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论点,肥特在日记中一再提到,在跟朋友们聊天时也反复说起。他很肯定,宇宙开口对他说话了。他的日记中还有一条:
日记第36篇
我们本该听见这些信息或叙事,因为我们体内本该有个中性声音对我们说话。可惜不知何处出了问题,声音消失了。所有的造物都是语言,仅是语言而已。但由于某种莫名其妙的原因,这种语言,在外界我们读不懂,在体内我们听不见。所以我才说,我们都成了傻子。我们的智慧出了问题。
我的理由如下:终极意识各部分的排列是语言;我们是终极意识的一部分,所以我们也是语言。那么,我们为什么不知道自己是语言呢?我们甚至连自己的本质都不知道,更何况我们身处的外界现实的本质。“傻子”这个词的词源是“自私”。我们大家都成了“自私”的产物,而不再与终极意识共享思维,除非是在潜意识层面。因此,我们真实的生活和意图,其实都是在意识阈限之下进行的。
看了这段话,我忍不住想说:你说的只是你自己,别把我们拉进去,肥特。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换作肥特,肯定会用“永恒横亘,如无边沙漠”之类的词句),肥特想出了许多奇谈怪论,来解释他碰见上帝并得到信息这件事。其中有一则猜想与众不同,让我觉得特别有趣。在这则猜想中,针对“遇见上帝”事件,肥特似乎在主观上做出了让步:他承认,自己并未经历任何特殊事件,没见到上帝,也没得到信息。只不过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或许有数百万英里这么远——射来了一束细细的能量,刺激了他大脑的某些特定部分,使他产生了幻觉,以为自己看到了各种图像、人像、印刷页面,听到了人声言语。也就是说,让他以为自己看到了上帝,得到了神谕——或者用肥特的话来说,是“逻各斯”。但是(肥特继续猜想),这些体验都是他想象出来的,仿佛全息图像,实体并不存在。这则奇异猜想让我十分惊讶。“失心疯”肥特居然想出如此复杂的办法,企图解释自己的幻觉来源——他运用智力,让自己逃离疯狂的旋涡,却想法子保住了幻觉见闻的正当性。在这则猜想中,他承认自己的所见所闻或许并不存在。这是不是意味着,肥特的疯症正在好转?完全不是。现在,他认定“他们”(或是上帝,或是别的什么人)拥有远距离武器,能将饱含信息的细细能量束对准他的脑袋飞射过来。这念头,可不是疯症好转的征兆,不过总算是一种改变。肥特终于愿意直面自己的幻觉,并承认所见所闻是并不存在的;可是,跟格洛莉亚一样,他的思维中也出现了“他们”。这种改变,在我看来,只能算是个“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惨淡好转。肥特的生活简直就像,嗯……打个比方吧,就像他拯救格洛莉亚的徒劳过程的无味翻版。
一个月又一个月,肥特不停地撰写修改自己的注疏。在我看来,这种情形,就算是好转,也得不偿失。一颗备受困扰的大脑,正试图理解高深莫测的难题。或许,这也是精神疾病的底线:无解之事不断发生,原本的现实不断变动,成了装满骗局和恶作剧的垃圾篓子。这还不算(仿佛这还不够惨似的),而你,跟肥特一样,还得一直不停地思考这些变动,拼命自圆其说,给予这些变动合理的解释——其实,合理的解释根本不存在,只是你的大脑为了要理解无解之物,将其复原为熟悉的形状,归置到熟悉的程序中,这才强安上了所谓的合理解释。罹患精神疾病后,首先离你而去的,便是熟悉的日常生活。取而代之的只有坏消息——你不但没法理解所见所闻,而且也没法把这些说给别人听。疯人经历了独特的体验,却不知道这些体验究竟为何,从何而来。
肥特的生活正在分崩离析(崩溃的源头就是格洛莉亚·克努森之死),可他却觉得上帝已经治好了他。一旦你注意到一次,就会发现生活中处处是这种得不偿失的事。
肥特让我想起一个从前认识的姑娘。她得了癌症,快死了。我去医院看她,差点儿没认出来。她坐在病床上,模样就像个秃顶老头儿。由于化疗,她的身体肿胀得像一颗巨型葡萄。在癌症和化疗的双重作用下,她彻底失明,几乎耳聋,不断痉挛。当我俯下身问她感觉如何时,她废了好大劲儿才听懂我的话,回答说:“我感觉上帝在替我治病,我正在好起来。”从前,她就有信教的倾向,还打算加入某个宗教团体。她病床旁的金属床头柜上放着一串玫瑰念珠,不知是她自己放的,还是别人替她放的。我觉得,她应该在床头柜上放块牌子,写上“去你妈的,上帝”,那才合适。要什么见鬼的玫瑰念珠。
不过,公平来讲,我得承认上帝——或者自称是上帝的某人(这两者只有语义学上的差别)——确实朝爱马士·肥特的脑袋发送了宝贵的信息,拯救了他儿子克里斯托弗的生命。上帝救人,也杀人。但这话肥特反对。他说,上帝从来没有伤过任何一个人,疾病、痛苦和苦难都来自其他地方,跟上帝无关。我反问道:那么,这个“其他地方”是从哪儿来的?难道有两个上帝?还是说,宇宙有一部分,不在上帝的控制范围内?然后肥特就引用了柏拉图的话。根据柏拉图的宇宙观, 在努斯或“意识”的劝说下,阿南刻或“盲目必然”——有些专家称之为“盲目偶然”——会屈服。努斯恰巧出现,意外发现了盲目偶然,也就是“混乱”,然后迫使其井然有序——问题是,努斯究竟是怎么劝服阿南刻的,柏拉图一点儿都没提。肥特说,我那位朋友身上的癌症,其实就是未被劝服成有意识状态的混乱,有待上帝或努斯前来施以援手。听了这话,我回答:“等到他来,黄花菜都凉了。”肥特无言以对,至少当场没回话。说不定,他偷偷把这事写进了日记里。他天天熬到凌晨四点,在日记里写写画画。没准宇宙的所有秘密还真藏在他写的那堆垃圾里呢!
