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内部通信网络。”米尼说,“这网络覆盖所有星辰,把所有的星系都和艾伯姆斯连接起来。”
肥特惊讶地瞪着她,问道:“‘艾伯姆斯’?是颗星星?”
“你听过这个词,但……”
“我见过这个词,”肥特回答,“但我不明白它的含义。我想,它既然以‘al’开头,应该跟炼金术(alchemy)有关。”
“al-这个前缀,”米尼说,“来自阿拉伯文,意思就是个定冠词‘the’,是星辰名称常用的前缀。这本来是给你的提示。不管怎么说,你见过那些写着字的页面了。”
“是的。”肥特回答,“许多许多页。里面写着将会在我身上发生的事情,比如……”肥特犹豫了,“比如我将会自杀,但用的是一个我不认识的希腊文‘ananke’。还有‘世界逐渐黑暗,陷入疾病’。后来我才明白,这是说,有坏事将发生,是种疾病,是某件我将要干下的错事。好在我自杀未遂,活下来了。”
“我的病,”米尼说,“则是因为过度靠近瓦利斯,过度暴露在它的能量之下。这虽然很不幸,不过你也知道,尽管肉体会死亡,但我们都是永生不死者。我们会重生,会记得前世。”
“我养的宠物死于癌症。”肥特说。
“确实。”米尼说,“有时候,瓦利斯的辐射太大,会超过我们能承受的极限。”
我心中暗道:原来,这就是你命不久矣的缘由。你的神杀了你,你还一脸幸福。我们得赶紧逃走。这儿的人向往死亡。
“瓦利斯到底是什么?”凯文问米尼,“他到底是什么神灵?哪位造物主?是湿婆?奥西里斯?荷鲁斯?我读过《宇宙触发器》那本书,罗伯特·威尔森说……”
“瓦利斯是某种结构,”米尼说,“是造物。它在地球停泊,就是字面意思的停泊。但是,对于瓦利斯来说,时间与空间并不存在。所以,它可以出现在任何时代、任何地点。瓦利斯被建造好以后,会在我们出生时就对我们制订计划,通常手段是向婴儿发射极短的信息波,将指令植入他们脑中。此后,在这人的一生当中,一旦情形合适,印刻下的指令就会从人的右脑浮现,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出现一次。”
“瓦利斯有敌人吗?”凯文问道。
“只有一个,就是地球人类共同的病症。”艾瑞克回答,“疾病成因是地球的大气。这颗星球的空气必须经过处理,才能呼吸。否则,对我们种族来说,它就是毒药。”
“‘我们’?”我问道。
“我们所有人。”琳达说,“我们全都来自艾伯姆斯。这儿的空气毒害了我们,让我们陷入疯狂。所以,他们——那些留在艾伯姆斯星系中的人们——建造了瓦利斯,并送到地球来,朝我们发射理性的指令,以此抵消大气毒害引起的病症。”
“这么说,瓦利斯是理性的?”我问。
“是我们仅有的一点儿理性。”琳达说。
“那么,当我们以理性行事时,就是处于瓦利斯的支配之下。”米尼说,“我指的不仅是在座的各位,而是地球上的所有人——不是所有活着的人,而是所有理性的人。”
“那么,究其本质,”我说,“瓦利斯就是解毒剂,为人们解毒。”
“一点儿都没错。”米尼肯定地回答,“它是包含信息的解毒剂。但是,如果过度暴露在瓦利斯之下,人类也会得病,就像我一样。”
我想起了帕拉塞尔苏斯。一旦过量,良药也会变成毒药。眼前这个人正是如此,从被治愈走向了死亡。
“是我自己希望尽可能多地了解瓦利斯。”米尼看出了我脸上的表情,解释道,“我恳求它回来,多跟我交流。瓦利斯其实并不愿意。它知道,要是回来,辐射会对我造成可怕的影响。但它还是答应了我的恳求。对此,我丝毫不后悔。能再跟瓦利斯接触,就算得癌症也值得。”他转向肥特,“你应该明白其中的感受。那钟声……”
“是的,”肥特说,“复活节的钟声。”
“你们说的是基督吗?”大卫问,“基督难道是个用来向我们的潜意识发射信息的东西?”
