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他脑子没成糨糊,他本该想到自己还活着就已经是莫大的幸运。当然,不是哲学意义上的幸运,而是统计学意义上的幸运。一气吞下四十九片高浓度洋地黄片,人必死无疑。一般来说,医生所开剂量的两倍,就足够结果一个人了。肥特医生所开的剂量是一天四片。而肥特吞了四十九片,足足是医生所开剂量的十二点二五倍,居然还能活下来。上帝无边恩典造就的奇迹,实在无法用常识理解。而且,他不只吃了洋地黄片,还吃光了家里所有的利眠宁,还有二十片快德、六十片阿普利素宁外加半瓶葡萄酒。家里的药,只剩一瓶子迈尔斯公司的内服宁。按照常理来说,肥特已经是个死人了。
按照精神状态来说,肥特也已经是个死人了。
虽说他见了上帝,可时机不对,太早,或者说太晚。总之,见到上帝这事,对肥特的存活一点儿帮助也没有。活生生的上帝显灵,竟没能增强肥特的忍耐力,帮他挨过日常生活的痛苦;而这些痛苦,就连没见过上帝的普通人都能忍受。
不过,应该指出的是——凯文就指出了这一点——除了目睹上帝显灵之外,肥特还有一大成就。有一天,凯文打电话给肥特,兴奋不已。话题是关于凯文手里另一本米尔恰·伊利亚德的书。
“听着!”凯文说,“关于澳大利亚丛林居民的梦境时间,你知道伊利亚德怎么说?他说,人类学家错了。人类学家认为,丛林居民的梦境时间,记录的是过去。但是,伊利亚德认为,梦境时间,是不断向前延伸的另一条时间线。丛林居民打破了现实时间和梦境时间的分隔,进入了梦境时间,进入了英雄和英雄事迹的时代。稍等,这一段我读给你听。”电话那头沉默片刻。“操,”凯文接着开口道,“找不到了。总之,想要打破现实时间和梦境时间的分隔,首先必须经历可怕的痛苦。痛苦是启动仪式。你也有类似的经历,对吧?当时,你也经历了可怕的痛苦。你有一颗智齿长歪了,而且还……”电话里的凯文原本大喊大叫,此时突然压低了声音,“你记得吧,你当时害怕当局会来抓你。”
“当时我脑子不正常。”肥特回答,“他们没打算抓我。”
“可你当时认定了他们要来抓你,怕得要命,你他妈的晚上根本睡不着觉,夜夜失眠。而且,你还失去了某些感官。”
“嗯,我是躺在床上睡不着。”
“你还看到了各种色彩,飘浮在空中的色彩!”凯文又兴奋地大喊起来。他冷嘲热讽的那面倒是消失了,可惜取而代之的是兴奋狂躁,“《西藏度亡经》里描绘过,看见色彩,就是踏上了前往另一个世界的旅途。当时,你正在经历精神上的死亡!就因为精神紧张加上恐惧!这就是进入另一个现实的办法!进入梦境时间的办法!”
此刻,肥特坐在镀铬金属和塑料制成的长椅上,也在经历精神上的死亡。应该说,在精神上,他已经死了。在他刚离开的房间里,精神病学专家正在决定他的命运,对他的残躯进行审判和裁决。拥有专业技术资格、脑袋没疯的人,自然应该审判疯子。这不是天经地义吗?
“要是能打破分隔,进入梦境时间,该有多好!”凯文在电话里吼道,“那才是唯一真实的时间,所有的真实事件都发生在梦境时间里!这可是神祇的作为!”
肥特身边,胖老太太举着一把塑料扇子。一连几个小时,她企图呕吐出医生们逼她吃下的氯丙嗪。老太太用刺耳的声音对肥特说,她确定氯丙嗪里面有毒,她丈夫早就用好几个假身份,买通了医院的高层,打算在医院里结果她。
“你找到通往上层王国的路啦!”凯文大叫道,“你在日记里不就是这么说的吗?”