我们常逗引肥特跟我们辩论神学,以此取乐。因为,每次辩论,他都会大发雷霆,把我们针对某事发表的观点(或者说,把这件事本身)当真。此时,他的脑袋已经彻底迷糊了。我们一般都会先随口扯句闲话,比如“哎呀,今天在高速公路上开车的时候,上帝给我开了张罚单”之类。肥特一听就上当,然后会立即跳起来反击。我们常用这办法消磨时间。虽然对肥特是种折磨,可也无伤大雅。我们之后还会愉快地讨论,肥特将如何把这场争辩写进日记里。当然,在日记里,肥特的观点总能取胜。
我们从来不用无聊的问题逗引肥特,像是“要是上帝无所不能,他能否造一条沟,宽到连自己都跳不过去”。我们有的是各种现实问题,肥特根本无力应对。我们的朋友凯文,每次都用同一件事攻击肥特。“那我死去的猫咪呢,你怎么说?”凯文总这么开头。几年前,凯文养了只猫。一天清早,凯文带猫出来遛弯。凯文这个蠢货,居然没给猫拴上牵引绳。于是,猫“嗖”地一下冲到街上,正好冲进一辆过路汽车的前轮底下。凯文过去捡猫的时候,猫还活着,鼻子里喷出带血的泡沫,满眼惊恐地盯着他。凯文总是说:“等到审判日那天,当我面对最终审判时,我会说,‘先等等’。然后,我就会把手伸到外套里头,猛地拉出我的死猫咪,问:‘这怎么解释?’”凯文说,等到那时候,猫肯定硬得跟平底锅一样。他就用手拿着平底锅的把手——也就是猫尾巴,等着上帝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肥特说:“给你什么答案,你都不会满意。”凯文则嗤之以鼻:“你也给不出什么答案。行了吧,就算上帝救了你儿子,他怎么没让我的猫晚五秒钟,哪怕三秒钟跑出去?这点儿事情很麻烦吗?啊,对了,因为猫命不值钱嘛!”
“我说,凯文,”有一回,我听不下去,插嘴道,“你也不对,你本该拴条牵引绳的。”
“不,”肥特制止了我,“他说得有理。这事一直困扰着我。对他来说,这只猫象征着宇宙间一切他想不明白的事情。”
“我明白着呢!”凯文反唇相讥,“我只觉得这宇宙糟透了。上帝要么无能,要么愚蠢,要么冷漠。也有可能三者兼有:他既坏,又笨,还软弱无力。我看我自己来写些注疏好了。”
“上帝又没对你说话。”我说。
“你知道是谁在对马仔说话吗?”凯文回答,“大半夜跟马仔聊天的,就是傻星上的傻人。马仔,上帝的智慧叫什么来着?神圣什么来着?”
“Hagia Sophia。”爱马士小心翼翼地回答。
凯文又说:“那神圣的蠢蛋怎么说来着?圣蠢蛋?”