“我们一出生,”米尼说,“就是幸运儿。我们是被选中之人,是它的羊群。瓦利斯答应过,我死之前,它会回来带我一起走。我会永远成为它的一部分。”说着,他的眼中盈满了泪水。

之后,我们几个坐在客厅里继续聊天,情绪逐渐平静。
湿婆之眼,自然是古人象征性地讲述瓦利斯发射信息这件事。他们知道它有毁灭的力量。辐射虽然有害,却是信息必不可少的载体。米尼说,瓦利斯发射信息时,未必距离很近,也有可能位于数百万英里以外。因此,在电影《瓦利斯》当中,他们用卫星代表它—— 一颗非常古老、并非由人类发射升空的卫星。
“这么说,其中涉及的并非宗教,”我说,“而是非常先进的技术。”
“是话语。”米尼说。
“那救世主到底是什么?”大卫问。
米尼回答:“你很快就能见到他。明天就可以,只要你们愿意,就是周六下午。他这会儿正在睡觉。他仍然需要长时间的睡眠,每天大部分时间都用来睡觉。毕竟,他整整沉睡了几千年。”
“沉睡在《拿戈·玛第文集》里面?”肥特问。
“这个问题,我还是不回答的好。”米尼说。
“这个也要保密?为什么?”我问。
艾瑞克说:“我们没保密。我们拍了电影,还在制作唱片,歌词里包含信息——大多数都是发给潜意识的信息。米尼创作音乐来实现这些。”
“‘有时候梵会睡觉,有时候梵会舞蹈’,”凯文引述道,“救世主是梵,还是佛祖悉达多?基督?或者,全部都是?”
我转向凯文,说道:“伟大——”我本想说“伟大庞塔”,一转念,没说出口。现在提这个不明智。我又问米尼:“救世主,不是狄俄尼索斯吧?”
“是阿波罗,”琳达说,“狄俄尼索斯不可分割的对立面。”
听了这话,我松了口气。我相信她的话。这跟爱马士·肥特听到的一样:“首领阿波罗”。
“我们被困在迷宫里。”米尼说,“这个迷宫是我们亲手建造的,我们自己陷了进去,找不到出路。究其根本,瓦利斯有选择性地朝我们发射信息,是为了帮助我们逃出迷宫,找到出口。迷宫这事,一直要追溯到基督之前两千年,在迈锡尼时代,或者希腊铜器时代早期。正因如此,希腊神话中的迷宫,才会被放在克里特岛,放在米诺斯。而你在1∶0.618034的大门后面看到了克里特岛,也是出于这个原因。我们是了不起的建造者。可有一天,我们决定玩个游戏。要是我们真是了不起的建造者,我们能不能造出一座虽然有出口,但出口却在不停改变的迷宫?这对我们来说相当于无路可逃。这个迷宫就是现实世界,而它是活着的。我们这么做,纯粹是出于自愿。为了让这座迷宫不仅仅是智力游戏,为了让它更真实,我们还自愿降级,交出最先进的装备。很不幸,在交出装备的过程中,我们还把对自己真正起源的记忆也一并交了出去。更不幸的是,我们还交出了一样东西——没了这个,我们简直是自动投降,把胜利拱手让给了我们的仆人,让给了我们建造的这座迷宫。”
“我们闭上了第三只眼睛。”肥特说。
“没错。”米尼接着说,“我们自愿放弃了第三只眼睛,放弃了我们最重要的进化特征。而瓦利斯能够帮助我们重新打开第三只眼睛。”
“这么说,能引领我们走出迷宫的,就是第三只眼睛。”肥特说,“难怪在埃及和印度,第三只眼睛是成神或开悟的标志。”
“这两者是一回事,”米尼说 ,“成神就是开悟。”
“真的吗?”我问。
“对。”米尼回答,“开悟,就是恢复到人类本该有的状态,真正的状态。”
肥特说:“那么,反过来说,如果失去记忆、失去第三只眼,我们就绝不可能打败迷宫。毫无希望。”
我心想,这又是一个“中国指套”游戏,还是我们亲手建造的。我们亲手造出陷阱,困住了自己。
那些人,居然做出个“中国指套”式的陷阱,把自己困在里面。他们的脑袋怎么长的?这游戏实在不错,还真“不仅仅是个智力游戏”。
“要走出迷宫,就必须重新打开第三只眼。”米尼说,“可是,我们同时也失去了记忆,不记得自己曾有过眉心之眼,有过能辨明真相的眼睛。所以,我们没法主动寻找重新打开第三只眼的技术,这就必须依靠人力无法建造的外物的干涉。”
“这么说,那时候,还有人没陷进迷宫。”
“对。”米尼回答,“有人没进迷宫,留在另一个星系中。他们向艾伯姆斯报告,说我们做下如此这般之事。于是,艾伯姆斯造了瓦利斯,前来营救我们。这儿并非真实世界。我想,你肯定也发现了,是瓦利斯告诉你的。我们并不是待在一个世界中,而是待在一座活着的迷宫里。”
我们几个默默地思考着米尼说的话,没人开口。
“要是走出迷宫,会怎么样?”凯文问道。
“时间和空间将再也困不住我们。我们自由了。”米尼回答,“时空是种束缚,是迷宫用来控制我们的力量。”
肥特跟我交换了一个眼神。这话跟我们由瓦利斯引发而出的推测相吻合。
“那我们也不会死咯?”大卫问。
“没错。”米尼回答。
“那拯救……”
“‘拯救’,”米尼说,“这个词的意思是‘被领出时空迷宫,走出仆人僭越成主人的地方’。”
“我能问个问题吗?”我说,“第五位救世主,他的目的是什么?”
