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承认神灵有可能存在,那么,就必须承认,神灵有能力自动现身。任何配得上称为“神圣”的实体或存在,毋庸置疑,必然拥有毫不费力就能现身的能力。在我看来,真正的问题不是“为什么会有显灵这事”,而是“为什么显灵的次数这么少”。要解释这问题,有个关键概念:deus absconditus,即藏身他处、避人耳目、神神秘秘、不为人知的神灵。(出于某些理由,荣格认为这一概念声名狼藉。)反正,要是上帝存在,从屈指可数的几次显灵来看,他肯定是一位deus absconditus。要不然,他压根儿就不存在。要不是那几次少得可怜的显灵,后一种说法显然更说得通。要想证明上帝的存在,只需要来一次确凿无疑的“显灵”即可。
什么才是“确凿无疑的显灵”?凡人接收到鲜明印象,不能算是“确凿无疑”的证据。就连一群人同时观察到的显灵,也不能算是确凿证据。斯宾诺莎猜测,整个宇宙也不过是一次显灵而已。更进一步,佛教唯心论认为,整个宇宙根本不存在。无论谁声称目击到显灵,都有可能是假的——因为,这世上的万事万物都有可能是假的,无论是邮票、头骨化石,还是太空黑洞。
我们身在其中、日常体验到的宇宙,可能全是假的——这一观点,赫拉克利特阐述得最好。只要把这观点(或者说,怀疑)铭记于心,你就做好了思考上帝这事的准备。

人必须有洞察力(努斯)才能正确理解眼睛与耳朵接收到的证据,才能透过表面现象,察觉暗藏的真相,其过程与难度,如同翻译绝大多数人不懂的异国言语。赫拉克利特……在残篇五十六中说,人类,在透过具体可感事物、察觉其中蕴含的真知这方面,“跟荷马一样,都是错觉的牺牲品”。要透过表象获得真知,必须先理解后领悟,如同参破谜面猜出谜底……这一能力,表面看来凡人皆有,可绝大多数人终其一生,都未能践行。对于常人的愚蠢和在他们中间流传的所谓“知识”,赫拉克利特进行了猛烈的攻击,把他们比作被禁锢在自己小天地里的沉睡不醒者。

上段文字,摘自牛津大学古代哲学讲师、万灵学院学者爱德华·赫塞的著作《前苏格拉底哲学家》(纽约查尔斯·斯克里布纳之子公司出版,1972,第37-38页)。在所有我读过的书里——我是说,爱马士·肥特读过的书里——这是对现实本质最精辟的洞见。在残篇一百二十三中,赫拉克利特写道:“万事万物,究其本质,都惯于隐藏自我。”而在残篇五十四中,他又说:“表面结构是仆人,暗藏的深层结构才是主人。”对这句话,爱德华·赫塞评论道:“如此说来,他(指赫拉克利特)必然赞同……在某种程度上,现实是‘隐藏的’。”既然现实“在某种程度上是‘隐藏的’”,那么,“显灵”的意义就需要重新考量。因为,“显灵”相当于上帝插手干预,入侵我们这个世界。可是,我们这个世界只是表象,只是“表面结构”,受到某个不可见的“深层结构”主宰。爱马士·肥特提请各位仔细思索这最为重要的一点。因为,如果赫拉克利特说得对,那么,这世界上,除了“显灵”示谕给凡人的内容,别无现实。余下的全是幻象。若果真如此,我们当中便只有肥特了解真相。而肥特,自从格洛莉亚那通电话之后,就已精神失常。
精神失常者——精神病学上而非法律上定义的精神失常者——与现实是隔绝的。爱马士·肥特精神失常,因此,他与现实隔绝。他在第30篇日记中写道:

表象世界并不存在。表象世界是终极意识处理的信息的实体化。

日记第35篇
终极意识不会与我们交谈。我们是终极意识的工具。终极意识的叙事穿透我们的身体;终极意识的悲伤,以非理性的方式渗透诸人。柏拉图早就领悟了这一点。他说,在普世灵魂中渗透着非理性。

