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儿,人会恐惧不已。这理所当然。毕竟,你的存在岌岌可危。
创造、保护和荫庇之后,毁灭接踵而来——这就是真正的危险,最终极的恐惧。若一切按此而行,那么所有造物都终将走向死亡。
一切宗教中都隐藏着死亡。
死亡随时可能闪现。死之羽翼中藏着的并非解药,而是毒药,是伤害。
可是,我们几个早就受够了伤害。瓦利斯朝我们发射的是治愈信息,是医学细节。瓦利斯以医生的身份接近我们。带来伤害的时代——黑铁时代,和那些有毒的铁碎片一起,已经烟消云散。
可是……潜在的危险始终存在。
这游戏真可怕,有两个截然不同的走向。
我对自己说:Libera me, Domine, In die illa。拯救我,上帝,保护我,在这怒火冲天的末日。宇宙中存在着非理性,而我们——心存希望、心存信仰的小小“鱼鳍会”——也许会被非理性吞没,毁灭。
就像之前那些被毁灭的生物一样。
我记得,在文艺复兴时代,有个伟大的医生,发现了毒药的用途。只要控制好用量,毒药也能变成良药。帕拉塞尔苏斯是第一个将金属(比如水银)当药物使用的人。就因为能够恰当地使用有毒金属,帕拉塞尔苏斯被载入史册。可惜,这位伟大的医生的结局却有些不幸。
他死于金属中毒。
所以,换句话说,药物也能变成剧毒,能杀人。这在任何时代都一样。
两千五百年前,赫拉克利特写道:“时间是个玩西洋跳棋的孩子,他手中的便是王国。”从各个角度仔细琢磨,这句话实在可怕,没什么比这念头更可怕的。一个孩子,玩着游戏……游戏的玩具则是世上所有的生命。
真希望能有别的出路。此刻,我已经明白了“鱼鳍会”团训的重要性。这条团训,无论在何种情况下都必须遵守,它代表了基督教绝不能丢弃的精髓:
鱼不能持枪!
一旦丢弃了这条团训,我们便会陷入悖论,并且最终走向死亡。尽管团训听着很傻,里面却凝聚着我们需要的全部洞察力。只需记住这条团训,就够了。
在肥特那个关于丢弃M-16步枪的离奇梦境中,神圣对我们说话了。德义无瑕,准许公开。我们进入到爱当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土地。
但神圣与可怕密不可分。诺莫和尤拉古是一对,缺一不可。奥西里斯和赛特也一样。在《圣经·旧约·约伯记》当中,耶和华和撒旦也是一对。但是,对人类来说,要活下去就必须拆散这对组合。一旦时空成形,造物出世,这对隐藏在幕后的组合就必须拆散。
应该获得胜利的不是上帝,也不是神灵,而是智慧,神圣智慧。但愿第五位救世主能够拆散原有的两极组合,使其融合为一个统一体。不要三位一体,不要两位,只要一位。不要创世神梵天、护世神毗湿奴、毁世神湿婆,只要琐罗亚斯德口中的“智慧意识”就够了。
上帝既良善又可怕——两者并非先后出现,而是同时存在。所以,我们才需要中介者,以此跟上帝沟通。我们通过牧师接近他,用各种圣礼围住他,削弱他的力量。这么做,是为了我们自身的安全——把他困在能保障他安全的范围内。但现在,正如肥特所见,上帝已经挣脱了束缚,正在吞噬并改变整个世界。上帝自由了。
教会合唱团那温柔的歌声,唱着“阿门,阿门”,不是为了抚慰教众,而是为了安抚上帝或其他神灵。
一旦想通这一点,你就看穿了一切宗教的核心。最可怕的是,神灵会挣脱束缚,冲进教众当中,直到最后变成教众本身。你若是崇拜一个神灵,那么你得到的回报就是神灵掌控了你。希腊语中有一个词“enthousiasmos”,字面意思是“神灵附体”,说的就是这个。在所有希腊神灵中,最有可能干这种事儿的就是酒神狄俄尼索斯,而且,可惜的是,这家伙是个疯子。
换句话说——倒推回来——一旦人类崇拜的神灵附上人类的身体,不论此位神灵姓甚名谁,很有可能都是酒神狄俄尼索斯的变体。狄俄尼索斯还被称为陶醉狂喜(intoxication)之神——字面意思就是吃下(take in)毒药(toxins),也就是服毒。这实在是危险。
一旦明白这一点,你肯定会想要逃跑。可是,一旦你逃跑,他就已经抓住了你。因为,不受控制的逃跑冲动,就是“恐慌”。而“恐慌”(panic)的词根,便是名为“潘”(pan)的半神,而潘神则是狄俄尼索斯的亚形体。所以,逃跑的念头一旦兴起,就证明狄俄尼索斯已经附上了你的身。
