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诺斯替教派的经集。”斯通医生点点头,“1945年发现。里面的内容有人读过,但一直没有公开出版。‘活着的信息’?”他的眼睛紧紧盯着肥特,审视着他,“‘活着的信息’。”他又说了一遍。接着,他想了起来,“逻各斯。”
肥特一阵颤抖。
“对了。”斯通医生说,“逻各斯就是活着的信息,能够自我复制。”
“不是通过信息自我复制,”肥特说道,“也不是在信息中自我复制,而是如同信息一般能够自我复制。‘一颗芥子会长成一棵大树,大到鸟儿能在上头栖息’,耶稣在简略地说这句比喻时,就是这个意思。”
“世上没有芥子树这种东西。”斯通医生赞同,“所以,耶稣那句话,肯定不能从字面理解。这一点,符合《马可福音》所谓‘密文’的主旨,他不希望非教徒得知真理。可是,你居然能知道?”
“耶稣不仅预见到了自己的死亡,还预见到了所有——”肥特犹豫片刻,说道,“所有‘普拉斯梅特人’的死亡。普拉斯梅特结合的对象正是人类。这是跨种族的共生。普拉斯梅特是活着的信息,会沿着人类的视觉神经一路向上,到达松果腺体。人类大脑是它的雌性宿主——”
斯通医生呻吟一声,用力一掐身上的肉。
“——它会在人类大脑里不断复制,直到长成活跃形态。”肥特继续道,“古希腊赫耳墨斯派的炼金术士,通过古老文献的记载,从理论上得知了普拉斯梅特的存在,但他们没法将其复制。因为,他们不知道普拉斯梅特的种子沉眠在哪里。”
“可是,你刚刚说,普拉斯梅特——也就是逻各斯——已经在拿戈玛第出土了!”
“是的。人们一旦阅读了其中的抄本,普拉斯梅特就苏醒了。”
“你确定,普拉斯梅特的休眠种子,不在库姆兰的五号洞里?”
“嗯……”肥特有些动摇。
“最开始,普拉斯梅特从哪儿来?”
肥特犹豫了一下,回答道:“来自另一个星系。”
“你能不能指明,到底是哪个星系?”
“天狼星系。”肥特回答。
“这么说,你也认为苏丹西部的多贡人,是基督教的始源?”
“他们确实使用‘鱼’作标志。”肥特回答,“那代表‘诺莫’,也就是双胞胎中仁慈的那一个。”
“也就是‘一’,或者说阳。”
“对。”肥特回答。
“那么,尤拉古就是‘二’。不过你认定‘二’并不存在。”
“诺莫被迫杀了尤拉古。”肥特说。
“在某种意义上,日本神话也是这么说的。”斯通医生说,“在他们的创世神话中,双胞胎妹妹生出‘火神’后,死于难产,沉入地底。双胞胎哥哥跟着进入地下,想让她复活,却发现妹妹的身躯一边腐坏分解,一边还在生产出各种怪物。妹妹紧追哥哥不放,哥哥被迫把妹妹封印在地底下。”
肥特很吃惊,“她一边腐坏分解,一边还能生产?”
“生产出来的只有怪物。”斯通医生纠正。
对话进行到这里,肥特又发现了两条新命题:
1. 有些大权在握的人是疯子;
2. 但他们说得有道理。
“有道理”的意思是“与现实相符”。这些天来,肥特的念头总是转到自己最灰暗的洞见上:宇宙和统治宇宙的终极意识都完全是非理性的。肥特琢磨着,该不该把这念头讲给斯通医生听。毕竟,在肥特这辈子遇见过的人里,就数斯通医生最懂他。
“斯通医生,”肥特开口道,“我有件事想请教您的专业意见。”
“说吧。”
“宇宙会不会是非理性的?”
“你是在说宇宙背后没有意志主导吧?我建议你读读色诺芬尼。”
“啊,是了。”肥特应道,“克勒芬的色诺芬尼。他说过,‘有一位神,无论身体形状或是思维意志,都丝毫不像凡人。他通体能看、能听、能思索。他总是一动不动地待在同一个地方,不应该……’”
“是‘不适合’。”斯通医生纠正道,“‘不适合于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到处移动’。还有非常重要的一点,在残篇二十五里写着,‘但是,他可以毫不费力地运用意志驱动一切’。”
“但他也有可能是非理性的。”肥特补充道。
“那我们怎么知道?”
“整个宇宙都可能是非理性的。”
斯通医生问:“跟什么相比呢?”