“Hagia Moron。”爱马士回答。他总是以让步来自我防卫。“Moron是个希腊词汇,跟Hagia一样。这个词是我查找‘矛盾修辞法(oxymoron)’这个词的时候,偶然看到的。”
“和Sophia的‘-ia’不同的是,Moron的‘-on’是中性。”我说。
看到这儿,你该明白我们的神学辩论一般如何收场了。我们三个腹中草莽,谁也说服不了谁。我们的罗马天主教徒朋友大卫,以及患癌症快死的姑娘雪瑞,也会参与讨论。雪瑞的病情已趋于缓解,因此得以出院。虽然她的听力和视力都受到了永久性的损害,但除此之外,似乎还是不错。
自然,肥特把雪瑞这事儿当作论据,证明上帝有爱,能治愈世人。大卫赞同他。当然,雪瑞也一样。凯文则把这事儿看作放射疗法和化学疗法再加上些许运气造成的医学奇迹。而且,凯文私下同我们讲,缓解只是暂时的,雪瑞随时都可能再次发病。凯文阴险地暗示,等下一次发作的时候,可就再没有缓解这回事儿了。有时候,我们觉得凯文恐怕是盼着雪瑞的病情恶化,好以此证明他的宇宙观正确无误。
凯文那套言语把戏的中心思想,便是宇宙中只有悲惨和恶意,到头来谁都逃不了。他看待宇宙,就像普通人看待没付的账单一样——总有一天,你会被逼着把钱付清。宇宙放长线钓大鱼,随你蹦跶一阵子,然后收线。凯文心中早就做好准备,随时等着宇宙对他自己、对我、对大卫,特别是对雪瑞动手。至于爱马士·肥特,凯文觉得他已经欠账好几年,早就进入收线阶段了。肥特这条鱼,不是“总有一天”,而是“已经”逃不了了。
肥特总算明智,没在凯文面前提起格洛莉亚·克努森和她自杀的事。要是凯文知道了,肯定会把格洛莉亚加到死猫那笔账里。等到审判日那天,他从外套里猛地拉出来的,除了猫,还会加上格洛莉亚。
作为天主教徒,大卫总爱把所有不对劲的事情都归咎于人类的自由意志。这一点,就连我也忍不下去了。有一次,我问他,雪瑞得癌症,难道也是自由意志的结果?我知道,大卫一直关注心理学领域的最新动态,他一定会根据时下最前沿的理论,说雪瑞在潜意识里想得癌症,于是主动关闭了身体的免疫系统云云。果然,大卫掉进了我的圈套,说了这些话。
我立即追问:“那她为什么会好转呢?难道也是她潜意识里希望好起来?”
大卫立即陷入了两难境地。如果他坚持雪瑞的疾病是她本人的意志引发的,那么他就必须把雪瑞的好转也归功于她本人的意志——也就是说,是世俗的力量造成了这一结果,而非超自然的力量。上帝于此事毫无功劳。
“就像C.S.刘易斯说的……”大卫开口道。这话立即惹怒了当时也在场的肥特。他听到大卫引用刘易斯的话当作自己极端正统神学观念的佐证,立即就发火了。
“说不定,雪瑞胜过了上帝。”我说,“上帝想让她得病,她却奋力抗争,这才好了起来。”大卫刚才挂在嘴边想说的肯定是,雪瑞的生活太过混乱,影响到了神经系统,这才得了癌症;上帝则出手干预,救了她。所以,我故意把他的意思倒过来,说了反话。
“不,”肥特说,“正好相反。上帝治好了雪瑞,就像他治好我一样。”
幸好,当时凯文不在。他可不觉得肥特已经痊愈了(我们谁也没这么觉得),而且就算肥特好了,也不是上帝的功劳。顺便说一句,刚才那句话属于“双论点相抵”结构,其中的逻辑并不严密,会遭到弗洛伊德的批判。弗洛伊德认为,这种结构揭露了将前一主题合理化的过程。比如,有人被指控偷了一匹马。此人辩白道:“我从来不偷马。何况,你那匹还是劣马。”仔细思考此话的逻辑,就能发觉隐藏在字面背后真正的思维活动:第二句话看起来似乎对第一句话进行了补充加强,但实际上并没有。自从肥特经历“神迹”之后,我们几个朋友就开始了无穷无尽的神学辩论。这种“双论点相抵”结构在我们的神学辩论中也会出现,一般是这样的:
1.上帝不存在;
2.就算存在,上帝也是个傻瓜。
仔细分析凯文那些怒气冲冲、愤世嫉俗的言语,每次都能发现其中隐含了这种结构。在我们的神学辩论中,大卫会不停地引用C.S.刘易斯;凯文一心抹黑上帝,说的话却总是自相矛盾;肥特会吞吞吐吐地提起那些经由粉红光芒射进他脑袋里的信息;雪瑞则是忍耐着剧痛,喘着气,无声地虔诚祈祷;至于我,我会根据谈话的对象,随时转变我的立场。我们几个当中,没人知道这场辩论究竟会被引向何方,但我们的空闲时间多得发慌,正好借此来消磨。此时,毒品的时代行将结束,人人都忙着寻找新的沉迷对象。多亏肥特,我们已经找到了,那就是神学。
肥特老喜欢引用一首曲子:
难道伟大的耶和华也会睡着,
就像基抹一类的虚构神灵?
啊!不可能;上天听到了我的想法,还把它们写了下来,
必然如此。
其实,这首曲子还有一半,不过肥特不爱引用。
这念头弄混了我的脑袋,
往我胸中注入千般痛苦,
让我陷入疯狂……
这首曲子是亨德尔的咏叹调。肥特过去常跟我一起听录有这首曲子的“撒拉弗”密纹唱片,由理查德·刘易斯演唱,曲名为《越来越深,越来越沉》。
有一次,我跟肥特说,还有首咏叹调,能完美概括他目前的精神状态。
“哪一首?”肥特戒备地问道。
“《全蚀》。”我回答。
全蚀!没有太阳,没有月亮,
本应耀眼的正午,却一片全黑!
哦,荣耀的光!期待中的白昼,
却没有令人欣喜的光芒,愉悦我的双眼!
上帝!为何夺回您的原初圣意?
日,月,星,在我眼中一片漆黑!
肥特回应道:“正好相反。我被另一个世界射来的神圣光芒照亮,看见了别人看不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