“那不是‘第五位’,”米尼说,“救世主只有一位,他在不同的时代、不同的地方、用不同的名字反复出现。救世主就是瓦利斯化成的人形。”
“跟瓦利斯共生?”肥特问。
“不,不。”米尼大摇其头,“救世主身上可没有任何人类的元素。”
“等等……”大卫说。
“我知道,这跟你们的常识不符。”米尼说,“在某种意义上,你们的常识也有一定道理。虽然救世主是瓦利斯,但他的肉身也是经由人类女性产下的,并非仅仅生造了一具幻象而已。”
大卫满意地点点头。这个他能接受。
“他已经出生了?”我问。
“是的。”米尼回答。
“就是我女儿。”琳达·兰普顿说,“这跟艾瑞克没关系,是我和瓦利斯的女儿。”
“女儿?”我们几个异口同声地大喊。
“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次,”米尼说,“救世主以女性形象出现。”
艾瑞克·兰普顿说:“她很漂亮,你们会喜欢她的。可她说起话来像机关枪一样快,意思又难懂,保准你们会晕头转向。”
“索菲亚现在两岁。”琳达说,“她出生于1976年。她说的每句话,我们都录了下来。”
“一句都没漏过。”米尼说,“索菲亚身边围绕着录音和录像设备,整天不间断,自动录制。自然,这些并不是为了保护她。瓦利斯,她的父亲,会保护她。”
“那我们能跟她说说话吗?”我问。
“她会跟你们吵上好几个钟头。”接着,琳达又补充了一句:“她会用地球上现存的以及曾经存在过的所有语言,跟你们争吵。”


12

出生的是智慧,不是神灵。救世主不是一手治愈、一手杀戮的神灵。我心中暗道:感谢上帝。
第二天早上,我们来到一家小小的农场,放眼望去全是动物。我没看到录音录像设备,但我——我们几个——都看到了一个黑发孩子,跟山羊和鸡群坐在一起,身边的笼子里还有一窝兔子。
我本以为会看见安宁平静的景象,会看见超越人类理解的上帝的平和。谁知,一看见我们,那孩子竟满脸怒火,立即起身朝我们走来。她的眼睛瞪得老大,直直地盯着我。接着,她举起右手,指着我说:
“企图自杀是你对自己的残酷暴行。”声音铿锵有力。正如琳达所说的,她不超过两岁,还是个小宝宝,却有一双沧桑到无法估计年龄的眼睛。
“企图自杀的是爱马士·肥特。”我说。
索菲亚说:“菲尔、凯文和大卫,只有三个,没有第四个。”
我转过身,想跟肥特说句话,却没发现他的踪影。我看到的只有艾瑞克·兰普顿夫妇,坐着轮椅濒死的病人,凯文和大卫。肥特消失不见了。
爱马士·肥特永远地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
“我不明白。”我说,“你摧毁了他。”
“对。”那孩子回答。
我问:“为什么?”
“为了让你完整。”
“这么说,他在我身体里?还活着?”
“对。”索菲亚回答道,愤怒从她脸上一点点退去,大大的黑眼睛中只有余烬闷燃。
“他就是我。他一直都是我。”我说。
“没错。”索菲亚回答。
“坐吧,”艾瑞克·兰普顿说,“她更喜欢我们坐着,这样就不必抬头跟我们说话了。我们比她高太多。”
我们顺从地坐了下来。身下的褐土干涸开裂。我认出,这就是电影《瓦利斯》的开篇场景,他们在此地拍摄了部分场景。
索菲亚说:“谢谢你们。”
“你是基督吗?”大卫蜷着身体,屈起膝盖,把下巴埋在膝盖当中,双臂环抱双腿。这姿势让他也像个孩子——一个孩子向另一个孩子问话,地位相等。
“我就是我。”索菲亚回答。
“我很高兴……”我想不出该说什么。
“除非你的过去全部湮灭,”索菲亚对我说,“否则,你就注定灭亡。你明白这一点吗?”
“明白。”我回答。
索菲亚说:“你的未来必须跟你的过去不同。未来必须总跟过去不同。”
大卫问:“你是上帝吗?”
“我就是我。”索菲亚回答。
我说:“这么说,爱马士·肥特是我向外界投射的部分自我,以此逃避格洛莉亚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