这一点,肥特从没想过。然而此刻,稍一思索,他便领悟到,这个问题不仅没有打消,反而增加了他的恐惧。要是整个宇宙都是非理性的(因为它被一个非理性的大脑,也就是疯狂的大脑所控制),那么,所有的物种在出生、生长、湮灭的漫长过程中,将永远猜想不到这一点——而原因正是斯通刚刚所问的那个问题。
“逻各斯,也就是我说的普拉斯梅特,不是非理性的。”肥特下定决心,大声说,“它以信息的形式,被埋在拿戈·玛第的手抄本中。现在,它已经回到了我们身边,正在创造新的普拉斯梅特人。原初的那些,都被罗马人——也就是帝国——杀光了。”
“可是,照你所说,真正的时间在公元70年罗马人毁灭神庙时,就停止了。那么,现在仍是罗马时代,罗马人仍然存在于此。这么算起来,现在大约是——”斯通医生算了算,“大约是公元100年。”
肥特意识到,斯通医生这番话,正好解释了他为何会看到1974年的加州与古罗马重叠在一起。斯通医生为他解答了双重显影之谜。
负责治疗肥特疯症的精神科医生认可了肥特的幻觉。从此,在肥特心中,对自己遇见上帝这事,再不会产生动摇。是斯通医生坚定了他的信念。
5
肥特在北病区待了十三天,喝喝咖啡,读读书报,跟道格散散步。可惜,他没能再找到机会跟斯通医生交谈。毕竟,斯通医生重任在肩,要负责照管整个病区,包括病人和员工,实在太忙。
不过,出院那天,肥特倒是找准机会,跟斯通医生匆忙交谈了几句,问了个蠢问题。
“我觉得,你情况良好,可以出院啦!”当时,斯通高兴地对肥特说。
肥特则说:“不过让我来问问你。我同意,有个意识——就像色诺芬尼设想的那种意识——在控制宇宙。但是,这个意识,是精神失常的。”
“诺斯替教徒认为,创世神确实是精神失常的,”斯通回答,“而且是盲目的。我给你看样东西,还从没公开发表过。这是奥佛尔·温特缪特给我的一份打印文稿。他现在正跟贝特格一起,着手翻译《拿戈·玛第》的手抄本。稿子上这段话摘自《论世界的起源》。你来念念。”
肥特接过宝贵的文稿,默默念了起来。
他说:“我是神,除我之外没有别的神。”这话一出口,他就得罪了所有的不朽(不灭)者。这些不朽者一直在保护他。更甚者,比斯替见这位主统治者如此不敬,便发了怒。她隐藏形体,说道:“你错了,撒马尔(撒马尔意为盲目的神),在你之前,早有一位智慧不朽之人存在。这位智慧不朽之人,将会出现在你铸造的躯体之内。他会如践踏陶土般践踏你。你,还有你的人,都会坠落到你母亲——深渊——那里去。”
肥特立刻读懂了这段话。撒马尔是一位创世神。他以为,自己是唯一的神,正如《创世纪》上所写的那样。但是,他却是盲目的,那词儿怎么说来着,闭目塞听。“闭目塞听”是肥特使用的最重要的一个词。它包括了以下所有的含义:精神失常、疯狂、非理性、糊涂、一团糟、脑子坏掉、神经病。因为他的盲目(或非理性,也就是与现实隔绝),他没能认识到——
稿子上怎么说来着?肥特急得在稿子上拼命寻找。见此,斯通医生拍拍肥特的手臂,告诉肥特可以留下稿子,反正他自己已经复印了好几份。
找到了。稿子上是这么说的:一位智慧不朽之人在创世神之前就存在,而且,这位智慧不朽之人,还将出现在撒马尔将要创造的人类种族之中。还有,这位在创世神之前就存在的智慧不朽之人,将会如同践踏陶土般践踏这位一团糟的盲目闭塞的创世者。
正因如此,肥特才会通过那只名叫“哦吼”的陶罐(就是斯蒂芬妮用拉坯机做出来送给肥特的那只)遇见上帝——真正的上帝。
“看来,关于《拿戈·玛第文集》,我说得没错。”肥特对斯通医生说。
“那还用说,你肯定知道。”斯通医生说。接着,他说了一句从来没有人对肥特说过的话。“你是权威嘛。”斯通医生说。
肥特明白,斯通已经复活了他的——肥特的——精神生命。斯通,这位杰出的精神科医生,救了他的命。斯通对肥特所说的一切,所做的一切,都以治好他为目的和动机。斯通提供的信息正确与否并不重要。从一开始,斯通的目标就是重建肥特的自信。自从贝丝走后,应该说,自从多年前,他没能挽救格洛莉亚的生命开始,肥特就彻底丧失了这种信心。
斯通医生没疯,他是一位真正的治疗师,非常适合这份工作。很有可能,他采用许许多多的治疗方法治好了许许多多的人。他会针对不同病人,改变治疗方法,而不是使用同一种疗法,强迫病人适应。
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肥特心想。
只是那么短短一句,“你是权威嘛”,斯通就让肥特重获灵魂。
那灵魂,当初,被格洛莉亚用她致命可怕的心理游戏无情夺走。