也就是说,宇宙——还有宇宙背后的终极意识——都是精神失常的。根据这一定义,接触现实者即接触失常,也即被非理性所渗透。
归纳起来,肥特监视了自己的意识,发现自己的意识有缺陷。接着,他用自己有缺陷的意识监视了外部现实,即宏观宇宙,发现宏观宇宙也存有缺陷。而赫耳墨斯派哲学家却明确指出,宏观宇宙与微观宇宙互为忠实的镜像。肥特利用有缺陷的工具,扯出了一个有缺陷的主题。一扯之下,还得出了一个结论:一切皆妄。
我们无路可走。有缺陷的工具与有缺陷的主题相互交织,编成了完美的“中国指套”。代达罗斯为克里特岛的米诺斯国王建造了迷宫,结果自己身陷其中,脱身不得。直到如今他恐怕仍陷在迷宫中,而我们也一样。我们跟爱马士·肥特的唯一区别在于:肥特知道自己的处境,但我们却一无所知;因此,肥特成了精神错乱者,我们则是正常人。正如赫塞所说,“我们(是)被禁锢在自己小天地里的沉睡不醒者”。赫塞的话可信。他是当世最权威的古希腊思想研究学者,大约只有康福德能与之相较。柏拉图认为在普世灵魂中有非理性因素这一说法,正是康福德提出的。
米诺斯的迷宫永远走不出去。人一旦进入,迷宫就会不断改变形状。因为,这个迷宫是活的。

帕西法尔:我只稍稍一动,却似乎走了一大段距离。
古纳曼兹:孩子,你要知道,在这儿,时间会变成空间。

(身边的景物全部模糊起来。森林渐渐隐去,一堵粗石墙渐渐出现,其上可见一扇大门。两人穿过大门。森林怎么没了?两人并未挪步,也未朝任何方向有所移动,却已经身处异地。在这儿,时间会变成空间。1845年,瓦格纳创作了歌剧《帕西法尔》。1873年,瓦格纳逝世。一直要等到1908年,赫尔曼·闵可夫斯基才提出了四维时空的假说。瓦格纳根据凯尔特传说创作了《帕西法尔》,还研究了佛教,打算写一部以佛为主题的歌剧,名为《胜利者》,但未能写成。那个年代,理查德·瓦格纳究竟从哪儿来的灵感,认为时间会变成空间?)
要是时间能变成空间,那么,空间能够变成时间吗?
在米尔恰·伊利亚德的著作《传说与现实》中,有一章叫“人类能战胜时间”。战胜时间,是一切神秘仪式和圣礼的基本目的。1974年遇见上帝那次,爱马士·肥特发现自己在用两千年前圣保罗写作使用的语言思考。在这里,时间变成了空间。此外,肥特还跟我提过一件奇怪的事:遇见上帝的时候,他身边的景物,即1974年的加州,渐渐隐去,取而代之渐渐出现的,是公元一世纪的罗马。有一阵子,两者重叠,同时并存,仿佛电影中惯用的特效镜头。为什么会这样?怎么做到的?上帝没说。尽管上帝对肥特说了不少话,却没详细解释景物转换这个问题。对此,上帝只说了一句神秘难解的话(肥特把它记录在日记里,标为第3篇):“他让景物看起来不一样,以此显示时间在流逝。”“他”到底是谁?从这句话里,我们是不是应该得出结论,时间其实根本没有流逝?时间流逝过吗?从前是否有过真正的时间、真正的世界?现在的时间和世界,会不会是伪造的?现在的时间和世界,会不会像肥皂泡,看起来仿佛在发展变化,其实根本没变?
总之,爱马士·肥特认为,这句话值得早早记录在他的日记(或者注疏,或者随便他称之为什么的东西)里面。接下去的日记第4篇,肥特写道:

面对终极意识的时候,物质都是塑料。

外部世界到底存在,还是不存在?古纳曼兹和帕西法尔无论如何都想站着不动,可是,周遭景物却改变了。于是,他们便身处另一个空间——这便是之前人们以为的时间。肥特用两千年前的语言思考,同时看见了与之相适应的古代世界。他脑中的内容,与他所见的外部世界相匹配。这两件事里头,仿佛有某种逻辑关系。也许,发生了时间错乱?若果真如此,肥特妻子贝丝当时也在场,她为什么没有相同的体验呢?(肥特遇见上帝时,贝丝还跟肥特生活在一起)。贝丝告诉我,她没有察觉到任何变化,只听到奇怪的嘭嘭声响,像有什么东西过载,也像什么东西被挤压爆开,仿佛这些东西内部塞得太满,满是能量。
关于1974年3月遇见上帝这事,还有一点奇特之处,肥特夫妻俩都跟我提过。那几天,他们饲养的两只宠物发生了古怪的变化,看起来更有智慧,更安详。但之后不久,两只宠物便都死于巨大恶性肿瘤。
其中,肥特夫妻俩提到某个细节,我一直印象深刻。那几天里,他们的宠物似乎在想办法跟他们交流——用语言交流。这一点,还有宠物后来的死亡,都没法用肥特的精神疾病来解释。
据肥特说,首先出毛病的是无线电收音机。由于长期失眠,肥特天天晚上都听收音机。某天晚上,他忽然听到收音机里传出脏话,不堪入耳,根本不能公开播出。可惜贝丝当时已经入睡,没听到这几句话,没法作证。而那时候,肥特的精神正以可怕的速度分崩离析,所以,这几句话,或许是因为肥特精神崩溃了才听到的。
精神疾病可真不是闹着玩的。