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我的手十分笨拙,身体也萎靡不振,坐都坐不住。恐慌会导致死亡,死亡则是疯神侵入后的必然结果。“琼斯镇事件”就是疯神引起的群体性恐慌逃跑。
受害者没有出路。要理解自己的处境,就必须让疯神附体;可一旦被附体,人就无路可逃——因为疯神无处不在。
九百多人串通合谋夺取自己的生命(而且其中还有幼小的孩童),这件事显然不合理。但是,疯神本就没有逻辑。至少,跟我们理解的逻辑完全不同。
我们抵达兰普顿的家,发现这儿是一座宏伟古旧的农庄,周围环绕着葡萄藤——毕竟,这里可是葡萄酒王国。
我暗想:狄俄尼索斯正是葡萄酒之神。
“这儿空气很不错。”我们几个走下大众兔子,凯文评论道。
“有时候空气也会被污染,”艾瑞克说,“即使在这儿也是一样的。”
我们走进屋子,里面十分温暖,装饰美观,每一面墙上都挂着艾瑞克和琳达的大幅海报,嵌在不反光的玻璃画框当中。这些海报为这座老式的木头农庄添上了现代气息,让我们想起“南方”。
琳达微笑着说:“我们自己酿酒,用的是自家出产的葡萄。”
我心中暗道:我想也是。
屋中墙边矗立着巨大复杂的音响设备,就像电影《瓦利斯》当中尼可拉斯·布莱迪的混音器堡垒。这下我知道混音器堡垒的灵感从何而来了。
“我来放盘磁带,”艾瑞克走向音响堡垒,按下播放键,“米尼谱曲,由我作词演唱。但这首歌不会公开发行,它只是个试验品。”
我们几个坐了下来。巨大的杜比音响传出音乐,充满了整个客厅,在四面墙当中回荡。
我想见你,兄弟,
越快越好。
让我握住你的手,
我已无手可握。
我很古老,非常,非常古老。
你为什么不看我?
莫非害怕眼前所见?
无论如何,我都会找到你,
或迟或早,或迟或早。
听着歌词,我心中叹道:耶稣啊!哎,总之,我们来对了地方。这一点毋庸置疑。我们寻求,我们得到。凯文蛮可以像平常一样解构歌词,以此取乐,但这首歌歌词不需要解构。那么,他还可以转去分析米尼的电子噪音。
琳达为了盖过音乐,俯下身凑到我耳边喊道:“音乐的共鸣声能打开更高层的查克拉。”
我点点头。
歌曲结束,我们纷纷称赞这首歌了不起,大卫也一样。其实,大卫已经进入了某种出神状态,眼神呆滞。每当面对无法忍受的境况,大卫就会陷入这种状态。这是教会教给大卫的。利用这种状态,他可以从压力当中暂时脱身,思绪暂时中止,直到压力解除为止。
“你们想不想见见米尼?”琳达·兰普顿问道。
“想啊!”凯文回答。
“他大概正在楼上睡觉。”艾瑞克·兰普顿朝客厅外走去,边走边说,“琳达,你去酒窖,拿瓶1972年的赤霞珠来。”
“好。”琳达答应着站了起来,朝跟艾瑞克相反的方向走出客厅。“你们随意,”她扭头对我们说,“我马上回来。”
凯文走到音响旁边,盯着音响,一脸着迷。
大卫来到我身边,双手深深地插在衣袋里,脸上露出复杂的表情。“他们——”
“他们疯了。”我说。
“可是在车子里的时候,你好像……”
“我也疯了。”我回答。
“往好的方向的疯?”大卫紧贴着我,像是要保护我,“还是……另一种疯?”
“我也不知道。”我说的是实话。
肥特也跟我们站在一起,听我们说话,却没开口,看起来特别清醒。同时,凯文仍然一个人待在音响旁边,痴迷地研究。
“我觉得我们应该——”大卫话还没说完,琳达·兰普顿就从酒窖回来了。她手持银色托盘,上面放着六只葡萄酒杯和一瓶没开封的酒。
“你们哪位能不能帮忙开一下酒瓶?”琳达问道,“我总会把塞子按进酒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了艾瑞克,单独面对我们,她显得有些害羞,完全不像《瓦利斯》当中扮演的角色。
凯文站了起来,接过她手中的酒瓶。
“开瓶器应该在厨房里,但不知放在哪儿了。”琳达说。
我们头顶上忽然响起“砰砰”的重击声和刺耳的刮擦声,像是有什么沉重的东西砸在二楼地板上,接着又一路拖了过去。
琳达解释道:“米尼——我得先告诉你们——得了多发性骨髓瘤。这种病很痛苦,他得坐轮椅。”
凯文吓了一大跳,说:“血浆细胞骨髓瘤可是致死的啊。”
“他还有两年的寿命。”琳达说,“他才刚刚确诊。再过一周,他就要住院了。我很难过。”
肥特问:“瓦利斯不能治好他吗?”