入住病区的都是被毁掉的人。他们——又是“他们”——付钱给斯通医生,让他想办法找出到底是什么毁掉了这些人。这些人每一个都在生命的某时某地挨过一颗子弹。子弹进入他们的身体,疼痛逐渐蔓延。不知不觉中,疼痛扩散到全身,沿着身体正中,将此人劈成两半。要医治此人,就得把他的两半身体重新拼合。这是医护人员,甚至也是其他病友的任务。但是,只要那颗致命的子弹还在,此人的身体就不可能复原。能力不足的医师,顶多只能发现此人已被劈成两半,并着手将他拼合完整。可是,他们却没本事找到那颗子弹,更不用说将子弹移除。(当年,由弗洛伊德最先提出的有关精神伤者的理论,其基础便是这颗射中病人身体的致命子弹。弗洛伊德很明白其中的道理,将这颗子弹称为“创伤”。)过一阵子,所有人——不论是医师,还是病友——都放弃了,不愿再花时间寻找那颗子弹。因为,想要找到这颗子弹,要花费难以想象的时间,只有极为深入地了解病人,才有可能做到。斯通医生,无疑具备了超常的才能,就像他那无法以正常思维理解的“巴奇疗法”,那显然是个把戏,是一个引病人开口说话的幌子。“巴奇疗法”本身不过是朗姆酒浸鲜花,仅此而已。但是,其背后却掩藏着一颗敏锐的头脑,倾听着病人所说的每一句话。
莱昂·斯通医生,成了爱马士·肥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之一。肥特先是毁了自己的精神,然后又差点儿毁了自己的身体,这才碰到斯通。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上帝行事,凡人难料”吧。否则,肥特还能怎样才会和莱昂·斯通搭上话呢?只有沮丧到企图自杀,并且实施真正致命的自杀行为,才能办到。肥特必须死,或者差点儿死,才能痊愈,或者说几乎痊愈。
我想知道,莱昂·斯通医生现在在哪家医院,他的治愈率有多高,还有他超群的能力是怎么来的。我想知道的还有很多。贝丝带着克里斯托弗离开,肥特企图自杀……这些肥特生命中最糟糕的事情,却带来了无法估量的良性后果。如果判断一连串事件的好坏只以结果而论的话,那肥特刚刚经历的,便是他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他走出北病区的时候,心智已经恢复成能够达到的最坚强状态——毕竟,人的坚强程度总是有限的。不论飞的、跑的、跳的、爬的,不论哪种生物,总有个躲不过的终极敌手,总会败在这个敌人手上。不过,斯通医生已经替肥特找回了缺失的那一块——也就是当初格洛莉亚·克努森出于尽可能多拉人垫背的心理,半是无心半是故意,从肥特身上夺走的东西——自信心。斯通说:“你是权威嘛!”只这句话,便足够了。
我一直跟人说,不论是谁,都能被一句话(仅仅几个词)毁灭。而当肥特跟我讲莱昂·斯通的事情时,我意识到(这晚了好些年):不论是谁,也能被另一句话(另外的几个词)治愈。在生命中,或迟或早,你肯定会听到毁灭你的那句话;可是,想听到治愈你的那句话,就得凭运气了。世事就是如此。无须教导,普通人都能自己找出毁灭人的那句话;可是,想要找出治愈人的那句话,就必须接受专业训练。斯蒂芬妮做了小陶罐“哦吼”送给肥特当礼物。这几乎能治愈肥特了。陶罐代表了斯蒂芬妮对肥特的爱,一种由于缺乏表达能力而无法准确言说的爱。
斯通把《拿戈·玛第文集》的翻译打印文稿交给肥特,里面提到了陶工和黏土。他怎么会知道这些对肥特具有重大意义?除非斯通有心灵感应。嗯,反正我是猜不出来。肥特呢,自然有他的看法。他认定,跟斯蒂芬妮一样,斯通医生也是上帝的缩微版。所以我才说,肥特几乎痊愈,而不是痊愈了。
不过,肥特将好心人视为缩微上帝这一点,说明肥特遇见的是位善良的神,而不是盲目、残酷、邪恶的神。这一点值得认真考虑。肥特对上帝的评价很高。如果说,“逻各斯”是理性的,而“逻各斯”又等同于上帝,那么,上帝便是理性的。正因如此,第四福音书对“逻各斯”身份的阐释,才非同小可。第四福音书写道:Kai theos en ho logos,意思是“道就是神。”在《新约》中,耶稣说,除了他没人见过上帝。而耶稣即耶稣基督,第四福音书中的“逻各斯”(道)。如果此话不假,那么,肥特遇见的便是“逻各斯”。而“逻各斯”即上帝,所以,遇见基督便是遇见上帝。还有一句更重要的话,出现在《新约》当中。可惜,大多数人都没读过。人们只会去读福音书或是保罗书信,谁会去读《约翰一书》呢?
“亲爱的弟兄啊,我们现在是神的儿女,将来如何,还未显明;但我们知道,主若显现,我们必要像他,因为必得见他的真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