4

后来,贝丝带着儿子克里斯托弗离开了肥特。于是,肥特决定自杀。他吃了药片,用剃须刀片割了腕,还在密闭空间里打开了汽车引擎,闹出好大动静,却还是没死成。之后,肥特就发现自己被关进了加州橘子郡的精神病院。一名武装警察,用轮椅推着肥特,从心脏重症监护病房出来,穿过一条地下通道,来到与之相连的精神病大楼。
这是肥特头一回被人关起来。为了自杀,他吃了四十九片洋地黄,导致最危急的三级药物中毒,有好几天PAT心律不齐。洋地黄药片原本是医生开给肥特用以治疗他的遗传性PAT心律不齐的,但原来想治疗的病症跟药物中毒引起的心律不齐比起来,完全是小巫见大巫。讽刺的是,原本用来治疗心律不齐的药物,过量服用后,反而引起了更严重的心律不齐。肥特躺在病床上,一直盯着头顶上的阴极管心率监视屏。有一次,屏幕上的折线变成了一条平滑的直线——也就是说,他的心脏停止了跳动。他没作声,仍然盯着屏幕。最后,屏幕上的小点又开始上下波动,形成了折线。上帝的恩典真是无边无际。
就这样,他的身体极度虚弱,在武装警卫的护送下,进了封闭精神病院。进去以后不久,迷迷糊糊当中,肥特发现自己坐在走廊上吞云吐雾,身子因为疲乏与恐惧不停发抖。当夜,肥特睡在一张简易床上(房间里一共有六张简易床)。他发现,简易床还配有皮革质地的束缚带。病房的门有东西顶着,关不上,永远向走廊敞开。这样,医护人员就能随时照看房中的病人。透过敞开的房门,肥特能看到公共电视机。电视机开着,在播放约翰尼·卡森的脱口秀节目。今夜的嘉宾居然是小萨米·戴维斯。肥特躺在床上看电视,琢磨着装一只玻璃义眼是啥感觉。这时候他还不清楚自己的处境。他只知道自己从药物中毒当中活了下来;至于自己被关进来的原因,他倒也一清二楚,是因为自杀未遂。但他在心脏重症监护病房住了这些天,贝丝既没有打电话,也没来看他,不知在干些什么。第一个来看他的是雪瑞,然后大卫也来过。除了他们俩,其他人都不知道他自杀的事。肥特尤其不想让凯文知道。要是凯文知道肥特自杀未遂,肯定会过来对他冷嘲热讽一番。就算知道凯文没有恶意,此刻肥特也无力承受他的嘲讽。
橘子郡医疗中心的首席心脏病专家带了一群加州大学尔湾分校的医学生来,领他们见识肥特这个罕见病例。橘子郡医疗中心原本就是个教学型医院,这些医学生都想听听那颗在四十九片高浓度洋地黄的作用下,仍然锲而不舍、奋力跳动的心脏。
何况,他还割了左腕,失了血。挽救他生命的头一个因素,是出故障的汽车阻气门。汽车引擎发动的时候,阻气门开得不够,导致引擎最终熄火。引擎熄火后,肥特摇摇晃晃地回到家中,倒在床上等死。谁知,第二天早上他还活着,醒了过来,接着就开始呕吐,吐出了不少洋地黄片。这是挽救他生命的第二个因素。第三个因素是急救医护人员。一大群医护人员(大概全世界的急救员都来了)集中到了肥特房子的背面,合力卸下了房子的铝框玻璃推拉门,冲进来拉走了肥特。早些时候,肥特迷迷糊糊地给药房打了个电话,要求再配些利眠宁(吃洋地黄片之前,他还吃了三十片利眠宁)。接到电话的药剂师立即联系了急救站。随你怎么说上帝的恩典无边无际,说到底,一个头脑灵光的好药剂师,比上帝的恩典有用得多。
在郡医疗中心的精神病大楼接收病房住了一夜后,肥特接受了一次自动评估。一大群衣冠楚楚的男男女女站在肥特面前,个个手捧夹纸板,紧紧地盯着肥特。
肥特尽可能装得神志清醒,想尽办法,希望这些人相信他已经恢复理智。他一边说话,一边观察,发现根本没人拿他的话当真,仿佛他说的是斯瓦希里语,没人能懂。他滔滔不绝的独白,不仅没让这群人信服,反而贬低了自己,夺走了自己最后一点尊严。他越是使劲辩白,自己所剩的尊严就越少。又是个“中国指套”。
操!肥特最后在心里骂了一句,住嘴不说了。
“你先出去。”一个精神科医师说,“等我们做出决定,会告诉你。”
“我确确实实已经吸取教训了。”肥特起身,一边朝门口走去,一边说,“自杀,是误投向内部的敌意。这股敌意,本该导向外部,导向让你不好过的人。住在心脏重症监护室——或者叫病房——的那几天里,我好好思考了这个问题。我意识到,多年来,我一直自我克制,自我否定,导致了如今自我毁灭的行为。不过,最让我惊讶的是我身体的智慧。我的身体不仅懂得要避免我的意识对它造成伤害,而且很清楚具体该怎么做。叶芝说过,‘我有不朽的灵魂,却被困在一具濒死的动物躯体中’。现在我知道,这句话完全说反了。就人类这个种族的实际情况而言,这句话倒过来说才正确。”
精神病科医师说:“等我们做出决定,再出来告诉你。”
肥特说:“我想儿子。”
没人看他。
“我觉得贝丝可能会伤害克里斯托弗。”肥特说。这句话,是他踏入这间病房以来,说的第一句真话。他自杀,不是因为贝丝离开他,而是因为贝丝带着克里斯托弗去了别处,他没法照顾自己的小儿子。
片刻后,他坐在走廊上一张镀铬金属与塑料制成的长椅上,耳边有位肥胖老妇人喋喋诉苦。老妇人说,她丈夫透过她卧室的门缝,朝她房间里喷毒气,想害死她。肥特回顾自己的人生。尽管他见过了上帝,此刻却没想上帝。他没对自己说,我是有幸目睹上帝显灵的极少数幸运儿之一。此刻,他想到的是斯蒂芬妮。斯蒂芬妮做了那只小陶罐,送给他。他给陶罐起名为“哦吼”,因为他觉得这像只中国陶罐。不知道斯蒂芬妮现在怎么样了。有没有变成海洛因瘾君子?有没有被抓住关起来,就像他自己一样?有没有死掉?有没有结婚?有没有像她以前说过的那样,搬到白雪皑皑的华盛顿州去?她没去过那地方,却做梦都想着它。说不定以上皆有,说不定以上皆无。说不定,她遭遇车祸,腿瘸了。如今的肥特,老婆带着儿子离家出走,汽车阻气门出故障,脑子成了一团糨糊,还被关在精神病院里。要是斯蒂芬妮看到他现在这副模样,不知会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