“该治好的总会被治好,”琳达·兰普顿说,“该摧毁的总会被摧毁。不过,时间并非真实存在,所以,其实并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被摧毁。一切都是幻影。”
大卫跟我交换了一个眼神。
砰——砰。有什么笨重的大东西,一步一步从楼梯上挪下来。我们几个一步也不敢动,只见一架轮椅被推进了客厅。轮椅上歪歪斜斜地堆着一个人形,朝我们微笑,笑容中带着幽默、爱以及认出熟人的温暖。两根电线从他耳朵处垂下,是助听器。米尼,这位共时性音乐的作曲家,耳朵已经部分失聪。
不是作为团体,而是以个人身份,我们一个接一个地走上前向米尼介绍自己,还握了握他无力的手。
“你的音乐很重要。”凯文说。
“对,是很重要。”米尼回答。
我们看得出,他在忍受痛苦,也能看出他将不久于人世。但是,身体所受的痛楚却没在他心中生出恶意。不像雪瑞,他并不仇恨这个世界。我瞥了一眼肥特,发现他注视着眼前这位深受折磨、坐着轮椅的人,也想到了雪瑞。我暗想:飞了这么远的路,却发现自己又要面对这种事情。肥特一直在逃避的这种事。唉,就像我之前说的,不管朝哪个方向,只要你一跑,神灵就会跟着你一起跑。因为,神灵在你体内,也在你身外,神灵无处不在。
“瓦利斯跟你们联络过了?”米尼问,“跟你们四个都联络过了?所以你们才来?”
“跟瓦利斯联络的是我。”肥特说,“其他人都是我的朋友。”
“跟我说说,你看见了什么?”米尼说。
“就像圣艾尔摩之火。”肥特说,“还有信息……”
“只要瓦利斯出现,就一定会有信息。”米尼点头微笑,“他就是信息。活着的信息。”
“他治好了我儿子。”肥特说,“或者说,他把各种医学信息发给我,让我有办法治好了儿子。瓦利斯还说,圣索菲亚、佛祖,还有他,或者说是它,口中所说的‘首领阿波罗’,即将诞生。还有,你——”
“——等待已久的日子……”米尼喃喃道。
“没错。”肥特说。
“你是怎么知道密码的?”艾瑞克·兰普顿问肥特。
“我看到了一套通往地面大门的装置。”肥特回答。
“他看见了!”琳达飞快地说,“大门的比例是多少?长宽的比例?”
肥特回答:“是斐波那契数列。”
“这就是我们放出的另一个密码。”琳达说,“我们在全世界投放关于1∶0.618034的广告。我们在广告中说,‘请完成这个序列:1∶0.6……’要是有人能认出这是斐波那契数列,就能完成这个序列。”
“我们也可以用斐波那契数列里的数字,”艾瑞克说,“1、2、3、5、8、13等等。那座大门,通向不同领域。”
“更高的领域?”肥特问道。
“我们只称之为‘不同’。”艾瑞克回答。
“在大门后面,我看到了发光的手写文字。”肥特说。
“不,不对。”米尼微笑着说,“大门后面,是克里特岛。”
肥特沉默片刻,回答道:“是利姆诺斯岛。”
“有时候是利姆诺斯岛,有时候是克里特岛。总之就是那一带。”米尼因为疼痛而抽搐了一下,然后在轮椅中直了直身子。
“我在墙上看到了希伯来字母。”肥特说。
“没错。”米尼仍在微笑,“那是卡拉巴文。这些希伯来字母会不断变形分解,最后组合成你能读懂的文字。”
“组合成了KING FELIX。”肥特说。
“那你为什么要说谎?”琳达问道。她的问话中没有敌意,只有纯粹的好奇。
肥特说:“我觉得就算说了,你们也不会相信。”
“那说明你对卡拉巴文不熟悉。”米尼说,“卡拉巴文是瓦利斯用的编码系统。瓦利斯所有的文字信息,都以卡拉巴文的形式储存。因为卡拉巴文最简洁,其中的元音仅仅用元音点指代。你应该已经意识到,瓦利斯给了你一个抗干扰器,好区分隐蔽设施和地面。一般来说,我们人类是没法从地面中看到装置的。所以瓦利斯只得把抗干扰器发射给你。那是一张坐标方格图。当然,那装置在其中是彩色的。”
“是的。”肥特点头,“地面则是黑白的。”
“那么,你也能看到伪作了。”
“什么伪作?”肥特没明白。
“跟真实世界混在一起的伪造作品。”
“啊,”肥特说,“我懂了。看起来,有一些东西好像是被抽走了……”
“然后又加进了些另外的东西。”米尼接着说道。
肥特点头。
“现在你脑中是不是有一个声音?”米尼问,“一个A.I.的声音?”
肥特沉默许久,看了我、凯文和大卫一眼,然后才说:“那是个中性的声音,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对,听起来,的确像是人工智能的声音。”