱,慢慢变成了愤怒,模糊的愤怒。他在幻觉中看到克里斯托弗在草地上奔跑,不停地跑,小小的蓝色外套在身后上下飘动。无疑,那其实就是肥特本人,那个存在于他脑海深处仍然是孩子的自己,奔跑着逃离某些跟他的愤怒一样模糊的东西。
而且,他还多次写过以下这句话:
日记第28篇
Dico per spiritum sanctum. Haec verltas est. Mihi crede et mecum in aeternitate vivebis.
这句话的意思是:“我通过圣灵说话。这是真的。相信我,你就能跟我在一起,活在永恒中。”
病区走廊上贴着一张打印出来的通告,上面列了好些事项,要求病人照做。有一天,肥特在通告上写道:
Ex Deo nascimur, in Jesu mortimur, per spiritum sanctum reviviscimus.
道格问他这话什么意思。
肥特翻译道:“我们由上帝而生,随耶稣而死,凭圣灵复活。”
“你肯定得在这儿待上九十天。”道格说。
还有一次,肥特看到某份张贴的通告,上面的文字让他很感兴趣。通告规定了某些禁止的行为,按照严重程度排序。在靠近最上方处,有一条昭告所有相关人员:
不得擅动病房的烟灰缸。
这条下方某处,有一条写道:
除非病人书面同意,否则不得实施前叶切除术。
“应该是‘前额叶’。”说着,道格在通告上添了一个“额”字。
“你怎么知道的?”肥特问道。
“可以通过两条途径来知道。”道格回答,“要么,从感官获得知识——这被称为经验;要么,从大脑内部获得知识——这被称为先验。”说完,道格又在通告上添了一句:
如果我把烟灰缸还给病房,能不能允许我保留前额叶?
“你肯定得在这儿待上九十天。”肥特评论道。
大楼外头,暴雨如注。自从肥特住进北病区,就一直在下雨。站在洗衣房的洗衣机上,透过装了栏杆的窗户,他能看到外头的停车场。停车场里,从车里下来的人们在大雨中飞奔。望着此景,肥特庆幸自己身在室内,住在病房里。
有一天,负责精神病区的斯通医生找肥特谈话。
“你之前有没有自杀过?”医生问道。
“没。”肥特回答。自然,这是假话。不过,此刻,肥特早已经忘了加拿大的事。他觉得,他的生命是从两周前贝丝离家出走的那一刻才开始的。
“我觉得,”斯通医生说,“你企图自杀时,才是你第一次面对现实。”
“可能吧。”肥特说。
“我打算让你试一试这个,”斯通医生一边说,一边伸手到乱糟糟的小办公桌上,打开一只黑色公文包,“我们称为‘巴奇疗法’。”他把“巴赫”念作“巴奇”。“这些都是有机药物,是从花儿里面提炼出来的。这些花儿生长于威尔士。巴奇医生每经历一种负面的精神状态时,就会在威尔士的田间草原漫步,轻柔地捧起一朵又一朵花儿。一旦他捧起正确的花儿,花朵就会在巴奇医生的掌间颤抖。巴奇医生据此研发出独特的方法,提炼出每朵花的精华。而我用朗姆酒做药引,把不同花朵的精华配制在一起。”说着,他把三个小瓶子放在桌上,又找了一个大空瓶,把三个小瓶子里的东西统统倒进大瓶子,“这个,每天服用六滴。”斯通医生说,“巴奇疗法使用的药物不是有毒的化学品,对身体无害。这些药物会消除你的绝望、恐惧和行动无力。据我诊断,正是绝望、恐惧和行动无力这三者,形成了你的精神障碍。本来,你根本不用自杀。你蛮可以冲到你老婆那儿,把儿子带走——加州有法律规定,除非法庭判决,未成年的孩子都归父亲抚养。而且,你还可以卷一份报纸或者拿本电话簿,轻轻揍一下你老婆。”
“谢谢您。”肥特从医生手里接过了药瓶。此刻,肥特已经看出,这位斯通医生也彻底疯了,不过没有恶意。除了病友,斯通医生是北病区第一个把肥特当人看,而且还认认真真跟他交谈的人。
“你体内积聚了好些怒气。”斯通医生说,“我借你一本《道德经》看看。你读过老子吗?”
“没。”肥特承认道。
“我给你读一段。”说着,斯通医生大声念道,“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绳绳不可名,复归於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
听完,肥特想起了自己注疏中的第1篇和第2篇。根据记忆,他把这两段念给斯通医生听。
第1篇:宇宙中只存在一个终极意识,但却有两个本源相互争斗。
第2篇:终极意识先放入光明,继而放入黑暗。光明与黑暗争斗,于是产生了时间。最后,终极意识将胜利给予光明。时间停止,终极意识获得了圆满。
“可是,”斯通医生说,“要是终极意识将胜利给予光明,黑暗就会消失,那么,现实也会跟着消失的。毕竟现实的一半是阴,另一半是阳嘛。”
“阳就是巴门尼德说的‘一’,”肥特回答,“阴则是‘二’。巴门尼德断言,‘二’其实并不存在,存在的唯有‘一’。巴门尼德相信世界是一元的。人们臆想存在两种形态,但他们错了。亚里士多德曾论述过,巴门尼德的‘一’等同于‘是什么’,而‘二’则等同于‘不是什么’。所以说,人真的很容易被蒙骗。”
斯通盯着肥特,问道:“你这是从哪儿看来的?”
“爱德华·赫塞的书里。”肥特回答。
“他在牛津大学教书。”斯通说,“我上过牛津。在我看来,赫塞无人能比。”
“你说得对。”肥特回答。
“你还知道些什么?能告诉我吗?”斯通医生问道。
肥特说:“时间并不存在。这个重大秘密,提亚纳的阿波罗尼乌斯、塔尔色斯的保罗、西门·马古、帕拉塞尔苏斯、波墨和布鲁诺都知道。宇宙正在收缩成单一实体,以达到自身完整。衰朽与混乱反而被我们视为增长。我在注疏第18篇写过,真正的时间,在公元70年,随着耶路撒冷神庙的崩塌,已经停止了。直到1974年,方才再度开始流动。这当中的两千多年,是完美的伪造,是对终极意识所造之物的模仿。”
“是谁伪造的呢?”斯通医生问道。
“是黑铁监狱,也就是帝国的一种物化形式。这是……”肥特刚想说“这是上帝显示给我看的”,随即改了口,说,“这是我最重要的发现,帝国永存。”
斯通医生靠在桌边,交叠双臂,身体前后轻晃,注视着肥特,等他继续往下说。
“我就知道这些。”虽然晚了点儿,但肥特终于警惕起来。
“我对你说的很感兴趣。”斯通医生说。
肥特意识到,此话有且只有两种可能的含义:其一,斯通医生彻底精神失常了,不是一般的失常,而是彻彻底底疯了;其二,医生刚才那些话都是故意的,是专业手法,用来逗引肥特开口。他成功地引出了肥特的一大通话。现在他可以断定,肥特彻底精神失常了,也就是说,他得出席听证会,并且在这儿待上九十天。
真是可悲的发现。
1. 赞同你观点的人,都是疯子;
2. 不赞同你观点的人,大权在握。
这两条发现,此刻渗透了肥特的大脑。他决定孤注一掷,把自己注疏中最不可思议的一条念给斯通医生听。
“第24篇。”肥特开口道,“普拉斯梅特,活着的信息,以休眠种子的形式,沉睡在科诺伯斯基翁,埋藏在地下的手抄本图书馆里,直到……”
“什么是‘科诺伯斯基翁’?”斯通医生打断他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