日记第48篇
存在两层王国,上层和下层。上层王国来自超宇宙I,也叫阳,巴门尼德称之为“一”。上层王国有感知力,也有意志。下层王国,也叫阴,巴门尼德称为“二”,来自某个已死的本源,所以机械、固化、没有智慧,由盲目的效率动机驱动。古时候,下层王国也叫“星辰宿命论”。我们绝大部分人,都被困在下层王国里。但是,通过圣礼,通过普拉斯梅特,我们能够得到解救。我们被死死封闭在下层王国中。除非“星辰宿命论”被打破,否则终其一生,我们都意识不到自己遭到禁锢。“帝国永存”。

一个漂亮娇小的黑发女子,手里拿着鞋,默默地走过肥特和胖老太太身边。吃早餐时,这位黑发女子企图用鞋跟打碎窗户。未遂后,又击倒了一名六英尺高的黑人看护。此刻,这位女子的面容却十分安详,没有一丝波澜。
“帝国永存。”肥特自言自语道。这句话,在他的日记中一再出现,已经成了他的口头禅。这句话,是他在某个意义重大的梦中看到的。梦里,他又成了孩子,身处某家积灰的二手书书店,搜寻稀罕的科幻旧杂志,尤其是《惊奇》。书店里,数不清的杂志高高摞起,一叠又一叠,摇摇欲坠。他在书堆中埋头翻找,找一期名为《帝国永存》的刊物。只要读完这本杂志,他就能知晓一切。这是他在梦中背负的责任。
做这个梦之前,他曾看到过重叠的两个世界。一个是1974年的美国加州,另一个是古罗马。当时,他在重叠的两个世界中发现了格式塔。这两个时空连续体有共同的格式塔,共同的元素:黑铁监狱,也就是后来他梦中的“帝国”。一看到黑铁监狱,肥特就认了出来。所有的人都被关在里头而不自知,因为监狱就是他们的世界。
至于是谁造了这座监狱,理由何在,肥特不清楚。但是,当时,他还看到了一样好东西:有人在攻击监狱。一群基督徒——不是每周日去教堂做礼拜的普通基督徒,而是早期的秘密基督徒,他们穿着浅灰色的长袍,对监狱发起了攻击,大获全胜。这些早期的秘密基督徒欢呼雀跃。
尽管肥特得了疯症,却也明白这些人为何欣喜。这下,这些穿灰袍子的早期秘密基督徒就能摆脱监狱的控制,反过来控制监狱了。这就是神圣梦境时间中的英雄事迹……而梦境时间,对丛林居民来说,才是唯一真实的时间。
有一次,在一本低俗科幻小说《仿生人,为我泪流成河》中,肥特读到过一段对黑铁监狱的完美描述。不过,这篇小说的背景设定在遥远的未来。如此说来,如果把过去(古罗马)、现在(二十世纪的加州)和《仿生人,为我泪流成河》中的遥远未来重叠在一起,就能看到“帝国”,即黑铁监狱。黑铁监狱是居于时间之上(超时间),或是横贯整条时间线(泛时间)的不变存在。不论古人今人,每个人都实实在在地被禁锢在监狱的铁墙之内。这一点没人发觉——除了那些穿灰袍子的秘密基督徒。
如此看来,这些早期的秘密基督徒,也是超时间或泛时间者,存在于所有的时代。这已经超越了肥特的理解范围。他们怎么可能既是古代人,又是现代人,还是未来人呢?还有,如果他们存在于现今,为什么没人能看见他们呢?另一方面,为什么没人能看见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的,禁锢众人也禁锢自己的监狱铁墙呢?为什么这些对抗的力量,只有在过去、现在和未来(由于未知原因)重叠的时候,才会现身为有形之物呢?
也许,在丛林居民的梦境时间中,不存在“时间”这一概念。可是,如果时间不存在,那些早期的秘密基督教徒怎么可能成功炸毁黑铁监狱,继而欢呼蹦跳奔走呢?还有,约公元70年的罗马,还没有现代人使用的各种炸药,他们又是拿什么炸毁监狱的?而且,如果梦境时间中的时间不会流逝,监狱又怎么可能先存在然后被毁呢?这让肥特想起《帕西法尔》中一句古怪的台词:“孩子,你要知道,在这儿,时间会变成空间。”在1974年3月的那次宗教体验中,肥特见识了空间的延伸。当时,他看到空间一寸接一寸地延伸,一直扩展到星辰,他身边的空间豁然开朗,仿佛原本禁锢自己的盒子突然消失。当时,肥特觉得自己就像一只猫,被人放到盒子里,装进车子,开车走了好远的路。接着,车子到了目的地,有人突然打开了盒子,放他自由。晚上睡觉的时候,他梦见了无边无际的虚空。尽管无边无际,这片虚空却是活物。它会延伸,会飘浮,看起来空空荡荡,却拥有人格。看到肥特,虚空很高兴。在梦中,他没有躯体,跟这片无边无际的虚空一样,缓缓飘浮,非常缓慢。隐隐约约,他还能听到音乐般的哼鸣声。显然,虚空通过这种回音和哼鸣来进行交流。
“在所有人当中,”虚空告诉他,“在世上所有人当中,我最爱的是你。”
在所有的古人今人当中,虚空只等待着他,等待着爱马士·肥特,等着跟他相聚。虚空向太空无限延伸;虚空的爱也同样无边无际。虚空,还有虚空的爱,亘古以来就一直飘浮。梦中,肥特体验到从未有过的幸福。
精神科医师来到肥特身边,说:“我们决定留你住院两周。”
“我不能回家?”肥特问道。
“不能。我们觉得你还需要治疗。你的状态还不宜回家。”
“告诉我,我有哪些权利?”肥特只觉得浑身麻木,恐惧不已。
“我们可以留你住院两周,无须听证会。之后,如果我们觉得有必要,在征得你同意后,我们可以再留你住院九十天。”
肥特知道,只要他开口,不管说什么,他们都会留他住九十天。所以,他什么都没说。疯子都得学会闭嘴。
原来,要是你发疯了,而且还被人抓到在公开场合发疯,就会落得进监狱的下场。肥特终于明白了这一点。橘子郡不但设有专门关押醉鬼的牢房,竟然还有专门关押疯子的牢房。此刻,他就身处其中。说不定,他得在这儿待很久。在这段时间里,贝丝肯定会回家,从房子里想拿什么就拿什么,统统拿到她租住的公寓去。贝丝不肯告诉肥特她的地址,就连在哪座城市都不肯说。
事实上,此刻肥特还不知道,全因自己的愚蠢,他漏交了一期房贷和车贷,同时还忘了付电费和电话费。而贝丝,则被肥特糟糕的精神和身体状态弄得心烦意乱,没有精力来料理肥特的烂摊子。所以,等肥特出院回家时,他会发现一张房子已经被法院拍卖的通知单,他的车也不见了,冰箱不停地往外渗水。而当他想打电话求助时,电话那头却一片死寂。就算他出院时还留有一点儿士气,这一切也足以将他彻底打垮。而且,他知道,这都是他自己犯的错误,自己造的恶业。
此刻,肥特还不知道这些。他只知道自己被关进了精神病院,至少要待两周。而且,他还从其他病人的口中得知了另一个消息,橘子郡政府会把住在这里的费用全都算到他的头上。说起来,包括心脏重症监护病房的费用,肥特在政府那儿已经欠了两千多美元。而当初,肥特就是因为没钱,才会被送到郡公立医院,而不是私立医院。所以,如今,关于发疯,肥特又学到了宝贵的一课:发了疯,不仅会被关起来,而且还得支付一大笔钱。疯子就得交钱。要是你不肯交钱,或是交不出来,他们就会起诉你。如果判决结果对你不利,而你又不肯服从,他们就会判你藐视法庭,再把你关起来。
不过,回头想想,肥特当初自杀,就是因为深不见底的绝望。跟这种绝望相比,此刻的处境,不论如何糟糕,在肥特身上都失去了效力,没法影响到他。肥特身边,镀铬金属和塑料制成的长椅上,胖老太太还在把吃下去的药往医院提供的塑料脸盆里吐。精神科医师抓着肥特的手臂,带他前往病房。未来两周,他都得待在那里。他们管那儿叫北病区。肥特温顺地跟着医师走出接收病房,穿过大厅。一进北病区,身后的门就上了锁。
操。肥特暗自说道。

精神科医师送肥特进了他的房间。病房里摆着的不是六张简易床,而是两张真正的床。接着,他领肥特到一间小房间填调查表。“几分钟就好。”医师说。
小房间里站着一个姑娘,墨西哥人,身材丰满,皮肤黝黑粗糙,乌溜溜的眼睛大得惊人,眼神平和安详,却透着炽热,仿佛两团静静燃烧的火焰。那双燃烧着的安详大眼睛,让肥特不由得停下脚步,一动不动地呆立着,望着她。姑娘手里拿着一本杂志,竖放在电视机顶上。她微笑着把打开的那一页展示给肥特看。那是一幅有些幼稚的画,画的是“安宁王国”。肥特明白了,这本杂志是《守望台》,而对着自己微笑的姑娘,是一位“耶和华见证人”教派的信徒。
姑娘用温和的语气,对着肥特(却没有看向医师)缓缓地说道:“我们的主为我们准备了一处住所。那儿没有痛苦,没有恐惧。看见没?动物们幸福地躺在一块儿,有狮子,也有绵羊。我们也一样。在那儿,人人都是朋友,彼此相爱,没有苦难,没有死亡。我们会跟我主耶和华在一起。无论我们做什么,主都爱我们,都不会抛弃我们,永远永远。”
“黛比,请离开休息室。”医师说。
姑娘仍然冲着肥特微笑,指了指着那幅幼稚的画上的母牛和羊羔。“等‘王国’到来,所有的野兽、所有的人类、所有的生物,不论大小,都会沐浴在耶和华温暖的爱当中。你是不是以为,要等待很久很久,‘王国’才会来?不,耶稣基督今天就跟我们在一起。”说罢,她合上杂志,不再说话,微笑着离开了房间。
“抱歉。”医师对肥特说。
“天哪!”肥特不由叹道。
“她让你不自在了?抱歉。我们不让她看那种书,肯定是谁偷偷带进来给她的。”
肥特回答:“没关系。”他忽然明白了其中的含义,一时头晕目眩。
“我们来填表吧。”医师坐下来,拿出夹纸板和笔,“你的生日?”
你这个傻瓜,肥特对自己说,你这个大傻瓜。上帝就在这儿,在这家该死的精神病院里,你还不知道。你明明看见了却还不知道。上帝已经入侵了你的身体,你还不知道。
他心中喜悦。
他记起自己写下的第9篇注疏:“他是很久以前的古人,可现在仍然活着。”他还活着,肥特想。遭了这许多罪,可他还活着。吃了药,割了腕,吸了汽车废气,被关进精神病院,可他还活着。

几天后,肥特发现自己最喜欢的病友名为道格。道格是个大块头年轻人,青春型精神分裂症恶化,从来不穿外出服,只把医院发的睡袍反着穿,后背大敞着。有个负责照料病号的女人,给道格洗头、剪发、梳理,因为道格不会料理自己。道格没把自己的处境当回事,只讨厌一点:被叫醒吃早餐。每天早晨,道格都战战兢兢地和肥特道早安。
“电视室里有魔鬼。”道格几乎每个早晨都会这么说,“我害怕,不敢进去。你有没有感觉到?就算是路过,我也能感觉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